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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臣误国 第1节

作者:饭山太瘦生 字数:12512 更新:2021-12-29 14:33:30

    《权臣误国》作者饭山太瘦生

    文案

    前朝覆灭之时,列位死皇帝又一次造福百姓,用自己的生平给渔夫樵叟添了不少谈资。

    而前朝要是没有愍皇帝,这谈资竟要少上一半

    天底下有一些事在做之前必须慎重,皇帝尤其如此——比如生前要不要大声说出来自己喜欢谁这种事,一定要三思,不,九思才可以做出决定。

    愍皇帝生前头脑一热,大声说自己喜欢宰相,这句话就十分不幸的被太史令听到,并且记在了史书里——成了日后提起他时,人们的谈资。

    背锅侠小狼狗皇帝受x扮猪吃老虎右相攻,叙事角度比较神奇~五章狗血小短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天之骄子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光肖,陆方鸿 ┃ 配角懿皇帝,刘婵 ┃ 其它

    第1章 第一章宝髻松挽就

    新朝刚刚建立,天下的人却都觉得很惋惜,因为旧朝国都被攻破的时候,那个旧朝的哀皇帝居然一把火烧了皇宫,拉着无数佳人珍宝给自己做了陪葬。

    “啊呀呀,你们是不知道,那火足足烧了六天,扑都扑不灭!”秃头武士“啪”一声将茶碗拍在桌上,好像砸的不是桌子,而是在火中灰飞烟灭的哀皇帝,“那些沉香殿柱,描金漆朱的,粗得像我这样魁梧的武士张开胳膊都围不过来,就那样烧化在了大火里,那烧化后的香气呀,熏得国都里整整香了一个月!连绀色琉璃瓦和金粉,都烧化在地上,铺成一层,更别说宫娥太监了,唉——渣都不剩、渣都不剩!”

    围着秃头武士的一个瘪嘴老头听着张大了嘴,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子也被气得颤抖着,“啧啧啧啧……依我看,旧朝的皇帝死了要下八寒地狱!他怎么、怎么能活活让那么多人给他陪葬,更不要说里面有美得不像人的花蕊妃子!啊……宝髻松松挽就……花蕊妃子,妃子也死了……吗?”

    “嗤——”秃头武士从鼻孔中发出轻蔑的笑声,眯眼打量着眼前衣衫褴褛的老头,“老头儿,你少痴心妄想了,就算花蕊妃子活着,你也见不到。更何况,旧朝的皇宫烧完只剩下了木头渣子和石头。”

    瘪嘴老头的嘴角垂了下来,说话怪着腔调没了刚才的恭敬“啧啧啧,撒谎就是武士大人您的不对了,烧毁的宫殿应该是一座宝藏吧,碎木头底下应该到处都是宫女的发钗耳环、殿阁里的玛瑙玉石,说不定太阳出来照在废墟上,那些宝贝还会闪闪发光呢。”

    茶肆外不知何时变了天,木头招牌被细微的风吹得咯吱吱叫着,炸雷一响,慢慢围过来的鸦色云层中像是有银龙闪过。

    秃头武士听见雷声,浑身受惊般抖了一下,他恶狠狠地瞪了瘪嘴老头一眼,责备道“你知道什么,像你这样的老头,只怕刚瞧见皇宫大火将熄的景象就会被吓死。我们攻入国都的那天,三月三,梨花开得像大雪一样,落下的花瓣厚得遮住了雪谷`道。当第一个冲进去的人的脚踏上雪道的时候,天上忽然开始打雷,雷密得像下雨一样,就像是……”

    雷又响了一声,听在秃头武士的耳朵里就像是在催命,他咽了几口唾沫,喉头滚了几下,嘴唇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那……那就像是末法的时候,天裂开了口子,无数的黑云和地上的浓烟连起来,裂开的天被一道道雷撑着压在皇宫上面,才、才不至于掉下来……”

