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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宠 完结+番外 第8节

作者:木吉菌子 字数:25763 更新:2021-12-29 14:16:16

    先帝亲自摆驾去看过了已勉强能下床的小儿子,直到确定萧明烨的确没事了之后,才松了口气,随即也不知是否关心则乱,亦或是纯粹心血来潮,也不和群臣商议,忽然就将嫡次子立为了皇储。

    这一举措立刻在朝廷掀起了轩然大波。昭皇后育有两子,长子萧明煜在皇子中排行老三,今年已有十八,为何却不将年龄大些且德才兼具、不矜不伐的嫡长子立为太子,反倒立了虽有些聪明伶俐,却也狂傲自负、爱出风头的第十一子萧明烨呢就算所有人都知道先帝专宠这个最小的儿子,但为了江山社稷考虑,也不该因为宠爱而做出如此轻率的决定吧

    而某些先知先觉的人已明白了当前的局势,怕是夺嫡之争要开始了。但太子殿下萧明烨却只像是个得了奖励而眉开眼笑的天真少年,他虽还虚弱,却兴致勃勃地谢过了自己的父皇,同时慷慨激昂地表述了一番治世的决心。

    之后,萧明烨又见了几波或真心或假意前来探病和道贺的皇室成员,但好在萧明烨有伤在身,该说的说完,对面也没好意思再继续旁敲侧击些什么,这才让萧明烨偷得半日闲,能够一个人好好地安心养伤。

    不过,如果是季清的话,他却是完全不介意对方来打扰的。

    而季清也听闻了小皇子被册封太子的事情,他感觉到这项殊荣对于尚且年幼的萧明烨来说并非好事,心中惴惴不安,便又以前任侍读帮忙照看小皇子的理由进了宫,去见了如今的太子殿下。

    季清来的时候,萧明烨还在跟与他年龄相仿的九、十皇子一对双胞胎萧明渊、萧明涯两兄弟说话。由于伤的是背部,萧明烨只能趴在床上休息,但他依旧兴致高昂,对着两兄弟夸夸其谈道“怎样就说九哥和十哥跟着烨儿能如鱼得水的吧这不,父皇把烨儿封了太子,证明比起三哥,父皇就是看好小十一啊”

    季清在屋外听见萧明烨如此口气,竟有些像是哪个山上的土匪头子一样,不禁有些吃惊。但他知道自己现在不是疑惑的时候,便只是安静地等在外面,直到萧明渊和萧明涯推开门准备离开。

    而九、十皇子看见这个曾和十一弟一起生生欺负哭的丞相之子,如今听到旧主成了太子却又低声下气跑来献媚,对视一眼,不免俱是一脸鄙夷之色,却不知他们的十一弟曾花了多少功夫想尽办法偷跑出宫、去求得这个不起眼的“阿谀小人”的原谅。

    不过季清也不想过多理睬他们的轻蔑神情,行过了礼,就进屋看望萧明烨去了。

    “季清你终于来看烨儿了”

    萧明烨终于看见他等待良久的那抹白色身影,喜得几乎要蹦下床去抱他,然而一动身体却又疼得他龇牙咧嘴,只得继续趴着,扭过头,眨巴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殿下”

    望着萧明烨疼得吸气的模样,季清心里无比难受,他急急来到对方的床边,小心翼翼地揭开他的衣物看了看伤口,确定没有开裂,这才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想起册封太子的事来。

    “季清今日喜闻陛下将殿下立为储君,季清真心为殿下感到高兴季清害得殿下无辜蒙受此等血光之灾,本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但好在殿下洪福齐天,不但化险为夷,还因祸得福不得不说,陛下如此专宠于殿下,殿下今后也算是能一帆风顺、高枕无忧了”

    萧明烨却撅了撅嘴,打断了季清的话,抱怨道“季清怎么说话越来越像个老头子了,和烨儿也要讲那么多场面话吗还有,季清真的觉得,烨儿成为太子是件好事吗”

    季清愣了愣,缓缓答道“并非如此。皇室子孙众多,夺嫡之争在所难免,而殿下年龄尚小,阅历尚浅,更甚的是在这朝中无权无势,手上既无能人也无兵马,在列位大臣心中毫无地位,又如何应对得了这些纷争”

    季清说着,却忽然顿了顿,有些纳闷。

    “然而季清不解陛下分明是专宠殿下的,可怎么舍得这么快将殿下推到这风口浪尖之上”

    萧明烨却耸了耸肩膀,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专宠哼,有了无可挑剔的嫡长子,父皇哪里是真的专宠烨儿烨儿那同母的三哥萧明煜,根本才是父皇真正看中的储君人选。”

    相比起季清一脸的惊疑,萧明烨却面无表情,只是那双修长的凤目像是狐狸似的不自觉地眯了眯,竟是一派老成的神情。

    “季清毕竟不在宫内,很多细节都不曾注意。父皇虽然不像对烨儿一样几乎事事宠溺三哥,但三哥却拥有着父皇安排的最严肃的太傅,最苛刻的武师,看似苦不堪言,实则精进不休,连伴读都是曾有“神童”之称的御史大夫孟大人家的长子孟琛

    “说起来,季清你也别难过,父皇之所以会轻易让你成为烨儿的伴读,就是看你性情柔软难成气候,恐怕将来担当不了丞相之职,才会坦然把你交给烨儿,否则还不早已让你跟了三哥,又哪里轮得到烨儿呢所以父皇对三哥才是真的器重和欣赏,烨儿不过是一个光鲜亮丽的玩具,是父皇不能溺爱三哥才转移恩宠的替身罢了知道为什么母后也都不怎么管烨儿吗并非因为掌管后宫事情繁多,而是她的大儿子已经能够为她带来她所能拥有的最尊贵的地位,烨儿恐怕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存在价值吧

    “至于今日将烨儿立为太子,也不会是突然而为之。父皇何其谨慎之人,怎会因一时意气定下如此大事不过是看时机成熟,顺水推舟,借着这个事故让烨儿抢占眼球,一来让三哥继续韬光养晦,二来也是要试试三哥和其他兄长会有何种对策不过,就算他们再怎么看好萧明煜,那又如何吾萧明烨正好就喜欢与人斗,与天斗哪怕烨儿现在一无所有属于烨儿的也终究会是属于烨儿的。”

    萧明烨一通极尽细致的表露下来,洋洋洒洒,言语之中霸气尽现,把季清听得一愣一愣的。可萧明烨对九、十皇子说的话又是怎么回事呢

    “老九老十呵,他们二人头脑简单,目光短浅,却自负聪明,认为烨儿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喜欢抛头露面、颐指气使的纨绔皇子,殊不知他们自己才是。而且老九老十玩心很重,他们的母妃又只知在后宫为自己的地位斡旋,根本没督促他们学进什么才识、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还只当是拉帮结派很有趣,想着先借烨儿的地位混个声名鹊起,之后再过河拆桥,反将烨儿一军哼,烨儿岂能让这俩蠢材如愿不过他们的妄自尊大倒是能给烨儿不少便利,就先吊着二人,今后再见机行事罢”

