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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 第7节

作者:林擒年 字数:14893 更新:2021-12-29 15:36:28

    “给你裁了那么多新衣,你不穿,偏要穿这身洗薄了的旧衣,你知道你每回打昆仑眼前走过,他都在想些什么吗?就想怎么才能把这层碍事的衣衫撕碎……这么薄、这么透的夏衫、还是黑色的,领围又敞得那么大,不就为了方便让昆仑得手么?”巫神一口啃在他颈窝处,轻轻撕咬,一双手熟门熟路地剥他,很快剥得就剩一身里衣,同样的旧料子,经不住事,巫神一扯就裂完了,浅麦色的肌肤直接腻住一双四处游走的手。

    “昆仑!!”何敬真用苗话喊那巫神。一如多年前小小的他病危那晚,静静守在吊脚楼下等上山采药归来的昆仑,磕磕巴巴但全心的信赖与托付,绝想不到有朝一日“昆仑”竟要亲手毁去那信赖与托付。

    巫神并不停顿,铁了心要把脸皮撕干净。

    “别这么对我!别这么对肉肉!!”他可知道此“肉肉”已非彼“肉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时今日的“肉肉”是巫山上的一朵云,是巫神心尖上的一块肉,对待心头肉除了合而为一,没有别的方法可保安全无虞。

    “肉肉听话,昆仑只知道这一种方式和你天长地久、生死不离。”

    “别怕,一点也不疼。”巫神哺了一口什么给他,一瞬,他的身体就要着了。那是一种足以燎原的热,烤得他不停掉泪,泪水很快被一根舌尖打扫进一副血红的唇里。非同一般的畏怖让他不断耗力,一次次冲刺,想从巫神手脚筑就的血肉牢笼里突围。凡间廉耻都缚不住的巫神,凡间的力气又怎么挣得脱。

    何敬真从不明所以到不知所措,再到无可应对,最后到了绝望灭顶的境地,十七年来没有哪一件事像这样让他恼透了、乱透了、伤透了,想着反正欠他两回命,不如就这么舍出去,还守着做什么呢?很大不了的事么?身子被说服了,软了下去,心却倔得很,顽固不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死守着。那巫神的舌尖闯进他嘴里与他唇舌纠缠,心就裂成两瓣;那巫神的手捻到他胸前,心就碎成了四片;那巫神唇舌手并用,顺着他腰线一路没入腰谷,心就碾成了齑粉。碎透了,那么些年来的仰赖、托付、荫蔽一齐碎了个落花流水。还敢对不择手段碾碎这一切的“人”或“神”抱指望么?

    身和心要能分开安排多好。反正当年所享,终有一日要等价或倍价偿还,今日到了清算的时候了,留副空躯壳给这巫神,去偿他活命的恩情、养育的恩情,解他几百个日日夜夜的“求不得苦”,心还能另辟片干净地,从这混乱的关系中择出去,不认账,一心一意守着年少无知的单纯岁月,没有后来的种种不堪。不用听那巫神一口一个“肉肉”唤着,心跟着身子一块疼。

    他这刻才真正知道,巫神口中的“肉肉”不再是他小时一身下不去的小膘的戏称,而是“心肝”、“魂魄”、“命”的另一种叫法。代表所有一拿走就会致死的东西,他之于他的不可或缺,久远之前就已落定,他愿或不愿、想或不想,其实无关紧要。即便一厢情愿,巫神也从不缺决断和手腕,必要的时候也能心狠手辣。

    他等了他这么些年,从一团小肉栽培起,道路阻且长,颠簸起落,好不容易才“出落”成这么一个何敬真——有点天真、不缺抱负、良心完好。多么好的一份人材。三十四了,等也等老了。

    他握着凡俗不可企及的权势,空身等你一个何敬真,谁敢让他空等?

    他归了巫神位后铁血手腕扫除异己,迫不及待地造出个“承平稳定”来,好迎心头肉上山,不就为了这刻如愿以偿地抱个满怀?