    秃头武士的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如同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额角却青筋暴起。他的神情就像见了鬼一般,虽然害怕,为了面子却坚持着说了下去“当我们到了皇宫底下的时候……天、天被皇宫的大火烤得吼叫着,像是受不了一样下起了暴雨。我们这些勇士都站在雨里,谁也没有出声,等大火熄灭的时候,浓雾呛得每个人眼里都通红一片,嗓子嘶哑,像是大哭了一天一夜!然后……不知道哪飞来了无数乌鸦……乌鸦……好多的乌鸦,密密麻麻,啄走了木头渣子里的珠宝玉石。”

    秃头武士说完大口喘息着垂下了头,窗外的雷声再也没有响起。众人因秃头武士这短暂的停顿连气也不敢出。秃头武士摸着额头的冷汗,因乌云散开长舒了一口气,他打破了沉默,故作镇定嗤笑一声,“瞧瞧你们村里人的胆子,恐怕在场的话已经被吓死了。我南征北战多年,只有像我这样的武士,才有资格攻打旧朝。不过花蕊妃子一定死了,但是她的死不算什么,为她的死而伤感,实在是太肤浅了。皇宫里最珍贵的是愍皇帝的画,那些画也消失了,这才是最该惋惜的。”

    穿堂风掀起竹帘从四面吹来,有雨隐隐欲下。茶肆的老板娘踏着风将烧好的热水提了过来,接话道“愍皇帝?就是白凤皇帝吧。武士大人,你的胆子也太小了,说不定是你看错了,那天皇宫上面的黑云就是那群乌鸦——旧朝的愍皇帝是白凤神转世,整个王朝都被白凤神护佑着呢,那些乌鸦肯定要在旧朝灭亡前啄走白凤神子孙的宝石。”

    老板娘的话吸引了茶客的注意,她捋起袖子向茶壶中注着水,热热的水汽腾了起来,拥着她肥腴雪白的小臂,“我外祖母的外祖母的外祖母的外祖母,是白凤皇帝朝的宫娥,后来遇到大赦出了宫。我听我的外祖母讲,愍皇帝长得好看极了,那时的人都知道愍皇帝是白凤神转世,他画画的时候身后有光华流转明灭,样子就像是白凤凰的羽毛。而且他画的枯梨枝到了春天就会开花——就是。唉……愍皇帝死得太早了。”

    秃头武士的眼神紧跟着滑到老板娘袖中的金镯子,一并向老板娘的袖中看去。他决心要引起老板娘的注意,并且再将众人的注意力夺回来,于是清了清嗓子

    “哈哈,诸位,武士我的眼睛像鹰眼一样,肯定不会看错,而且愍皇帝并不是什么白凤神——白凤为什么会和乌鸦搅在一起?他也没有早死,我攻打王都的时候,听郊野的人说,他只是和宰相大人一起隐居了,要不然他的皇后为什么那么恨宰相大人呢——寡妇的恨可是很可怕的。况且,天底下又有谁有确凿的证据说愍皇帝一定早死了呢?我家祖上为愍皇帝守墓,愍皇帝的陵墓自从合上之后,还没有被盗掘呢,里面到底有没有他的遗体,这是谁都不清楚的事。”

    “寡妇怎么了?寡妇也能收复中原安定天下。我们的堂堂武士大人,应该也有这样的本事——但是如果武士大人你已经胜过寡妇,建功立业,也不会坐在这里喝茶了。”老板娘直起腰肢一挑细眉,眄睨秃头武士,“愍皇帝的妻子——文宗成皇帝,可能不是前朝最好的皇帝,但一定是前朝最好的皇后。只不过,有些男人才不是好东西,比如愍皇帝的宰相,愍皇帝要是不遇见他,死了之后也不会被人追着骂咯。”

    秃头武士被老板娘一番奚落,头顶似乎都红了起来,“你们女人实在肤浅!愍皇帝治国,差点将旧朝拱手送给西北那群野人,你不知道?这么蠢的皇帝……”