    萧明烨冷静地分析着,眼中一片阴霾,对自己同龄的兄弟的不屑和嘲讽溢于言表。

    虽然季清并不了解萧明渊、萧明涯,但这两位皇嗣也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这一点却绝不会错,可萧明烨却对他们二人俱是嗤之以鼻似乎只有那个极少露面的三皇子萧明煜才能给他些许压力。

    彻底傻住的季清此刻才终于明白,尽管萧明烨曾在他面前露了很久的天真少年的模样,但萧明烨的本质其实从未变过,他一直都是那个心机极重、冷漠狠绝的小娃娃只是对他变了。

    而萧明烨也注意到了季清有些害怕无措的神情,但他全无懊恼之色,却不自觉柔和了目光,凝视着季清,温声道“每错,烨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烨儿可以继续在季清面前只露出天真烂漫、柔顺体贴的一面,在所有人面前只露出放纵跋扈、不知节制的一面,可是这样的烨儿都不是完整的烨儿。其他人烨儿暂且顾不上,但季清不一样,烨儿这些话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却无需对季清设防,因为烨儿正是要让季清一点点认识完整的烨儿”

    心智过早成熟的萧明烨野心勃勃,恋权慕利,左右逢迎,无所不用其极

    可他就是想要让季清接受这个可怕的自己,并且还要将他残忍地拉扯进自己的世界里。

    季清太好懂,他善良而隐忍,执着而纯粹,他给予的感情无私而不求回报,他的内心因柔软和缺爱而对曾欺压过他的人都无法拒绝。所以,这一次,只要能以合理的方式将他圈在身边,他就会一心向着他,永不背叛,永不离弃。

    这样的一个人根本就是个宝贝啊。

    看季清依然有些犹豫的神情,萧明烨二话不说抓住了他的衣袖,拽得他一个趔趄坐倒在了床边,这才满意地动了动身子,变为健侧在下的侧躺姿势,脑袋则大剌剌地枕上了季清的大腿,确保对方不会又像往常一般避他千里。

    萧明烨仰头望着季清,笑得灿烂,眼里有深沉的占有和简单的依赖。

    其实又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也会疼痛,也会脆弱。除了季清,无人再能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季清叹了口气,很快接受了这样的萧明烨。反正他也不是不知萧明烨是怎样的人,更何况季清早已发誓,就算今后仍有被对方轻视的可能,也要跟随这孩子,报答他舍命相救的恩情,努力地保护和照顾他。而他见萧明烨方才虽一脸骄傲冷然,但受伤之后其实很需要人陪伴,便也不曾推拒对方,反而低头看见这个漂亮的少年因为伤痛额上沁出了汗珠,立刻从床边拿来毛巾细心地为他擦了擦,还顺手给他拢了拢头发。

    “殿下年纪尚小,又负了伤,思虑太重实在有损身体,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季清在这守着你。”

    消瘦的指尖柔和地从额边拂过,正处在变声期的少年的声音带着沉郁的低哑。萧明烨睁大了漂亮的凤眼,望着季清柔和的脸,望了许久。

    背上因保护他所受的伤依然在痛但痛得实在是太值、太值了。

    只因又一次在他的眼中找到了自己的身影。

    很久没有再经历过这种能让他完全放松的感觉,萧明烨只觉舒服得困意上涌。他捉住季清一只温暖的手在自己的脸边贴着,闭上眼轻声呢喃。

    “季清你一定要成为下一任丞相,烨儿也一定会成为下一任君主。烨儿不想看到烨儿的丞相被别人当去,更不想看到季清成为别人的丞相辛苦效劳所以,季清要争取,烨儿更要争取终有一天,本宫要与你一起站在这江山的最高处俯瞰人间,昭告天下苍生你会是帝王的专宠。”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章 三十五

    崇业三年廿二月初,逗留近三月的平南王即将离京之前,邀约当今天子一同去了京城香火最多的寺院古榕寺。

    古榕寺位于京城外郊一座山清水秀的矮丘上,每日暮鼓晨钟,香烟缭绕。虽不能说是举国规模最大的寺院,但却一定是历史最悠久、最负盛名的寺院,只因寺院之后有棵榕树,其树冠之大,足可荫蔽百米有余,而寺院的得名“古榕”,也正是托了这棵繁茂苍劲的古树的存在了。

    如果说矮丘已经存在了至少万年,那么矮丘之上那棵巨大的古榕至少也有千年的历史;如果说古榕已经存在了至少千年,那么这座与树为邻的寺院至少也有数百年的历史了颇显古韵的杏黄色院墙与青灰色殿脊在有些低矮却庞大的苍绿色古树茂密的枝杈中若隐若现,相映成趣,而古榕树上高高低低地扎着许许多多系有红色绸带的木牌,上书从古至今以来香客们虔诚的祝福,伴着寺中传出的阵阵肃穆的梵语。一部分古旧的心愿或许从未曾实现便已在风吹日晒中渐渐凋零泯灭,连存在过的痕迹都不曾留下,但后人依然趋之若鹜,为了不负这如梦般短暂的一生,祈求天赐良缘,祈求金榜题名祈求这棵也许已生出精魂的古树能庇佑所爱的人,一世福乐平安。

    而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哪怕外表看上去并不那么金碧辉煌,古榕寺还是成为了香火极盛的祈愿圣地,吸引着无数人前往。甚至连当今帝王的母亲昭太后,抛却宫中奢侈繁华的生活之后,也正是来到了此寺中听禅静养。

    因此,当崇业帝方一被平南王约去古榕寺时,几乎并未多加犹豫,便答应了对方陪同他小游半日。于是,二人带着些许随从,也不向众臣打声招呼,便换了普通的常服、抛下身后还未处理的事务理直气壮地出了宫门,竟像是又回到了他二人恶作剧不断的年少时光。

    骑在马上的平南王抖了抖马缰绳,笑了起来,乌黝黝的桃花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堂兄,我们真是好久都没有一同出游一回了吧”

    “是啊。”

    萧明烨勾唇应和着,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难得的天晴让人浑身干燥暖和了不少,雪早在不知不觉中化去一些,纵马漫步在外郊的林中,百鸟啁啾,阳光透过树冠的缝隙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影,身下雪地之中现出星星点点的青色草尖。去了天子冕冠与华丽衮服的萧明烨看上去也和普通的富家子弟所差无几,在到达矮丘之下的通往古榕寺的长长台阶时,甚至也和身边的普通百姓一般下了马,一步步拾阶走了上去。

