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离去,安漫才踱回房中,枯坐榻上,不知在想什么。
子懿架着张变,张变脸色着实不好。“你可还行?”
张变疼得嘶嘶的抽着气,可表情却很悠哉,起码有心情有功夫扯淡,“你看我还好吗?我一会要泡个澡,一身的黏汗……”
“没事就好。”看张变还有心思胡扯,子懿不与他搭理,只架着他继续走。
“我没事,可你呢?”
子懿疑惑“我?”他又没挨打。
“你呢?”张变契而不舍的问道。
子懿不言,张变凄然一笑低叹道“安子懿啊,你才是最有事的那个。痛也不说,苦也不诉。”
子懿沉默的望向远处,思绪悠远深邃,眉宇间溢出的宁静带着股坚毅,半晌后才轻轻说道“我没事。”
张变盯着子懿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幽深的双眸,隐约能看到唇角含着淡淡的笑,可他怎么听不懂子懿的话。
第94章
戎马倥偬,眨眼便春临大地,冰雪齐尽消融。泊河上战事连绵不断,两军相互僵持不进。
春分时节,细雨密密匝匝,天地蒙在一层朦胧中,似雾如纱。夏祁对峙,又碍于视野失佳而得片刻宁静。可是一直维持这样的对峙局面于夏国实属不妥,且不说耗费国本,单说祁国背后临海无忧,而夏国背后还有虎视眈眈的梁吴两国,一旦西面爆发大型战事就必须调兵,东面势弱祁国必定趁虚而入,届时战事定应接不暇,难以顾全。
泊河东岸,祁军统帅何普与安晟一般年纪,少时曾与安晟在关谷向当世名师道子习过兵学,两人布阵行兵基本师出一系,又曾是好友彼此多有了解,熟悉对方的用兵之道,加之夏国士兵多为陆兵不谙水战,这也便是为何祁国十万兵众能与夏国二十万大军持久抗衡的原因。
两人基本能猜出彼此的想法,派出的小部队偷袭基本会因为双方的预判而没有作用,来硬的何普便会龟缩东边河岸放箭拒之,还会站在望塔上大吼,“嘿!大名鼎鼎的平成王,我今个就是要耗着你拖着你!”
明摆的挑衅,安晟站在船甲上冷目灼灼,面上隐怒。安晟何尝不明白何普的想法,何普便是想拖着他的军队,待西边烽火狼烟起,便钻这个空子,与梁吴夹击。
祁国为何突然为了个不值钱的公主与夏国开战,原来是何普投靠了祁国,看样子何普还怂恿了祁皇。
以前在跟道子学习的时候何普就总是输给他,何普这个人向来心高傲上,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心有不甘想要一较高下。但也不得不说,何普不仅长进了,而且似乎对他还暗中观察研究了许久。
安晟比谁都清楚不能再耗下去了,否则这样相互鏖战最后便会以夏国失败告终。
往来拉锯战太久,安晟终是被昭明帝召回了宇都。
偌大的广阳殿里只有金龙宝座上的安繁和殿下站着的安晟。两兄弟静默许久,安繁一身简服从玉阶缓步行下,站在了安晟面前。
安晟面色肃穆,东面泊河战事焦灼却还连续三道诏书把他急急召回,“不知陛下急召臣弟回来有何要事?”
安繁拍了拍安晟的肩膀,因是急着赶回来,安晟一身铠甲戎装未卸覆满风尘,安繁觉得有些扎手遂又道“你虽未有败仗却一直攻不过江,这样的拉锯战消耗实在大,更何况我们背后还有梁吴两国,这么拖着不好。”
安晟剑眉单挑,就为这事?陆军如何在江河上与水军打,就如水将在陆地上难以同骑将争锋一般,他可谓是尽力了。“微臣有负重托。”说的是致歉的话却没有致歉的意。
安繁笑道“怎么会,我估计若不是平成王镇守祁国怕早已过江了。”
安晟略有不耐,二十万大军驻还扎在东面泊河,祁军随时都会来犯,他现在哪有空寒暄。
安繁旋而归位,沉重道“梁国如今趁机进犯,西面战况亦不乐观。”看安晟不耐安繁微扬下颔笑道“平成王也不需要不耐,我已经派人去暂代你的位置,你无需忧心东面战事。”
直接将他这个主帅换下简直是打安晟的脸,安晟蹙了下眉头却面色不改,一甩战袍道“臣弟不认为夏国有谁能接此大任。”他不是不能赢,只是他顾虑得太多,放不开手脚。
安繁手肘靠在扶手上,转着拇指上的玉龙扳指,颇有深意的望了眼安晟才悠悠道“千金难抵一名将,朕让镇北将军为主帅再领十万军马与东面二十万大军一同东征。”
安晟微睁凤目,大步迈前,仿佛脚踏狂涛,朝安繁拱手作揖,洪声问道“不知陛下这是何意?”