    ☆、尘埃落定

    大大动了几场“干戈”的巫神蓝瞳里漾着一抹餍足。他将“心头肉”禁在怀中,不说话,光一下下抚着他裸着的背脊。这就算尘埃落定了。

    在苗民的风俗中,一旦双方有了肌肤实情,不论来路如何,总是定死了的。死心塌地的死,哪方都一样。因此,他根本没想到何敬真会逃。都煮熟了蒸透了还一趟趟想着逃。

    第一趟逃是在他们有了“实情”的第二天。侍巫们被昨夜正殿里的动静惊坏了,撤到远处暗处,殿内殿外都虚空。何敬真背着他的弓,往献神台走。远远近近盯他梢的侍巫们并未多想,以为他和往常一样寻一处绝壁练箭。等看出不妥来,事态已经急了——巫神的心头肉站在献神台边缘,正打算往下跳。几层侍巫结成的人海围牢他都不顶用,他一身功夫得了沈飞白真传,不止是正路功夫,还有从战场上历练出来的野路子,劈手筋跺脚趾也用得巧,绝不伤人但让人痛得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拦他。人海飘摇起来,渐渐豁出个小缺口,何敬真咬紧牙关朝那儿闯,差一点就要闯过去了,不曾想一道朱鸟乌衣的身影补了那道缺。

    “让开!!”何敬真头也不抬,出口就是六亲不认的决绝。

    “怎么,还想寻死不成?”巫神面目平静,暴怒都蓄在眸子里。

    何敬真没有寻死的意思,他只是在赌,赌巫神愿意看他从崖上坠死,还是放他从神山下去寻一条活路。

    “我叫你让开!”他得苦苦支撑才能不让身上的伤和心上的伤不合时宜地迸裂。

    “让不让?!”他朝背后摸去,摸出一根羽箭,不是平日里用来闲练的小玩意,是沈飞白专门为他定造的精铁箭,一箭出去可以穿透五层重甲。他一引弓,人海便汹涌起来,不知从哪冒出这么些侍巫,将巫神和他层层隔开。他把箭校准,直指巫神眉心,一臂扯满,定在那里,意思很明白该偿的昨夜已经偿了,到了今日,要么你死要么我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巫神不只寸步不退,还一挥手让隔着他们的人墙散到一边。

    “来啊,射啊,这条命送你,拿去吧!”他早就看透何敬真心内翻毛起卷的心思不爱也不恨。有眷恋,是对自幼残缺的温情的牵念,说白了,就是濡慕之情而已,勉强凑做亲情。就算有恨也不到要他命的地步,顶多是“怨”,怨他让他们不父不子,不兄不弟,怨他把少时所有的信赖托付一齐敲碎,硬换上一副沾满了欲情的“呵护”与“疼宠”。他想要一刀两断,万万没想到这情是水,一刀断不了,水流依旧,除了拿自己去赌还能如何?若他不认这赌局,难道他还真取他一条命?!

    两边就这么僵持着,巫神成竹在胸,一步步不慌不忙。他们之间的距离越缩越小,这么近,一箭过来必死无疑。

    何敬真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引弓的时间长了,于弓于人都是要命的消耗。

    巫神并不打算像往常那样搭个台阶让他下,这回他狠狠踩了他底线,再是呵护疼宠都不能纵下这样坏毛病。他一边消灭他们之间的距离,一边扯开自己衣襟“朝这儿射,射眉心说不定死不了呢,一箭穿心才能永绝后患!”

    他要真能一箭射过来,人死灯灭也就了结了,省得他成天吊着一份龌蹉心思,患得患失,半死不活!

    逼得太紧了—— 一副胸膛直抵箭尖,无视他一直打抖的手,越聚越多的汗,越咬越紧的唇。

    一箭终于破空,侍巫们心内一通惨叫,却见那箭从巫神肩膀上擦过去,连皮都没蹭破一块,就那么空着飞了一程,没入巫神身后几十丈开外的一座石雕内,整枝箭只余一尾羽在外头——别看人不壮实,这膀子蛮力可真够瞧的!