    “说起来,今日怎么不见堂兄身边那少年出现平常不是总见堂兄喜欢带着那少年出行的吗”平南王有意无意地问道。

    “小衷啊”萧明烨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那小子,平日倒是机灵得不行,今天却也不知怎的,端杯茶来都能打碎,就放他休息去了。”

    “原来如此。”平南王笑眼弯弯,“看来这半日堂兄是注定要与愚弟单独过喽愚弟不胜荣幸,就是猜不到小衷要是知道愚弟抢走了他的主子会不会吃醋了哈哈哈”

    萧明烨瞥他一眼,却也没像往常一般出声制止其不正经的嘻哈玩笑,反而在这样的好天气下,听着这紫袍少年的笑闹声摇着头弯了弯唇角,倒是觉得与这许久未见有些陌生的堂弟亲近了不少。

    进了寺院,只见缕缕香烟从院中巨大的鼎炉之中袅袅升腾,正做功课的僧人们浑厚的念佛之声阵阵传来,二人隐在民间,随着周围的善男信女一齐双手合十,微微躬身,拜过了大雄宝殿的佛祖释迦牟尼,之后才走向了后院的那棵古树。

    古榕略微低矮,苍劲的躯干却足达百尺有余,压在头顶之上的树冠遮天蔽日,层层叠叠的枝杈不堪重负般垂下,给人以似压迫又似荫庇之感。系着木牌与树枝的条条红色绸带轻巧垂下,遮挡住了树下一个个面露虔诚之色的身影,风偶尔将树枝吹得晃动,吹得红绸飘飘似作飞仙,连同落在人们身上的明亮光斑也不住摇晃。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心中所思所愿,唯独说给佛听而已。

    “听闻堂兄本是年年会来这古榕寺院,只是自丞相大人离京的那年起,就再也未曾来过了”

    平南王望着眼前的景象,心中感慨不由宣泄而出。他似乎叹了一声,扭头凝视着身边的萧明烨,轻声问道“可今日堂兄却又不假思索,愿与愚弟前来此处了愚弟敢问,可是因为堂兄这一年之中又有了真心以待之人呢”

    萧明烨也扭过头回望着平南王,他大概也明白平南王似乎对他还有些莫名的执念,否则也不会总是旁敲侧击问他感情之事。只是他以为好些年过去了,堂弟也该放下了,却没想到这个堂弟和他一样固执,但凡有些化解不了的芥蒂,便会像蚌中的沙粒,日复一日磨砺着心头的软肉,也许还会像蚌珠般越滚越大

    但萧明烨还是应了声“是”,承认他的确已清楚了自己的心中所爱。虽然他不知道平南王究竟在意着什么,但他已明白,予人以虚无的安慰和诺言,将来对人的伤害只会更大,还不如坦诚相待,早日将他们的关系纠正过来。

    平南王长吁了一口气,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忽然笑了笑,说一声“这里太冷清,愚弟先去别处逛逛”便从他身边跳开,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萧明烨摇摇头,又把注意力放回了这棵古榕树上。平南王说得不错,在季清离开他之前,他每年都很乐意随父皇浩荡的排场来古榕寺祈福,他也还记得,他第一次来时正是被册封为太子之后。而起初,他对此并没有任何兴趣,难道向一棵树许愿自己继位、他就一定能安安稳稳地继承皇位了么他才不相信这些莫须有的东西,他只信他自己。但当萧明烨瞄见他的大侍女兰亭满面真诚地在一块木牌上写下“保佑阿爹阿娘和太子殿下平安”的时候,萧明烨也不禁微微有些动容。

    但他语气依然不屑,责问兰亭道“光在这写些没用的东西,本宫就能安然无恙这也太荒谬了”

    而兰亭却称得上是除季清之外最能看懂萧明烨的人了,她知太子殿下既还愿意出声发问,证明对此还是有些在乎的,也知自家小主子天生性格有些骄傲暴戾,有意引导他敞开心扉、宽以待人,便循循善诱,诚挚说道“殿下,心诚则灵。不管写下这些祝福究竟有没有实质性的作用,都是兰亭一片心意啊殿下不如也来写一则吧”

    萧明烨正当摇头,却又听兰亭道“听闻丞相大人家的季公子生来底子弱,常常染上些大病小病的,兰亭都心疼不已呢殿下不如就为季公子”

    萧明烨想起他曾见过季清发烧时的脆弱模样,又见兰亭一脸狡黠却善意的笑容,心中一动,手上不由得也拿起了一块木牌,却嫌墨迹极易凋敝,便直接从腰侧拔出一把匕首,但握在手中却又不知该刻下些什么。

    若说要他阖家安稳,却也希望他仕途无忧、青云直上;方要写下“平安无虞”,转念思索又觉不够,还想看他神采焕发、长命百岁,一直、一直陪伴他到老

    平日里舌灿莲花的萧明烨此时竟也面临着无法精炼语句的苦恼,小小的一块木牌刻不下如此多的心愿,他也无法从中做出满意的抉择。萧明烨犹豫再三,最后有些恼了,赌气干脆什么长句也不刻,只在上面雕了个字,想想又在旁边用力加了一个,权当就这样把所有的祝福浓缩了起来,留在了古榕树的树梢。

    而季清从不知道萧明烨暗自为他在古榕寺下祈福过,骄傲如萧明烨自然也不肯为此便在他面前邀功,只是萧明烨发现之后的时间里季清似乎果然很少再大病过,于是接下来的每一年,但逢有前来古榕寺的机会,萧明烨都会欣然前往,并在临走时留下一模一样的木牌,就这样竟已坚持了许多年直到季清的不告而别。

    但平南王却说错了一点,就算季清离开之后,祈愿的行为其实也从未停过。只是他因心中烦躁未曾亲自赶来,只挥手差了兰亭前去,虽一字不曾透露过让她做些什么,但料想他的大侍女冰雪聪明之人,也定会自行代他为季清祈福。

    真是喜他喜得病入膏肓了哪怕有多怨他弃他而去,也还是忍不住希望他在远方能过得平安。

    他并不信佛,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让他的心也会变得这般脆弱和柔软。

    萧明烨想到这里,忽然有些好奇起了兰亭都替他写过些什么。于是,萧明烨漫步走近了树下,凭着记忆找到了他时常悬挂木牌的一角,抬手翻了几块,果然看到了他曾经留下的木牌。

    系着红绸的青色木牌隐在树上其他迎风摇晃的木牌之中,就算是属于当今帝王的手笔,其实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心愿,像所有普普通通的人一样,卑微地希望它能被实现而已。

    虽然上面只有一个“季”字,以及后来添上的一个不甘寂寞的“萧”。

    萧明烨捏了捏牌子,忍俊不禁,又找了找兰亭留下的木牌,果然看到其中的一块写着一行熟悉而娟秀的蝇头小字,因几年来的风吹日晒而显得有些模糊。萧明烨细细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缓缓阖上了眼,眉目间有种被触动的温柔。

