陆应秋料见他的反应,深邃的眼看着期思侧脸,试探着问“不给你爹写封信?”
期思果断摇摇头,他也没什么可写的,他爹没来看过他,两人从没书信往来,就算要写,也还是这么几句话。
陆应秋也不能勉强他,上前坐在榻边,伸手揉揉他乌黑的发,眼底有些无奈,只道“他也有不得已,你以后兴许就明白了。”
期思抬头看了看他,明亮的眼里闪烁着复杂情绪。他也担心他爹,却不想低头退步,否则总觉得娘的委屈白受了。
重逸摇摇头说道“罢了,总归会平安无事。”
次日,冯家便去官府打了招呼,将案子撤了,说是误会一场。陆应秋也已把府衙勾结营私的事交给人去办。
这事解决得很利落,陆应秋也要离开了。
“时间紧,我就是来看看你们,这事也结束,便安心读书,等我回来。”
期思和缘空自然很不舍,但知道陆应秋有军务在身,如今又要打仗,更不能任性留他。
“你们彼此照应,功课不可落下。”
重逸、期思和缘空送陆应秋到门外,期思看着陆应秋风尘仆仆来了又去,心里五味杂陈的。
陆应秋知道期思所想,不再劝说他和他爹的事情,朝三人挥挥手,留下高大的背影,一人一骑很快消失在街巷尽头。
重逸一向行踪不定,期思伤势好得差不多,重逸教他几招新剑式,便也要走了。
“听说宋赫去了荆州,我去找他晦气,你练好这几招,乖乖等为师回来。”重逸叮嘱期思。
重逸要走,他是留不住的,陆应秋和重逸离开,日子又回到往常。
此时正值山寺春景极盛之时,院外的遍山的杜鹃和桃花开放,一阵清风过来便是满山芳菲的期讯,芳华寺也因此得名。
春景满覆,古刹芳华。
聚散如故,只是所有人都未曾想过,再见会是另一番境地。
陆应秋和重逸走后,头半个月里,边关消息传来,晋国昭武将军瑞楚,衔升一级,封为定远大将军,统领晋国全军,坐镇北境,应战大凉、燕国盟军。
头一战两方相杀于断雁关下,据传极其惨烈。
随后的半个月消息不明朗,战火远未烧到这里,却也有些人心惶惶。
一出门便能听到七七八八的谈论,期思难免烦乱,与缘空在芳华寺读书时,先生也频频批评两人走神。
“君子临危不惧,小人才整日惶惶,即便打仗打到跟前,也要有不动如山的气度,怎能自乱心神?”
期思干脆闭门不出,省的听那些流言蜚语,只等陆应秋传消息来。大半个月过去,他闷头读书练剑,倒是都有些进步。
这日,春末晴好,期思和缘空趴在放生池边,手里柳枝逗着鱼,小云松在旁边执一柄竹伞给两人遮凉。风拂过,寺外山林苍翠,周围不时人来人往。
两人正昏昏欲睡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院外匆匆过来,大步到了他们身后,一手按在小云松肩膀上,小云松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回头看来人。
那男人面容深邃,面部轮廓锋利而有些阴沉,一身黑色武袍,腰间一柄剑,气势隐隐。
男人的手极有力,捏着小云松肩膀示意他不要乱喊,小云松有功夫傍身,这男人却显然武功高强,小云松被他按着竟挣不动,只微微挪了步子挡住缘空和期思。
黑衣武袍的男人另一手迅速从怀里拿出一块黑金雕刻的牌子,让小云松看了一眼,又收回怀里,低声问道“哪个是你们小公子?”
小云松认出了他,又看了牌子,霎时恭敬挪开一步,回头伸手指了指缘空。
期思与缘空感觉到来人,一起回头看,正见到小云松与那男人低声交谈。
缘空正犯着迷糊,靠在池边,眯着眼睛半睡半醒地问“是谁?”
那黑衣武袍的男子在他面前蹲下,腰背却直挺,深邃的眼里没有情绪,看着缘空道“小公子,我来接你回家。”
缘空被春末的清风吹得半梦半醒,也没注意他说的什么,迷迷糊糊道“哦。”
那男人“……”
期思摇了摇缘空肩膀道“他要带你回家去!”
缘空这才一下清醒,眼睛睁得滴溜圆,惊讶地看着那男人,一堆问题如连珠炮抛出来——
“回家?你带我回家?”
“我爹让我回家?”
“不当和尚了?”
期思“……”缘空一根头发没剃过,何时真当过和尚。
小云松忙弯腰解释道“是是是。”
期思却有些警惕,看看那男人,问缘空“你认识他?”
缘空便抬头以询问的眼神看小云松。
小云松有些激动,确认道“是家里人,小公子快走吧。”
缘空这才站起来,跟着小云松往寺里侧院去收拾东西。
男人没跟过去,反而转头看着期思,打量片刻,似是有话要说。
期思皮肤白皙,面貌俊秀。兴许是与缘空待得久了,两人眉眼间有些相似。
但期思跟随重逸习武,身形挺拔,虽有些瘦,但身体带着小少年的力量感,缘空身形文弱些。
男人开口问道“你是期思?”
