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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 第8节

作者:林擒年 字数:14291 更新:2021-12-29 15:36:28

    皇帝这才慢悠悠开尊口“打啊,怎么不打了?敞开来打嘛,省得回去憋出病来。”

    这么一说,还有谁敢再动手,都乖乖溜回去,屏气敛声站着听训。三年多了,皇帝对自己手底下这班人的臭脾性了若指掌,根本懒得动嘴皮子。

    “都不打了?那好,那就是没异议了,下去照着办吧。”这就散朝了!

    老流氓被搀回去上了药,正躺床上哼哼唧唧,皇帝来了。挣扎起来要行礼,皇帝拦下,说虚礼就免了,卿这是为国挨揍,且躺着歇息几天吧。老流氓嘴上没敢说,心里狠狠骂了一回爹,完后还是惦记着后边的事儿,艰难劳动起被拍肿了的嘴,吚吚呜呜连说带比划。皇帝靠着猜度,靠着三年多来养就的心有灵犀,大面上明白了他要说的意思旨意下去只是个开始,用脚想都知道地方豪强们根本不可能照办,最有可能的是把自家大舅二舅七大姑八大姨往上塞,然后送银子送美人买通主试官,确保领个实缺,当然,最好是肥缺。皇帝说放心吧,我这儿都等着呢。

    皇帝守株待兔,结果可想而知,七大姑八大姨连门都还没出,他大舅他二舅没出州县就给打回去了。一连杀了三个州的主试官,换了八个县的副主试,各个州县的主试副主试都吃不下睡不着了,偷偷把收了的钱和美人退回去,扎紧了手脚封住嘴巴,不吃不喝不拿不要,这下彻底绝了世家大族往科考里塞人的想头。不是想入仕么,那好,拿出真本事来,和寒门同场较量,别老用特权。隆佑四年冬的这场科考还当真为周师兄拔出不少可用之人,后来与吕维正同列周初三杰的张晏然、姚枢都是那榜的进士出身。

    ☆、从军

    何敬真也是那年入的军旅。他没用萧一山写的那封信,走到雍州正好碰见有招兵的,就上前填了名姓。选兵官挨个唱名,二十个一列进去,由军医们一一查看眼睛牙齿手脚个头。目力不好的不要,目为全身之精神,眼花眼歪眼斜的,看东西没准头,上了战场分不清敌我;齿稀的不要,齿稀说明发育不全气血不足;个头太矮手足过短的不要,个头矮手足短拔刀射箭都比旁人短一截,这一截说不定是致命的;足底扁平的不要,足底扁平跑不快,军旅开拔说走就走,一夜急行军几百里也是有的,掉了队可不是好玩的。一番选拔,筛下去不少,何敬真虽说还不够壮实,但胜在匀称,挑不出什么毛病,就顺利收编了。新兵蛋子三十人一队,要选俩头儿,一个队长一个副队长,刚入伍谁有什么本事选兵官一概不知,他们会先问问有没有毛遂自荐的,如果没有,那就挑膀大腰圆自带一股子杀气的,要都没有,还有个垫底的绝招——看名字!

    看看何敬真那一队什么赵四五、王二彪、张狗剩、李狗蛋、陈大牛……

    庄户人家取名本就不甚讲究,加上乱世里天天亡命,不求其他只求好养活,名字越起越贱、越起越糙,于是何敬真这仨字在成群结队的一二三四五六七□□、狗剩狗蛋狗娃、大牛二彪三粗四胖当中,尤其显得特立独行,当场便脱颖而出,被另誊在一张纸上,呈上了主选官的案台。

    主选官叫杨镇,是梁衍邦手底下的一员悍将,这回到雍州是为阳和一战补充兵源来了。他先将雍州城内的三个选兵点挨个儿巡一圈再回到营帐里,翻了翻誊好的名姓,把人都叫上来掌掌眼。虽说是新兵蛋子,头儿的人选也马虎不得,站到面前了,先看人,神态是否从容、应对是否得当,接着再问有啥本事没有,有的话展示展示。何敬真那队报了四个人上去,破了常例,都很打眼。第一个上去的叫王二彪,往营帐前一站几乎把门户霸牢了,小山似的块头但绝不粗蠢,舞弄起一把菜刀来虎虎生风、矫健有余,跳腾起来也十分轻巧。杨镇问他,除了会舞弄菜刀,还有其他本事没有,他说有,一顿能吃一脸盆然后连着三天不吃不喝不睡光赶路,还说用他送急报最合适。杨镇笑骂“啐!都还没上战场砍过人呢就在这儿穷扯,到时候派你个斥候的活儿,刀林箭雨中来回,尸首成堆成堆的,死得多难看的都有!可别吓尿了!”。王二彪也不含糊,当即就直头愣脑地顶回去“俺敢立下军令状!若是阵前吓尿了,砍俺的头祭旗!”杨镇被堵在台上下不来也不恼,哈哈大笑道“好!甭管其他,这股子精气神就值得一赞!名字我记下了!去吧!下一个!”

