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璿眼见韩寐对他言听计从,就要大功告成及时行乐,不耐烦道“何为巾帼之辱?”
何欢抱拳道“昔年司马懿之所以能夺曹氏江山,盖因能够忍辱负重……”
韩璿打断道“司马懿是谁?”
何欢语塞,只好暗骂,昏君,猪猡!
韩寐阴阳怪气道“皇兄,这巾帼之辱,简而言之,就是身为男人,却穿女人衣服。”
韩璿恍然大悟,抚膝迫不及待道“此辱甚合朕意。只不过这回,朕想与二弟玩点别的。”
韩寐意会,抬头打量自横梁悬下的铁环,又侧头看了看一干乌衣卫,慢条斯理宽衣解带,谑道“皇兄,臣弟应付不了这么多人。”
司徒雅原本幸灾乐祸,自白龙寨回益州,韩寐为阻拦他与暗卫九和好,没少让他吃瘪,旁听至此,却不知为何,他突然烦躁莫名。再看韩寐,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做派。
韩璿似打算亲自上阵,遣退乌衣卫,仅留六名通晓武艺的太监帮衬。
司徒雅见韩璿浑身赘肉惨不忍睹,便随乌衣卫告退,心事重重守在阁外——韩寐的城府,已远远超出他的意料,易地而处,他自认不择手段,也绝不会为谋取皇位,如此实打实地作践自己。对自己尚如此心狠手辣,韩寐会真心待暗卫九,打下江山,再拱手相让?
不知过了多久,但听阁内韩璿扑哧粗喘道“你去蜀中这些年,疯病倒是好了不少。”
韩寐懒洋洋道“全仗皇兄成全,肯放臣弟出去散心。”
韩璿讥讽道“当年你受不了母后严刑逼供,神志不清跑来求朕准你去蜀中,朕让你吹箫,你便给朕吹箫,呛得眼泪汪汪还一副食髓知味的神情。你可知多少人上折参你装疯卖傻,图谋不轨。朕以为你有多大能耐,不过如此。上天给你一副招蜂引蝶的好皮囊,还不是为了侍奉朕。”
韩寐笑道“不错,臣弟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皇兄。这世上除了皇兄,万般喧嚣也不过尘埃。”
这低沉笑声到末了有些扭曲,偏偏还要逞强似地一笑到底,司徒雅听得倒抽口凉气,只觉心里窝着股无名怒火。忽有人上前报道“副指挥使,东门有刺客闯入!指挥使让我等带皇上暂避!”
何欢一听,也顾不得叩门,径直闯入阁内,纵声道“皇上,有……”话未尽,人已闷声栽倒。
韩璿瞠目结舌,维持着在韩寐腿间忙活的架势,侧望出现在何欢身后的司徒雅。
司徒雅补充“刺客。”
韩寐手臂悬捆,双腿还吊在铁环上,却偏过头制止“留韩璿性命!”司徒雅置若罔闻,掀起锦披遮住他腰腹,看也不看四面八方砍至的刀刃,十指齐攥,便有数颗人头飞起。
韩璿骇得连呼护驾,就要连滚带爬往外逃。韩寐喝道“别动!”话刚出口,想近前护驾的几名太监,竟在韩璿不远处,无缘无故身首异地四分五裂。韩璿吃了一惊,战战兢兢睁眼细看,竟发现面前有数道纵横交错绷紧的细丝。
韩寐道“方才此人以内力拍散单衣,又在刹那间,将单衣的冰蚕丝贯入四壁,结为玄默神功中的‘天罗地网’,身陷此网,一动便有性命之忧!然而手法如此轻车熟路,杀人如此果决阴狠,必是所谓的魔教教主无疑。只是,”他一面置身事外观战,一面轻言挑衅,“倘若再来百八劲敌,教主岂不是要被逼无奈,将浑身衣物脱光?”
