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玛颐想了想“那司徒锋一死,他的计划不就白费了?”
暗卫九摇头“三公子绝不会死。”他知道,和司徒雅坠崖是很安全的。
夜玛颐道“主上明知如此,何必拼命练武?”
暗卫九道“习武是为了打仗,打完突厥,对得起黎民,就可以回来陪他。”
夜玛颐愈发糊涂了“恕卑职直言,司徒雅心脉中招,又让司徒锋死死缠住跌落悬崖……以司徒锋为人,死了还好,一息尚存,就必将置司徒雅于死地。”
暗卫九认为司徒雅是死是活不重要,这个人注定和他捆在一起。不过,他还是决定接应一下司徒锋,找一找司徒雅的尸首。以免他收拾了突厥,让位给韩寐之后,不知道该把自己埋在哪。
☆、第八十三章
司徒雅并没有暗卫九想象的豁达。大雪山的这个山崖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在武林正派找上门之前,他已经反反复复跳了很多次。山崖底下是终年覆雪的海螺沟,只有冰川和瑰丽的岩石。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谢必安等人在山崖底部堆起了厚厚的雪丘,才放心地斩断冰桥,撤回贡嘎峰的神教老巢。按照司徒雅的计划,正派捣毁了山崖边伪造的魔教殿宇,他就步步为营撤向山崖,只等司徒锋当众给他致命一击,他以九如神功避开要害,就自己跌下去诈死逃出生天。
……但人算不如天算。他算到了司徒锋会动用剑门吹毫断发的‘夕照’和‘绝壁’双剑,刺破他的冰蚕丝衣袍,算到了他能用九如神功将心脉挪移稍许,避开那一剑。却万万没想到,司徒锋会拼尽浑身功力,死死抱住他,和他一起坠崖。
他抽不出身施展轻功,情急之下外袍散成道道蚕丝,纵入峭壁之中。孰料司徒锋不假思索,甩手掷出另一把剑,将蚕丝悉数划断。
瞬息两人已落入雪丘,司徒雅卯足力气将司徒锋一掌推开,低喝道“服了你了!”
司徒锋晕头转向滚了几圈,本以为自己骨头全散架了,却又跌跌撞撞爬了起来。他胡乱拔出扎入上半身皮肉的琴丝,竟全没伤及他各处穴道。再看司徒雅,已全身没入积雪中,难以寻觅。
“司徒雅!”他凝神戒备那雪丘,发了一声喊。
雪丘毫无动静。海螺沟里寂静至极。司徒锋左三步右三步踏上去,刨了一阵。
第一层雪杂着碎石。第二层雪很干净。第三层雪湿红发黏。
司徒锋摸到了剑柄,一鼓作气擢出,正想乱捅解恨,雪底突然出声“别杀我。”
“不装死了?”司徒锋冷笑一声,暴喝,“出来,再打!”
司徒雅郁闷地传音“动不了。”
司徒锋以为有诈,不管不顾又是一剑,这层雪更红了,很好看,活似雪底有个红色的泉眼。
司徒雅费劲道“……爹没死,你问娘,你去…开棺验尸。”
司徒锋已是樯橹之末,不想听他摇唇鼓舌“你不是很行?怕个鸟,出来打!”
司徒雅又挤出句“你走,她快来了。”
司徒锋原地晃了一圈,有些眩晕,喘息道“谁快来了?”
司徒雅道“老教主。”
“来一个,”司徒锋倒吸口凉气,振去剑身血迹,胡乱一指,“杀一个!”
雪里沉默半晌“你杀,你把我弄出来,再杀…不然他找不到我。”
“谁知道,”司徒锋脚下一滑,跌坐在雪堆里,“你会不会……耍花招。”
司徒雅叹了声“三弟方才,挺有勇气。如今又怕死。”
“谁怕死,”司徒锋稳了稳内息,“我是怕你,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转念他忽然想到,之前落地的刹那,司徒雅一掌推开他,他滚下雪丘滚了很远,才能安然无恙。
他再抬眼看那峭壁,耸入云霄,就算司徒雅有神功护体、雪丘垫背,也不可能还有个完整的人样。想罢,他神色松动几分,伸手几下扒开了那层红雪。
司徒雅露了出来,四仰八叉躺着,紧闭的眼睑上点点白霜,整个人动也不动。
司徒锋拽起他的手腕,才发现他手骨尽断。再捞他后背,碎骨竟已破肉而出,摸起来凹凸不平。不知为何,司徒锋有些不舒服了,托住他血糊糊的后脑勺,问“你刚才,是在传音?”