    下一个一下来了俩,是双生子,一个叫张福一个叫张寿,手拖着手进来的,进来以后就这么直愣愣瞪着杨镇瞧——嗯,胆子还算大,瞪这么久都不转一下眼珠子,估计是俩二愣子。他们瞪着杨镇看,杨镇也在打量他们高是真高,进营帐得猫着腰进,但瘦得跟俩鬼似的,跑得动?别跑着跑着一头栽下去起不来还带倒前边一排兵……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会点儿特别的本事呢?

    “说吧,都会些啥?”

    “……细作……”双生子异口同声。

    “啥?”

    “……细作……”这回还自带回声。那口幽幽的气含在两张嘴里似断非断,咬嚼撕扯出俩字儿来,杨镇一身鸡皮悄然绽放,颗粒坚实,一时半会儿是下不去了。

    “……”

    倒还真是“细作”的好材料。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两个人,眉眼一样、穿戴一样、连那股提搂不起来的蔫吧劲都一样,派一个出去敌国当细作,过段时间还能回收,再派另一个过去,来回倒都倒不出破绽。不错,有栽培的余地,哪怕瘦如豆芽菜,骨架在那儿呢,吃他俩仨月,豆芽菜也能养肥实。当新兵蛋子的头儿未必合适,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战场上说不好几时就能用得上。

    再下一个就是何敬真。他一露面杨镇就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模样太惹眼了!斯文俊秀也就罢了,还带一股描画不出的气韵,从根骨里往外透,往哪藏都藏不住这个人,旁人的眼睛首先就饶不过他,哪怕他躲进人堆里也能被一双双眼睛从千万人中筛出来。是金银珠玉还是拖后腿的粪土,就要看他有没有真本事了。

    “你身上那张弓恐怕是个摆设罢。”先来个下马威,杀杀他锐气。

    何敬真静静站在营帐前,并不辩解,不温不火不躁不愠,但目光是大胆的,把所有不好说的话都摆在里边,让贬抑他的人自己瞧分明。

    哟喝!不赖嘛!别人递过来一个衅头,这小子不声不响闷头咽下,没有急赤白脸地撵上来辩解,沉得住气,而且还不白吃亏,你看他眼神,绝不是个可以让人随便揉搓的软柿子!

    “这样吧,我让你射个东西,射下来了你就留下,射不下来你就回去,我这儿不养吃闲饭的!”杨镇是认真想试试这家伙的水究竟有多深,指不定这一试能试出个活宝贝来。他指着营帐外的军旗,让何敬真射旗子顶上那圈红缨子。旗杆离地有几十丈,红缨子小小一圈箍在杆尖,常人从底下往上望两眼都发花了,还谈什么引弓射箭!

    何敬真没用身上背的那张弓,他问把门的兵借了一把弓和一支箭,都不用瞄准,扯满定弦,瞬间破空,箭尖从红缨子中间穿过、割断绳圈,连箭带缨子一齐落下,称得上迅雷不及掩耳了。围成一圈看热闹的兵们还在咬耳朵,嘈嘈切切地议论这个看起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拿笔估计熟练过拿弓的小子这次怕是要出洋相了,有的甚至意味深长地冲他吹口哨,调门弯弯绕绕的,是小寡妇上坟与小尼姑思春的杂糅。军营里一帮糙汉子常年缺乏女人滋润,平日里说话荤素不忌,遇见个长相出挑的,即便是公的也忍不住有点歪斜心思。想得正深、说的正热,这一箭出去,好了,嘴都自动合上了,歪斜心思都给治正了。一圈兵让出一条路来让何敬真走,知道这小子不是只软脚蟹,小露一手就这么了得,真正施展开来还不知道多扎手呢!

    杨镇见了那身手也是一震——这小子!教养好了是个将才!说不定还能是个帅才!