期思点点头“怎么?”
男人说道“陆应秋嘱咐,要你和小公子一道随我离开。”
期思觉得有些奇怪,抬头问他“陆应秋?他在哪儿?为何一直不传消息来?”
男人眉眼有些冷,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陆应秋有军务在身,他平安无事。”
说罢,男人眉头微蹙,似乎有些犹豫,又道“期思,陆应秋有消息给你,关于你爹的。”
期思心里一提,直视他眼睛,问道“他怎么了?”
男人犹豫片刻,看着期思开口道“开战五日后,你爹带兵冲锋陷阵……战死北境。”
期思脑袋里“轰”地一声,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爹就这么战死了?
他们俩根本都还没见过面!
呆呆站在那儿半晌,如堕冰窖,春末的风带着些山间林木的气味拂来,轻轻环抱着期思。
芳华寺大殿内高大的佛像捻指慈悲,俯瞰满殿的僧人,也看向殿外的众生世界。
期思回过神来,明白发生了什么——爹娘都没了,他如今真的无亲无故了。
男人静静等待一会儿,观察着期思的神色,待他稍回过神来,从怀里拿出一块铭牌,递给期思。
那是一块军士铭牌,上刻有”期同清”三字——是他爹的名字。
期思坐在放生池边,手里握着他爹的铭牌,沉默不语。
他对他爹毫无印象,也谈不上什么感情,但现在人死皆空,心里终归不好受,无父无母,他真正是孤身一人。
黑衣武袍的男子跟他说了些什么,期思也没听清,只沉默地点点头。
男人看了看他,转身去找缘空他们。
过了不一会儿,缘空、小云松跟着男人从侧院出来。
缘空方才听那男人说了期思父亲的事,看着期思沉默坐在放生池边沉思着,身姿依旧笔挺,却少了平日的神采,侧脸被阳光打下分明的阴影,缘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男人只好过去拉起期思带着他离开,期思心神恍惚地跟着他们一起出了芳华寺。寺外街角处,有两辆马车等候着。老管家也在马车边,显然是那男人提前打过招呼。
期思眼角发红“你要保重……”
老管家老泪纵横。
缘空问黑衣武袍的男人“他家里怎么办?”
男人转身扶缘空上马车,答道“陆应秋会叫人来照看,小公子这一路就照应着他些,有事叫我。”
随后男人把期思带上马车,转身跨上一匹高头大马,小云松带着两人的行李乘第二辆马车。
车夫轻挥鞭子,男人则抖抖缰绳,骑马跟在马车旁边。
期思从马车窗口回头看,老管家身形有些佝偻,身影渐渐远去,更觉心酸。
缘空从没见过期思哭,就算小时候被人欺负、习武辛苦受伤,他也不曾哭过,最多趴在陆应秋或重逸肩膀上埋头沉默一会儿。
“以后我家就是你家。” 缘空说。
四月里春光早已离去,鸟鸣泉流,丘陵脚下的芳华寺背靠苍翠群岭,面朝卢阳城万千灯火,游人如织。
芳华寺大殿上佛像庄严,香火烟气飘至佛像拈花指诀间。
马车一路沿着平坦官道行驶,期思在马车内的软榻上昏昏沉沉睡去,眼角泛红,脸颊带着泪痕,手里攥着爹的铭牌。
大半日的时间里,终于到了目的地。
马车在一座城门外停下,城墙高大,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守城士兵严查身份,进城的人排了很长的队伍。
城门前空地处马车行人、商贩走卒熙熙攘攘,即便边境开战,这里依旧繁华。
期思和缘空察觉马车停下,醒来掀开马车门帘。
两人抬头看见城门上方,石刻朱漆,上书二字——“江梁”。
“江梁?我家在都城?”缘空不由问那男人。
黑衣武袍的男人恭敬地点点头,低声道“是,小公子稍等。”随后示意缘空和期思放下门帘,不要露面。
他骑马朝守城士兵过去,士兵看他不下马,本来准备拦住他,男人却并不解释,直接掏出一块令牌递给士兵。
守城官兵接过去一看,敛首恭恭敬说了句话,男人点点头,坐在马背上转头示意车夫进城。
期思和缘空的马车便越过等候进城的长队,畅通无阻地进了晋国都城江梁。
马车一路平缓行进,那男人就沉默地骑马跟在马车旁,依旧不让缘空和期思露面。
不紧不慢走了一阵子,马车终于停下,那男人似乎在外面与人交代些什么,几句简短对话后,又继续行进。
左转右转,似乎是进了一片安静的小巷,两人坐在车里已经完全失去方向感,马车再次停下。
那男人低沉的声音终于在马车外响起“小殿下,我们到了。”
还未伸出手去,门帘已被掀开。
期思和缘空一起向外看去,马车外是黄昏的天光,暮色已至,道路旁边一道朱红高墙,琉璃明瓦,远远地笔直延伸出去,更远处是错落的殿宇檐瓦,庄严肃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