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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啸绝岛 第33节

作者:大醉大睡 字数:8133 更新:2021-12-29 13:45:48

    一滴泪水顺着青藤的眼角滑下去“阿龙,你还记不记得,小夫人从前是很疼你们的,她的手又快又巧,你和小小姐长得那般快,却总能穿上最合身的衣服,邻居家的孩子们只有羡慕的份儿,连大夫人生的两个哥哥都羡慕得不得了。

    “小小姐几个月大的时候爱哭闹,小夫人从来不嫌烦,整日整夜地抱着她,又怕你一个人寂寞,右手抱着小小姐,左手还拍着你的头,给你讲故事,讲一会儿,唱一会儿歌哄小小姐睡觉,讲一会儿,哄一会儿,老门主来探望的时候,才抱过小小姐,叫小夫人歇歇,或者领着你出去爬山……咳咳……”

    青藤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咳嗽却越来越急促,可怕的暗紫色从她双唇涂抹的胭脂底下显露出来。孙呈秀终于看出不对,沉声道“你何时服的毒!”

    青藤甜甜地笑了,她的笑容不再妩媚,却显得天真无邪,连微弱的声音都不再低沉魅惑,而是轻快如少女“杀手雨师杀人十余年,即使不通武功,要想毒死自己,岂会被你一个小小女孩发现。呵呵……其实我本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昨天晚上,我梦见小夫人抱着小小姐来看我,说她想我了。小夫人不但疼阿龙和小小姐,也很疼我啊,我刚被她买来家里的时候,还是个不懂事的乡下丫头,她教我读书写字、待人接物,就像我的再生父母一般……”

    孙呈秀一刀挑开她腰间的包裹,高声问“苏骖龙,哪个瓶子是解药?”

    “没用的,这毒一旦发作,神仙也救不回来。小丫头,想挟持我,你还差得远。”青藤的身体渐渐开始僵硬,闭着眼道,“阿龙,别学我,用那无耻之徒的命换你自己的命吧。也许仇凤清真的已经死了,小夫人和老门主的大仇已报,我今生死也瞑目,你才二十二岁,你这一生,才开了个头……以后……”

    她似乎还有很多叮咛要留给苏骖龙,可是她的舌头已经僵硬了,弥留之际又痛苦又满足的表情也僵硬了,渐渐地,她的口鼻间不再有任何白气凝结。

    她就这样死了。

    孙呈秀双眉紧锁,拔开一个又一个瓷瓶的塞子,终于选出她认为最像解药的那瓶苦水,倒进雨师微张的嘴里,但这个毒辣、忠诚而又愚昧的女人僵死在地,本就快冻透了的身体很快变得与积雪同样冰冷,哪里还灌得下去!

    她虽然杀人无算、死有余辜,孙呈秀却眼睁睁失去了换回潘子云的唯一筹码。

    ☆、第一个雇主

    第四十九章第一个雇主

    lt一

    季舒流在谷底也是心惊胆战,握紧自己的剑,盯紧苏骖龙的手。以此地的险峻,以苏骖龙的警醒,要想救人,难比登天。

    天早已大亮,再也没有夜色来遮掩任何人的行动了。

    好在苏骖龙似乎没有动手的意思,雨师刚才那荒唐又凄婉的一番遗言,没能激起他任何多余的情绪,他只顾盯着潘子云凝神琢磨,仿佛手里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古怪的机关。

    萧玖沉默半晌,实在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只好开口“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为何我知道不是燕山派——因为苏门本来就是我重金聘请杀手屠灭的,绝对和燕山派无关。你和我的仇,不要牵连外人,今天你只要放了他,我们都承诺放你一条生路。”

    苏骖龙似乎对“生路”并无兴致。他依然盯着潘子云,用毫不信任的语气问萧玖“你一个势单力薄的小乞儿,居然有钱重金聘请杀手?”