司徒雅嘴唇不动,血珠滴滴答答往外溢“还有最后一口气,不能讲话。”
司徒锋哆嗦着拾起剑“你说你…你这个人,活得有没有意思?我给你个痛快。”
司徒雅心中迷惘“我还有事没做完。滚罢。”
司徒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本想看司徒雅死无全尸的惨状,当真看见了,却又好像事与愿违。仿佛那个妖魔化的司徒雅已经消失,眼下可憎的面孔突然变得平常“……爹真的没死?”
“没死,”司徒雅大可表明隐情,但他累极了,“滚!”
司徒锋心里发堵,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应该细想,又没工夫细想,不能细想。好似回到了幼时,用木剑划伤司徒雅的眼睛,明明不是有意为之,却无可挽回、无从弥补。一切都太晚了。他颓然放下司徒雅,仗剑起身,置气似的点头“二哥,黄泉路上,别走太快。”他皱起眉头,入眼的景致次第模糊,“兄弟要真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大不了,下一世兄长换我当。”
他也许是胜了,是达成所愿了,是报仇雪恨了,是惨胜。可他心里明白,他输了。输的不是武功,不是谁更硬气……他不明白他输在哪里。可能是看见司徒雅的狼狈模样,觉得司徒雅比他更像是个人。也可能是司徒雅心里根本没有胜负的念头,施舍了他,就像长辈容忍晚辈胡闹。
他依然看不起司徒雅。他不想再见到司徒雅,想重新活一次。堂堂正正的,全靠自己的本事。
司徒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海螺沟。
司徒雅心头顿宽——司徒锋重返人间,武林正派就不会再下来找茬。他的情况很不好,可谓粉身碎骨,但奇怪的是,竟然不痛,只是昏昏欲睡。出血的地方让雪冻住,反倒有利……也许他可以找个冰窖,潜运蛰龙睡功,睡他个几十年。暗卫九想他了,还可以看看他。
他突然又不明白,他为何喜欢暗卫九。身下的雪阴冷柔软,让他想起了闭关五年躺在蚕蛊堆里的感受。动弹不得,闲得发慌,起初想司徒府,想父母兄弟。后来不想了,这些人不关心他的生死,不值得惦记。他要的是真正关心他的人,这人还没出现,但总会来到,刻骨铭心。
司徒雅冷不丁睁开眼,眼前影影绰绰一袭白衣。白衣人正抓着他的手。
“我还以为是鬼差。”他如释重负,来的是老教主。老教主玉无双用指甲划开了他的手腕,一团漆黑细长的冰蚕雄蛊蠕了出来,又缓缓蠕进玉无双手腕筋脉里,消弭无踪。
玉无双冷冷道“你大限已至。冰蚕雄蛊,理应归还本教。”
“……你当真相信,我练成了,九如神功?”司徒雅惫懒地传音。
玉无双面有得色“你娘为了感谢拜火神教归还神功,将欢喜教故址划给了忽兴。居总管亲眼所见,你为暗卫九取毒,还能自如调遣内功。除了神功大成,还能如何?虽然你给本教惹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但你苦心钻研神功,可谓将功补过。本尊就大发慈悲,给你个痛快死法。”
司徒雅很不解,为何一个个都希望他痛快赴死。他宁愿不痛快地活下去。
“你,你干了什么……”玉无双杀机一露,旋即跌坐在地,竟蜷身发起抖来。
司徒雅望着广袤的苍穹,努力扯出笑容“冰蚕蛊中,有殷无恨送给你的……千欢断绝散。”
他终于做完了所有事情,心中豁然开朗,看蓝天白云也美丽非常。孟春桃始华的时令,中原应该繁花似锦,可惜四周还是茫茫雪原。他认识上百种花,却只见过雪莲。有点亏。
玉无双威仪尽失,恼羞成怒劈手掐他脖颈。他一口气渐渐憋不住了。
司徒锋有句话很有道理,他这个人活得有什么意思。可什么样的意思才叫有意思?他忽地瞥见半空中一弧银光旋过,也不知将玉无双卷向了何处。他眼中的天空又重新澄净了。
三日后。贡嘎山下海螺沟里,敲锣打鼓,格外热闹。
九如神教的教众和乌衣卫合力,造起了几间民舍。民舍是用千年寒冰砌成,森冷的像座坟冢。
司徒雅躺在冰榻上,伤势冻得一塌糊涂,盖着红色的喜服,笑意盎然看着立在榻前的暗卫九。
暗卫九一身大红,不知是别扭还是紧张,一个劲理袖口。
谢必安有模有样嚷“一拜天地!”
