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石清之后,他真的肯销声匿迹吗?还有多少众人不知道的人,曾经葬送在他手上?
lt二
大雨停时,天色已亮。
闻晨不放心两个女儿,匆匆回家;秦颂风暗中传信给刘俊文,让他多带几个人,在驯马园附近随时查看苏门动向。
众人都是一夜未眠,忙完倒头便睡,睡到下午才醒。
醒来之后,潘子云终于知道季舒流说自己身体好并非胡言乱语。
孙呈秀肋骨开裂受了内伤,原本有些虚弱不说,秦颂风和潘子云也不约而同地发起低烧,只有昨晚不停哆嗦喊冷的季舒流还活蹦乱跳,帮着费神医的弟子们到处送药。
费神医说,方横的外伤已经全部处理过,即使影响身手也有限得很,真正令他昏迷不醒的是全身经络被内力爆发震出的伤势,只能让他自己调养慢慢恢复。所以费神医现在没在方横那边,而是坐在潘子云屋里,逼着他平躺静养不说,还苦口婆心喋喋不休地劝他不要总用伤身的手段练武。
潘子云见到前来送药的季舒流,苦笑道“秦二门主都染了风寒,季兄居然没事。”
季舒流道“我身体本来就比他好,不然为何要挡在他前面。他小时候练剑急于求成,又在江湖上拼了十多年命,不留下点暗伤才怪。还有你,更是,把身体折腾成这样怎么行,就算你不在乎自己,难道不怕报仇的时候被身体拖累?”
潘子云神色飘忽“推云童子、布雾郎君已死,大仇已报,苏门剩下的人死一个算一个,不死也没什么。”
“那你更要保重身体,别让奚姑娘替你担心,”季舒流道,“人应该知道冷知道热、知道舒服知道不舒服才对。就像昨天晚上你们难道真没觉得冷?非要强撑着假装没事才要命。你看我就什么都知道,所以就算受点伤也不影响身体。”
潘子云与人说话的时候往往不肯直视别人的目光,此刻目光也只在季舒流脚下逡巡“昨日你为救我受了伤,虽然这具残躯不值得搭救,也该说句多谢。”
季舒流笑道“哪用得着你谢,你这孩子少叫我操点心我就满意了。”
lt三
季舒流不知道自己的话对潘子云有无触动,总之退烧之后,潘子云还是不顾劝阻,带着布雾郎君的人头去祭奠奚愿愿,而且坚决不许他人跟随。
到得下午,潘子云没回来,铁蛋却不知从哪偷偷摸摸地钻进费神医的别院,一见季舒流,惊喜道“我在桃花镇打听半天都不知道你在哪,来找费伯伯打听居然和你碰上了!”
季舒流道“嘘,别说出去。”他们不希望江湖中知道方横在此,否则敌暗我明,难防暗算。
“好我不说。”铁蛋瞪着圆眼睛点头,“潘大哥跟你在一起没?”
季舒流心中莫名一跳“怎么了?”
铁蛋道“今天中午他突然在英雄镇冒出来,跟我说,有空的时候多学学写字读书,别总是到处惹事,说完便走。我本来没觉得什么,他以前说话也是这样没头没尾的,但是刚才越想越不对劲,他的眼睛特别红,声音也很沙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自从他离开,心里就开始打突突。他是不是生病了?”
季舒流心里也开始打突突。他想起这几天但凡劝潘子云珍惜身体,潘子云总是特别“乖”,听话地低着头,温柔地应诺。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虽然沉默寡言,却总给人决绝之感,即使敷衍,气势不失。
他说过,他活到现在,只为杀死推云童子、布雾郎君报仇。
前日,他与布雾郎君决战的时就险些同归于尽。
今早离开的时候,他额外感谢过秦颂风和季舒流助他得报大仇。而他本来说要在奚愿愿坟前坐一整天,却才中午就出现在英雄镇,难道是去向铁蛋道别!