    萧玖道“自然是我爹的钱。”

    孙呈秀和季舒流忍不住同时看向她。仔细想来,萧玖独来独往,师门神秘,江湖中都当她是孤女,但她从未提过自己的出身来历,更加不曾承认自己没有父母。

    苏骖龙道“所以你根本不是真乞丐,当年苏门的人都看走眼了。”

    “年纪太小,单身出门,难免做些伪装。”萧玖讽刺地道,“当地的丐帮都看得出来,不敢找我的麻烦,至于我学武功很快,当然也是因为从小打过不少底子,后来我推说是在青楼之中学过歌舞,居然不曾有人怀疑。我也奇怪得很,怎么整个江湖最眼瞎的人,全都凑在苏门了。”

    苏骖龙怔了片刻,居然轻轻地笑出声“你不满十岁的时候,就有‘黑道的朋友’给你讲挖坟观尸的事,你家里,莫非也是黑道中人。”

    “已经好几代不曾行走江湖,但说起来终究麻烦,我才藏着不说。”萧玖脸上没什么表情。

    苏骖龙道“我若是你,就再等几年,亲自杀人雪辱,岂非痛快。”

    “所以你不是我,”萧玖一笑,“我这人十分心善,虽然很想亲手杀了你们,但是想到再等几年,还要有不少人死在你们手上,一时心软,就直接找杀手了。”

    苏骖龙居然并没流露出什么报错了仇的悲愤之情,反而笑道“由此可见,男人娶妻一定得娶个聪明的女人,否则便要坑害全家、祸及子孙。商凤英这个女人,长相不错,刀法也过得去,所以虽然整天争风吃醋蠢不可及,我父亲还是娶她为妻。结果如何?她死到临头居然还能认错人,叫我们找错真凶、撞上硬点子,最终拖累得整个苏门给她陪葬。要是我们不来杀元磊,岂非到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在江南做拿钱取命的生意?”

    萧玖一边试着用刚才脱臼的脚踩踏松枝,一边道“天罚派武功源自西域,我找的杀手据说也师从于西域人士,大概西域武功总有类似之处,才叫她错认。”

    苏骖龙眉飞色舞,愉快地道“天下之事总有许多凑巧,这便是人生于世的乐趣所在。嘿嘿,这个人,”他凝视着潘子云,“你叫什么来着?”

    “潘子云。”

    “你那个化名,叫何什么来着?”

    “何方人。”

    “何方人,你写那《逆子传》的时候,果真根本不知道吴夫人其实是苏小夫人?”

    “不知道。”潘子云道,“我妻儿都是苏门所害,与苏门不共戴天,想不到无意之中还编排了苏潜的小老婆一段坏话,可见冥冥之中,报应不爽。”

    世上恐怕很少有人能容忍别人如此侮辱自己的生母。萧玖全身绷得像一张弓,好像随时准备射出去;孙呈秀侧身探出悬崖之外,凝而不发;季舒流也不住往上瞄着可以立足的松枝。然而苏骖龙竟然丝毫没有动怒,依然与潘子云对视着。

    他们的神情都不算犀利,嘴角都含着一丝嘲讽般的笑意。潘子云看上去很淡漠,苏骖龙看上去很悠闲。

    对视片刻,苏骖龙的笑意放大了几分“那好,我只剩最后一件事问你——你怎么知道商凤娴是我杀的,难道和我心有灵犀不成?”

    潘子云眼中的淡漠终于消失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苏骖龙。

    苏骖龙嘴角一翘,洋洋自得道“给你讲讲我苏门的传承来历。其实最早,苏门也和天罚派一般,是一群身负血仇之人的联盟,以替人复仇为志向,后来教训受得多了,才专心做一群本本分分的刺客。

    “真正的刺客,既不能像徐飚一样专门接复仇的生意、以求心安理得自欺欺人,也不能像冷杉一样受困于救恩、不计代价地替别人卖命。刺客应该考虑的只有一条,那就是雇主付出的代价,值不值自己冒的风险。我不但是苏门数代以来最好的刺客,也是整个江湖百年来最好的刺客,平生所接的生意,无不把这一条考虑得清清楚楚。”

    苏骖龙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骄傲,仿佛这十分值得称道。

    “我接的第二个雇主就是商凤娴,她要我杀死燕山掌门元磊,元磊的师妹仇凤清,还有继任者方横,以报苏门被灭的血仇。两个顶尖高手,一个普通高手,就算与我苏门有仇,杀他们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想不出一文就请我出手,不可能,我不做亏本生意。

    “但商凤娴能有什么代价付给我?苏门?苏门本来就是我的,和她有什么关系。这女人胆小如鼠,鸡都不敢杀,哪里敢杀人,自从我父亲身亡,全靠徐飚和冷杉赚钱维持生计,后来失手打死我小妹,更是吓得丢了魂,整天怀疑有厉鬼前来索命,三天两头跪在自己亲女儿灵位前叩头乞怜。苏门凭实力排座次,没有废物说话的余地。所以我告诉她,如果她付不出足够的代价,还是让徐飚和冷杉担当这个重任为好。”