    杨参将指挥布局的才能一般,但识人可是一等一的,眼睛够毒,什么人今后有几分进展他心里都有个大概。他说何敬真教养好了是个将才,说不定还能是个帅才,凭的并不单是他这一箭,人的气韵是有定数的,有的人生来毛糙,你让他做细致活儿就不行;有的人生来气量狭小,你让他做些合群的事儿就要砸锅。带兵打仗最要紧的品格是什么?是心定。胜了能审时度势不轻易追过去,败了能定住军心不至于一败再败一退再退。该粗的时候不能计较小节,该细的时候绝不轻易放过。难得很哪!

    周朝从开国到现在,也就是老帅褚季野才勉强够格称“帅”,沈舟梁衍邦也就是良将的料。

    这小子的气韵行动颇有褚帅当年遗风,只不过年岁太轻,还缺历练,有些棱角还要磨一磨。

    总而言之,何敬真从此在杨参将心里排上号了。

    此次在雍州招上来的三千人,分成一百个小队,每个小队配俩头儿,两百人一一看下来也费了好半天。正式安排是在转天清早集合练兵时下的,何敬真那队,王二彪做了队长,他做个副队长。杨镇也是费了一番苦心的。有意给个与他能力不相符的位子,想借这安排探探这小子的心性品格——可还容得下人、可还镇得住人?三十个人一队的兵也是个小池子,鱼虾螃蟹乌龟王八啥都有,如何才能让这些杂合们乖乖听话,那可是门学问。

    招来的三千人各有下落,都归到自己队里去,副队长要负责把每员兵的家底癖性嗜好弄清楚,写成一本小册子呈给百户们。再由百户们根据这册子所述给兵们派具体的活儿。若是副队长不识字,那就从队里找个识字的来代笔,若是整队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那就直接口头报给军里的文书。限期一月,一月后未完成派下任务的副队长就地免了,换个递补的上来接着报,报到完成为止。一月后,一百队里头有三队还未完成的,副队长就地免了不算,还当众受了鞭笞,鞭上蘸了盐卤,抽得皮开肉绽,且有得疼呢!

    规矩就是这么立起来的。乱世中募兵可挑拣的余地不多,标准也不能往高里定,选上来的这三千人里边,流民有、逃犯有、山匪有,各路亡命徒都可能混杂当中,刺头不少,如果不在一开始把规矩立好,越到后边这些人越有可能成为隐患,上了战场哗变起来谁也吃不消。

    何敬真那队里边就有不少的刺头,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那些人的家底癖性嗜好他摸得一清二楚,落笔简白扼要、直书不隐,一手字习的是颜士晴与虞允文,飘逸秀长骨挺神立,能自成一派了。杨参将是个粗人,属于少壮不努力老大再回头的类型,打小看见书就头疼,反正他们一家上下从爷到爸到叔到舅都是丘八,都是一见书就捏鼻子绕道的武夫,没谁认真和他计较书读没读、读进了多少,于是杨参将就这么混了几年私塾,出来报了名入了伍,边打边升官,越升官越觉得之前学的那点皮毛还不够塞牙缝的,逢到敌方摆阵,更是一口气梗在胸口几乎当场梗死,生动演绎了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闷亏暗亏吃得多了,从战场上下来就“恶补”,十全大补,啥都囫囵嚼,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书画金石一概不放过,全方位无死角的无数场恶补之后,他连颜士晴和虞允文都认得了,一笔字是好是歹就更不在话下。见了那小子一笔字情不自禁多瞧了几眼,心里又默默记上一笔——字不错。然后何敬真在杨参将那儿就简化成了三个优点弓箭神准、沉得下心、写字不赖。

    ☆、锋芒初露

    当然,毛病也是有的,还不少,其他就不说了,单说凡事亲力亲为、不爱假手他人这一桩,若是今后不打算认真栽培也就罢了,定好了要往将帅一级磨砺的,凡事亲力亲为、不会差遣调度迟早得累死,累不死手底下的人无事可做了,闲得到处惹是非,那不乱套了么其实,他身边不乏献殷勤的,不论这些跟前跟后的人怀的是什么心思,该利用的就要善加利用。像那个牛皮糖似的陈大牛,绑个头巾,一块脏兮兮的布从右脑勺围到左脑勺,人生得不工整,吃天鹅肉的心还挺大。他从何敬真入伍第一天起就贱兮兮的贴过去,睡觉是大通铺,何敬真睡通铺边角,他早早就把铺盖卷排在何敬真旁边,洗个澡的工夫他都黏上去,本想做点啥,被何敬真一拳揍翻在地、仔仔细细教训一顿,打那往后彻底服帖了。虽然言语上忍不住擦点边,一擦边就挨揍,越挨揍就越爱黏牢何敬真,滚刀肉,怎么剁都不离开刃,简直到了离了刀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了,派个活儿给他还不得乐死!这么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都不知道用,怎么想的他!

