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的眼睛越瞪越大“你们……到底知道了多少?到底为什么来查柏直的事?”
秦颂风知道得并不多,但他面无表情,垂眼对老罗道“我们知道多少,跟你已经没关系了。说吧,柏直的尸体在哪。我先不杀你,等抓住马锋,就把他和你一起关起来,你们谁先说出尸体下落,我就留谁一命。这里有潘先生和鲁小公子听着,秦某说到做到。”
老罗突然狂笑,几乎笑出了眼泪“可是……哈哈哈哈……可是谁都不知道!”
他喷出大口的鲜血,居然就在狂笑之中一命呜呼,至死都没闭上眼睛。
lt三
天下总有许多凑巧之事,令看似谨慎周密的计划露出致命的破绽。
比如,从不撒谎的秦颂风随口一句玩笑说季舒流去了卢龙,竟让蚂蜂深信不疑,甚至没到季舒流睡懒觉的地方看一看,就匆匆赶去卢龙堵人。
再比如柏直的匕首。
当年,柏直为了生计将匕首典当,后来匕首辗转落入铁蛋手中,被宋老夫人看见,起了疑心。她向鲁逢春反复质问,语气中怀疑意味很浓,气得鲁逢春将她赶出英雄镇。但此事除了鲁逢春,谁也不知内情。
柏直打架用的兵器是剑,匕首只是随身携带方便切割之物,老罗和蚂蜂虽然都见过铁蛋拿着那把匕首,却并不知道原主是谁。
季秦二人来到英雄镇后,四处打听柏直的消息,没提过天罚派宋老夫人的名号。他们向鲁逢春问出那匕首的真相,寄了一封信回去,信中提到柏直的匕首上无甚疑点,继续调查这把匕首恐怕无甚用处,但他们已经开始打探其他线索,请师兄钱睿帮忙安抚宋老夫人。
鲁逢春所说的关于这把匕首的来龙去脉,他们虽然信了大半,却并未仔细验证,谨慎起见,没有写进信内。而且为了防止信件泄露,信里只以“那人”代替,并没提到宋老夫人的身份。
这封信经了蚂蜂的手,他看见信的内容,完全想得左了。他以为匕首是季秦二人写信当日才发现的,以为他们已经找到了尸骨,那尸骨上自然留有蚂蜂杀人的罪证,也许秦颂风一时没看出来,但迟早能看出来,信中恰好也说他们正在打探其他线索。
尺素门对门下弟子向来宽厚,小错上通常都会网开一面,但一言不合斗殴杀人还可以当成一时冲动,一言不合勾结杀手杀人就太无耻了,何况还要向那信中提到的神秘之人交代,除去偿命,再无他路。
蚂蜂最终铤而走险,搭上苏门的线,想干脆杀死秦颂风和季舒流灭口,再推给鲁逢春,却不知他此举才是不打自招。
只可惜,老罗提前气死,终究来不及说出藏尸之处,更来不及说出蚂蜂留下的罪证是什么。
秦颂风叹了口气,弯腰捡起鲁逢春的枪,拄着它道“走。”
“别乱动。”季舒流绕到秦颂风前面,双膝微曲,示意他伏在自己背上。
秦颂风全身的冷汗还没干,嘴唇都青了,却说句“不用”便要绕过他。
季舒流道“不许任性,小心留下隐患。”
秦颂风轻轻点了点他背后的两道伤“你不方便。扶我一下就行。”两道伤都不深,但季舒流这人怕疼得过分,如果一路把人背到桃花镇也够他受的。
季舒流回头瞪了秦颂风一眼“少废话,不让我把你背过去,难道让我把你抱过去?抱这么远太累我不干。”
他坚持了一会,秦颂风没办法,还是避开伤处伏在了他的背上。就这样,季舒流背着他的夫人……或者夫君,潘子云领着他对面不相识的小戏迷,一同走向费神医的别院。
☆、凶手
lt一
费神医的家在桃花镇西北方向一个不大的别院里。几人进去的时候,不见费神医之人,只闻费神医之声
“快点,再穿一根线!”
“你,捏住这里先别动,我把那边的血止住!”
“血太多看不清了,拿水冲冲!”