    “是是是,我们女人不喜欢谈论愍皇帝怎样治国。谁让愍皇帝十八岁就死了呢,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死在十八岁这么好的年纪,他又工于作画,又是皇帝,又是降世的神祇,我怎么能狠下心来恨他呢?”老板娘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就连高高在上的天神佛陀,当年因为白凤皇帝,也许诺将梨花的寿命延长了整整十天。为了传说中的白凤皇帝,我想,当年收复国土之战,再打十年也不为过。”

    老板娘的话说完,茶客一片哗然,背着孙子的老妇人肯定的点着头,瘪嘴老头和几个年轻人口中连连发出“啧啧”的声响。

    秃头武士看着茶杯里映出的自己的秃头,鼻孔中呼呼有声,“老板娘,你又不是十七岁的姑娘,就算见到愍皇帝,他也不会喜欢你——更何况……不,哦,对了,他一定不是白凤神吧,而是触怒了神明被神明诅咒,使得佛法衰败生灵涂炭,除非用神明的诅咒来解释,否则我再也想不出,天底下为什么会有比刚死的哀皇帝还不成器的皇帝……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还是毫不光彩、败坏伦理的,断、袖!”

    老板娘听到这句话愣了片刻,茶碗中的水溢了出来,安静的在桌上淌着。当茶水落在地上的时候,茶肆外“哗啦”一声下起了大雨,一根竹杖“哒哒”敲着台阶探了进来。

    一个背着掉漆三弦琴的盲眼叟站在檐下,擦干脸上的雨水,整了整自己的衣领,问道“老板在吗?老头儿我想去隔壁镇庙会上说书,不料遇上了大雨,想在贵地小憩片刻,等候雨停。”

    “老头儿,”围着老板娘和秃头武士的人群里突然有人喊道,“你会讲旧朝遗事吗?我们要听愍皇帝的。要是会,今天你在这里说书,茶钱我请,我们一起凑钱给你当说书钱。”这人的话音刚落,人群里就发出了一片赞同声。

    盲眼叟循着声音走了过来,老板娘将那碗倒得过满的热茶水递到了过去。“当然、当然。”盲眼叟喝够了茶水,解下背后的三弦放在了桌上,“今天不唱曲儿,说一段愍皇帝遗事,茶水请奉老板娘,给茶肆捧个场,这故事就算老头儿我微薄的回报。”

    “各位茶客,老儿我五岁识字、七岁读书、九岁通经典、十岁做诗赋,十一岁,已经名动天子脚下帝王都;四岁腾云、六岁唤雨、八岁观星,十二岁,终于神游三十三天上梵王宫。可谓自幼饱览经义正史,一生广听稗官杂说,天下无事不知,无事不晓——而我掐指一算,我上上辈子竟是愍皇帝身边的小黄门,活了十五岁。虽然老头儿我上上辈子是个短命鬼,但这愍皇帝的故事依旧不在话下。众位茶客,请听

    “如今是世道恢复的年岁,不论是单衫戍客、远游书生、缝衣慈母,还是草间流匪、白发逐臣、紫微帝王,该死的人已经魂归地府。因此,身处地府的愍皇帝,已经从他们口中,听够了关于自己的传闻。如果鬼差问他怎样看,嘿嘿,老头儿我没去过地府,不知道。不过各位茶客,莫急莫急,老头儿我不猜也知道,愍皇帝一直记得他的右相,就像是……即使星辰坠落、河海枯竭、佛陀末法、世间陨灭,他也是忘不掉这位大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大吉!感谢所有点进来的小甜食~

    第2章 第二章空水共澄鲜

    说来正是巧合,白凤太子遇见太子太傅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雨天。那时,十四岁的白凤太子随懿皇帝在行宫避暑,皇后没有跟来。行宫依山而建,山势崔巍,上摩青天,平接白云。山南有竹海,潺潺冷泉穿竹而过,可以依泉湃瓜,大啖凉果,足使盛夏清凉无暑。林下竹枝筛影,照面成碧,翠润侵衣。