    苏骖龙笑得越来越愉快“自从我的剑法胜过徐飚,商凤娴就收起那副凶神恶煞的嘴脸,变得像原先一样乖顺。见我不肯接招,她真的慌了,一开始色厉内荏地威逼,威逼不成,又哭着跪求我亲自出手,她说元磊、方横的刀法都能通神,连仇凤清也是天才难得,徐飚一个人绝对应付不了,冷杉根本不会武功、不堪大用。为了让我出手,她什么代价都愿意付。”

    潘子云低声道“你让她付出的代价,就是帮你完成第一个雇主的委托。”

    苏骖龙的笑容渐渐从脸上散去,眼中闪过一丝疯狂“果然心有灵犀。”

    潘子云几欲作呕“废话,你妹妹死前求你替她报仇,很多邻居都听见了。”

    苏骖龙的眼神幽深“小妹的嘱托,付出的代价不多,只有父亲生前给她留的嫁妆。但杀死商凤娴对我而言,几乎没什么危险,本来就不需要多少报酬。何况,小妹杀她的理由,我也十分认同——

    “小时候,商凤娴整天教她温柔娴淑,未语先低头,女孩子不要打打杀杀,最好找个父亲一样的夫君嫁出去。可是一夜之间,商凤娴忽然开始逼着她苦练武功为父报仇,稍微松懈,便又打又骂。一开始,她趁清早带着我们一起去驯马园练武,回来还假装和原先一样,所以瞒得过邻人;到后来,她瞒都懒得瞒了,可笑邻人还向易容成父亲的徐飚告状。

    “商凤娴自己不曾用心练武,根本不知道五六岁的小女孩能进展得多快、能使出多大的力气,只要我进步比小妹快,小妹就要被她打得生不如死。没过几天,小妹就被打得怕了,再也不敢哀求商凤娴,只是苦苦哀求我让着她一点。但我总有不想让的时候,这倒怪不得我,我也不想被商凤娴辱骂痛打,而且,我怎知那女人名门正派出身,下手如此不知轻重呢?

    “小妹弥留之际,整张脸都肿得不成人形,眼睛已经看不见人,嘴里不停地往外咳血。她左手两根手指的骨头以前折断了没长好,是歪的,就用那只畸形的手,抓着我,对我说,既然我是刺客,她就用父亲留的嫁妆,买我帮她杀母复仇。”

    说起这些悲惨之事的时候,苏骖龙一直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语气近乎轻浮。可他身受重伤、强敌环伺,为何要啰嗦这些早已湮没无闻的旧事?

    “何方人,你根本不知道这些,但是冥冥之中,很多细节居然和你编出的戏文暗合。”

    潘子云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可怕“你看过《逆子传》?何时看的?”

    苏骖龙道“年初。”

    “你当时,难道……穿着一身儒服,还有个小孩缠着你问东问西,要与你结交?”

    “哦?难道那小孩是你的探子?”

    “不是,那小孩特别喜欢这出戏而已。”潘子云的声音有轻微的颤动。

    旁人都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季舒流却倒吸一口凉气,吞了满肚子的冷风。

    他想起铁蛋的话“以前也有个文士模样的人看《逆子传》看哭了,但那个人脾气孤傲得很,非把我当成小孩,不肯和我结交。”

    苏骖龙这毫无良知的狡诈杀手,居然也有一件足以触动心绪的平生恨事,令他在看戏之时,当众痛哭?

    潘子云盯着苏骖龙的眼睛“可仵作认定商凤娴是自杀的。”

    “她悬梁自尽用的绳子是我系的,凳子是我搬的,呵呵,若是徐飚、冷杉得知此事,恐怕就要同我拼个你死我活了,自然要遮掩一番。”

    “如果她没有自杀,难道你真要完成第一个雇主的愿望?”

