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子,快坐下来。”林飞热情招呼。
子懿眨了下眼睛,看向王爷。安晟点了头,子懿才坐在了安晟的对面。安晟就是担心人多子懿拘谨才特意只带了冷究林飞,可不想子懿还是无法自然与他相处。
安晟心中一顿挫败,面色沉了沉,看起来颇有些不悦。倒是林飞比较话多“四公子,这里估计没什么好吃的,等到了大城镇我们再干顿好的,反正是王爷的银子,不需要心疼。”
子懿微微笑了笑,依然没有话语。
林飞继续打趣道“四公子真的是跟战场上判若两人啊!”
说到战场上安晟还是蛮骄傲的,子懿总是做得很好,想着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就是表现得很差,总是以身犯险,安晟转而严肃道“懿儿,一会快些吃,天黑之前我们要赶到下个城镇。”冬日在外露宿可不好。
不一会儿店家就将几个菜端了上来,基本都是山间野菜。安晟动筷后大家方动,好在大家都是吃过苦的人,这些无味苦菜丝毫不影响进食,期间林飞还时不时提起他的闺女,事无巨细,一会说闺女刚会走路时摔了一跤磕破了膝盖他心疼了半天,一会又提闺女刚会喊爹爹时奶声奶气很是可爱,恨不得把这小娃娃揉进自己的血肉中。
安晟倒是一点都不介意林飞的聒噪,他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福宅里的那些孩子虽然平时捣蛋不断,可那都是男孩子,他瞧着女娃娃可乖巧可爱了,要么围着子懿看他用草叶编织小动物,要么就在一旁玩泥巴。
安晟看林飞那样子似乎是闺女的事就能喋喋不休,“林飞啊,看你这样子定然舍不得你的闺女出嫁了。”
林飞嘿嘿的笑了两声反驳道“胡说,若是我闺女喜欢,我就不会反对。大伙听我总唠叨闺女肯定厌烦了吧?”
冷究依然习惯性冷着脸吃饭,子懿微笑着摇头。
林飞又道“再说了这天下啊,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我常年在军营里,能见到闺女的时候不多,不提提心里惦记得慌……”林飞感觉桌上的氛围突然降了下来,声音也跟着降了下来。主要是王爷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短暂而局促的静默后,子懿浅笑着打破了有些尴尬的气氛“林将军的女儿有福气。”
林飞有些不好意思,他怎么就把这个少年的过去给忽略了呢?“四公子,咱们匿着身份出行,也别叫我林将军了。我比大你十余岁,你就喊我林大哥吧。”
子懿应下“好。”
大家吃完了准备动身继续启程,子懿也放下了碗筷,只是站起来的一瞬间眼前黑蒙一片,身形微晃了下,只能本能的以手撑桌。
缓了会才听到王爷一直在担心的唤着他,声音渐近渐远“懿儿,懿儿,你怎么了?”
黑雾渐散,子懿将撑桌的手收了回来道“无事,许是子懿起身太快了。”
安晟看着子懿苍白的脸颊命令道“冷究,跟店家要几间客房。”
酒家的房子有些老,寒风吹打在窗户上发出不牢固的咯吱声。子懿坐在床榻上,正要褪去衣衫便听到叩门的声音,将褪去一半的衣衫披回身上,起身开门,子懿惊讶的看着门口的安晟,试探的问道“王爷?”
安晟摆了下手,身后的冷究便将一火盆搬进了子懿的房内。安晟语气不容置疑“放你房内。”
林飞则将瓶瓶罐罐的药摆在了桌上笑道“这镇啊人少也穷,这火盆本是店家自个用的,王爷担心四公子你体寒难受便重金与店家要了来。”
做完该做的林飞和冷究很识趣的退出房外。
一时间房内便只剩安晟与子懿,安晟坐在桌前,食指轻敲着桌面“坐火盆这边来,把衣服褪了,我给你上药。”
子懿乖顺的坐了下来,背对着安晟,将上身衣衫褪去。在王府养伤的时候,王爷也是如此亲自替他上药,刚开始还是有些别扭的,次数多了倒也坦然了。
子懿背脊上的伤有些伤得比较深的也只是刚结痂,一条条褐色的痂宛如蝎子蜈蚣爬满背脊。安晟暗恼,那个曾大夫怎么做大夫的,这伤不过才刚愈合就说可以出行!可随即安晟却又恼自己,子懿以前受完刑只要不晕,只要还撑得住,就会从行刑的地牢里回到睿思院继续守卫,他会将身上的血迹清洗掉,整理衣衫。没有人会替换他,他不能擅离职守,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药可以上,做着最苦的差事,受着非人的待遇,却总是坚持守在他的屋门外。
所以渐渐的就忽略了他的伤痛。
就像此刻,这孩子明明还是一身伤却依然随着他。
背后的伤上完药,子懿将衣服穿上,安晟按住子懿的肩将子懿转了过来,还未来得及整理的衣襟敞开着,安晟盯着胸口偏左的一条伤痕,子懿有些窘迫也很不习惯,他胸口的伤一直是自己上的药,一来是自己可以上得到药,二来是不需要与王爷面对面。
安晟轻抚着那条伤痕,难得的柔声细语的问道“疼吗?”