他想……自尽!
季舒流心念电转,铁蛋是潘子云和自己结识以前唯一挂念之人,但万一潘子云真的要寻短见,自己有许多话要劝他,却有很多事不便叫铁蛋得知。
于是他对铁蛋道“你留在费伯伯家里别走,我去找他,带着你不方便,你先在这里等着行不行?”
铁蛋懵懂地点头“好……潘大哥到底怎么了?”
“回来再告诉你。”
季舒流拉着秦颂风策马奔向奚愿愿的坟墓,那里在桃花镇和英雄镇中间的万松谷附近,潘子云曾经远远指给他们看过。
正值深秋,满地落叶,有的干燥,有的湿润,干燥的被马蹄一碰就碎,湿润的正在泥坑里腐烂。
他们远远地将马拴在路边的树上,施展轻功奔跑过去,步履如飞。
奚愿愿的坟墓并非孤坟,还有几个没有真名的小杀手,以排序为名,葬在周围。其中自然是奚愿愿的墓最像模像样。
潘子云就在奚愿愿的坟墓之旁。
日头已经偏西,天际彤云如血,照着潘子云瘦如枯骨的身体,他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头巾扔在一边,满头黑发披散,手中拿着一把大锹。
奚愿愿的坟边已经多了一个墓穴,墓穴里有一口棺材,棺盖盖上了大半,潘子云正在挖着旁边堆起来的土覆盖在棺盖上。
他准备自己钻进棺材里,自己盖好棺盖,连挖坟盖土都不麻烦任何人地离开人世吗?
秋风吹过,潘子云再窄也总是不合身的衣物随风微微起伏。此刻枝头都是光秃秃的,最多剩下几片深黄的残叶,夕阳几无阻碍地从枝间穿过,把他的影子投在他身下的泥土上,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淡。
季舒流和秦颂风凝立在远处,双手互握,满是人间气息,仿佛和潘子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季舒流忽然松开了秦颂风的手,示意他悄悄绕到附近的林间,自己孤身走到那坟墓附近,远远地道“子云。”
潘子云沉浸于挖土,什么都没听见,闻言方才目光惊惶,回过头来。
“子云,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潘子云尴尬地铲过几片落叶铺在棺材顶上,“天越来越冷了,建个屋子太麻烦,我就挖个地洞取暖。”
季舒流盯着那个“地洞”里的棺材。
“……顺便等我死了,也可以葬在这里,免得还要麻烦别人来挖。”潘子云显然也知道刚才的解释过于荒诞,徒劳地改口。
季舒流道“哦,要不要我帮你挖?”
“不用,已经挖好了。”
季舒流走过去指着挂在旁边树上的一套崭新的衣服“这又是什么?”
潘子云沉默良久,擦擦头上的汗,找出一个解释“挖得满身是土,所以……带来一套干净的换着穿。”
那身衣服的衣料比潘子云平日所穿好很多,却不是很贴合他的身材,也许更贴合萧玖记忆中那个身材尚且正常的少年……人要葬了自己,自然应该穿一件体面的衣服。
季舒流走过去,也是咬着牙沉默片刻才道“天晚了,回去吧,别让奚姑娘担心。”
他伸手去抓潘子云手中的铁锹,潘子云终于错开数步,低声道“放我走吧。”
季舒流道“我没抓你,没绑你,何出此言?”
潘子云青筋暴露的瘦脖子上,喉头动了又动,终于颤声说道“潘子云无论生死,都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你……抱歉,你救得不值,我的残生,本不该连累你流血。”
季舒流道“我一共也没流几滴血。”
潘子云只是摇头“明明流出不少。我是该死之人,做过罪无可恕之事,性命不值一文,和我的命相比,即使只有一滴血,也太多了。”
季舒流深吸一口气“奚姑娘也觉得你该死吗?你确定她想让你下去陪她?”