    盛夏将尽,天倏地多起雨来。那一日,白凤太子在竹海中观摩竹节,竹枝之上多出来的闷雷遮住了马蹄声。待太子回过神来,才发觉有一个陌生人正骑着马上山,白马悠悠的走着,那人垂下的长空初霁色软绸衫也悠悠的摆着。

    雨前的风不时吹动来人帷帽上的纱,露出他的下巴,他的下巴上有一道很浅的美人沟。太子收回余光,没有转身,不过抿紧了唇角。

    风吹得太子脑后的发不时扫着他的脸颊,他的长相并不像懿皇帝那样仁和,淡眉薄唇,脸上虽然没什么棱角,却显得冷漠,又由于体弱眼下微微发青——这放在其他人脸上一定是不好看的,生在白凤太子眼下却合着他的冷漠气,与他添了几分孤傲,显得这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孩子。

    皇后曾将白凤太子这样的面相归结为他没有福相,也因此坚信,自己会生一个有帝王福相的儿子。皇后说白凤太子长得像背负着某些不可告人的血海深仇,显得刻暴寡恩没有气量,又像在守活丧,就如同他薄命的生母,将来一定受不得大富贵——懿皇帝赞美白凤太子没有名分的生母 “梨花为肤樱为唇”,可懿皇帝说的时候大概忘了,这些花都是薄命的花。

    狂风压得簇簇竹竿挤在一起,竹涛阵阵如龙摆尾,竹干戛戛相摩。两边修竹似墙,将天地拢成这样细的一条路。马上的人自察觉到白凤太子的目光,便一扯缰绳止了马蹄,直到白凤太子转过身来。

    站在竹墙之间,凉风夹着雨点落了下来,白凤太子转过了身。生在这个世间的某些人,自出生起就处在一条如这竹墙之间一般无处可逃的直路上,不管怎么走总会遇见,而白凤太子和马上之人相遇的缘分,在风雨之前。

    “听闻白凤神托生的太子在竹海中,我特来瞻拜。”马上的人笑道,他的声音很好听,如寒冰沉水,凉月流瓦。可他对着太子说话,既没有下马,也不摘帷帽,甚至没有称臣。

    白凤太子听来人说完话也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右颊上泛出了一个浅浅的梨涡,脸上也再没了冷漠,只显出一片赤诚,正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该有的模样。“你看到我了,我身后的白凤没和我说有人来。”言外之意是,来人在他的眼中,是根本算不得人的。

    “因为我与太子的白凤是故友,我前世是一只鸿鸟。仙人遇仙人,自然不以人相称。”马上人回道。风掀起了他的帷纱,白凤太子看清了他的样子。应道是苍天偏爱,琢玉为人,这才使山中雨神倾倒,送风窥容。

    白凤太子觉得这个人长得很像一个他极其讨厌的人。大前年春雷惊榜时,梨花零落如大雪,有个俊朗的探花站在梨树底下,奉命给懿皇帝折了一枝梨花,懿皇帝拈着花想起了白凤太子的生母,将花赏给了太子。皇后很讨厌梨花,也很讨厌樱花,但她最讨厌拿着花的白凤太子,白凤太子不能讨厌皇后,于是只好讨厌那个探花。

    “你叫什么?”

    “陆方鸿。‘振鹭于飞,凫跃鸿渐’的鸿。”

    “振鹭于飞,凫跃鸿渐,乘云颉颃,随波澹淡。”白凤太子闭上眼点了点头。他觉得陆方鸿的名是好名,只是姓不是好姓,皇后也姓陆,外戚陆氏里,没有几个是好东西。白凤太子是太子,陆氏族人应当跪在地上乖乖听他的话,而不是将当朝皇后、将竟陵陆氏视为他的恩人,对他颐指气使。

    白凤太子从袖中掏出一把乌骨白面折扇,横手拦在陆方鸿的马前,“骑白马的陆游侠,请你止了步子吧。这是一匹千金骏马,不过是我的骏马。你偷了它。”

    “不,我带它来接你。”陆方鸿摘下帷帽,左手牵住缰绳,朝白凤太子伸出右手,他微微歪了歪头,嘴角带笑,温和而好看。陆方鸿像是在以哥哥的身份哄一个弟弟,而不是面对着贵气逼人的太子,他的指侧有着一层薄茧,应是经常提笔写字的人,“宁可共载否?”