    杨参将一日三餐和兵士们一道吃,兵士们吃什么他吃什么。到了饭点儿也一样列队打饭,兵们见整个兵营最大的官和他们一道打饭,屁股给火燎了似的不安稳,一个劲的把他往前让,他把盛饭的口盅朝让他的兵头壳上轻轻一敲吃你的去!让啥让!老子正当壮年,用得着你让!打好了饭也和兵士一样随地一蹲就稀里呼噜扒拉起来,吃得山呼海啸。正吃着呢,刺眼的来了——何敬真从练兵场上下来,也过来打饭了,打饭就打饭了呗,瞧瞧身边围着的那一圈东西,赶又赶不走,干嘛不光明正大的差遣?非得自己站进队里排,那一圈累赘也“赘”在旁边,把前后都扰得不堪,动不动就是“起开起开!没见我哥在这儿排着了么?插什么队?!”

    哥!好一个哥!

    碰上新兵蛋子也就罢了,忍气吞声挨着推搡。碰上老兵油子,马上就掐起来,打架也纠帮结伙,老兵油子和新兵蛋子各扯出一帮人来,饭是顾不上吃了,先打了再说!老兵油子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颇通晓一些贱招,打起来下手也不知道轻重;新兵蛋子亦不怯场,乱拳打死老师傅,一通拳脚胡乱招呼。也不是第一回了,杨参将眼不见心不烦,使个眼色让百户们过来,谁的人谁领回去,该怎么罚还怎么罚,小惩大诫,若是还有下回就等着回家吃自己!

    进来还没几天呢,都打了两回了,看这架势以后还有数不完的“下文”。下文会不会“烂尾”了呢?杨镇心里也有些吃不准。人的气韵风骨是天生的,招谁惹谁也是天生的。帅的特质里边就必得有这么一条能招惹人。他说什么人家都信,让往东绝不往西,让冲锋绝不后退,振臂一呼,从者云集。这小子是招惹了,可招惹的都是一些牛皮牛筋,以后怎样还真不好说。帅的威信光靠“招惹”还不行,最终还得是一场场硬仗打出来的。

    何敬真真正露出锋芒,让手底下几十条丘八对他口服心服,是在入伍两个多月以后了。那时阳和一战吃紧,梁衍邦发号令让杨镇速带所募新兵往沿河口方向急行军,务必在两日内赶到。杨镇一部走到了阳和与雍州交界的吴县,与李天泽麾下的范文焕部骤然相遇,根本来不及调整队形,一下子就被范文焕的骑兵冲散了。缺天时,当时正是酉牌时分,天黑的很,人被冲散以后很难再聚起来。地形又相当不利,吴县入阳和只有一条山谷可以通过,羊葫芦似的头窄浅肚腹宽,进入容易出来难。最要命的是,杨镇手底下这支兵大部分都是新兵蛋子,练了不到三个月,刚习惯军旅的行事安排,刀剑斧钺都还没使顺手。对上范文焕久经沙场的骑兵,正好让人家堵着打、追着打、围着打,马踏死的、迎头一刀砍死的、被围起来乱刀斩死的,这一下就去了十之二三,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即就惨淡收场。

    何敬真那队还算有点时运,前边一大截进了山谷没多久就乱了,他们四个小队还留在谷外,他马上领着尾巴这群人往外退。队长王二彪不干了,说前边的弟兄正蹈死呢,他们不上去救也就罢了,居然还想着跑,这也太不仗义了吧?!他这么一说,本打算随何敬真去的人又站下了,看样子不给套过得去的说辞他们是不会跟他走的。何敬真扫了一眼环在他俩身边的两垛人,长话短说。他说从刚才杀过来的零星人马来看,军容整肃,黑甲黑旗,虽然看不分明,但依照战局推断,前边遭遇的极可能是后梁李天泽麾下的黑甲骑兵。深夜涉险取道与阳和交界的吴县一定是万不得已。这样不要命地从敌方地盘上擦过一般有三种可能一是为解兵围,二是为解粮缺,三是兵行险招从敌方意想不到的地方突入奇袭。李天泽统兵十万围阳和,阳和是个小城,十万够用了,兵不缺。吴县与阳和隔着两座巨峰,峰险绝,上下只有一条砂石铺就的栈道,栈道上设有石垒关卡,攻过去代价比直攻阳和大多了,赔本买卖人家不会做。那就剩缺粮一桩了。李天泽十万大军一天的吃喝嚼裹至少数万斤粮草,他们从东南渡楚水而来,突进急行,粮草必定仰赖后续补给。十几天前沈舟夺下闽江入楚水的关口,断了李天泽从水上运粮草的唯一通路。若是粮草不继,饿狠了的兵士提不起精神攒不足力气攻城,李天泽下了大本钱围了三个来月的阳和一战就要蚀本了。为了吃下阳和,粮足是必须的。派精兵深夜从敌人眼皮子底下押粮也是必须的。只没提防会与敌方迎头撞上。他们队伍尾巴上这百来号人能做的事不是去和前边的弟兄一同蹈死,而是另辟蹊径,为两千多条性命谋一线生机。