    所有人都把心往回塞,一口憋了好久的气慢慢吐出来,刚要松弛,何敬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撞向虚列的人墙,一头撞倒一名侍巫,整个人“悠”起来,箭一般扎下献神台。这个猛不防是真没防备,连有着魔性直觉的巫神都只来得及捉住他一边衣角。衣衫旧了,衣角更是绽了无数次线,补都补不好的脆软,哪里撑得住一个人?就这么一瞬,他从他手里失落了。

    巫神想也不想就追下去,伤心暴怒着恼都及不上此刻惊惶。多年前为救回这团小肉,他一路从镇上磕回寨子里,额上的疤还留着,磨灭不了的情份即便变了质,成了藏污纳垢见不得人的欲情,可打从根底上说不也是一份深可及海的情爱么?就这么容不下、铁了心要把它和他连根除去?!

    他安抚好伤心暴怒着恼惊惶,把自己一直往下压,没费多久就追上了何敬真——扎下来的时候头撞在了一块石头上,昏过去了,捞上来整个人乖顺得很,就这么听任他把他揽紧了,上溯回献神台。

    一般而言,凡人碰上“心头肉”这么闹一手,马上就怕了,起码也得蛰伏一段时日,待风平浪静再缓缓图以后。巫神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当晚何敬真一醒他就纠缠上来,发了狠要把这“熟饭”熬烂。一番徒劳的挣扎缠斗之后,何敬真成了齑粉的心彻底收不回去了,要么和这巫神一起藏污纳垢,要么抵死不认,任他如何“熬煮”,哪怕身子熟透了心也绝不认账。

    巫神的“求不得苦”落入了绝地,多么淋漓通透的欢好都摆脱不掉一厢情愿的苦处。又不甘心就这么“苦”下去,回过头来还是痴缠。用了酒、用了药,甚至用了蛊,身子熬熟了便风流婉转、销魂不堪,心却渐行渐远。两边只在夜晚碰面,碰了面除了“食色”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苦透了。

    自从知道心头肉存心要逃,巫神的看守便紧了,神坛议事撤了,改在正殿议事,人间天上的大事烦事难事都要在把心头肉看牢之后,才能匀出心思去打理。守了一年有余,还以为心头肉肯认下这层混乱不堪的关系了,不肯认也该认命了,怕拘坏了他,就放他出去在附近随意逛,做什么都行,只别想着跑,跑是跑不掉的,望他早日了悟。

    结果又如何?放出去两个月之后,连盯梢的侍巫们都松懈了—— 一年多,即便是石头也该熬酥了,何况是个人?

    这么多份心思一齐开起了小差,活生生把个早该熬酥了的人给看丢了。丢的时间还不短,整整三天。三天之内,整个神山的坑谷渊道被“篦”了无数遍,硬是找不着。最终还是他自己不小心触到一个极小极小、肉眼几乎不可视的“缚妖铃”,这才泄了踪迹。巫神独个儿追过去,去猎这丢了三天的“魂魄”。三天来他一刻不停地想着何敬真是否在逃命时误落某个机关;是否一脚踏空坠进某个深不见底的深渊;是否遭遇毒蛇猛兽;是否被表面太平了,实际私底下谋着改朝换代的“有心人”擒住,受各种凡人想都不敢想的刑求?想一遍魂飞魄散一遍。等他终于猎到那个藏在个连腰都伸不直的洞穴中、冻得瑟瑟打抖的人时,牙都要咬碎了。一顶斗篷劈头盖脸摔过去,把那人整个卷裹好,扛上肩,就这么招摇着从来凤山山脚扛上去,穿过神道,扛进正殿。神山上上下下都旁观了这次追猎,明白无误地把住了巫神的疼痒喜怒。

    不排除巫神这场大张旗鼓的追猎里边有刻意的成分。他对何敬真的这次脱逃与躲藏一直存疑若不是某些“有心人”故布疑阵,开了方便之门,他能躲得了三天?还不是眼看着再瞒下去火就烧到自己身上了,这才把他放出来?他对神山密不透风的掌控什么时候有了罅隙?这些挖空心思细吹细打、耐性绝好地在铁板上寻破绽的大小巫们,还要顺着罅隙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布置?

    大布置又如何,能成气候的都灭干净了,小泥鳅再是翻江倒海也翻不起大浪头。怕他怎的!