    白凤太子将扇子敲在陆方鸿的右手手心里,眼神不避不闪的看着陆方鸿,可眼睛里分明没有陆方鸿这个人,“陆方鸿,我是太子。君臣有别,你应当为我牵马。”

    陆方鸿因手心的痛意收了笑,握住折扇,“殿下见谅,我是陛下新擢的太子太傅。师生有别,学生应行在老师之侧。”

    “哦?”白凤太子斜挑眉梢,摸了摸脸上的雨水,“那先生请先走吧,学生在后。”

    陆方鸿见白凤太子服软,心满意足的调转马头,而后松了缰绳。不料白凤太子从靴中掏出一把匕首,趁陆方鸿不注意,猛地扎在了马臀上。陆方鸿胯`下的白马吃痛长咴,前蹄高抬往前冲去。

    “老师,可要坐稳了。”白凤太子低头擦着匕首上的血,懒得抬头看陆方鸿的狼狈相。

    “不,我可不能坐下,要站稳。”陆方鸿早就松了缰绳,白马一抬蹄他便立刻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捂着肩从地上爬起,整了整衣袖,脸上没有丝毫生气之色,甚至在看清白凤太子的神情后笑了。陆方鸿安抚一般摸了摸白凤太子的头顶,眯着眼弯下身引诱道“殿下年纪小小,心思怎么这般坏——可是坏得还不够。你以为我没有防备?我不只是一个书生。我出于云间陆氏,与皇后并非同族,是忠于你的臣子,你一个人的——只要你叫我一声‘老师’。”

    白凤太子捏着匕首,攥着匕首的刃用象牙把戳了戳陆方鸿的头顶,眼睛看着远处,漫不经心的道“陆方鸿,或许你是跪下说的这句话,我就会叫你一声老师。太子是一个尊贵的身份,生来身负傲骨。这天下,除了天子,没有谁可以欺负他,他的老师也不可以。”

    陆方鸿忽然挺直身子,用一只手攥紧白凤太子的两只手,另一只手压上白凤太子的肩,迎着白凤太子愠怒的眼神一把将他摁了下去。白凤太子被陆方鸿压着跪在地上,陆方鸿也跟着他跪了下来,直勾勾的盯着白凤太子的眼睛,“太子要我跪下,我便跪下同太子说,我是你的臣子,只要你叫我一声‘老师’。”

    白凤太子收了收下巴,斜眼瞧着陆方鸿,雨丝绵绵密密,在白凤太子的眼睫上挂了一层水汽,白凤太子开心一笑,好像下一刻就会叫出“老师”,陆方鸿一愣,也不自觉软下眼神笑了。白凤太子见他笑了,自己笑得更加开心,猛地用自己的头撞向陆方鸿,直撞得陆方鸿捂着鼻子倒在雨里。

    “老师,”白凤太子站起身子,脸上依旧是一片冷漠,刚才的笑似乎只是妖怪借他的皮囊幻化出的假象,他一脚踩在陆方鸿的肩上,却只为了折辱陆方鸿而未曾使力,“你太笨了,防备人勉勉强强,算计人却算计不好,只有我可怜你,愿意当你的学生。你要记得,我是太子。”他说完收回自己的脚,仔细盯着陆方鸿,生怕错过他脸上丝毫变化。

    陆方鸿只一挑眉,也不在意被泥水污了衣裳,径自盘起腿坐起来,“殿下,如你所见,一位良师会是你践祚前最好的垫脚石,他不会出卖你,你可以踏在他的肩上,去够你想要得到的东西。可是你要想得到一位良师,首先要恭敬一些,让他认为,你值得他放下傲气、乖乖俯身。”