    能不能谋,谋不谋得好,关键在两个字,一是“守”,二是“扰”。守就是派人守住出口,等着与杨镇领出来的残兵会合。遭逢如此变数,杨镇必定会想办法找援手,送信的差使总得有个不伤不残身强力壮,能一夜不停奔走的人去领。扰就是挑几十号自认嗓门亮得特别开、劲头憋得特别足的人,从右边山谷中段爬上去,几垛几垛散开,扯直嗓子喊“不好啦!梁衍邦从吴县攻过来啦!咱们中埋伏啦!!快撤啊”深夜行经敌方地盘,人手也不是非常多,心虚是难免的,猛然间听这么一耳朵,甭管是真是假,都够他们乱一阵的了。

    话已经摊明白了,说的入情入理,那还有啥可犹豫的,百来号人都乖乖听候安排。“守”一队二十来人,由王二彪领着;“扰”一队九十多人,由何敬真领着。各自去往该去的地方。

    范文焕确实奉命领一队黑甲精兵押运粮草送至阳和前线,刚到闽江就听说江口被沈舟攻取,不得不改道陆路,从吴县入阳和,想趁着月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过去的,带的人手的确不多,千来号铁骑押着数十辆粮草辎重,马蹄上钉的都是“灭声掌”,一行人马悄默声地穿过山谷,就快要出去了,不意竟突然撞上杨镇的三千步兵。他们也着急忙慌,不过是新兵蛋子与训练有素的精锐之间的区别罢了,人家慌一阵马上就稳住了,而且还能即刻组织起有效反击来。反击的重点在于确保粮草无闪失,把挡道的杀下去也就罢了,不敢恋战,千来号精骑排列齐整护着粮草往谷口冲锋,正当此时,右边山谷骤然听见有人喊“不好啦!梁衍邦从吴县攻过来啦!咱们中埋伏啦!!快撤啊”

    前锋的马队犹豫了一阵,错了几步,中间那截就跟不上了,一辆运粮车的后车辙陷进泥坑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来,一着急破绽就露出来了。何敬真等的就是这刻,他在箭尖上缠了一圈棉布,浸足了豆油。陈大牛一早就擦着火石在一旁候着了,何敬真一个眼色他就上来引火,火起弦定,一眨眼的工夫箭就流星一样拖着火苗飞驰而去。箭出去以后何敬真才觉出自己身上被冷汗泡透了。这才顾得上想后果。后果是严重的,尤其是射不中的时候。他们九十几号人的位置暴露了不算,范文焕的骑兵也不是吃素的,前后想想马上就明白这是个伪局,专为诈他们的,下起杀手来就更不手软,到那时只怕伤亡更加惨重,局面会更乱更难收拾。而且,他只有一半的把握射出去那箭能顺利落在粮草垛上。太远了,天又太黑,那箭发出去靠的不是目力,是耳力——极微妙的车辙与地面磨擦、前后龃龉,蹭蹬不前的声音。至于射出去以后能否引燃那垛粮草,他一成把握也无。豆油与棉布本就不是趁手的材料,是“无米之炊”下的拼凑。

    万幸当时正值冬末,天干物燥,风向刚好是西南风,箭借了好风的力,落点很刁钻——落在了那一大垛粮草的左前方。陷进地里的车辙在右后方,推车的兵、拉车的兵都顾着后车轮了,没顾得上前边。说来也玄得很,火苗子随箭尖没入粮草垛子后,小死了一阵,明火灭了,在干粮草里焖了一刻才缓缓还阳,慢慢舔舐,薄积厚发,从内往外燃的火,大起来就很吓人。这时杨镇也转过弯来了,领着残部往左右山谷跑,一边跑一边喊“梁衍邦领兵从吴县攻过来啦!!”。擂鼓的擂鼓,连伙夫造饭用的那口大锅都派上了用场,铿铿锵锵、咚咚咚咚,鼓噪声从前后左右掩至,范文焕也顾不上验真伪了,领着其余车马往谷口急撤,队伍拉出来竟有几份狼狈。

