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懵懂度日,任由生活的鸡毛蒜皮汇聚成无知的洪流,裹挟着自己缓缓向前,从未预想过这洪流的尽头会是名为不幸的深渊。
二十二
我继续与文森特和平共处。
敌不动,我不动。杀杀人,煲煲汤。
如果是生在和平年代,文森特会是个模范室友。他有轻微洁癖,爱搞卫生,每天买菜做饭,而且沉默寡言。
我疑心他的社交恐惧不是装出来的。走在路上被玩滑板的熊孩子撞着了腰,他那低着头唯唯诺诺的样子看得人心头火起,害得我忍不住揪起那熊族小崽子揍了一拳,在后者的嚎哭声里问他“你行不行啊?”
他一路没吭声,快走到家门才小媳妇似的羞答答地憋出一句“谢谢。”
“……”我对天翻了个白眼。
文森特在卧房的书桌前工作。有时我存心打探,突然走进他的卧室,见他戴着耳机,正在研究一道投射在空气中的人影。
那是某个人类政要的等身模型。他反复将那个3d影像放大又缩小不停调整着观看角度。我推测他要执行什么机密任务,跟着看了半天却没发现任何异常,索性出声问道“你在找什么?”
他猛然一抖,仿佛真的刚刚才发现我的存在,摘下耳机望了过来“我明天要拍摄这个人,在研究他的脸怎么拍好看……”
“……”
“有什么事吗?”
“哦,”我面不改色地将手中的水杯递过去,“我给你送杯水。”
他又鼓了半天勇气才跟我对视,睫毛抖个不停“谢谢。”
有时候,我真心实意地希望是自己多疑。
二十三
这天晚上,我看见了一只鹿。一只异常高大矫健的白鹿。
它浑身雪白,骨骼颀长,巨大的鹿角如弯曲的古木般生长出枝桠。
它朝我缓步踱来,慢慢俯下身,似乎在蓄力攻击却又引而不发,碧绿的眼中透着来自远古的苍莽之意。我不知为何忘记了危险与杀戮,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指尖刚刚触及那冰冷的巨角,鹿的幻影就倏然散作了尘埃。
我从文森特租房的沙发上倏然睁开眼。
夜色已深,四下悄无声息,手机亮起的屏幕格外刺眼。
我伸直胳膊捞过手机看了一眼消息,随即坐起身来,扭头看向卧室那虚掩的房门。隔着这扇房门,里头一片寂静,我甚至分辨不出文森特的鼻息。
我从怀中摸出手枪紧紧握在手中,起身蹑手蹑脚地靠近卧室,屏住呼吸缓缓推开了房门。
文森特安静地侧躺在床上,睡相十分规矩。
我举着手枪盯着他看了几秒,转身离开了租房。
二十四
组织发来了新的情报。
名单上的一个人类间谍暴露了行踪,此刻正在接近鹰族首领的住宅。
赶往组织发来的地址的路上,我很是怀疑了一下此人出现在兽族地界的目的。
其他可能性都说不通,一个间谍突然不惜暴露自己的行踪,只有一种解释他是去杀人的,而且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只是不知鹰族最近犯了什么事,会被人类盯上。
我靠近那首领的别墅时正是深夜最黑暗的时分,四下十分安静,嗅不到任何杀气。
其他参赛者似乎尚未赶到,这次让我抢了一回先。然而气氛平静得过了头,就显出了几分诡异。
我很快找到了这别墅的警报探测器,熟门熟路地断了它的电,这才沿着墙壁攀上二楼,挑了扇没亮灯的窗户,从窗缝里探入工具开了锁,轻巧地跳了进去。
眼前是一间宽敞的卧室,从摆设来看似乎是主卧。
我正在四下探看,突然被一声异响吸引了注意力。
发出响声的是与卧室连通的房间,中间仅有一门相隔,此刻门还半开着,漏进来了些许灯光。我无声无息地靠近过去,外头是一间书房,有个瘦削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书桌前操作着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不释放出任何杀气,暗中举起枪支,瞄准了他的太阳穴,念头一转,却没有扣下扳机。
这好像不是我要杀的间谍。我凝视着此人的脸,直到它与某个模糊的印象对上了号。我在电视上见过这张不拘言笑的脸,他是鹰族首领。
我的目标竟然也尚未行动,是在等什么?
情况不太对劲,理智告诉我应该撤退,直觉却强行牵绊了脚步——这首领明明是房子的主人,一举一动却透出一股鬼鬼祟祟的紧张感。
他的面前悬浮着一个文件的影像,时明时灭,似乎正在传输。
我慢慢地往前挪了一步,试图看清文件名。
陡然间警铃大作!
尖锐的警报声撕扯着人的耳膜,在整座房子里回荡!
书房里的首领猛地抬起头,神色慌乱。我立即退入更深的黑暗,却还是没逃过鹰族的眼睛,他毫不犹豫地举枪朝我的方向射来!
“等等——”我狼狈不堪地闪躲,被迫出声解释,“我是来保护你的!”
鹰族首领分明听见了,却反而加快了攻势。这么狭小的空间里,纵使是一通乱射也足以让我手忙脚乱。
情急之下我开枪射中了他的小腿,趁着他跌倒在地,沉声说“冷静一下,我是豹族,不是要杀你的人。”
“滚开!”