    上面只写了一句诗。

    “月暂晦,星常明。

    愿君如星长伴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愿君如星长伴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也不知,还有没有这么一天

    平南王在附近溜了几圈,还一时兴起在林中猎了只野兔。爱玩的天性让他方才的忧郁仿佛也一扫而光,直到尽兴了才记起回寺中寻了堂兄一道回去。

    而萧明烨正在古榕寺的大门口等着他。

    外形高大修长的年轻男人背着手,平静而包容地看着紫袍少年跳脱奔来的身影。平南王围着微服的帝王转了几圈,然后发出了几声夸张的惊叹。

    “堂兄啊愚弟怎么觉得,现在的堂兄看起来特别温柔成熟”

    “是吗”萧明烨不以为意,只是微微一笑,眉眼温和,却忽然将背后的手伸到了平南王的面前,然后缓缓展开了手心。

    “逸儿。”

    萧明烨终于唤了他的小名,就像小时候兄弟俩只知对方乳名便已玩在一处的情形。

    “堂兄惭愧一直以来都在逃避曾经对你犯下的错误,而你也一直对过去之事无法释怀。若是长此以往下去,吾二人也只会两厢生疏,徒留怨憎而已。”

    萧明烨叹了口气。

    “趁着今日一起来了古榕寺,堂兄就在这佛前与你说开罢。逸儿,堂兄一直视你为兄弟,不曾有其他任何想法,今后也愿一直以兄长之名尽心护你。你离京之日将近,堂兄想来你不缺金银珠宝、锦衣玉食,便去寺里为你求了一枚平安符,你将其带上,就当是带上堂兄的一片心意。从此山高水长,也有堂兄陪你游戏观赏,护佑你顺心如意、平安吉祥。”

    平南王惊呆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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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三十六

    在求符之后,萧明烨先去看过了自己的母亲。

    正是一轮功课结束之时,昭太后不便抛头露面,便只跪于屋内的菩萨像前,随着众僧的唱经声转动着手中檀香的佛珠,闭目安详地听着。

    有从宫内陪同昭太后而来的侍女先一步进了屋子,把微服的帝王准备进院的消息提前告知了她,昭太后面上平静,只是缓缓睁开了眼,凝视着对面菩萨慈悲的脸。

    萧明烨进来后,见这房间的布置十分雅致,只是有些背光,庄重的菩萨像边燃着熏香,让室内愈发显得昏暗。他让人开了窗,阳光终于从外面争先恐后地射了进来,在满是淡淡烟尘的空间里映出几道明显的亮线。

    昭太后仍安静地长跪于蒲团上不起,于是萧明烨走了过去,亲自将母亲扶了起来,在胡椅上稳妥坐好,并顺手把多余的侍从遣了出去。

    昭太后心中微动,但脸上神情不变,只说了一句“你这孩子,如今倒是体己了不少,只是恣意妄为的性子倒一点没变,仅带这么点人就敢出来,也不怕有不轨之徒半路谋害”

    萧明烨却笑着回应道“母后这话说得可就不在理了。孩儿一时兴起才决定出宫,将衮服换了便装,之前也未曾把消息散播出去,又哪里会有人来得及埋伏孩儿呢再说了,孩儿平日里政事缠身,也是在逸王的邀约下才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若不是因为来的是这古榕寺,能来好好看一眼许久不见的母后,孩儿才不肯答应呢”

    次子的这番甜言听起来依然十分悦耳,像是曾经的孩童乖巧机灵的讨好与撒娇,但昭太后却不由得叹了口气。

    昭太后一生唯独两子,比起大儿,小儿更与她相似可她更厌恶和漠视的也是小儿。

    因为她太了解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

    恶劣、乖戾、慕权尽管小儿总是在皇族子弟的面前恃宠而骄,又在她与先帝的面前示弱弄巧,仿若只是一个有些讨人欢心的小聪明便仗着宠爱狂妄自负的绣花枕头,但昭太后却知道,必须要对这个外表可爱的次子留个心眼。

    果不其然,当次子真正有了自己的实力之后,再见他的笑容,便知那藏在面具之下的是森森獠牙。

    昭太后又叹了口气。

    萧明烨细心地发现了昭太后的行为,柔声问道“母后为何一直叹气可是觉得身体不适么”

    “哀家很好,有劳陛下关心了,”昭太后神色淡淡,“只是哀家想到一直被陛下流放边疆的亲生兄长,一个人远在他乡、孤苦无依,不免担忧陛下会在史书里落得个残暴无情的名声”

    母亲的话里透露出直白的讽刺,但萧明烨的唇边依然是近乎温情的微笑。他愈发放缓了声音,看上去又包容又惋惜,又残忍又恶劣,以一个关心母亲的儿子的身份,也以一个笑到最后的王者的身份。

    “孩儿知道,母后久久未见三哥,心中定是十分想念得很只是孩儿还是太子之时,三哥便意图谋反叛乱,作为一母同胞的兄弟,孩儿也不愿与三哥针锋相对,只是孩儿这太子的重任分明是已逝的父皇力排异己托付于孩儿的,三哥不服太子没有关系,但不服父皇的决意,孩儿又如何看得下去更何况,三哥是要来杀孩儿的孩儿不惩戒三哥,难道还要让孩儿坐以待毙么”

    萧明烨微笑着,带着一派正直的神情。

    “不过母后也无须担忧,孩儿将三哥流放边疆不过是让三哥静心思过,等什么时候三哥能道声知错,孩儿定亲自将三哥迎接回来,好好陪陪母后”

    昭太后眼角微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真是好一个“道声知错”

    可谁人不知,萧明煜早已口不能言,还能道出什么话来呢

    望着次子那熠熠的笑容,昭太后想起了新帝继位的那天,从宫门外回来的萧明烨一身染血的锦袍,手握一把还在滴血的利剑,大步走进了凤殿,微笑着将三样东西丢在了她的面前。

    一条断臂,半截舌头和一只眼球。

    浴血的萧明烨好像地狱里爬出的修罗恶鬼,也是如今日这般灿烂的微笑,无视着她的惊怒,慢条斯理地对她说

    “今日宫门政变,煜王难逃其罪。罪其一,执剑不恭刺杀新帝,故朕削其臂膀;罪其二,口出狂言中伤新帝,故朕割其舌尖;罪其三,目中无人轻蔑新帝,故朕剜其眼珠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朕便替煜王将这三样东西还于母后,不知母后可愿就此抛却与煜王母子情深与朕一同清剿余孽,共享荣华”

    昭太后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平静,却浑身发抖,不知是愤怒还是畏惧。她自然会做出聪明的选择,因为她很清楚,暴戾的小儿没有当场砍下叛乱的大儿的头颅,已是非常顾及她的情面了。