    事情到这儿还没完,杨镇安排了血书印信,挑了自告奋勇的王二彪和赵四五,要他们火速送往五十里外的吴县县衙,交给驻在那儿的营官卢世杰。两人不辱使命,天蒙蒙亮时将急信送抵。卢世杰与杨镇的交情不一般,打小一块儿玩尿泥、一块儿逃学、一块儿挨爹揍、一块儿入伍、一块儿出生入死,糗事丑事彼此都存着一箩筐呢,说话没遮拦,信上也净是些糙话,什么“癞□□你可得把路过你地面的苍蝇盯好了!放跑了他们地下相见看我掐不死你!”。卢世杰见信二话不说,披上战甲扯出人马,抄近路在关城口外的一处密林里设伏。

    吴县山穷水恶,山匪一茬一茬地出,阳和没动静时,驻跸的兵们就拿露头的山匪练手。看得出来卢世杰手底下这队兵平日里没少做这类功课,野战的门路相当熟,两千人贴在地上一点声息都没有,而且沉得住气,等范文焕一队骑兵完完整整落进套里才开始动手。范文焕一夜惊魂都还没缓过来呢,前方密林看来颇太平,谁想一进去又是场惊吓。卢世杰手底下的兵都是老兵油子,一家老小都指着他们那点儿微薄的薪饷活命,多少年没见过满尖满屯的粮草了,这会子一看见几十大车的东西,眼都绿了,登时浑身是胆满身有劲,拼死冲锋杀声震天。范文焕那边也知道厉害,这批粮草若是丢了,回去也没有活路,不豁出去不行。双方鏖战一天一夜,死伤甚众。卢世杰这边胜在人多、地形熟,抢就行了,不用保什么,实在不行一把火烧了粮草也不心疼。范文焕那边吃亏在骑兵叫绊马索绊倒不少,运粮车又给兜天网罩住,又兼着要保护粮草,左奔右突,顾此失彼。也算他能耐,一千骑兵折损了四百多,用人命杀出一条血路、护着三分之一的粮草从关城东边的一条小路跑了。

    丢了三分之二的粮草,李天泽十万大军吃下阳和的美梦算是做到头了。

    隆佑四年十二月癸未,沈舟麾下牙将赵师勇领兵三万,从闽江口攻平州,平州之下是延州,延州与后梁都城唇齿相依,平州若有闪失,都城势必有险。李天泽在阳和城外的营垒中眺望阳和城墙,望了三天,三天后衔恨退去。

    这是一场由无数巧合造就的大捷,不论过程如何,胜了就是胜了。

    ☆、一个男人长这么销魂做什么?!

    阳和大捷的捷报与请功折子一道呈上周朝皇帝的御案,皇帝龙心大悦,准备好好论功行赏。折子一打开,“何敬真”仨字赫然在列。周师兄眼角猛的一跳,手底下的动作大了点儿,垒在案边的折子碰倒一摞。吕相当时在场,恰好站在皇帝左后方,一见皇帝手抖,老流氓一肚子坏下水顿时冒尖,九曲回肠转转悠悠,一颗黑心肝被挠得痒痒极了,忍不住抻长脖子瞄了一眼皇帝手里攥得死紧的折子——这页只有十来个名字,一眼望过去,一色儿的三四五六七八、大牛狗剩狗蛋、二彪三粗四胖。吕相于是纳了闷了,皇帝的嗜好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不至于的吧?又瞄一眼,发现里边夹带了一个有点模样的名字。就这个还沾点儿边。

    皇帝发直的目光黏在哪仨字上下不来,被吕相顺藤摸瓜,顺走一桩秘密,成了暗地里的知情者。

    隆佑五年春,皇帝旨意下,要亲赴阳和犒赏三军,派左相吕维正先行封赏。老流氓迫不及待地收拾好行装,包袱卷一扛就上路了,一路上编了无数皇帝与只有名字的“故人”的故情旧事,自己把自己编出一肚皮玲珑心思。到了地方迫不及待地从应酬中脱身,想偷偷一眼这个叫何敬真的。既然是偷偷,就不能做的太明显。老流氓想了一个馊招,他和杨镇说想在兵营里随处转转,不拘转哪,也别要人跟着,他自个儿转到哪算哪,抚军嘛,当然要将营房挨个走一遭,看看兵士们有多不易,说几句人话给众将士听听。杨镇哪知道吕相那肚子坏下水呀,他要去就去呗。于是老流氓就这么背着手、昂着头“流窜”去了。老早就打探好“何敬真”住哪了,这会儿捡直奔去。一掀帘子,迎面一溜大通铺,住得够挤挨的。这个时候大部分兵们都还在喝酒吃肉闹腾得欢实,没几个回窝的。整个营房就俩人,一个正主儿和一块狗皮膏药。狗皮膏药端茶递水扇风,无比殷勤。正主儿在灯下写着什么,只露个背影让吕相。