子懿有些愕然,努力稳了稳心神。痛吗?他亦是血肉之身,怎么可能不疼?可是他不知在何时便丧失了喊疼的资格,连哭都不被允许。
渐渐的疼痛也就麻木了,眼睛也就干涸了。
门外响起了店家的声音“客官,您要的粥。”
子懿将衣衫穿好,起身开门接过店家手中的托盘。店家人很朴实,笑盈盈的道“小哥,你这位父亲可真的是细心,又给你备粥又担心你受寒给你弄了火盆。”
子懿看着手中托盘上的那碗冒着热气的粥,王爷就在身后,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爹爹!”
循声望去,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跑了过来,店家慈爱的应了一声“哎。”
“爹爹,娘让我们去吃中饭。”
店家拍了拍小孩子的脑袋,转而又冲子懿不好意思笑道“我们开酒家的,饭都是待客人没了才吃,所以吃得比较晚,现下就不打搅客官了。”说着就牵起小孩的手往后厨去了。
安晟虽然坐着未动,可心底无比悲凉,他总想着弥补,可蓦然发现,那过去的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去,他根本无法弥补那些缺失的过往。他错过了的无法挽回,他不知道小时候的子懿说话得第一个字说的是什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走路,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他总是不显露喜好。就连照顾他的陆叔也早已病逝了,已经不会有人告诉他,那个从前的小人儿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已经没办法去牵那个小子懿稚嫩的手,没办法去教会他喊爹爹,没办法抹去那些冰冷,黑暗的过往。
想着安晟心口刺痛犹如凌迟,眼睛有些酸涩肿胀。
所以即便子懿一辈子都不会喊他一声父亲,他也不会责怪。
在一个孩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在一个孩子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在憎恨。
最后,再也没有什么需要了。
如今,不是他能弥补什么,而是他能为这个孩子做什么。
所以他放纵了这孩子。
“虽然是糙米煮的粥但总比刚才的饭好些。”安晟敛起心绪,起身走到还定站在门边呆呆看着门外已走远的那对父子的子懿旁。
为何胃会不好?
王爷,一个人生病的时候,哪里吃得下饭?更何况四公子哪日不是伤痛的?久了自然胃不好,与您有没有苛刻他的伙食无关。
曾大夫的话还回荡在耳边,他细心记下曾大夫的嘱咐,仔细着子懿的饭食。
是啊,那时候谁在乎过他,谁管过他,谁照顾过他?
安晟将门合起“门边天寒。刚看懿儿你吃得并不多,所以方才吩咐店家煮了些粥。”
那俊拔的少年,收起眼中投向那对父子的羡慕,转过身来,清秀的眉目中透着几许坚毅含着几分清淡,轻抿着唇角温和着轻微上扬,仿若静候的天光终是破云而泄,洒下缕缕温柔的暖阳。
心中起起落落,牵动涟漪片片。
第88章
安晟在地牢的门口徘徊着,真的可笑了,雷厉风行行事果决的王爷竟有如此犹豫不决的时候。
恰巧陆叔从牢中出来,看到王爷有些诧异,可主子的事他哪有资格说上半分话呢,规矩行过礼后,陆叔正要离去,却被安晟叫住了。
他……怎么样了?
听到王爷的话,那个他陆叔自然明白,暗自斟酌着称谓,已经不再是世子了吧,也不是王府里的王子了吧,该怎么称呼那个不过刚满岁的孩子呢?