司徒雅忙里抽闲道“本教主英雄救美,你该喜极而涕,怎废话如此之多。”
韩寐啧了一声“本王头一回看见活生生的魔教教主,难免得意忘形。”
司徒雅懒得搭腔,关上门,虚点韩璿喉间哑穴,又绕至韩寐身后,瞄了眼那精壮的后背,调起内力掌风一扫,解开他任督二脉。
韩寐舒了口气,道“教主何必见外,即便是有些肌肤之亲,本王也不介意。”
司徒雅掰下铁环机括,韩寐霎时摔了个四仰八叉“麻筋还没解。”
司徒雅道“自己解。”
韩寐惨白着脸“里头有个物事,让你一摔,痛得很。”
司徒雅不为所动“自己拿。”
“果然是魔教教主,不知怜香惜玉,”韩寐闭上眼,潜运内力冲开浑身锁死的麻筋,又借着锦披遮挡,兀自取出一物掷至于地,抹尽臀间黏腻,“你一定是在床笫间久居人下,才如此暴躁。”
司徒雅皱眉掠了眼那带血的腌臢铁器,挑起蟒袍扔过去“本教主脾气很好,看见你才暴躁。”
韩寐穿好衣袍,居高临下打量趴在地上装死的那团肉山,哂道“其实本王也很暴躁,敢问教主,这也算‘脱身之计’?你等草莽不懂朝政,倒坏本王大事。现下突厥压境,这胖子有个三长两短,朝野震惊,突厥必伺机而动。不如教主束手就擒,让本王拿去邀功,也好抽身缓图之。”
司徒雅微笑道“王爷不闻,挟天子以令诸侯?”
韩寐目光一凛,漫不经心道“本王还没准备好,占时,未必占势。”
“本教主没工夫等你准备万全。你再准备下去,也保不齐会被削藩。今夜皇城兵力集中在东西两门,对付你武当派赶赴的援兵,”司徒雅轻描淡写道,“趁乱杀了始作俑者凌太后,釜底抽薪,乌衣卫必自乱阵脚。再假韩璿之手,降旨怪罪乌衣卫失职……”
韩寐盯着司徒雅那张平淡无奇的人皮面具看了片刻“莽撞至极,非长远之计。”
司徒雅道“三日后,朝廷会收到八百里加急塘报,大理白苗两族,伙同贼心不死的三公主作乱。王爷镇守巴蜀已久,自然对相去不远的大理了若指掌。到时候主动向朝廷请缨……”
韩寐似笑非笑颔首“原来教主收留三公主,是如此盘算。”
司徒雅道“近年大理官府肆意抓丁采掘铜石,搜刮银饰,搅得民不聊生,与两族积怨已久。本教主在苗族颇有些人脉。三公主之前起事未遂,错在投靠白龙寨草寇,未占天时人和。”
韩寐笑道“你想本王以此为由,请缨抽调精锐兵力,架空朝廷,名为平反,实则回蜀中,与三公主会兵一处。再北上联合代北侯,先取突厥,建功立业,再班师回京,必定名正言顺。这想法固然妙不可言,可惜,如此一来,终究是犯上作乱,将士不从,反倒祸生肘腋。除非——”
司徒雅接口“除非,真正的九龙杯在本教主手里,而真正的皇帝也在蜀中。”
韩寐双眼顿亮。司徒雅话锋一转“其实,王爷也不必大费周章匡扶正统。就如乌衣卫所言,王爷才是不世英雄,真龙天子。本教主钦慕已久。待王爷兵至代州,本教主自有办法让韩璿因淫乐暴毙,再杀了蜀中那暗卫,彻底毁却九龙杯,于情于理,王爷你都必将承揽大统,岂不美哉!”
71、第七十一章
司徒雅冷不丁提出要毁却九龙杯、除掉暗卫九、辅佐韩寐称帝。
在他看来以韩寐城府,倘若脸色大变不假思索推辞,必怀不臣之心。韩寐闻话转瞬收尽眼底寒意,换了副合谋作奸犯科的暧昧口吻“此事须从长计议,且容本王权衡。教主美人,为你我二人着想,当务之急应是杀了凌太后,以图大业。不知教主有何良策?”