    萧明烨放肆地哈哈大笑,俊逸的面容上有一瞬间的疯狂和扭曲。

    “甚好,甚好啊,母后终于是孩儿一个人的了”

    昭太后木然地看着装若疯癫的萧明烨,听见了他的话,心中却蓦地一抽。她忽然明白过来,是自己做错的一个决定,加剧了整件事情的发展。

    她以为是那人的蛊惑令他变成了恶鬼,却不知,那人在他的身边才是恶鬼被锁住了链条。

    可那也许一个眼神就能让萧明烨平静下来的人,早已不在他的身边了。

    于是,震怒的恶鬼亲手将胞兄虐为残废。但冥冥之中似乎也有因果报应,当初她最终阻止了大儿将那人除去,小儿虽对此事一概不知,却还是留了大儿一命。

    而在这之后,萧明烨肃朝堂,驱亲王,遣后宫整个宫里面目全非,空空荡荡。这位骄傲乖戾的新帝不爱女人,排斥亲人,也不可能有朋友,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端坐于江山的至高之处,冷冷地俯视着天下人。

    一边享受权利,一边独饮孤寂。

    而昭太后心力交瘁,好强如她,事情再一次完全脱离掌控的感觉让她甚觉难堪。她静静思索了良久,终于做出了放弃宫中荣华富贵转而进寺清修的决定。离开的那天,萧明烨来送了她,她看着如今已稳坐帝位的小儿不再露出疯魔的一面,只剩下满足而又落寞的平静,忽然间想起自己真的从未把他看做她的小儿。

    她虽了解他的性格,却从不曾明白过他的内心。

    这孩子,也许一直都被自己妖魔化了。她对于自己的厌恶投射在了他的身上,她厌恶两面三刀的小儿,其实是厌恶长袖善舞的自己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

    以后,便只将小儿看做自己的小儿,就好了。

    昭太后轻吐出闷在胸中的一口浊气,转移了话题。她问了些萧明烨生活上的琐事,萧明烨乖巧地一一答了。他看着这个曾经强大而美丽的女人如今愈发苍老的面容,心中不能不说有些触动。对于母亲的依恋是人的天性,尽管他对昭太后的偏爱颇有怨念,但他发现自己真正强大起来的时候,想的却是如何原谅而非宣泄不满了。

    萧明烨将他所求的三枚平安符中的一枚交在了母亲的手中。

    “娘,距春节已不足一个半月了,不如早些回宫,静候佳节吧。”

    昭太后怔了怔,收了手指,用力握了握小儿宽厚温暖的手,应了声好。

    不知如何又聊到了家室的问题。昭太后忽然想到了什么,拨动着念珠的另一只手不觉一顿。

    “哀家记得,你这孩子可有好几年不肯来古榕寺了,这是有人了”

    没想到母亲也看出来了但是否愿来古榕寺也许并非是重点,真正变化的大概是自己的内心。萧明烨淡淡笑了一下,坦然点了点头。

    “身家如何”

    萧明烨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昭太后明白了。

    脑中闪过曾无意间看见的场景。刚及弱冠的白衣青年本是要向快步而来的太子殿下行礼,却不料被那十四五岁的精壮少年大大咧咧地扑进了怀里,只好小心搂住对方的身子,顺势在后背轻轻拍了拍。

    昭太后闭了闭眼,又很快睁开。

    “感情之事便自己处理罢,哀家也不再过问了。不过既然定下了,就好好对待有着圆满之意的玉环,或许能作为信物,给人送上罢”

    帝王与平南王回宫之后,果不其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几乎是小跑了过来。虽然萧明烨毫发无损,但满脸焦急的季清还是忍不住要劝说责备几句。

    “陛下身为国君,每次出行必有御林军护卫才是怎能不打声招呼就微服出宫要是在外发生事故可怎么办且陛下枉顾自身安危之时,却有没有想过举国无君、群龙无首的后果知不知道臣忽然之间找不见陛下都要被吓死了”

    而平南王生平最烦丞相像老头子一样啰嗦个没停,季清方开口之际,平南王就嬉笑着给萧明烨递了个眼神,接着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只留下帝王还在殿门前乖乖接受丞相的“教导”。

    萧明烨温柔地看着季清,露了个无奈的表情,却又忽然玩味地笑了笑,凑近对方耳边,用无比低沉性感的声音暧昧道“爱卿这张嘴这么伶牙俐齿的也不知给朕舔的时候会不会这般灵活”

    “”

    如此下流之话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从一身贵气的帝王口中说出,悚得季清几乎是立刻丧失了任何话语的能力,脸上不由自主的燥热一片,根本没法再继续唠叨下去。

    萧明烨狡黠而得意地眨了眨眼,心情愉悦,等不到两人独处之时,便当着一干侍卫仆从的面,伸手捏了捏季清涨红的脸颊,在他嗫嚅着的淡色嘴唇上嘬了一口。

    “陛下”

    “好了好了,朕知道爱卿想说什么,不就是注意身份场合不宜白日宣淫之类的吗朕听话就是了。”

    萧明烨笑眼弯弯,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小巧的锦囊。

    “平安符。”

    季清怔了怔,低下头迷茫地看着躺在帝王手心的小物什,却不料忽然被萧明烨拉近了距离,精致的平安符也被有些粗鲁地塞入了他的衣襟之中。

    “好好收着,不许掉了。”以命令的语气赠给礼物的萧明烨眼神却有些飘忽,“朕花了心意的”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若有若无,让季清不能肯定帝王是否真的说了什么,但那其实已无所谓了。光是帝王为他求符这件事已是告诉他,他在对方的心目中很重要。

    季清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福包,感动之情溢于言表。而除了感动他能给的最大的感情也就是感动了。

    但萧明烨有意不让他长篇大论地表达其受宠若惊的感动,往四周望了望,发现好像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便立刻转移了话题,问身后不远的兰亭道“小衷呢还在休息吗”

    兰亭却踟蹰着,面上似有忧色。

    “不瞒陛下,小衷、小衷他一天都没见踪影了。”

    “什么”

    萧明烨皱了皱眉。

    而同样听见了回答的季清暗自一惊,一阵凉意忽然间漫上四肢,直逼心底。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40章 三十七

    而季清的惶恐不安,来源于前段时间莫名失踪的易和。

    问了兰亭具体的情况,才得知季小衷休息了一阵之后,闲不下来,为了将功补过,便去了帝王的寝宫做些清扫。兰亭已询问过了守在寝宫之前的侍卫,所有人俱称季小衷进去之后,再无人进去过,也无人出来过,期间没有任何异样的声音传出,安静得就像季小衷自己一个人人间蒸发了一样。直到兰亭觉得季小衷离开的时间长得有些奇怪,才一路寻了过来。