    白凤太子皱皱眉,扔了匕首对着陆方鸿伸出手,难得软了几分语气,“起来吧。”

    陆方鸿握着白凤太子冰凉的手一使力,将太子扯得倒在自己的肩上,不顾他的挣扎,将他抗在肩上站了起来——这让白凤太子觉得自己颜面尽失,而陆方鸿借此完成了白凤太子方才对自己的折辱的复仇。

    作者有话要说  振鹭于飞,凫跃鸿渐,乘云颉颃,随波澹淡。——潘岳 《西征赋》

    第3章 第三章日暮拾流萤

    盲眼叟慢悠悠的讲起了旧朝遗事,老年男子略带沙哑的嗓音,在雨声中听起来,似是带着几分陈旧的懒意,又被热茶水的水雾缭绕起来,显得和真相若即若离,真假莫辨。

    “新朝建立,开始为前朝修史书,而老头儿我有幸见过本朝为前朝做的史书,只写了开头,不过愍皇帝——也就是白凤太子,恰好是前朝开头的几个皇帝之一。

    “老头儿我看见那史书上,在提及愍皇帝的时候写着‘宫掖之间,或谓帝有隐疾’。这一段写的很恶毒,因为愍皇帝既然有不能生育的隐疾,却有一个后来当了皇帝的女儿——史书这样写,简直就像在说,前朝自西北猃狁攻入再复国后,皇室其实已经变成了野种,又像在说愍皇帝的皇后是一个淫`乱的篡国贼。

    “但老头儿我已经掐指算出,我前前世是白凤太子身边的小黄门,我知道白凤太子的确没有皇嗣。那位名义上的他的女儿,其实是懿皇帝的女儿、白凤太子的妹妹——这是只有我才知道的宫闱秘辛……只有我。憋了这么久,我都快讲不出来这些故事了。

    “懿皇帝当政的时候,外戚干政十分严重,懿皇帝靠着陆氏一族登上了皇位,所以他在年轻时必须忍让好妒的皇后与陆氏。也因为懿皇帝此时的忍让与懦弱,让他在白凤太子出生那天,当着无法生育的皇后的面,赐死了白凤太子的生母。

    “求得一位帝王的专情,自古都是一件难事。可皇后像疯了一样喜欢着懿皇帝,她想着独占懿皇帝——虽然从面上看,她仗着自己的家世,确实也得到了皇帝独一无二的宠爱。她因懿皇帝高兴自己有了孩子而为懿皇帝高兴,又对这并非出自己身的子嗣恨之入骨。她那纤纤十指,宛如春葱,却是白凤太子的噩梦,白凤太子要吹箫,那双手就会夺走他的萧;白凤太子要弹琴,那双手就摔断白凤太子的琴。而白凤太子只好用只能提笔的手画画,白凤太子说自己的画里住着神仙,所以不可以随便画人,可是他画了皇后的外甥女。

    “白凤太子画的是他猜想中年轻的皇后外甥女,正是十六七的好年纪,髻上斜插了一支颤丝蝴蝶步摇,珍珠流苏很长,穿着水色坦领上襦,再着一件绣了紫藤花的藕荷色坦领半臂,琉璃绀褶裙被风微微吹起,多宝禁步的玉坠撞在一起,正在井栏边扑流萤。白凤太子大概真的是白凤神转世,他的画里也大概真的住着神仙,后来那几点流萤,在夜里就会发光。

    “懿皇帝的忍让与懦弱,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孤独的懿皇帝不敢再喜欢其他人,直到皇后的外甥女进宫。那时,皇后廿一岁的外甥女比皇后更像是一位母亲,温柔而大度。她进宫的时候,白凤太子最喜欢枕在她的膝上,数星星、数流萤,从这位母亲般的女人身上,得到一个孩子应有的安慰。而懿皇帝也喜欢这样温柔大度的女人,两人珠胎暗结。