    刚洗过头,黑漆漆一头发批满整个后背。

    嗯,背影有点意思。

    老流氓毕竟拜了两回相,对美人还是有点儿心得的。一般而言,背影好看的,颜面都差不到哪去。就算背影缺妆点,寒素过了头,可“真书家不争笔墨,真美人不争珠翠”么,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么,寒素也有寒素的看头不是!

    越是这么想越是心急。他咳嗽一声,迈着四方步踱过去,正主儿没回头,狗皮膏药过来了。

    “哎哎哎!说你呢!什么猫狗什儿就往里进!没见我哥正写书呢么?!这回阳和大捷我哥可是立了头功的!当今圣上都要亲临给我哥封赏呢!参将啥的小菜一碟!……”

    “陈大牛!!”

    正主儿怒了、拍桌了、回头了。

    这一回头,吕相一肚子玲珑心思塞住了,词穷了,无话可说了。

    难怪。难怪皇帝会失手碰倒一摞折子。难怪皇帝要亲赴阳和犒军。难怪皇帝要派他先行,把犒军的杂事烦事打扫干净了,皇帝好匀出时间来好好与故人“叙旧”。

    你说一个男人长这么“销魂”做什么?!

    这么嫩一丛窝边草,你说皇帝吃还是不吃?!

    老流氓心里叹气,嘴上也没闲着,自报起家门来“在下山西吕维正。”

    吕相声名在外,尽管隐约带点儿臭气,毕竟是当朝相国,相国相当自谦地自称“在下”,相当上道地报正名,两把刷子耍的好。

    何敬真老早就从师父嘴里听说了这位相爷的种种轶事,未曾谋面已半熟。当即起身行了个下对上的大礼。一个无品级的小卒子对上国朝相爷该怎么行礼就怎么行礼,礼数相当周全。

    吕相快快扶起,这回没敢揩油。开玩笑!皇帝“霸食”的劲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揩一手油水,到时候手废了找谁哭去?别以为皇帝不知情,他养的那群细作四处开花,报上来的东西四通八达五花八门。去年科考时连杀三个主试、连换八个副主试,证据从哪来的?人家那是“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着呢,不点破是不和底下人一般见识,若是底下人顺杆子往上爬,那就是自己找抽,且等着秋后拉清单吧!

    吕相说了一通场面上的话,抚了一会儿“军”,完后赶紧撤。保持距离以策安全。他是拍拍屁股走了,正主儿晾那儿,一时半会儿摸不清当朝相爷特特上门“抚”个无品无级的小卒子是个什么意思。

    狗皮膏药咋咋呼呼粘上来,料峭春寒中扇子也扇得无比卖力,左一个哥右一个哥,就差满场飞了。正主儿不胜其烦,扭头出了营房走得飞快,一会儿就闪没了。

    吕相了一眼皇帝“故人”,心满意足地窝在大营里混吃混喝。他估摸着皇帝怎么也得过个十天半月的才能到阳和。谁知人家从都城到边陲也就四天。轻车简从,不辞劳苦,昼夜兼程。吕相在阳和大营人五人六地“流窜”的时候,皇帝已经进了吴县,先遣都快入阳和境了。转天中午吃饭,老流氓正端着一海碗面片汤就着几头生蒜吃得满头油汗,杨镇进来了,张口就是皇帝过了吴县,预计今夜酉时能到阳和大营。吕相一口汤吞得马虎了点儿,这会儿没管住,全喷在面前摊开的阳和布防图上。杨参将一看吕相噎着了,暂时没顾上瞧被一口汤祸害得面目全非的东西究竟是啥,忙着给他顺气“相爷慢点儿吃,面片儿汤还有,管够!”

    “……”吕相忍辱负重不吭气,任杨参将把个“吃货”的衔安到他头上。没敢说咋这么快?!没敢说这是不吃不喝不睡千里赴情啊?!

    皇帝半疯魔的症候自个儿烂肚子里也就完了,谁还上赶着去作死?!