    又是寝宫

    这无比熟悉的描述让季清不能不想起在帝王寝宫内离奇消失的易和。却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一回的谜团还未解开,数月之后,同样的遭遇竟会在一个平凡小仆的身上再次发生。

    但说起来小衷的这个仆从身份,其实又并非那么平凡和简单。

    他本是季清的贴身更衣小仆,只因身形与那易和相似,被礼部尚书夏笙离挑作了易和的替身,谁料露了陷,还是被帝王识破。本以为震怒的帝王会将这小仆杀之而后快,却没想到萧明烨忽然宠上了小衷,使得这小仆因祸得福,从季府一个默默无闻的下人,成为了帝王身边无人不知的红人。

    可是,那行凶之人将这样一个人掳去究竟有何目的呢

    听完了兰亭及其他相关人员的叙述,萧明烨决定亲自去寝宫看看。季清正犹豫着是否应该跟去,这时帝王却已发话了。

    “爱卿也一同去吧。”

    “是”

    季清顺从应下,但仍是心有彷徨,踌躇之间,已让萧明烨向前走远了几步。等他再跟上时,二人却已隔开了那几步远的距离,季清为了增添自保的安全感有意没有加紧步伐,却不知为何心中愈发一片苦涩,郁郁难安。

    大约是曾经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在作祟吧如今帝王虽对他起了爱意,可他们的孽缘,却是始于萧明烨对他一次又一次的惩罚。若是此谜不解,他们二人之间的隔阂也永远都无法消失,就算萧明烨现在再怎么喜欢他,总有一天也会因心中嫌隙而离他越来越远,更别提他自己对这个捉摸不透的男人也始终心存畏惧

    季清有些走神之际,一群人已来到了帝王的寝宫。萧明烨仔细端详了整个寝殿的布置和摆设,均未发现任何不妥,殿中物品尚无缺损或是移动过的迹象,唯独在盆架之上多了一盆季小衷端来的打扫所用的清水,与盆内静静漂着的一块沾有不明污渍的抹布。

    整个封闭的空间之内,除了人,什么都没有缺少,反而还多了一些东西。

    与易和消失的情形十分相似。

    那次是多了一封莫名其妙的字条,而这次,则是季小衷带来的清洗用品。

    萧明烨走到盆边看了看,伸手小心地捻起那块不断滴水的方巾,也不拧干,就这样观察起了上面的形状。水面已晕开不少黑色痕迹,但好在这块抹布未曾被揉弄搓洗过,虽然上面残留的色块已浅淡变形,但依然能够勉强辨认出来。

    似乎是一枝仓促间画下的梅花。

    而再看旁边的小案上胡乱放着的一支沾有墨迹的毛笔,众人霎时间如醍醐灌顶,纷纷猜到这大概就是季小衷留下的线索

    可是一枝梅花,又能有何种寓意呢

    季清低头想了想,忽然浑身一震,脸上血色褪去。

    是金钱绿萼梅。

    那日君臣一道踏雪寻梅,帝王兴起之下有意向众臣“问梅”,之后挑了季清的答案为佳,还亲手赠与了他一枝金钱绿萼梅。

    这件事在宫廷中流传甚广,几乎无人不知素有龃龉的君臣二人因梅而至此冰释。不过也很好理解,帝王的新宠儿季小衷无论怎么说也是季家的人,帝王爱屋及乌也是极有可能的。

    但不怪乎大多数人这么想除了帝王与季清及他们身边亲近的人,无人知道萧明烨不过是看季小衷好玩,才随便将他放在身边而已,萧明烨喜欢的,是自己的丞相季清。

    只不过,这个“喜欢”能喜欢多久就真的无人能知了。或许,连萧明烨自己都不知道。

    季清抬眼看见帝王盯着方巾一脸凝重的神情,脑中已想象出陛下已在脑海中重现了当时的情形,被袭击的季小衷认出了他派来的人,于是仓促之下拿起小案上的毛笔留下了梅枝的图案季清甚至已经想好了要如何辩驳,如果陛下问起来,他就回应说这证据出现得太过刻意,若是有人故意留下,为了混淆视听也说不定

    但萧明烨这时却忽然发力,狠狠拧了一把手中留有证据的方巾,然后手一松,任其落入水中,化开一片乌黑墨迹,再也辨认不出任何东西。

    季清一愣。

    “那方巾上什么也没有。”

    萧明烨一边以肯定的语气淡淡重复了一遍,一边环视着在场的所有人,最后不觉在季清的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曰“是,陛下。”

    “来人通知所有人到正殿候着。这件事连同易儿的失踪,朕是时候该好好盘查清楚了。”

    这一次,不光季清,所有的大臣都被召集在了正殿。众人看这严肃的架势,不由得面面相觑,还以为是突发了什么国祸战事,谁知却是丢了个小小的仆从,不由得俱是一脸茫然。

    但帝王的表情却太过冷峻,让人不敢提出一点异议,只一个个恭恭敬敬地站着,等候帝王发话。即将出宫的平南王也赶来了,他本是嘻嘻哈哈的神情,但在感受到殿内一片肃穆的氛围之后,也不由得收敛了几分。

    萧明烨怒道“虽然丢的只是朕的一个仆从,但宫内绝不允许任何无头之事发生在朕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能私自对朕身边的人下手,甚至还是接连两次那朕是不是该怀疑,下一个目标就是朕了呢”

    众人一听,帝王竟处在如此危险境地,立刻也随之紧张起来,但仔细想想,这事却又蹊跷无比。首先,由于其所用手段极其相似的原因,暂且排除不同人作案的可能。那么按理来说,那行凶之人的目标若是帝王,第一次袭击易和也许还是试探,第二次却是铁定要针对帝王了,然而事实上,第二次遭罪的却是那新得宠的季小衷这不免让人回想起易和失踪之后盛传的某种说法

    丞相季清为使帝王戒去断袖之癖,纳妃立后,私自将少年驱逐出宫。而该推论,来自于易和留下的证据那张字条。

    果然,这时就有人开口提道“敢问陛下,季小衷失踪之前可有留下什么指认性的证据吗”

    萧明烨看了看说话的平南王,想起来上一次也是他在一边推波助澜,将季清说得哑口无言,于是自己一气之下将砚台砸向了季清的额头

    萧明烨回道“没有。”

    平南王一愣。

    萧明烨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几眼,不由得反问道“说起来,逸王似乎很有把握小衷会留下证据也不知逸王如何会有这种想法”

    平南王反应很快,立刻调整了过来,一本正经地回道“自然是因为几个月前易小公子失踪之时,便留下过此类线索。如今那行凶之人故技重施,保不准季小衷也能找到时机留下信息”