    “懿皇帝的懦弱使他无法对皇后说出这件事,他认为皇后再也不会容忍自己的背叛,如果知道这件事,她就会毫不犹豫的逼自己赐死她的外甥女,以及她的外甥女腹中的骨肉。于是他找来白凤太子,为自己不久前,因知道了白凤太子在东宫里大喊‘我真喜欢陆方鸿’而给白凤太子的那一耳光道歉,并将皇后的外甥女嫁给了他。

    “白凤太子需要和陆氏抗衡的外戚,但他不像自己的父亲,他还倚重自己的太傅和亲信,外戚与他的臣子会互相牵绊对方。皇后的外甥女,有一个很好的出身,而且他喜欢这个像母亲一样的女人,也希望这世上,多一个与自己有着相同血脉的亲人,所以白凤太子在十六岁娶了比他大七岁的太子妃。

    “白凤太子会在东宫大喊‘我喜欢陆方鸿’,是因为那日宫宴太傅陆方鸿喝了一杯酒,一直跟着太子并且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走到东宫的时候,太傅陆方鸿对白凤太子说‘我觉得我一直都对不起你,光肖。我知道你一直觉得在这世上,你就像一个孤家寡人,我突然不想成亲了,我陪着你,你别生气,对不起。’太傅极少服软,白凤太子以为他喝醉了,而太傅陆方鸿说完就闭上眼睛醉倒在了地上。

    “白凤太子只看见宫墙边的梨花,他说‘无情却被风吹起,黄昏梨花落满台。’而后皱着眉大声的说“我真喜欢陆方鸿!”太子说的时候,咬牙切齿的,好像是在还债,又像是在试探。而太子什么动作也没做,他没有扶起太傅,甚至没有去碰他的意思,只立在宫殿底下,任凭梨花吹面。是我把太傅扶回去的。

    “太傅陆方鸿刚刚说完自己不想娶妻没几个月,白凤太子就迎娶了太子妃。新婚那天晚上,太子躺在太子妃的腿上看了半晚上星星,然后抚着太子妃的肚子说‘姐姐,我想给这个孩子取名叫北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我希望我和你的孩子一生顺遂,这个孩子和我有一样的血脉,我大概也只会有这一个孩子。我讨厌皇后,连带着讨厌了所有女人——除非她是一位母亲。’

    “白凤太子的一诺,堪比季布的一诺,从此他对着所有人都承认太子妃腹中的孩子,是他的孩子,所有人中也包括太傅。白凤太子最希望的事,是灭掉外戚和权臣,集天下之权于自己之手,他自小就不信任任何人,即使那个人他喜欢得不得了。关于孩子的事,让白凤太子与太傅间本就相互试探的裂痕越来越深——直到那个孩子出生,懿皇帝晏驾,二人才稍稍缓和。

    “壮年的懿皇帝还没来得及清理外戚,就莫名其妙染了病,那病渐渐严重,日日咯血,懿皇帝后来便搬去了温泉行宫,皇后随行。章奏日日由白凤太子看过再送往行宫,而冬月十三那日,行宫突然传令,懿皇帝病好,不日将回宫,章奏不再由太子先阅。

    “白凤太子和太傅已经提前预感到了政变的迹象,太子去温泉行宫看望自己的父皇,每次都被陆国舅挡回来,但他只是面上很生气,并不硬要闯进去。太子生气时颊上就像新开的频婆花,有一层淡淡的粉意。陆国舅很满意太子的逆来顺受,而太傅已带着太子妃打了胜仗的父亲暗中驻扎在国都二十里之外。白凤太子静静等待着他的父皇去世,他希望可以由此灭掉陆氏。所以,当陆氏要夺走太子的权力的时候,他便手握大军杀尽了挡路的人,陆氏门客三百零二人,也被当做乱党腰斩弃市。