司徒雅见他三言两语打太极,便学着他语气轻佻道“王爷美人,不如你我挟这胖子去向太后请安,祝她老人家含笑九泉,如何。”
韩寐端详着隐隐发颤的韩璿“只怕此獠不肯配合,途中侍卫起疑,反而节外生枝。”
“无妨,”司徒雅振袖收了满室冰蚕丝,裹上乌衣卫连帽锦披,“本教主会些皮影戏。”
两人说干就干,卯足内力拽起那团穿着龙袍的肉山,继而各搀一臂纵入楼阁。远远看上去,桶粗的壮臂下,不见司徒雅和韩寐,唯有一团圆滚滚的肉山,在无比轻盈地跳跃飞奔……
顷刻到神仙宫前,负责拉辇的力士见韩璿驾到,纷纷跪拜。
司徒雅埋下头,将嗓子拔尖“听闻宫中出了刺客,朕与蜀王欲问太后金安,还不速速起驾!”他藏在韩璿背后的指节微微勾动,袖底的冰蚕丝霎时贯入韩璿皮肉之中,游向各处穴道。
韩璿痛得面如土色,奈何游丝牵引,竟身不由己抬手做个了免礼的架势,继而搂紧怀中韩寐。
韩寐心道这魔功果然诡奇毒辣,趁势连推带抱,将韩璿弄上轻辇。不一时至于寿康宫,几个乌衣卫挡住寝宫大门,称是太后安寝,不可擅闯。
韩寐只好掺着韩璿,和司徒雅齐声禀道“儿臣来给母后请安了!”
黝黑的合欢窗内,立刻窸窸窣窣一阵响,传出个气息紊乱的女声“哀家歇了,皇儿有话……明早再叙。”司徒雅旋即效仿韩璿声音,禀明刺客擅闯禁宫之事,要拦阻的乌衣卫调来禁军护驾。
乌衣卫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往紧闭的门牗望去,好似在等谁发号施令。
司徒雅心念一动,潜运九如神功谛听室内,竟有一男子与太后窃窃私语,只是发音颇奇,云里雾里。他与韩寐交换眼色,不约而同抡起韩璿,势不可挡掷向把门的乌衣卫,乌衣卫均是大吃一惊,眼见天子肉山压顶,还没想明白到底是躲是接,已连人带门一并砸入寝宫。
一名乌衣卫迅疾以波斯语低喝。司徒雅只听清“阿訇”一词,昆仑派掌门莫见怪曾告诉他,阿訇是头领之意,比如乌衣卫指挥使夜玛颐亦称阿訇。难道是夜玛颐在其中?可寝宫内明明是男子。
电光石火间,司徒雅和韩寐已各展身手,将乌衣卫和抬辇力士收拾妥当。只是那寝宫破开的门牗中,黑魆魆的竟全无动静了。闯入借微光一看,靠墙摆放瓷器的檀木架正无声合拢,罅隙里透出光亮。两人话不多说,蛮力掰开檀木架,拖起韩璿那堆肉山,发足狂奔往里追。
由于暗道狭窄,韩璿又奇胖无比,夹在两边的韩寐和司徒雅,肩臂均是蹭墙往前磨。
韩寐一边狂奔一边冷嘲“知道何为累赘?”
司徒雅风轻云淡“要不怎叫挟天子。”
“拖着胖子玩行刺,”韩寐痛心疾首,“是本王干过的最蠢的事。你去追杀太后,本王等你。”
司徒雅一脸鄙薄“不如你去追杀太后,我守着你姘头。”
韩寐叹道“成败在此一举!两情若是久长,不在朝朝暮暮。教主就莫要舍不得本王了。”说话间前方骤然开朗,两人如获大赦,争先恐后挤出狭隘的暗道——
出现在他俩面前的,竟是个四通八达的地下宫殿。
宫殿正中央火红的波斯绒毯,绣着金灿灿的火焰图腾。缀满爝火和旗幡的四壁,还阴刻着雄鹰侧首展翅的古怪舆图。司徒雅识得那犹如山字的火纹,顿感意外“此地怎有西域的拜火神教?”
韩寐道“是谁大言不惭,称兵力都集中在东西两道城门?”正有无数乌衣卫自各路涌出。
失算的司徒雅若无其事“不过是插标卖首的朝廷蠹虫,在王爷眼中也算兵力。”
韩寐见这阵仗,估摸教主得把贴身底袍也当武器使了“要不本王脱件衣服给你遮羞?”话音刚落,乌衣卫中有女人厉声叱道“韩寐,你好大的胆子,敢挟持哀家的皇儿!”