    “当然,只不过要挑个合适的时机,伪装成病死或者自尽,避免苏门的良才叛门。”苏骖龙眼神狂热,“身为刺客,雇主的委托可以拒绝,但只要接下,即使倒行逆施、违背伦常,付出不可承受的代价,也一定要做到。”

    潘子云哑声道“什么刺客,你们都是疯子而已。”

    苏骖龙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道“何方人,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少年时练武急功近利,不慎伤及经脉,本来就多半活不过三十岁;半年前和元磊一战,我被他震出内伤,后来出手偷袭秦颂风的时候旧伤复发,前几个月一直闭关休养,才导致手下人不自量力、屡犯大错。今日我受之伤,放到以往自然无碍,放到现在,却已然无救。刚才挟持你本是为了保上面那蠢女人一条性命,谁知她自寻死路,你的命,险些便对我没用了。”

    潘子云冷淡道“我的命本来就没什么用。”

    “现在却有个用处,”苏骖龙温柔地笑道,“我要留下你的命,让你一辈子记得我。”

    潘子云怒道“我一辈子记得你死得惨不堪言!”

    苏骖龙的温柔之中带了几分恶毒“不必激怒我,我说不杀你,就不杀你。今日我能杀你却不杀,从此你的命便是我给的,对我永生难忘。我自从得知自己活不过三十年,毕生所求,就是名动天下,叫人刻骨不忘,被我杀死之人的亲友自然难以忘记,但你和他们毕竟不同……

    “我苏门刺客,一举一动都讲究衡量天意,虽然天意难测,但它偶尔也会假借旁人之手稍作提醒。你不知内情,却写成《逆子传》,便是天意认可我杀母作为的凭证。你是将天意送到我面前之人,你注定一辈子都忘不了我。”

    苏骖龙捂着肋下的伤口站直身体,模仿《逆子传》中那女伶的动作,右手挽起一个华丽的剑花,横切在自己的喉头。

    “何方人……多谢你替我说出很多说不出口的话。”

    血光乍现,被寒风吹散为漫天血雨。

    随后,苏骖龙的尸体也如那女伶一般,直挺挺地跌倒下去,只不过下方不是戏台,而是谷底半个冬天的积雪。

    ☆、释然

    lt一

    太阳在中天直射,但它的热好像还没到达地面,就已经被山风吹散。

    萧玖勉强踩着几棵松树跳下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取她被苏骖龙扔到远处的靴子。季舒流跳下崖壁附近的陷阱,用匕首割断那些尖刺,以防不慎跌落,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攀爬上高台,将潘子云脱臼的双肩归位。

    潘子云眼神空洞,表情僵硬,良久不发一语。

    他又矮又瘦,带着他上下攀爬不算困难。季舒流正准备将他缚在背上,忽然感觉到一股邪风吹过,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谨慎地四下观察一番。

    这个石台旁边的崖壁上有个黑洞洞的石缝,狭窄阴暗,似乎能容一人通过。

    “这里头不会有什么东西吧。”季舒流打着一簇火苗,将胳膊伸进去照了一下。

    他看见石缝之内有个小石洞,石洞的地面上伏着一具枯骨,尸体旁边有有一把剑和一把匕首。

    石洞之内空气干燥,并无鸟兽虫蚁,死者的骨骼保存完整,背心的肋骨上有刀剑刮过的伤痕,不知生前有人在他背后刺下了多重的一击。

    背后?难道是……

    “柏直?”季舒流走进去,拿起了那把剑。

    这是一把厚实的重剑,坠在腕上很有分量。宋老夫人曾说,柏直生前仰慕父祖辈的功业,又不敢自认天罚派弟子,所以只在剑身上刻下一个“天”字,时刻提醒自己谨遵天罚派遗训。季舒流一手握剑柄,一手握剑鞘,将剑拔出一半。

    剑面上的“天”字拙劣而扭曲,锈迹斑斑,不知是何物刻成,凝聚着那个未满二十而死的少年毕生不改的信念。

    季舒流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令商凤英至死恐惧、徐飚和商凤娴疑神疑鬼、蚂蜂畏罪叛门的柏直的遗体,原来一直躺在此处,怕是他重伤后寻到一个藏身之处,却伤势发作,就此一睡不起。苏骖龙恐怕也没想到自己选来伏击的山谷中藏着一个天大的巧合。

    世间种种因缘,难辨偶然抑或注定,既令人敬畏,复发人深省。

    半刻之后,季舒流带着潘子云和用外衣包裹住的枯骨攀下山崖,潘子云对着柏直的枯骨长揖到地。孙呈秀把苏门众人的尸体都推进一个土坑里遮盖。

    潘子云一直远远盯着苏骖龙的尸体。

    季舒流走到他背后,将手按在他肩膀上,轻声道“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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