    对外巫神可以不疾不徐、游刃有余,该打的该杀的一个也逃不脱;对内却越来越缺乏耐心与分寸。他绞紧那副越来越缺乏分量的躯壳,附在耳旁一遍遍朝他讨要答案“掏心挖肺你不要,好言好色你不要,和盘托出你不要!所有一切你都当驴肝肺抛了撇了一脚踩了!你到底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真不知道?……我又不是你私产……即便是还债也有到头的时候吧?……一年多了,玩也玩滥了……那么些花样……你怎么就不腻?”何敬真也越来越尖刻,一句话就把自己退路全部封死。讨个饶服个软是识时务。不识时务的人永远有吃不完的亏!

    巫神气得窒住了,一双手卡到他脖子上不算,两瓣唇还要堵上去,把他肺内残余的一点空气全部吸走。双方这时都涌上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无奈,陷在烂泥潭里挣扎翻滚却无法脱身的那种无望,都想到了“人死债消”上。是了,不还有最后一着么?干脆就这么了结了罢……。一方不再想着日夜索求,不再生受“求不得苦”的熬煎;一方不再念念不忘偿情,不再日思夜想着从偿不完的情债中脱逃。

    手越收越紧,唇也越吸越紧,只要再过毫厘,一切都可以烟消云散,到此为止。

    巫神却在此时功亏一篑,松手一翻,趴在那人身上大口喘气。

    终究还是舍不下。

    ☆、情蛊

    二次出逃未果之后,巫神在正殿旁修了一座九层高塔,把何敬真锁了进去。塔造得极尽精巧,除了巫神,任何进去了的“东西”都别妄想再出来。一个精巧、巨大的金丝笼子。你既不愿做“人”,那就做只只为一人展喉的“珍禽”吧。

    若不是伏在暗处,时时伺机改朝换代的“有心人”们弄出的一场变乱,何敬真很可能会被囚上一世,在金丝笼子里锦衣玉食地活过命定的寿数,生老病死也是时至则行,他若先行,巫神会造个巨大的墓室把他盛进去,待自己“历劫”再收骨合葬。巨墓里应有尽有,穷奢极丽描金画银,今生来世兼容并包,把生生世世的妄念都一同带进地底,孽缘甚至迁延来世。若巫神先行,他也逃不过一颗丸药殉死的宿命。两人生同衾死同穴,谁都不再为凡俗的爱恨情仇肝肠寸断黯然神伤。

    世事终难料。巫神未料他密不透风的掌控中居然有人敢与汉土勾结,烧杀居然敢蔓延到神山上来。私底下谋划改朝换代的“有心人”们未料当初的小盘算居然会做大,大得掉不了尾,最后被一网打尽还要夷家灭族。一个小小诱因,一个看似简便易得的安排,一桩算起来稳赚不赔的买卖,如何演变成为牵连深广的异变,许多人至死想不明白。他们原本只是要巫神“乱心”而已,心乱则神不宁,神不宁则行事有偏,行事有偏他们才有机会重构被巫神拔得七零八落的“网”,从而沟通往来,相机而动。一年多前那场追猎滋养了无数心思,他们眼见着巫神将那猎物从来凤山扛上来,穿过神道,扛进正殿;眼见着巫神为那猎物造一座极尽精巧的笼子;眼见着巫神在求不得苦中煎熬挣扎,破绽越绽越大。想着究竟是要暗中收走那猎物一条小命,还是要纵他下山。一番权衡猎物殒命对巫神的伤害或许是致命的,是永无愈合可能的,但他或许也会因此而放掉最后一个破绽,从此刀枪不入,谁也别想再从他掌控的神山下寻出一丝一毫缝隙;纵猎物下山好比留一个变数在外,巫神时时挂着,朝思暮想思之不得难免辗转反侧,心有旁骛了总能让他们有时机寻个万全之策去改朝换代。

