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秋没有理他,而是定定地看着副驾驶座上的女子。
“你杀了他们吗?”她又问了一遍。
男子发出一声浅笑,女子微微侧过头。她的侧脸像艺术家手底的雕像那样美丽。
“对。”她说,仿佛今天特别有聊天的兴致,“怎么啦,小姑娘,吓坏了?”
“不。”瑞秋说,“天道究竟还是有的,人世的罪恶这样快就受到了诛谴!1”
听到她说出这种话,艾萨克不禁一个哆嗦。他瞪了瑞秋一眼,示意她不要再多嘴,小女孩也失去了说话的兴趣,靠在娜奥米身上,闭上眼睛。
几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那座废弃的码头。一艘私人游艇正停在海湾里,从船舷放下一条金属长梯,等待着来自黑夜的客人。
男子把车停在岸边。艾萨克和娜奥米分别打开左右车门,下了车。开车的男子从后备箱里取出他们一家人的行李,其实没有多少东西——几件衣服,一些现金和首饰,还有艾萨克的研究资料和娜奥米的写作手稿。
一轮下弦月忽然从浓厚的云层中露了头,几缕银白的光辉照在船身上。艾萨克拎着装满他们全部家当的箱子,心想,就算是诺亚的方舟也不过如此了。
他回头望着一路护送他们的这对男女。
他和娜奥米各牵着瑞秋的一只手,向他们深深鞠躬“谢谢你们!”
男子扬扬手“去吧。上了船就安全了。别回头!”
女子略一颔首“祝你们一路顺风。”
艾萨克指了指私人游艇,娜奥米带着瑞秋先上了舷梯,艾萨克跟在后面。他们上了甲板,发现船上空无一人。他以为是出了什么状况,正要回头询问那对男女,忽然,有人从黑暗里走了出来,他先前大概就无声无息地藏身在黑暗中,艾萨克一点儿也没察觉。
“欢迎,先生和夫人,以及这位小女士。”那人说。
月光如同一层薄纱笼罩着他全身。他说话有英国口音,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银白色的长发披在肩头,湛蓝的眼睛在夜色里散发着不可思议的光。
艾萨克觉得自己的意识有几秒钟的恍惚。等他清醒过来,连忙自我介绍道“我是艾萨克·格拉克曼,这是我的妻子娜奥米,我的侄女瑞秋。”
“很高兴认识你们,”那人用不知道该说是温和还是淡漠的语气道,“我叫埃德加·彭斯,是这艘船的主人。接下来我们要横渡大西洋,去往纽约,希望旅途中我们能相处得愉快。”
他伸出手。艾萨克的反应慢了半拍,略有些迟疑地握住他的手。埃德加的手很有力,但是非常冰冷……简直像具尸体。艾萨克毛骨悚然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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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出自莎士比亚《李尔王》。
作者有话要说
52、恐惧风暴04
这艘船是埃德加的私人游艇,名叫“人鱼跳跃”号。艾萨克觉得这个名字很浪漫,虽然他们正在逃亡途中,不是享受浪漫的时候。埃德加介绍说,船上除了他,还有六个船员,包括厨师在内。
游艇收起了舷梯,在夜色中缓缓离港。一名水手把他们的行李送到了客舱。艾萨克一家站在船尾,眺望着逐渐远去的海岸。起初他们还能挥挥手,同护送他们的那对男女告别,但是很快,他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海岸在夜色中成了一条蜿蜒的灰黑色曲线,只有起伏波涛上银色的月光才能标示出海与岸的分界。艾萨克一手牵着瑞秋,一手搂着妻子,心里想,我们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就算战争结束也不会回来了。这片陆地上埋葬了太多眼泪。妻子往他身边靠了靠,他觉得她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
“再多看一眼吧,瑞秋。”艾萨克对侄女说,“我们也许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应该觉得庆幸,因为还有成千上万的犹太人没能逃出来。你的爸爸妈妈也没能……我们是最幸运的。”
瑞秋直视着前方那片黑暗。“为什么爸爸妈妈要死?”她问,“他们都是好人,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他们要死?他们做错了什么?”
艾萨克摸了摸她的头。“我也不知道,孩子,但他们没有错,也不该死。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惨剧,好人遭屠,恶人当道。”
瑞秋的手臂收紧了,把她心爱的小熊紧紧搂在胸前。她的脸像罩上了一层面具,毫无表情,但艾萨克知道,她的内心必定十分痛苦。
“这时代是全盘错乱……1”女孩说。
埃德加宛如幽灵一般出现在他们身后,接口道“可恨的冤孽,我生不辰,竟要我来纠正!2”
三人同时回头盯着他。埃德加施礼似的微微低下头“想不到这位小女士小小年纪,竟很喜欢莎士比亚?”
瑞秋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些许敌意瞪着埃德加,似乎对他这个人非常抵触。艾萨克解释道“她是受她母亲的影响。她母亲原是一位舞台剧演员,瑞秋耳濡目染,也知道了一些。”
埃德加点点头。“这孩子的父母……?”
艾萨克叹了口气。“真是一场悲剧。她父亲,也就是我的弟弟,在乡下经营一间伐木场。他们夫妻俩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但是去年,纳粹把他父亲抓进了集中营,她母亲本来也是要被抓走的,可她抵死不从,被士兵击毙了。这孩子藏在他们家的地窖里,那地窖废弃已久,幸运地躲过了士兵的检查。大屠杀一开始,我和我妻子就逃出了柏林,本来要去接我弟弟一家一起逃走,可等我们到了那儿……唉……”
他怜悯地看着瑞秋,“这孩子在地窖里躲了三天三夜,等我们找到她,她整个人都变了样。瑞秋从前很活泼,很爱笑,现在……”他摇摇头。
“我对你们失去亲人一事表示哀痛。”埃德加说,“不过请诸位放心,我是个讲信义的人,既然你们上了我的船,我就一定会保证你们的平安,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不能伤害你们。”
“万分感谢,彭斯先生。”艾萨克真诚地说,“您如此仁义的举动,应该受到世人的赞颂。”
埃德加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那些都是虚名,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是真实的。”
“容我问一句,彭斯先生,您的这条秘密路线已经拯救了多少人?”
埃德加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多少人?我也记不清了。有像你们一样的犹太人,有法国的爱国人士,有英国的士兵,甚至也有德国人。我记得有一个被我送走的德国记者,他因为发表抨击希特勒的言论而遭到迫害。离开布雷斯特的时候,他流泪了。他为他满目疮痍、遭恶人把持的祖国流泪。”埃德加举起一只手,指着那逐渐远去的大陆,“‘可怜的祖国!它简直不敢认识它自己。它不能再称为我们的母亲,只是我们的坟墓。3’太多的无辜者惨遭屠戮,以至于人们都习以为常了。”
瑞秋说“葬钟敲响的时候,谁也不再关心它是为谁而鸣。善良人的生命往往在他们帽上的花朵还没有枯萎以前就化为朝露。4”
“对,就是这样,亲爱的小女士。”
下弦月此时又躲进了云层里。海上一片黑暗,还浮起了一层薄雾。埃德加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夜空,道“海上风大,我们还是进船舱吧。几位要不要吃一些夜宵?我的厨师来自法国巴黎,手艺绝顶。希望三位能赏个脸。”
“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了。”艾萨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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