四公子——陆叔仔细辨认着王爷的神情,确认没有不悦才继续道,四公子还好。
轻轻的一声低叹,陆叔偷偷用余光看去才发现王爷好像十分的憔悴,阴影在眼睑下分外明显,脸上削瘦了许多,颧骨轮廓都能看得清晰,眼中更满是血丝。
好好……照顾他。沉甸甸的交代。
是,王爷。陆叔正要退去。
等等。王爷声音如海深沉。不要让人知道。
陆叔微微抬起眼看了眼王爷,满目的痛苦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几年过后再见到的王爷,眼里篆刻着的全是仇恨。
是,王爷。陆叔底下头去毕恭毕敬的回答。话说完便陷入了沉默里,王爷不说话陆叔也不敢直接离开,只得弯腰低头等待。
等了许久陆叔抬起头,王爷早已离去。
……
安晟担心子懿的身体,决定在这里歇几日。
寒气凝结雪片,悠扬淡然的旋下,仿若世间一切都不值得留恋却又带着恋恋不舍的矛盾在风中浮沉,最后又彷徨踌躇着轻轻落地。少年白衣锦袍,如墨长发只挽起鬓角几缕发丝用白绦松散束着,看起来少了几分武将的疏狂多了几分儒将的静雅。
雪落满肩,子懿望着白絮霏霏不知在思何事。
“大哥哥,这样站着会着凉的。”
子懿回头,看店家的小儿子小牛正站在屋檐下用稚嫩的声音模仿大人的语气说道“我爹爹说那样会着凉的,着凉了会生病,生病了可难受了。”
子懿浅笑着踱进屋檐下,捋去肩上的雪,温声问道“你爹爹又忙了?”
小家伙点点头,“堂前来了些客官。”
正巧店家端着托盘匆忙路过,略带抱歉道“我内人就要临盆,没法,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实在是忙,犬儿叨扰,希望小哥不要介意。”说完瞪了小牛一眼,看起来颇凶可语气里满是宠溺“小牛你可别惹麻烦。”看小牛应声店家又急匆匆的走了。
屋檐外飞絮纷纷。
“大哥哥你真好看。”
莫名其妙的话引得子懿轻笑出声,抬手揉了揉小儿蓬发,又蹲下与小牛齐视,“想不想吃糕点?”
虽然小脑袋摇了摇,眼睛却咕噜噜的转向未掩房门内桌上那盘不是自家的精致糕点,努力咽了咽口水。
子懿顺着小娃子的眼神看去,那糕点是王爷从王府带来的,精致漂亮,散发着甜糯的香味。
小孩子到底馋嘴,可也没敢直说想吃,低着头,两只小手搓着衣服有些害羞。
子懿迈过门槛将点心端出放在小牛面前,小牛才迟疑的伸手拿了个,小小的咬了口,脸上瞬间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童真笑容,兴奋的说道“好好吃!”小牛吃完嘴里还拼命的吞咽着口水可是却没再拿第二个。
“不喜欢吗?”子懿笑着问道。
小牛摇了摇头随后又低下头,有些窘的模样很是可爱,“我想,我想拿些给爹和娘。”小牛抬起头来看着子懿“可以吗,大哥哥?”
子懿站起将盛着点心的碟子放在了小牛的手里,小牛慌张道“大哥哥?”
“没关系,大哥哥不喜欢吃。”
回廊拐角处,安晟望着那英立的少年,那声轻笑是他不曾见过不曾听过的,俊秀的而苍白的脸上因那笑而生辉,安晟不住就定了神。
等回过心神,步出拐角,那小娃娃已经端着点心一蹦一跳的走远了。
“王爷。”子懿转过身来向王爷恭敬道。
安晟点点头,剑眉中的肃厉融化成一片柔和“懿儿不喜甜?”
子懿的脸上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却对安晟的问题感到奇怪,他不明白为什么安晟要询问他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是。”
那么今日除了听到子懿轻微的笑声,他也知道了子懿不喜甜,这个知道真的是个无痛无痒,不紧不大的小事,可还是让安晟欣慰。
雪渐停了。
两人并肩站在屋檐下,良久无言,只是那么静静站着,看着满是沉霭的天空。
“昨夜,我做了个梦。”安晟转头看向子懿。
子懿习惯性的垂首,思忖了片刻才问道“老爷做了何梦?”一贯的恭敬谦卑。
安晟的面色凝重,声音有些疲惫却依然带着天成的威严“疆场掠沙,战鼓阵阵,战火焚烧的焦土上,竖起了一面旌旗。”安晟望向前方,仿佛那些硝烟弥漫的战场梦境就在眼前,双目眯了眯,声调有些遥远,“旗号为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