潘子云轻声道“可是我想下去陪她。如果没有我,她可能现在还活着。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牵无挂,本来也不必苟活于世。”
“错的明明是苏门,你和奚姑娘两情相悦,一点错都没有。而且你还有朋友。”季舒流尽量把声音放得平稳,“你知道铁蛋被你吓坏了吗?他中午和你相遇,心中就感觉不对,跑到桃花镇去找我问你怎么了。萧姑娘其实也很担心你,上次离开前特地叮嘱我照顾你,别让你总是折磨自己。还有,难道你不把我当朋友?”
秦颂风也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道“潘兄,咱们前几天讨论刀法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何况苏骖龙还没死,苏门还没灭,你抢什么先?”
潘子云闭上眼睛“苏骖龙太强,我不是他的对手,有你们就够了,我反而是累赘。何况当年愿愿并没见过苏骖龙本人,无所谓恩仇,能杀死卞武,我心愿已足。
“愿愿当然不想我早死,但她这一生无亲无故,如果我不下去陪她,她在下面就是孤魂野鬼;我独自活在世上,也不过是个会喘气的孤魂野鬼,与孤独为伴……季兄,我们那种孤独,你也许很难理解。”
季舒流问“哪种孤独?”
“苏门杀手横行无忌,官员亲自买凶杀人,老南巷子笼络各路江湖人士,全都和苏潜有不可告人的交情,就连鲁逢春的嫌疑也至今难以摘清。我和愿愿在槐树村制造种种流言,也不过被村民当成玩笑,后来我把那些事当成玩笑写成戏文,虽然换得更多人了解真相,谁又放在心上,除了铁蛋那样还没长大的孩子……这十三年来,天下虽大,天下的人要么和我们无关,要么和我们有仇。”
季舒流站到潘子云面前,微微低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为何不能理解?你不是也听过我的身世,当年但凡和我有关的人,全都和我有仇,但凡和我无仇的人,也都和我无关。你真以为我跟装出来的一样心平气和?”
☆、血竹
lt一
潘子云闻言愕然抬头,秦颂风与他相识数年,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起刚从醉日堡出来那年的事,不觉盯紧了他。
季舒流的声音很轻“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夜之间,感觉整个世界都不是原来的那个,以前所知晓的一切都混杂着种种谎言,新看见的一切也丝毫不值得信任,心中在意的人,全都离自己而去,仿佛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人格格不入。有一阵子我心中恨意浓烈,看见城中的商家以次充好,便觉得全天下尔虞我诈,看见隔壁的工匠欺负学徒,便觉得全天下恃强凌弱,若是看见有人蒙冤不得洗清、有人血仇不得报偿,更觉得怒火憋在胸中,发作不出,吞咽不下。有时候前一刻还与人笑谈,后一刻就戾气充塞,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有时和人动手,只遗憾对方实力不济,不能将我杀死,一了百了。”
潘子云还没被说服,秦颂风先被吓坏了,悄悄向他靠近几步。
季舒流没有看秦颂风,却准确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后来遇见二门主,我心境平和了许多,才不但看得见坏,也看得见好,才觉得令人憾恨之事,可与令人欢喜之事势均力敌。潘兄,你就算不信天下人,至少可以相信铁蛋,还有我,还有二门主、费神医。
“你和奚姑娘当年势单力薄,却杀了六个苏门中人,《逆仆传》在英雄镇风靡几年都不曾被苏门察觉,难道不是上天有眼?我记得你说过,奚姑娘生前只与布雾郎君有仇,却想替其他的伙伴杀死推云童子,以解未了之恨。她心中存着公义,所以不仅记挂着你,也记挂着无数朋友,可惜她惨遭厄运,没能把这条路走完,你难道不想替她走下去,帮助更多的人?”
潘子云梦呓一般轻声道“我没那么大本事,你们才有。”
“你有,”季舒流道,“二门主很看重你的刀法,才与你反复切磋。铁蛋不是也受你影响很深?”