    昨夜一面后,吕相心里总是不安宁,他拿捏不准究竟要把皇帝故人归在祸国妖孽里,还是归在将来特别能打特别堪用的将帅“种子”里。在他看来,杨镇这个人还是很靠谱的,他说能做“种子”,那就至少有了三四成把握。可换另一面来看,皇帝带着三百骑就敢昼夜不停驰往还不算完全太平的阳和,这份不管不顾,苗头就很不好。若是将来有个差池,皇帝做下出圈的事儿来,怨谁?怨皇帝管不住自个儿那是肯定的,可这偏偏是个“为尊者讳”的世道,黑锅一般都不是皇帝背,最后倒霉的还是那丛“窝边草”,谁让他勾得皇帝出圈了呢?!

    “妖孽”与“种子”就像两面“车轱辘”在吕相脑子里转个不停,他就很发愁。想了想,还是得听言观行,且看皇帝今晚到了阳和大营作为如何吧!

    皇帝亲临还不算太平的边城犒军,恩典之深之厚,阳和大营上下都跟着忐忑了。申时起列好队,整肃以待。偌大一个兵营里居然只剩下北风撕扯军旗的声响。酉时刚过,马蹄声由远及近,皇帝一行军马驰过中门,将士们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吕相在主帐门口迎候,一来合礼数,二来位置好,皇帝敛不住的小表情小动作丝毫不错过。别看老流氓一双豆豆眼,目力还是够用的,他见皇帝打从过了中门起便勒住马缰,缓缓逡巡,一看就是在找什么人。今夜这队伍是按品级高地排布的,虽然事先已遵照皇帝旨意把有战功的拔到前边来,可有战功又有品级的也不少哇,一时半会儿哪找得到一个没品没级的小卒子呢?

    没找着人,皇帝的情绪都摆到了脸上,小屁孩儿吃不着糖似的,愀然不乐。

    错过今夜就得到明早摆庆功宴的时候才能见上了。那时候人多眼杂,估计连好好看一眼都不能够……

    这么一想,皇帝一张脸越发黑长。

    吕相瞧了一会儿热闹,见皇帝那副脸色越来越孬,暗道不好,赶紧正正衣冠,把坏下水收拾好,小碎步捯着,迎上去给皇帝顺毛。他说臣已经依旨意将犒赏一一发放,杨参将报上来几位军功卓著的白身兵士,还需请陛下圣裁。人都在帐外候着呢,是否传进来?

    皇帝说那就传吧。

    传进来四个人。

    “故人”猛孤丁站到了正对面,皇帝也是要懵的。

    三年前的匆匆一面,天地一瞬的“出落”,而今完满。周师兄一时说不出话来。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影像是要在心里留一世的。为何留一世,何以留一世,谁也说不清楚。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皇帝这段情不知几时生的根几时发的芽,偏就在方才“故人”那一抬头间成了气候。

    吕相简直都能读出皇帝无声无息的情动。他假模假式地咳个两三声,把皇帝从自家小情调里拉扯出来,回到军国大事上。还好,皇帝半疯魔的症候就此打住,没把“故人”往不合适的位置上摆。擢了个营官,虽则是破格擢升,好歹也没太离谱。

    本以为皇帝要留下故人叙话的,谁知竟没有,安排完毕就挥挥手让退下了。老流氓蹑手蹑脚退到营帐门口,刚想撒丫子跑路,皇帝发话了“吕相留下,其他人退下吧。”

    被点了名的老流氓好一番心惊肉跳,心想这位主儿也太明察秋毫了吧?!我这儿哪露出一星半点了?!

    皇帝指了指营帐门口的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看这架势,篇幅短不了!

    吕相没敢整个屁股坐踏实了,半拉屁股挨着凳板、半拉屁股悬空,很受罪地“挂”在椅子上。

    “何敬真是朕的师弟。”

    老流氓还在费劲调适屁股蛋子与凳板架子之间的最佳接触比例,皇帝突然就发声了。惊吓是巨大的,吕相几乎当场摔个屁股墩,险险稳住,着急忙慌地抬头看看皇帝瞧见他这副洋相没,不曾想正正好看见皇帝在揉眉心。他们相识至今,皇帝一直精力过人,批折子通宵达旦,洗把脸胡乱填几口粥食就接着上朝去了,上了朝成堆成堆的杂毛鸟儿胡乱扑腾,各个都很有能耐,围追堵截,钻皇帝的言语空子,一点也不能马虎。还尝试过七八天连轴转,那时候都不见皇帝露出这样心力交瘁的疲态——四个昼夜的马不停蹄在他眼眶周围留下淡淡一圈青影,双眼枯涩,身疲神怠,显见是让刚才一场情动耗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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