费神医的一个徒弟腾出手来把众人接到客房,说鲁逢春尚且有救,让他们暂且放心。
紧接着他就目睹了伤势重得站都站不住的秦颂风坐在椅子上神情不变,只在背后有两条皮外伤的季舒流却趴到床上状甚痛苦的奇景。
铁蛋不肯进屋,抹着眼泪独自站在费神医等人门外,从窗缝里盯着里面风风火火忙碌着的神医大人。
萧玖去桃花镇传信已经归来,告知秦颂风“这一路没有任何埋伏,说明苏骖龙损失太重,自己也受了伤,已经撤了,一时半会回不来。我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秦颂风问“你有急事?天都要黑了。”费神医家人少房多,她住起来并不麻烦。
“没事,只不过我不喜欢在这里耽搁太久,怕被人认出来。”萧玖眨了一下眼睛,“以前苏家墙边有棵老树长得很粗壮,我若不小心惹着苏夫人,她最爱脱了我的衣服吊在那棵树上,引来村民围观。没准还有路人记得我的脸。”
财大气粗的苏家管教一个不知从哪买来的“小丫鬟”,路过的村民自然无权过问,不但无权过问,说不定还很喜欢看,毕竟萧玖的长相真的很不错。
面对这位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女高手,秦颂风不敢流露出任何同情,但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沉默。
萧玖自己笑了起来“我现在脸皮比谁都厚,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她居然转向了季舒流,“季兄你过来,我有事相商。”
季舒流状似痛苦,其实只是背后的伤口被汗水浸湿了有点疼,并无大碍,闻言便毫不费力地爬起来跟过去。
萧玖无声地看了潘子云一眼“我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萧玖面色凝重“潘子云绝不是天生这么瘦的,十三年前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长得很匀称,现在我也没看出他有什么宿疾。他跟你说过奚十四的事吧?”
季舒流的表情一肃“说得很详细。”
萧玖道“小奚是我的患难之交,可惜我当年力有不及,没能在苏潜折腾她的时候及时救她,后来……也是年幼无知,一想起永平府三个字就恶心得受不了,直到她病故,都没回来看过她一眼。”
季舒流小声道“人之常情,换我也不想回来了。”
萧玖微微垂下头,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柔软的情绪“小奚曾经告诉我,潘子云十一岁就父母双亡,他从小对父母非常依恋,心里难以承受,好几年窝在家里不跟外人说话,直到认识了小奚才慢慢走出来。
“所以他虽然是个男孩,却什么都不太懂,当年其实是小奚自己教给潘子云那些事的,后来怀上胎儿,实在怪不得潘子云。但潘子云未必这么想,他变成这样,很可能是在自己折磨自己。”
季舒流打了个寒战,想起潘子云说起往事的时候,曾经一字一顿地说“杀死她的凶手,我也应该算一个。”他写的《逆仆传》也好,《逆子传》也好,哪个不是死得干干净净、玉石俱焚?
萧玖道“我不知道怎么劝人,秦颂风估计也不懂,你可能倒懂一些。要是有机会,你帮我劝劝他。小奚地下有知,也不会希望他这么早就下去。”
季舒流肃然点头“我一定努力,他是我的朋友。”
lt二
萧玖离开不过片时,费神医筋疲力尽地从鲁逢春那里出来,说他的命暂时保住了,不过一时还醒不过来。铁蛋一直趴在窗外等着,见状迫不及待地冲进去,听费神医的一位徒弟细致讲解鲁逢春昏迷期间应该如何照料。
费神医是个晒成了红棕色脸的胖老头,五十来岁,面相带笑,一看就是个广交朋友之人。他满头大汗地走进客房,向潘子云问出在场几人的身份,便乐呵呵地道“竟然是秦二门主!这么年轻!”原来他主治外伤,和附近江湖中人时有来往,也懂得一些江湖事。
费神医握着秦颂风的手,继续乐呵呵地道“诶呦?你发烧啦,烧得还挺高,怎么不早说!”刚才把鲁逢春从鬼门关抢回来太过劳累,他已经没力气亲自医治,便叫他的几个徒弟来给秦颂风重新清洗所有伤口。
清理到腹股交界处的刀伤,季舒流才发现伤口距要害之处不足一寸,骇然道“这是哪个杂种下的手?差点……”
差点把他老婆变成太监!