“既镇北将军有此意志,平成王何不给小辈一个机会?朕相信镇北将军很快便能拿下祁国疆土。”
安晟攥紧拳头,安繁为何突然如此重用子懿,而且已经料到他断不会答应,所以连续下旨将他召回都城把他调离军营,让他脱离与祁国斡旋着的战局逼着他答应吗?他当初不让子懿参战,是不想子懿搅入这国事之中。表面看来夏国除了战争风平浪静,但他知道暗涌波涛,随时都会被权利的漩涡吞噬。
安晟还想继续说什么,安繁打住安晟的话道“平成王这几个月劳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一番吧。”
安晟眉头深锁,是谁在纵横捭阖?
子懿微阖着眼眸,手中摩挲的那枚白玉。张变从地势沙盘上抽出视线,话语随意,眼中仿佛永远带笑意“主帅,末将分析了半日你可听进?”
“你说了,祁国防守无懈可击。”
张变被噎,他分析了半天,就被子懿用四个字概括了。“这烫山芋也不知道你为何要接下。”又回望了沙盘嘀咕道“多难打的仗啊,能打过去五年前我就打过去了。”
“我知道了,传令下去,中军帐内点将。”
张变不可置信的看着子懿,敢情他白说了半天?“这怎么打?那些老将会服你吗?”
“直接打。”子懿从容淡定的看着张变,若不是张变跟随安漫镇守东面十余年了解祁国,他看安子懿那笃定的眼神差点就以为他有计策了,结果安子懿来一句直接打让他直翻白眼。
“这么直接出击?这简直就是硬碰!”
子懿不再理会张变,唤帐外的士兵下去传令。
众将列立两旁,一干老将脸上更是各种不服。
子懿看了一圈众将缓缓道“全军出击。”
众人立即一片嘈杂,话语间全是说安子懿是个庸将,无能之徒。
子懿目色深沉,眉间凌厉,“我为三军主帅,下的便是军令。”
主位上的那个少年充满震慑力,一时让他们噤了声,嘈杂顿时安静了下来,但依然有胆大将士出列唾骂。
子懿淡淡瞥了眼不服的将士,声音沉稳冷若磐石“我不管你是几朝元老,不管你打过多少仗,有多少功勋,军令如山,违令者斩。”末了又郑重补了一句“我与在座皆无情意,王爷远在都城鞭长莫及,你们可以试试看谁能救你们的脑袋。”
或许是那少年言语太过森然严厉令人胆寒,也或许是绝对服从军令的信条,让众将虽不信服却依然领命照办。
将士皆领命离去,张变才揶揄道“行啊,镇住了全场,但结果得赢才能收得住这帮武将的诚服。”
“这段时间王爷与祁军周旋,多是熟悉套路,我们如今突袭,他们适应不过来,拦不住我军的。”
“可是这牺牲怕是不小。”
硬碰他自然知道牺牲不小,否则王爷也不会顾虑着迟迟不攻过江去,所以让他来做吧。子懿看了眼张变道“三十万大军由你统领。”
张变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手不自主的托着下巴道“我可没那么强的统率能力,我最多只带过十万兵……三十万大军都让我统领你干嘛去?”
子懿笑着轻松道“没带过三十万的兵你就把三十万当十万兵用。而且你刚不说了,泊河中段有一支流延伸至祁军后方吗。”
似是猜到子懿用意,张变赶紧道“那条支流河窄底险,不深的河下满是暗礁容易沉船,而且祁军必定有派人把守。”
“没关系,留三十走舸三百精兵于我即可。”看张变一脸不想听令的样子,子懿只得又道“放心,祁军主帅何普会把人调走的。”
张变不悦道“你是主帅,岂能以身犯险!而且你这般偏军深入,没有后援……”
子懿笑着道“我并不会水仗,有你在就够了。”
祁军瞭望塔上,哨兵震惊的看到江面密布着斗舰战船艨艟,迎风满帆朝他们驶来,船只数量几乎蔽江,来势汹汹兵势浩大。船上战鼓齐响喊声冲天,震得江面波纹晃荡。
哨兵连滚带爬下了瞭望塔,急奔中军大帐。
何普大惊,这么多战船岂是弓箭能抵挡的?突如其来的战况让何普有些慌乱,急急命将出战,若再不出战怕是会被夏军强行登岸。可因为太过匆忙,夏军气势甚高,无形中被打压了一截。祁军虽处于劣势,但何普相信只要全力抵御,夏军那些不谙水仗的将士也讨不到好处,遂急调兵力全力应付这正面的战争。
可是何普错了,夏军的统军将军明显懂水战,不过虽难应付但尚可周旋一番。可又有兵急急来报,说是夏军有只小部队袭击了后方空着的水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导致场面慌乱军心不稳,接舷战便开始一败再败。
祁军器械兵戈旗幡不整,兵将坠河战船沉江,夏军士兵弯弓皆将祁军射杀于水中。
何普在艨艟上中了一箭,箭没入肉,再顾不得混乱不堪的场面,急急逃回岸上。何普负箭策马往祁国都城赶去,一路上忍不住问身边的小兵“这不是安晟的打法,夏军是谁在统御?”
