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婕妤伸出手,指向门口“去,把人杀了,死之前再为离国做最后一件事,这样等你到冥府和国师再会之时,说不定国师还会看在离国百姓的份上少骂你几句。”
说完了,不等封宸回应,她又转头朝门口喊道“来人。”
宫女应声而入。
“把饭菜端进来。”
“是。”
不消片刻,宫女就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清粥,一些清淡的菜。
瑶婕妤接过托盘,放在封宸身前“吃完了再好好休息休息,过几天领兵去琼国抓那个贱人。等人抓回来后,国师也差不多该入陵了,到时候你还要去扶棺、守灵,等这些都做完,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不会再管你。”
说完后,她头也不回地出了寝宫。
当天晚上,宫女来报,说封宸吃完了所有准备的饭菜,还走出了寝宫,让宫女准备水,他要沐浴。
瑶婕妤正准备就寝,听了这话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急急忙忙地说“快,快去准备洗澡水,记住,别太冷了。”说完又觉得漏了什麽,急忙补充道“也别太热了!哎呀,反正记得要细心些,还有干净的衣物也要准备好,知道了吗?”
“知道了。”宫女忍不住笑弯了眼“娘娘放心就是,奴婢做惯了这些,熟悉得很,保证万事俱备,样样不缺。”
“那就好,那就好。”瑶婕妤顿了一下,又拉着宫女的手,絮絮叨叨地交代“他现在心神不宁的,晚上恐怕睡不好,你让厨房准备点安神汤,到时候可能用得上。”
“奴婢知道了,不过奴婢觉得啊,娘娘您好像比封将军更需要那安神汤呢。”
瑶婕妤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佯怒着戳她的脑袋“小丫头,就会贫嘴,还不快去做事,做不好小心本宫罚你。”
宫女嘻嘻笑着,出了侧殿。
四天后。
林清延已逃至琼国边境,打算渡海北上,逃往纭国。
肃幽王遣使者至琼国,当庭指责琼国忠奸不分,离国国师一心为国,心存魏阙,却被诬陷为奸邪佞臣,最终不得不含恨殉国,以表忠心。国师含冤九泉,琼国难逃其责。
琼国此次出兵不成,本已满心忐忑,踹踹不安,唯恐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与离国关系破裂,还受天下人唾骂,故而一直急欲与离国重修秦晋之好,好将此事掩盖过去,为自己重挽声名。如今遭此指责,琼王当即表明,自己遭奸人挑拨,一时冲动,险些铸成大错,现如今真相大白,琼国自是责无旁贷,定将全力追捕林清延,好将功补过。
竖日,琼国就派兵前往边境,离国也派出不少水军,在琼、离两国间的海域内来回巡视。
如此严密的搜查,真是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更别说一个大活人了,不到三天时间,琼国军队就抓到了林清延。
琼国将林清延押解到离国军队手中,离国军队再押解着他,一路回羌城。
不久前还被高高在上的离国丞相、琼国的座上客,转眼间就沦为了阶下囚,真是世事无常,无常到让人觉得可笑。
封宸跟随着军队一同回城,看着林清延蜷缩在囚车里,一副蓬头垢面,衣裳凌乱,面无人色的模样,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那么愤怒,反而异常平静,整颗心像一粒沉在水里的石子,周围是冷冷的水,里面则无波无澜。
回到羌城,廷尉依照程序审理了林清延,然后在罪证确凿之下,离王颁布诏令,将其以谋反之罪赐死,即日腰斩于市。
处死林清延时,封宸站在人群外,远远地看着。
刽子手剥去林清延的上衣,使他的腰部露出来,短短半个月的功夫,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神采飞扬,指点江山的豪气,一身的嶙峋骨肉,形销骨立,虚弱不堪,两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神浑浊,看上去,简直像个老头,而不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人。
什麽是生?什麽是死?人又为何而生?
封宸没来由地开始胡思乱想,这些问题他之前从未想过,现在也想不明白,脑里乱成一团,却又好像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刽子手将林清延拖至鍖锧,林清延俯身趴于行刑台上,干瘦的胸骨下压着鍖锧,如一条砧板上的鱼,就连挣扎的能力都已失去了,只能静静等死。
刽子手举起大斧,手起刀落,砍在林清延的腰上,就这样干净俐落地将他整个人斩成了两半。
鲜血喷涌,染红了整个行刑台。
就这样短短一瞬间的功夫,一切都结束了。
近七年的你争我抢,起起伏伏,恩恩怨怨,就这样,被一把斧头斩断了,从此烟消云散,成为历史。
台下的人群里有人放声大哭。
受腰斩之人并不会立刻死去,有些甚至可以保持清醒长达两个时辰。
台上,林清延已是手足异处,嘴唇失去血色,已是在濒死边沿,听到哭喊声,他缓缓抬起眼,向台下望去。
离国的刑法较其余各国都更为温和仁慈,鲜少有诛连之罪,所以即使此次林清延是以谋反罪论处,离王也并未诛其同籍。
此时此刻,台下站着的除了看热闹的人,还有林清延的家属——他的妻儿、父母、兄弟姊妹。他们有的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有人泪流满面。
其中一名老妪更是哭得几欲昏厥,那人正是林清延的母亲。
她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仿佛在受刑的不是林清延而是她。
或许,现在的情形比起让她亲自受刑还要更令她难受百倍。
封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脑里突然无来由地浮起一句话——在你位极人臣,荣耀一时时,默默守在你身后的人是她,当你受苦受难,千夫所指时,为你流尽眼泪的还是她。
林清延看着她,不知不觉间,眼中滚出了一滴眼泪,他全身开始因失血过多而抽搐起来,他伸出手,手指紧紧扒住身下的行刑台,抓得指甲崩裂,鲜血直流,但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睁大了眼睛,看着台下那名老妪,干裂的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麽,但他已经根本无法发出声音,似乎连张开嘴都非常困难。
他最终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艳阳高照,万道金光自空中投下,撒满了这碌碌红尘。
封宸看着前方,动了动嘴,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着谁说话一般,轻声说道“他说‘对不起,孩儿不孝’。”
阳光照进他的眼中,他闭了闭眼,转过身,朝街道另一头走去。心里飘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人就一身白骨皮肉,红粉骷髅,争再多,抢再多又如何,只有在闭上眼的那一刻,能了无遗憾,能平和安详,才是最好的归宿。
他一边走,一边想,熙熙攘攘的人群与他擦肩而过,他一个人孤独地走着,走过繁华街道,走过烟云楼阁。
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这里是另一个人出生和长大的地方,那人是他的朋友、爱人、家人,那人是一个可以就这样抛下了他,独自离去的狠心人。
不知道他是否也走过这里,如果是的话,他在这里看到了什麽,想到了什麽?