秦颂风嗤地一笑“那群小杂种还欠点火候——是最早假借倪家庄的名号过来催债的几个年轻人。我看他们武功不像苏门的路子,设伏的风格却和苏门接近,可能是苏门没把握,自己又雇来几个替死鬼打头阵。苏潜那个册子上也写过类似的布局。”
这处伤口虽然险,却不重,重的是左后肩和双脚踝先中了枪、又被钩子钩出的诡异伤痕,以及贯穿双腿将秦颂风钉在地上的那两处伤。
前者引起了费神医的兴趣,他惊叹于那布雾郎君下手之准之狠,觉得此人居然去玩逼供,而不是学习外科,实乃浪费天赋。
后者让秦颂风吃足了苦头。由于伤口全部高肿,费神医的徒弟们洗净了附近半凝的血痂,扒开伤口,用配好的药水从外到里仔细冲洗,避免外毒侵染。秦颂风虽然静静坐在那里,没用别人按着,可到最后连费神医的玩笑都没力气回应了,夏天的衣服薄,他的衣服吸饱了冷汗,汗水顺着衣袖一滴滴落在地上。
费神医离开之后,秦颂风衣服都懒得换,面朝里侧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热度没有更严重,但也没退,而且显然无法入睡。季舒流去后院要了热水和一套干爽的衣服,帮秦颂风擦汗、换衣,然而好像没什么大用,衣服不久之后又湿透了。
此刻大约已是后半夜,屋子里点着蜡烛,季舒流坐在床边盯着秦颂风的后背看。
秦颂风往后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季舒流会意,倒了温水递给他。
秦颂风连喝了三杯水,终于拍拍里头的床面“关灯,睡觉。”
这里的床很宽,为了方便处理伤口,他躺在床外侧,里面还有很大一片地方,躺两个人都没问题。
季舒流吹灭蜡烛,躺进床里头,小心地缩在床和墙形成的角落里,避免碰到秦颂风的伤,只伸出一只手,从下往上,抚过秦颂风的肩和颈侧,掠过面颊,擦过额头。
秦颂风虽然还是睡不着,已经渐渐从剧痛中缓过来,反省道“我对自己人太信任了才犯下这么大的错。马锋从一开始就不对,他屡次给咱俩送女人,恐怕意在安插人手监视。否则巴结二门主也不该是这种巴结法,整个尺素门,谁不知道我不喜欢美色。”
季舒流道“你难道不喜欢我的美色?”
“小混蛋,就知道打岔。”秦颂风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
季舒流隔着薄薄的衣袖都能感到他失血后手指冰凉,抓过他的双手,小心地拽回被窝,按在胸前,按的时候一不小心打了个冷战。
“那我不打岔,”季舒流道,“你今天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秦颂风道“尺素门太多年没出过叛徒,我太大意了。”
“没说这事,你今天突然操那个姓罗的他祖宗干什么?”
秦颂风失笑“不是吧,我就随口骂句操他祖宗,你居然吃他祖宗的醋?”
季舒流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拿起他的手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秦颂风道“没咬疼。”
“废话,我舍不得。”季舒流拿起他另一只手又咬了一口,“别给我装傻。”
秦颂风有点奇怪“装什么傻?”
季舒流见他不像开玩笑,愕然道“你真没听懂?”
“听懂什么?”
季舒流很想真的狠狠咬他一口,嘴已经张开,终究舍不得下牙,无奈地瞪着他道“行,我不跟白痴一般见识,你突然骂他,我差一点来不及救人,知道么!”
秦颂风弹弹他的脸“原来你没看出来?没看出来你怎么配合得这么好。我当时感觉到你过来了,才故意骂他,给你找个出手的机会。”
季舒流怀疑地看着他“你真感觉到我过去了?我还以为我去得很小心,没弄出什么声响。再说就算有声响,你怎么知道是我。”
秦颂风仔细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当时就感觉是你。可能我着急的时候比平时敏锐几分,要换成平时,肯定听不见。”
季舒流泄气地在他手腕上吮出一个吻痕,然后把他双手重新塞进怀里“好吧,就当咱俩心有灵犀便是。”
秦颂风往回抽手“别捂了,我不冷。”
季舒流不放手。
秦颂风笑着在他胸前捏了一下“你尽管放心,我又没你那么娇气。”
季舒流却没发作,伸长脖子,小心地在秦颂风还挂着汗水的鬓边吻了一下“不要紧,等我慢慢把你养成跟我一样娇气就好了。”
“做梦吧你。”秦颂风不再试图抽手,只是把手掌转过来,轻轻握住季舒流的手。
季舒流的手握上去很软,除了被剑柄磨出的茧,其他地方都很嫩,很少有人相信,这只手杀起该杀的人来也可以毫不犹豫。
但即使已经杀过好几次人,他的心依然很温软,他的抚摸依然很轻柔,轻得甚至叫人发痒。秦颂风感到冰冷的双手上传来丝丝暖意,仿佛顺着双臂经脉流回心间,神奇地令他在伤口的剧痛中感受到一种踏实安宁的疲倦。他怀疑季舒流真把自己给养娇气了,然后就真的睡着了。
☆、挑拨离间
lt一
次日是八月十四,中秋前夜,大半圆的月亮照耀之下,蚂蜂被卢龙城内的尺素门兄弟押赴费神医家门外的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