司徒雅无奈地传音“我怎么拜?”他已将教主之职交还玉芙蓉。玉芙蓉掌权之后,又让三公主龙惜容升任总管,谢必安领副教主之职。而原本的副教主和总管下场如何,他无心过问了。
夜玛颐出主意“在心里拜。”
暗卫九果断道“我帮你拜。”便撩袍磕了两人份的头。众人哄笑一场。
由于玉芙蓉忙着帮司徒锋重建司徒府,无暇抽身,拜高堂的礼节略去不提。
到了对拜,金不换打趣道“要不教……老教主,属下帮你对拜?”
司徒雅急了“我还没死!”作势要爬起身,却动弹不得。
谢必安看得肉疼“换成对亲得了。”
暗卫九点点头,俯下身要亲司徒雅,见众目睽睽,司徒雅又满眼兴味,脸上一燥难以下口。他偏头喘口气,尴尬道“……过会亲。”
司徒雅明知故问“过会是何时?”
夜玛颐已经很能揣摩暗卫九的心意“主上是想洞房亲。”
暗卫九赶紧岔话题,舌头一打结,吞吞吐吐“送、送、送……”
近在咫尺,司徒雅挑起眉梢“送入洞房?”众人又是一阵笑。
暗卫九摆摆手,慌忙从衣襟里掏出竹筒来。他手掌一发力,竹筒四分五裂,竟是一筒晶莹剔透的冰柱,冻着一枝怒绽的桃花。
司徒雅怔了怔,他自从中了冰蚕蛊,春夏就未离开雪山,桃花只在画中见过,不觉看出了神。
暗卫九话里有话道“我曾在小剑山见过剑门祖师。她也是摔下山崖,脊骨碎裂。却以蛰龙睡功睡了数十年,韶华永驻。就像这枝桃花一样……”
司徒雅心底一暖“我也会蛰龙睡功,可以像这枝桃花,永远陪着你。”
老教主含情脉脉自比桃花,九如神教的教众都是一阵哆嗦。暗卫九浑然不觉,感动得声音有些沙沉“你放心睡,我一定医好你。一辈子,总会有办法!”
司徒雅眼中笑意更深“可见,我比剑门祖师有福气,有一个喜欢我的人,愿为我努力。”
金不换觉气氛凝重又诡异,打诨道“老教主,洞房花烛夜,可需要属下代劳?”
司徒雅泰然自若“用不着,本尊落地的时候,把身前保护得堪称完美。”
暗卫九还是不习惯司徒雅没皮没脸的说话方式。所幸夜玛颐也不习惯,指使乌衣卫将一干如狼似虎的教众拽了出去。暗卫九这才从容些许,目光不由自主落至司徒雅腿间……真的堪称完美?
☆、第八十四章
翌日还未破晓,司徒雅就撑不住睡着了。不睡不行,血气在流失,再不睡连蛰龙睡功都用不了。他还有很多话要和暗卫九讲,但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他这个人,就扔给暗卫九了,任凭发落。
他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未老先衰佝偻枯槁。暗卫九从他身边走过,没认出他来……
“我回来了。”他身畔突然有人低声道。
司徒雅努力想睁开眼,眼皮却黏在了一起。那人用指腹粗糙的茧子,小心翼翼地摩挲他的眼皮,揉了好一会儿,终于重见光明。依旧是在冰砌的室内,蜡烛融了半支,和成婚那夜无不同。
侧坐在榻边的男人,有双明亮的凤眼。左眼尾有道发白的疤痕,那是流矢擦过的痕迹,将与生俱来的笑意斩断了,平添不少勇武和稳重。撑榻的臂膀很结实,即裹在衣里好似有几分热意。
不过是睡了一觉,暗卫九竟然长变了,五官更加分明,神情更加开朗,有股子大将风范。
司徒雅毫不掩饰地欣赏着,本想问他,自己睡了多久,话一出口竟成了“想上你。”
暗卫九听得坐直了身躯,好似在躲避这句话的冲击力,低头右手有意无意在自己腿上一抚,像是要把衣袍上不存在的褶子理平“你不行。”语气腼腆之余,带了点撩拨。
司徒雅看得抿了抿唇,刚觉得口干舌燥,暗卫九已体贴地喂来一勺糖水。
“我睡了几年?”
暗卫九很平静“十年。”
司徒雅心中五味成杂,依旧拿话逗他“好不容易醒一次,你做给我看。”
暗卫九扭头把汤汤水水搁一边,又替他擦脸“一个人……没意思。”
司徒雅有点伤心“翅膀硬了,不听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