两人闻声看去,那女子三四十来岁,脸色惨白,发髻凌乱,身着亵衣,正接过旁边男子的锦披。
韩寐抬抬下颔“那就是本王母后,她旁边那大胡子波斯男人,是乌衣卫上任指挥使,当年杀害先皇、三公主之母、常大学士一家的元凶。”唯恐司徒雅弄不明白般,他搭着司徒雅的肩,旁若无人续道,“现任指挥使夜玛颐便是他的女儿,少时负责监视三公主,却不知为何放虎归山。”
司徒雅观瞧太后和那老指挥使苟且情状,鬼使神差道“你和你胞兄,莫非是……”
韩寐眯起凤眼“本王的胞兄,和先皇如出一辙。”
司徒雅奇怪道“那你为何要同本教主介绍这些死人?”众乌衣卫闻话大怒,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冲上来取这两人性命。韩寐语重心长道“因为,他们即将葬身地宫,连个墓碑都没有,很是可怜。偏偏本王记性不好,杀人过眼就忘。不如教主替本王记住,他们都曾是谁罢。”
这一番激将后,韩寐退到墙隅,守住动弹不得的韩璿迎敌,便顾不得看司徒雅是战是逃身在何处。乌衣卫对穿龙袍的韩璿投鼠忌器,反倒让他占了不少便宜。待他撂翻最后一拨近身的劲敌,视野恢复清明,才发现原本人如潮聚的地宫,已满是横七竖八的尸骸,只剩下他一个人还站着。
“教主?”韩寐疑道。
“过来。”宫殿正中央,竟有个踞坐的血人冷不丁出声。
韩寐拖着韩璿磕磕绊绊走近,只见这人披头散发浑身鲜红,唯有一双戾气横生的眼睛黑白分明。韩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才勉强认出他是谁,不由得同情道“还真脱干净了……”
司徒雅不理不睬,从尸堆里拧出个点了穴道的女人“酆都泊船时,三公主应该告诉过你,她的夙愿、本教主助你成就大业的酬劳之一,是要你亲手杀了凌太后。”
韩寐颔首“教主定下诸般计策,到头来也不过是杀人。”
司徒雅道“可见本教主也不总是投机取巧,只有杀人和被杀两种选择时,自然是杀人好。”
韩寐叹了声“不错,见不得人的事也得有人做。”他拾起乌衣卫的袖刃,跪在女人面前“母后。”女人无动于衷。他笑道“父皇的基业,败在你手里了。我真想把皇兄带来,半夜吓你一跳,看你是否会良心不安。但是我想,他还是永远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最为妥当。”
女人不闻不问,只是侧过头,痴痴地望着死去的老指挥使。韩寐又默念了几字,手起刃落。
司徒雅盯着虚无缥缈的前方“酬劳之二,你和你的胞兄永不得相认。”
韩寐诧异地望着司徒雅“你不求荣华富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司徒雅睨了眼不肯瞑目的凌太后“本教主更喜欢看王爷有苦说不出。”
韩寐付之一哂,低下头把玩染血的袖刃。“你这魔头怕是永远不懂,”他突然漫不经心,将袖刃抛个面,指指自己心口,“兄弟是放在这里敬重的。就算不能相认,他也永远是本王的兄弟。”
司徒雅打趣道“本教主也非铁石心肠,也许你叫我一声兄长,我就懂了。”
韩寐乐了“教主贵庚?”
司徒雅正要出言卖老,怀里莫名一重。他还没想明白怎还有活口且能神不知鬼不觉抢进他怀里,就有个软糯的童音撒娇道“娘……”
司徒雅霎时幡然改色,捞出怀里的小家伙来看,竟是一袭连帽锦披,红底金边像团烈火。
韩寐瞧瞧戴人皮面具浑身浴血的司徒雅,再看看乌衣卫打扮却衣袍色泽迥异的孩童“小孩,本王连他是人是鬼、是美是丑都分不出,你就知道他是男是女了?”
孩童扭头冲韩寐伸手“爹……”
司徒雅和韩寐不约而同扯下孩童的连帽披风。这孩童和中原垂髫小儿全然不同,发梢卷翘,皮肤雪白,眼睛圆溜溜的,五官虽然稚嫩,轮廓却鲜明非常,俨然波斯血统。
司徒雅恢复镇定,将孩童放下来,起身道“你爹娘或许在尸骸中,你找找看罢。”话还未尽,孩童又嗖地骑在了他肩头,用双脚勒紧他的脖颈。
韩寐竟未能看清这孩童诡异的身法,不禁感慨“江湖四忌,妇孺僧道,古人诚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