    “非也非也,逸王爷此言差矣按照常理来说,第一次下手既然出了纰漏,再次制定计划之时不就应该更加缜密才是吗”

    自从被平南王摆了一道之后,夏笙离就一直想让平南王也尝尝百口莫辩的滋味,此时见机会难得,立刻忍不住抢白一番。

    平南王气极,却又无话可说,只得大声道“陛下这两次失踪疑案如此相似,定是一人所为丞相大人既能将易和掳走,那季小衷定然也是他掳走的”

    季清正待反驳,萧明烨却已摇了摇头,以斩钉截铁的口气说了句“不是他。”

    “可易和留下过证据”

    “爱卿的为人朕还是了解的。他既说不是,那便不是他。”

    听出帝王的话中竟满是对丞相的袒护,众人不禁皆面露惊讶。尽管大家都知道这君臣二人的关系已亲近了不少,但前后态度的差距竟如此之大,不能不说萧明烨真是一个极其护短之人。

    而季清也没料到有朝一日竟也能享受来自于君主的荫庇,回头一看,御史大夫墨流采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太尉尹天凌则摸着下巴、一脸暧昧和探究的神情,而悉知一切的好友夏笙离却冲着他挤眉弄眼,那意思很清楚得了陛下的专宠,季兄你大可高枕无忧了

    但季清却是万万放松不下的那一个。他料定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尽管帝王如今是愿意相信他的,但以后呢若是以后又出现了新的指控呢

    他并不认为萧明烨在手头上明摆着一份证据的情况下还会多么相信他。就像易和失踪时,帝王也仅仅是凭着一张意味不明的字条,便在他面前露出了暴怒冷酷的一面。而这些天来,他能感觉到萧明烨在不断地向他示好,包括性事结束后体贴入微的照顾,还有刚刚塞入他怀中的那个充满暖意的平安符

    他想,萧明烨也有可能是为了追求还不曾有过表示的自己,才暂时选择相信他的。

    待萧明烨揪着一个个办事不力的御林军统领及各廷尉罚了一遍,再下令加强宫中的守卫力量和加大此案的调查力度,定将宫中上上下下所有人盘问清楚,谁也不能以任何理由逃避调查之后,众人得了散去的恩准,季清才有机会赶去了御书房,再在私下里与帝王好好谈谈。

    萧明烨见他进来,如往常一般招招手,让他离自己近些,然后张开双臂,将他整个儿搂在了怀里。而季清现下也顾不得别扭,他满脑子被小衷莫名失踪的事情占据,心中烦闷不已,萧明烨此时给予他的怀抱能让他安心不少,季清也没能舍得拒绝。

    “爱卿既然找来了,那不如说说你的看法。”萧明烨摸了摸季清的发,语气温和。

    季清思索片刻,犹豫道“陛下,微臣以为,易和与小衷的失踪,并非是有人为了对陛下出手而进行的刺探。那行凶之人似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让小衷消失不像是要对陛下不利,反倒像是在仇视着陛下心爱之人”

    但萧明烨却打断了他,强调说“可爱卿也知道,朕喜欢的究竟是谁。”

    “”

    季清静默半晌,却不知该怎么向对方解释,虽然他是知道了,可朝廷上下几乎都默认帝王喜欢的是季小衷,甚至连季清自己也曾经这样以为直到萧明烨亲口告诉他。

    尽管季清作为当事人没能发现萧明烨举手投足之间对他的关怀是他的迟钝,但萧明烨本身在这方面也的确有所疏忽,因为他从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完全恣意而为,自然也就不知道避嫌。

    季清很清楚萧明烨这一点,所以在公开场合总是尽量避免与帝王接触,以免对方兴致来了做出任何不规矩的行为。但季小衷却不同,他本就是萧明烨的贴身仆从,帝王走到哪他也跟到哪,况且二人之间清清白白,实在没有什么好隐晦的,所以那些打闹挑逗之事也从来都不加掩饰,在众人面前自然就总能出现帝王和少年“亲密”的画面。

    不过萧明烨反应不慢,仔细思量一番后立刻领悟了这一点。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凝重,低头深深望了一眼怀中人,忽然收紧了手臂,没有说话。

    季清不曾发现萧明烨的沉默,只是继续分析道“且从他二人失踪时留下的线索来看,俱是在影射这一切与微臣有关,想来那行凶之人对微臣竟是积怨已久,但微臣却想不起有什么仇家。虽然列为大臣甚至微臣均不想陛下沉溺男色,但也断不至于加害无辜之人啊”

    萧明烨听了,看着他,忽然笑了笑,打趣道“也就是说,爱卿如今的处境非常危险那朕可再也不能对爱卿好了,万一丞相也给人掳去了怎么办”

    季清呼吸蓦地一滞,身体一僵。只因对方不知,在这段未曾摆脱嫌疑的敏感时期,只依靠着帝王一时的偏袒才得以不受拷问的季清,萧明烨随随便便一句带有“抛弃”意味的话都能让他极度不安。

    如果有一天,陛下不再喜欢他了

    他也就不会再相信他了。

    萧明烨看出了他的惊惶,忙亲了亲他的额头,安抚道“傻瓜别怕,朕就是开玩笑的”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41章 三十八

    季清忽然梦见了三年前,新帝方登基不久的事来。

    先帝驾崩,举国哀悼。十九岁太子萧明烨继位,改年号“崇业”,令举国上下着白衣、白帻不冠,于自家门前吊唁七天,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身在江南本家的季清被封地方刺史已有两年之久了。这两年来,他考察了该处的风土民情,了解了当地的特色与顽疾,还回归了季氏本家认了祖,之后利用自己的所学,将此地也算治理得井井有条、物阜民安,为今后担任丞相这一要职积累了不少经验。

    尽管远远身处在国的另一端,但季清却不能不心系京城的那个小太子。他离京之时是二十又四,太子殿下才不过十七,如今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他已经二十六岁了,新帝崇业帝却仍是风华正茂的十九也不知他离开了那么久,那孩子过得如何,有没有再长高一些,是不是仍然乐衷于耍性子

    以及,满朝传闻的新帝好男风又是怎么回事

    原本一直与萧明烨形影不离的季清并没有在这场夺嫡之战的最后、同时也是最关键的两年里继续守在萧明烨的身边,但他光用猜的也知道太子的身上会发生多少险恶的事情他几乎日日夜夜都在为那孩子提心吊胆,好在萧明烨最终还是更胜一筹,顺利登基,完成了他一直以来的夙愿。而他也终于能够返京,得以再见阔别的故居和故人,因为他相信太子殿下不会忘记两年前的承诺。

    然而,想象中的召他回京的圣旨却许久都不见踪影,萧明烨似乎一直等到慢条斯理地处理完所有事务,才想起来还有季清这号人。不过季清没有多想,毕竟萧明烨最终还是记得他的。他有些激动地接过了姗姗来迟的圣旨,满腔归家之喜胜过了相思之苦。几天后,季清依依不舍地挥别了江南的父老乡亲,坚定地踏上了回京之路。