    “那时陆氏真的封锁了懿皇帝的死讯,并且要挟皇后下诏,以太子谋逆为由废掉太子,另从那群眼红耳热的宗室里选择一个傀儡。可皇后像个疯子,在行宫里到处大喊‘皇帝晏驾了!’喊得人尽皆知,而后吊死在了懿皇帝的床前——皇后怕她的哥哥不为懿皇帝发丧,使得懿皇帝像齐桓公和秦始皇一样死后臭彻里外;她又怕自己死得太晚,懿皇帝的灵柩先进了帝陵封锁地宫,使她死后没法和懿皇帝同穴而葬。皇后毕生的力气和心愿,都与懿皇帝相关。

    “白凤太子诛灭陆氏全族后,扶懿皇帝梓宫归帝陵,合葬了皇后和懿皇帝。帝陵阖上的那天,白凤太子在享殿里跪了一晚上。老头儿我那时也不比白凤太子大,守在边上困得直打呵欠。晚上白凤太子的脸色很差,唇无血色,但是跪得很直,就像一根张好的弓弦,绷得紧紧的。在灯影里,我偷眼看着白凤太子,觉得他的好看简直不像是有血肉的人,冷得让人发抖。

    “夜深的时候,不知是做梦还是真的有这回事,我听见太子说‘父皇,你算计着你的儿子、防备你的皇后,可笑的是,你的皇后从来不对你设防,你的儿子却算计着你,盼你早点死。一个谋逆的太子,在别人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一个太子为什么要谋反呢?皇位本来就是他的。可是那时候,我的确是在谋反,就算你还活着,我也会起兵,你太懦弱了。我觉得,你配不上皇后。虽然你配不上她,可我正好不喜欢她,就让她死了也缠着你吧。不过我死了,谁来缠着我呢?我遇见一些人太早,明白什么叫情窦初开太晚。有的人……他轻飘飘的说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我就会在夜里睡不着觉……’后来老头儿我实在太困,断断续续听着,睡了过去。

    “再后来白凤太子登基,成了以后的愍皇帝。他将太子妃扶为皇后,将那个叫北辰的女孩封为皇太女,擢太傅陆方鸿为右相,却常常更换左相。愍皇帝允许皇后干政,甚至不怎么看奏章,他改了租庸税法,减了壮丁服役的日子,将皇宫的宫娥放出去一多半。皇后问他,他只说‘朕生下来是皇子,不太知道民间疾苦。朕只会清心寡欲,少建几个宫殿、少纳几位妃子,让天下人少为朕的淫`欲操劳。’

    “左相一党、右相一党和外戚之间很微妙,经常向愍皇帝互相弹劾。老头儿我一天大着胆子问愍皇帝‘陛下,前朝因党争过甚,朝政昏暗……’愍皇帝哈哈一笑,他笑起来就算是枯死的老枝看见也要绽出花儿来,他捏了捏我的脸,和逗小狗儿一样说‘党有君子之党,有小人之党。一者,君子德风,小人德草,风吹草倒。二者,君子有所不为,小人无所不为,有时候,只有任用小人才能成事。三者,他们都怕朕,都争着向朕表示忠心,希望得到帝王的爱。大臣们对朕当兼有爱惧……才不会分寸尽失。’

    “老头儿我那时年少,既不识字,也听不懂这些话,只觉得好奇又问了一句‘那右相……爱陛下吗?’愍皇帝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大概又爱又恨,天底下,唯独他和皇后不怕朕。不过朕不需要他的那种爱。’”

    “再再后来,国都里突然传言右相陆方鸿将要大婚了。那是秋天,陛下自己满手血,冷着脸亲自磨了几天竹片,做了一把折扇,在白扇面上题了班婕妤的《团扇歌》,让我把扇子给右相,当成他成亲的贺礼。老头儿我不识字,不知道《团扇歌》写的什么。右相笑眯眯的没接扇子,只和我说‘小黄门,光肖想告诉我,天冷了,我以后会像这把扇子一样,没有用了。我很对不起他,可是是他在成亲上先做错了事。’我不知道愍皇帝在大婚时做错了什么事,不过后来国都里再也没有右相要成亲的传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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