小兵正想回答何普的话就见狭窄的山道两边列开了三百夏兵,为首少年身着银甲身躯笔挺,坐下是一匹白色的矫健骏马,一柄银枪上盘绕着两条蛟龙,白色的战袍在夹谷的啸风中翻飞,衬得那少年威风凛凛。
看装束何普猜想这人不是名大将就是夏军的主帅!
何普问道“你是何人!”
“安子懿。”
何普思索了一番咬紧牙关粗哑的说道“你是平成王的第四个儿子?”何普突然仰头大笑,笑声空洞带着不甘,他一辈子的目的不过就是赢安晟。“没想到我连他儿子都斗不过。”何普沉肃下脸来,笑声消失得如来时一样突兀。
子懿只是看着何普,不言不语。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死你手里也不算丢脸了。”
第95章
白驹过隙,眨眼便要入夏,东面战事屡屡捷报。
夏军越过泊河一路东进,几乎无人能挡,众将领也因为子懿的领导力而折服,至少不断的胜利令他们不得不折服在这个年少的主帅身上。
几个年轻的小将军在营帐外推搡打趣,其中一个带着一点点后怕说道“那日我与主帅乘走舸行支流,要多险有多险。”
其中一个就赶紧就问上了“怎么个险法?”
“河面窄水流湍急,暗礁处处,撞上便会沉船,就算懂水性也很容易被水流冲走。可这个主帅可真是牛了,他让人在支流入口放一根绳子,他则带了十名深谙水性的将士抓着绳子一同下水。带着绳索绕过暗礁,在有暗礁的地方插上标记,随后潜入祁军水寨后方固定好绳子,才让我们的船沿着绳子的标记避开暗礁,三百人无一人牺牲。不过听说当时潜水的十人有几个差点被激流冲走,也是多亏这个主帅没有放弃他们拉了他们一把,啧啧,真的牛。”那小将说得甚是激动,一脸的崇拜之情展露无遗,到底是年轻,比起那些经历过十九年前的战争老将而言,小将的认知更纯粹,不带恩怨。
另一个闻言也道“真是有勇有谋。不过这初春的河水也是冷,主帅居然自己也下水。”
仿佛能感受到当时的惊心动魄,其他人道“这简直是用命博啊,万一失手肯定是要撞上暗礁的,若是昏迷那可就直接被水流冲走了或者直接溺亡啊!”
张变出了营帐就听到他们在这里议论纷纷,忍不住就偷听了会,随后又听到他们开始用别的大将与子懿比突然觉得好笑了,迈步现身,小将们赶紧抱拳行礼,整齐道“副帅!”
张变瞅了瞅那名依然一脸崇拜模样的小将,对着其他人说道“一个出生就被苦难磨练,因痛苦而坚强的人,其他人怎么能比?嗯?”好吧,他好像也有点点崇拜的样子,不然他的话怎么如此偏颇。
子懿正要去大帐碰巧路过,看到他们站成一群,又因总是胜仗,营寨里的气氛紧张中也带着活跃,想想也无事,正打算要走,张变眼利叫住了子懿。
“懿帅!”
子懿明显僵了一下,这个称呼……让人有些适应不来。
张变一脸笑意,“我们正说你如何将军中各个将军收得服服贴贴呢,你不听听?”
随后的一个月内,子懿率军东进,一路攻城拔寨。
两军交战的战场上空,箭羽来回交梭着,血火与刀光交辉映着,哀嚎与呐喊交织着,夏军士气高昂战场上奋力厮杀,祁国各处城池烽火燎燎,狼烟四起,而所剩的军队几乎都被震慑得丧失了战斗意志。
夏国大军一路披荆斩棘来到了祁国都城外,子懿骑着羽离立在方阵前与祁都守城的众将说道“这天下本是一家,你们皆已无力抵抗,何必再做无谓的牺牲?”
城楼上的将士有的决定死守有的决定献城乞降。
高耸的城楼下,是夏军的三十万大军,他们的战斗情绪异常高昂,攻城器械精良。而祁国都城中不过八万守兵,兵力已不在一个层次上,更何况他们没有能力挽狂澜的大将。
子懿看到城楼上众人动摇,沉稳清冽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军乃胜利之师,锋芒正盛,锐不可当。你们死守不过是无用之功,亦不过是再徒增亡魂罢了。只要投降,我安子懿人头担保,你们就是夏国的子民,不会成为俘虏亦不会成为军奴。”
守城将士终是动摇,自从何普大将军身亡后,祁国的战况一直在败未曾胜过,说不打击人心是不可能的,死守也不过是守着祁国的空壳,建功立业,名垂青史都已无望。大家心里其实都清楚,夏军突破了泊河,迈进了祁国就基本是没有什么悬念和念想了,祁国一直以来都不是什么强盛之国,能在五国中存活不过是因为一条泊河隔开的天然屏障。
这么晃神之际,守城门的将士便将城门打开,城中将士见状一律卸甲弃戈,伏地跪拜。
夏国军队很快便占领了祁都包围了皇宫。
子懿让所有士兵驻守在殿外,独自一人步入祁都皇宫清华殿内。殿內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那漆金雕龙的宝座上坐着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的王者,只是一夜的衰颓令这年岁已大的皇帝更是白发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