    进了京城,眼前的景物越来越熟悉,明媚的阳光下,挂着“季府”二字的牌匾依旧焕然一新,季家忠心耿耿的下人们也都一直守着老宅。季清不过刚下了马车,府上已有管家惊喜地迎了出来,仆从们围绕着主人井然有序地开始了从前的工作,这个家运转了起来,仿佛这两年来他从未离开过。

    季清感慨颇多,而他方进了旧居怀念地转了几圈,这时却见大门前出现了两个匆忙赶来的身影,正是好友乾飞与夏笙离。

    虽然早在幼时春日宴上就见过,但季清与这二人正式相识时却是在萧明烨刚被封太子之后。夏笙离正是接替季清成为萧明烨的后期伴读的贵胄,于是,当季清又重新与太子殿下交好之后,难免时不时就会碰上这个脾气不太好的夏家小公子。

    而一开始,夏笙离与很多人一样,以为季清不过是因为旧主被封太子才又屁颠屁颠地跑来献媚,自然也没给过季清好脸色看,直到他亲眼看见那小太子撒着娇、缠着满脸无措和无奈的季清硬是要人陪着一同午睡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季清在向太子献媚,而是太子在向季清“献媚”啊

    本来夏笙离与萧明烨都是极骄傲的性子,一个像养尊处优的猫,一个像霸道孤僻的狼,互相都看不顺眼,一直是貌合神离,现在却见这小狼崽子在季清面前乖顺得尾巴都要摇起来了于是,从此以后,夏笙离便对季清刮目相看,也因此而越来越了解对方,直至成为了好友。

    也因此,季清此次离京,最郁闷的就属夏笙离了。夏笙离骨子里天真,其实并不难相处,但愿意耐心直到和夏笙离相处得好的却实在不多。除了乾飞,就只有季清软乎的性子能让他完全放松下来。夏笙离也总算明白萧明烨为何那般喜欢缠着季清了,季清太宽容那么宽容,以至于让人觉得他的过去一定没有人爱他。

    好在现在不一样了。

    夏笙离见到故友,一个激动,扑过去拥住了季清哇哇乱叫,季清无奈地拍了拍这孩童心性的家伙,却笑着,与乾飞一同将夏笙离从身上扒了下来。

    三人坐定,立刻有说不完的话想倾吐,聊了些江南地区的风土人情之后,季清想起了萧明烨,不由得便向二人问了起来。

    本以为一直跟随太子殿下直到他登基的两位友人会迫不及待讲上许多,但谁知却得到了一片沉默。季清困惑地望望眉头紧锁的乾飞,又望望神色怪异的夏笙离,一种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听闻新帝好男风这、不会是真的吧”

    “是真的。”乾飞叹了口气,“陛下这两年变得太多了。”

    季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知季兄可还记得孟琛”

    御史大夫孟大人膝下长子孟琛由于是三皇子萧明煜的势力,所以一开始的时候,季清与萧明烨对他俱是没有很大印象,只知道他是个聪明人,三岁能吟诗,五岁可论理,其心智开化之早,只有三岁就知道卖乖讨好的萧明烨能与其媲美。

    然而可惜的是,这样的一个“神童”,却因不像萧明烨一样懂得暴露张狂而收敛才智,被先帝过早地指定为了三皇子萧明煜的伴读,与未来真正的帝王萧明烨失之交臂,让萧明烨先认识了心神迟钝一些的季清。

    但说起那三皇子萧明煜的资历,其实也实属优秀,阴狠起来甚至比小十一还要狠,只可惜比起他那一母同胞的亲弟还是少了一份用人的智慧,不懂珍惜身边的才子,一步错、步步错,最终导致逼宫失败。

    而那不被珍惜的才子孟琛,则及时做出了明智的决定,弃庸主而去,转而投入太子萧明烨的麾下,最终没有在新帝清剿余党的时候被算作谋反的一员,落得个和三皇子一样的下场。

    这件事发生在季清离开京城之后,同时也是萧明烨枉顾伦理与其堂弟萧秋逸媾和之后。

    但萧秋逸毕竟是其手足,且很快因为远在封地的父亲被气病的缘故离了京,于是,便是之后前来投奔的孟琛赶上了这一团糟的状况。正值饥渴的萧明烨很快盯上了这块送到嘴边来的肥肉,对方卓绝的才华和姣好的面容俱是深深吸引太子殿下的资本,使得英武有志的太子殿下对这位新来的俊秀才子欲罢不能,哪怕萧明烨登基之后,耽于淫乐的崇业帝收了不少各地献上的男宠,但孟琛依然得以日日跟在他的身边,享受着来自于帝王的专宠。

    二人叙述完毕,夏笙离摊了摊手,露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他可是看了不少萧明烨与孟琛旁若无人的亲热场面,虽然孟琛身为文人,自然会有尴尬与羞耻,但这副欲迎还拒的模样反而更能激发那年轻气盛的帝王的欲望,常常抛下探讨了一半的事务,当众就将孟琛拉走,至于去做什么,大家自然都心知肚明

    季清的眼角抽了抽,以手默默抚了抚额头。

    两年不见,这小太子怎么长成了行事这般胡闹的样子不爱女子,反而喜欢上男人了,还白日宣淫、不顾手边事务就去寻欢作乐

    还有,孟琛又是怎么一回事以他的才能,成为一个辅佐明君的良臣绰绰有余,可他怎么连劝也不劝劝陛下,反而还心安理得地由着陛下乱来、纵容这等有伤风化之事发生呢

    季清有些坐不住了。他骨子里略带迂腐而又爱操心的性格驱使他必须去和萧明烨谈一谈,何况这并不是普通人的琐事、私事,而是国君,是当朝新帝,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身上发生的人生大事,他根本没法劝说自己不去为他担忧。

    于是,季清按捺着有些忐忑的心,正了正衣冠,深吸了一口气,拔腿匆匆向宫中走去。

    但季清没想到的是,他这两年来头一次进宫面圣,新帝就当头给了他一份巨大的“惊喜”。

    当他进了帝王的御书房,远远看见那身着华丽衮服的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孩子又长高了

    虽然龙袍加身的萧明烨是坐在紫檀木书桌后的,但显然能看出十九岁的帝王比起两年前的太子时期又长开了许多,脸部的轮廓还带着些许少年的圆润和青涩,但已有了成年男子的棱角,让这张本就十分漂亮的脸增添了一份属于王者的刚强与霸道,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季清很高兴,他真诚地为萧明烨的成长而感到高兴。他不禁露出了笑容,上前几步踏进书房,略略行了一礼,声音抑制不住地透露出久别重逢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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