一层坚冰在潘子云眼中缓缓地破碎,他猛然闭上双眼“我……只是觉得活着太累,一时冲动……对不起,麻烦你们找出这么远,我同你们回去便是。”
三人一路沉默,返回费神医住处,将潘子云为自己掘出的坟墓甩在身后。
随便编个谎话哄走了铁蛋,寸步不离地将潘子云看守到深夜,最后逼他喝下一剂安神之药沉睡过去,秦颂风才有机会悄悄对季舒流道“你说的是真的吧。”
季舒流一把抱住他,笑道“是想过,不过没那么夸张,十天里最多只有一天半天心情不振。只有一件事没错,自从认识了你,便再也不觉得那些烦恼有什么大不了之处。所以,我也能明白柏直当年满腔怒火、四处树敌的心情。自从打听出这个人的性情作风,我是真心要找出当年真相的。”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秦颂风已经狠狠抱住他,挣都挣不开了,只好先哄老婆为上“别怕别怕,我可从没想过自杀,倒是想过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看不顺眼的人都宰了……你夫君人品堪忧得很,需要你时刻看着,才不会做坏事。”
lt二
深秋与初冬不过一场雪之隔,这一年冬天,据说是最近数十年来最冷的,第一场雪就纷纷扬扬,厚厚堆在屋顶墙头。
元掌门算是武林泰斗级的人物,他闭关期间被害,自是惊人的大事,种种稀奇古怪的流言传遍了江湖。
秦颂风顾忌方横昏倒前说的“不能去燕山”,并未将布雾郎君尸体送往燕山,也并未说出方横在自己这里的消息。但布雾郎君的手法特色鲜明,经过仵作确认,江湖中人都已相信元掌门之死是苏骖龙下的手。
然而,江湖中人不知当年苏门被屠灭之事,都以为苏骖龙是受人雇佣,对那神秘的幕后雇主猜测颇多。
这种流言,自然是越诡异、越惊悚传得越广,并不讲道理的。
有人根据元掌门被害的山洞内“天罚”二字,推测元掌门当年表面与上官判交好,暗中下手将天罚派屠灭,如今逃出生天的天罚派中人回来复仇了。
有人不知从何处听说,元掌门生前屡次给萧玖寄信,邀请她切磋剑法,萧玖却总是措辞生硬地拒绝,正好萧玖的师承来历从未对外公布,剑法又十分奇诡,他们便怀疑萧玖其实是邪道出身,与元掌门有仇。
这两个说法经不起推敲。天罚派中人若要复仇,不必等待三十年,也不可能雇佣苏门,萧玖这等高手,更不屑于和苏骖龙联手。然而江湖中人津津乐道,方横又不见人影,直到近几天,他的师兄、燕山派第三高手徐飚赶回燕山,才开始设法澄清谣言。
窗外下着大雪,室内火炉温暖,方横依旧昏睡不醒。
费神医的弟子们不在此处,季舒流整天看着潘子云生怕他再度自杀,屋里只坐着秦颂风一人。秦颂风想到那些流言,十分头痛地自语“方兄你何时才能醒来?徐兄已经回燕山了,正发动各路江湖朋友到处找你,我与他虽然交往不多,也算相识,觉得他还算可靠,想给他传个信,又担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方横突然睁开了眼睛,涣散的眼神渐渐凝到秦颂风脸上,哑声道“秦二,你说什么,什么一万、万一?”
秦颂风惊喜道“我说你师兄徐飚……”
“就是他!”方横神色悲愤,声音发颤,“是他偷袭于我!师父也是他害死的!”
秦颂风怔住。
lt三
苏骖龙不但剑法卓越,手段为何也如此通天?令早有勾结的蚂蜂和老罗分别背叛尺素门和不屈帮,还可说只是借用了一段旧缘,怎么居然能勾结燕山派侠名赫赫的第三高手徐飚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