封宸踏上一座石桥,桥下是碧波云影,画舫来往如织,桥上有无数行人来来往往,他们都不认识封宸,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来历,对他们来说,封宸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异乡人。
封宸站在石桥上,望着热闹的人群,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到底该走去哪里。
天下之大,他竟已无处爲家。
这世上,已经再没有人会为他哭,没有人会为他笑,没有人,会等着他回家。
☆、第147章
封宸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逛了一阵,走到街道口时,不远处停下了一辆相当华丽的马车。
封宸一走到路口,马车的车帘就唰一下被人掀开,接着,诡丠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从车内探出了头。
“阿宸!!!”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朝封宸飞奔而去。
路人纷纷侧目。
封宸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掉头就走。
诡丠撒开蹄子,飞奔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袖子,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国师大人!”
看来他一直惦记着封宸说要将他引见给离奚若的事。
封宸真是服了他了,叹了口气,说“跟我来吧。”
诡丠拉了拉他的袖子,又指着马车,看样子是想和他一起搭马车走。
封宸跟着他走向马车。
一上车,封宸就后悔了。
玖兰一身华服,老神在在地坐在车内,腰系玉带,衣缀珊瑚翡翠,简直是珠光宝气到了极点,要是往太阳下一站,完全可与日月争辉。
他咧嘴一笑,慢悠悠地说“怎么,不想见到寡人?”
封宸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也没问他爲什麽会和诡丠在一起,又是找到自己的,便一掀衣袍,在他对面坐下。
玖兰王笑着看了他一会儿,也没再说什麽,转头看着车外的风景。
片刻后,马车驶到宫门口。
封宸下了车,又转身将诡丠抱下车。
玖兰王跟着下车,但却没有进王宫的打算,朝封宸说道“事情做完了就把人原路送出来。”
封宸看着他“你不进去?”
玖兰王显然没想到他会多问这一句,愣一下,才答道“寡人要在此处等一个人。”
封宸嗯了一声,不再说话,领着诡丠进了王宫,玖兰王站在后面,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
太监在前方领路,封宸走在中间,诡丠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路后,封宸往后看了一眼。
诡丠依旧背着那把巨大的古琴,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跟着大家,走得有些吃力。
封宸停了下来。
诡丠“碰”一下撞到他身上。
“过来。”封宸扶住他,接着又朝他伸出手“我抱你。”
诡丠看了看他,顺从地抓住他的手臂,封宸将他整个人抱起,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上。
到了逆灵宫后殿,封宸放下诡丠“进去吧。”
宫女替他们打开了宫门,殿内依旧昏暗一片,只有点点烛火。
诡丠小心翼翼地朝里面望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垫着脚尖,轻声走进去,好像生怕惊动了什麽似的。
房中阵阵幽香,离奚若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明日他将下葬,然后永远长眠于不见天日的陵墓中。
“国,国师。”诡丠站在床边,紧张地手都在抖。
烛火轻轻摇晃,温柔地抚摸着离奚若的脸庞。
诡丠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恭恭敬敬地说“在,在下,诡丠,封国人,家住槐山,师从诡诸大师,在,在下”
诡丠静了许久,突然伸手摸了摸胸口,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得十分平整的纸来,他展开纸,照着上面的字,一字一句地念道“在下仰慕国师大人已久,特,特来觐见,望国师大人能。”他这一段话念得字正腔圆,显然是练了许久,不过他念着念着,突然又停住了。
他拧着眉头苦思了片刻,突然又将纸收入怀中,抬起腿,小心地往前迈了一步,让自己离床近了些。
“国国,国师大人,在下其实,是想,和您交个,朋友。”他探头看了看离奚若的脸,离奚若自然不可能给他任何回应,但诡丠却好像从他脸上看到了‘许可’的表情,立刻展颜一笑,大胆地走上前去,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离奚若的手。
“国师大人,下一世,我们做朋友吧。”说完后,他又朝着离奚若嘿嘿傻笑,最后点了一下头,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抬起,一揖到地“在下,就先,先告退了,国师大人,多多,保重。”
封宸站在殿外,仰头看着那湛蓝的天空。
他站立在浩瀚蓝天下,清风缓缓吹过,撩起他的衣襬,吹动了他脸旁的头发。封宸闭了一下眼睛,感受着这怡人的清风。
“啪嗒啪嗒。”诡丠走出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