他拖着伤腿爬了起来,面容痉挛,满眼都是疯狂的恐惧,踉踉跄跄退入书房,一边继续朝我射击一边高声喊人。
这一瞬间我心念电转我明明断了探测器的电,它为何还会响起?
有人在我进来之后修好了它!
我想到“瓮中捉鳖”几个字,心陡然一沉,抬手一枪,正中鹰族首领的脑门。他直立着呆滞了两秒,像突然短路的ai般抽搐着倒地了。
我满头冷汗,回身一看,窗外黑黢黢的,浓稠的夜色中暗藏着无数杀人的眼睛。
是谁要他杀我,或者说,是谁要我杀他?
他刚才在害怕什么?
我飞奔进书房,那文件还在传输,我几乎是出于本能将首领新鲜的尸体拖到桌前,抓着他的手指摁到了终端机的密码屏上。
传输停止了。我终于有时间定睛去看,只看了一眼就心头一寒。
文件名是gx9804d。
二十五
有什么东西在意识里一闪而过。耳边仿佛响起了那个威廉姆斯部长的声音“剿灭兽族的计划有重大进展……”
重大进展,指的就是这个研发中的武器吗?
如果这武器是对付兽族的,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鹰族首领难道是叛徒?
“爸爸!”清脆的童声将我拉回了现实,四周警铃还在声嘶力竭。
我一枪打向窗玻璃,又飞起一脚将蛛网状粉碎的玻璃踹出一个大洞,随即猛地矮身闪躲,果然外头立即有子弹射进来。
我贴墙蹲在地上,凭借子弹来势推断出了敌人的大致方向,正要发起反击,书房的门被打开了。
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哭喊着爸爸跑了进来,却在看清里面的景象时呆住了。
她收住了哭声站在门口,盯着地上的尸体,那双大眼睛里比起惊恐或悲伤,更多的是迷茫。这个年纪的孩子,不一定理解死亡。
她的身上没有兽族的气息,这说明她没有继承兽族父亲的基因组。那么母亲就应该是……
一个女人追着她跑了过来。果然是个人类。
这年头竟然还有兽族与人类通婚。
她也看见了首领的尸体,然后看向了我。
她薄薄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伸手将女儿一把拉到身后,用力朝外推去。小女孩木讷得不知道逃跑,反而紧紧抱住了她的大腿。女人眼中流露出绝望,对着我张口试了几次才发出声音“放过孩子吧,求你了……”
小女孩依旧直勾勾地看着我,脸上的迷茫毫无预兆地褪了个干净。像一部被强行快进的影片,又像一场极尽真实的噩梦,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大眼睛中熊熊燃起了仇恨之火。
一声枪响近在咫尺。
我在最后一刹凭着长期训练出的战斗直觉向旁侧一滚,却还是没能避开,肩上一阵剧痛,痛得让我怀疑那条手臂是否还存在。
外头的杀手爬到了被我打碎的窗口,一击不中,反而被我躺在地上连连反击。他在躲闪中失去平衡,又跌了出去。
仅仅是几秒时间,也足够我看清他的脸了。
这张脸,我也见过。
当时他站在文森特身边,朝我递来一张名片“幸会幸会,我叫任嘉。”
二十六
让我们来分析一番眼下的情况我刚刚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阴谋,身受重伤,窗外还有数量不明的敌人虎视眈眈。
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另找一个出口逃命?
那很符合逻辑,而我也确实朝楼梯走去。
那女人正拖着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被我从背后追上,挨个儿送上两记手刀,直接劈晕了过去。
我走下一楼,穿过客厅,来到大门,伤口溢出的鲜血淋了一路。
我在大门前站了两秒钟,又毫不迟疑地转身原路返回,爬上二楼。这具身体行动速度越来越慢,最后是四足并用地回到书房的。
大量的失血让视野一阵阵发黑,伤口持续剧痛,每一步爬行都不啻酷刑。我咬牙从尸体身上扯了件外套按住伤口,摸进了卧室。
果然在我意料之中,几分钟后,任嘉又从窗口爬了进来。
他扫了一眼地上那一直延伸到楼下的血迹,似乎放松了警惕,走到桌前扯下那巴掌大小的终端机揣进了怀里。
任嘉又望着血迹沉思了一下,举起手机,不知是向谁语音汇报道“任务失败,目标受伤。”
他并未如我料想般追出大门,而是直接原路返回,消失在了夜色中。
二十七
此刻我后悔的事情只有一件出门之前没有一枪崩了文森特。
如今那间租房显然不能再回了,我得另寻他处藏身。
我踉跄着摸到最近一处组织联络点,爬上那栋即将被作为危房拆迁的公寓楼,在失血昏迷之前闪进了一扇门。
陋室里到处积着厚厚一层灰,所幸组织没忘记交租,仍旧能通电。我开了灯,扶着墙走进洗手间,在镜子上胡乱抹了抹,然后吸着冷气脱下衣服,转过身去查看肩上那充满艺术感的弹口。
看完之后我果断放弃了自救的念头,转而拨通了组织的电话“我需要紧急医护。定位发给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