    而后就有了那场变乱。那晚“有心人”们起初只是在阔大的神山上零星放火,后来汉土的细作们加入进来,开始乱了,火光蔓延到献神台,再蔓延到正殿,何敬真站在塔顶静静等着那火烧过来,把他一道烧没了。转机就在这一刻完成,得归功于某个多年前就已潜伏在神山上的资深细作,他或她用巧计谋弄来了九层高塔内层层相叠环环相扣的机关图构,耗费大半个晚上,几乎把性命一同留在塔内,才终于破开了至关重要的那一环,剩下的用了火药,分量极其精准的火药,点燃引信轰塌墙垣,一条生路亮了出来。何敬真没有迟疑,本能的顺着生路往外奔逃,塔外的侍巫们惊讶于他的身手,被关了一年多,那身功夫居然一点折扣不打,横扫千军的气势居然也一点没落。有帮手,加上他自己身手了得,逃起来虽然艰难却也不是全无指望。等到巫神把变乱的一干人等杀干净赶过来,只看到塌成一堆焦黑乱石的废墟。那刻他心如死水,波澜不兴也就谈不上“心乱”。他知道那人还活着,没被一同烧成焦炭。一年多前他喂他吃下“情蛊”,不就为了这天么?情蛊都是成双成对的,若他死了,他也一同覆灭,没有独活的可能。而今他好好站着,就证明那人还好好的,完好无损地从他身边逃出去了。那么长久的祈盼和渴望,实现了,那人该有多高兴?

    巫神一身黑战袍被血污染成暗红,又腥又滞,他也不理会,就这么在废墟边上站着。心绪往两头裂变,一头是“放手”,一头是“不饶”。“放手”的念头一旦涌上来便痛不可遏,没用多久决断就出来了——兵分三路去追。一路往神山下直行,沿途的寨子一个也别放过,细细排查,搜个底朝天。一路往西,防备有人挟了何敬真往深山隐匿。他亲自领一路,去往春水草堂。

    何敬真没想到追兵来得这么快,几次和一队队兵擦身而过,险极了。他靠一双脚跋山涉水,追兵们飘的飘、骑马的骑马,且人多势众,啸聚而过,山都能踏平了。这种无孔不入的搜寻和追猎,按常理连只苍蝇都不该漏出去,可何敬真偏偏就成了例外,他真的餐风饮露满面风尘地从神山潜回了春水草堂附近。一部分是运气,一部分还是“有心人”们在声东击西,引走了部分紧紧咬在他背后的追兵。

    即使到了附近,春水草堂也回不去。一圈侍巫牢牢把守各个出入口,看样子比他先到了不止一两天。那巫神紧追不舍,朝他讨一笔不死不休的情债。两年多的“肌肤实情”,玩滥了的各种花样,听得起了腻的荤话痴话傻话狠话——他倒是情热呢,这么大一盆凉水泼上去都浇不熄他到死圈占他的欲念。

    何敬真一见情势起变就迅速从春水草堂附近迂回,绕到半里外的一座山头,他知道这座山头也藏不久,巫神料定他无处可去,必定要回春水草堂,即便回不去也会在周围逗留,快则一日慢则两日,迟早要搜到山上来。十几天不眠不休、饮食潦草是有后果的,何敬真精神越来越不济,常常眼前一阵阵发黑,强弩之末不知还能不能撑到他们退去那一天。

    最后还是师父解了徒弟的围。

    萧一山一见这个银发蓝瞳高鼻深目的不速之客就隐约感觉徒弟可能惹上了大麻烦。起初想的是要么为仇、要么为钱,仇是血海深仇,钱是利利相滚永远还不到头的钱,要不然断不至于出动那么大一批人马来讨要说法。这就要小心了,别弄得一个不好,徒弟赔进去不算,还要搭上春水草堂里一干手无寸铁的无辜。开中门引了进来,以礼相待,开口之前也不忘再三斟酌,扯了一会儿闲篇,喝了几杯淡茶,进了正题了。听锣听声,听话听音,听了半截老头渐渐琢磨出一点别样滋味来——怎么?敢情还不是为了钱?双方也无甚冤仇,甚至还救过徒儿好几命,别就是小小子成日里挂在嘴边的那个人吧!那怎么还欠上了?!这是哪跟哪啊?老头皱眉捻须,越听到后边越觉得事情脱了常理,透着股不三不四的古怪。他不缺见识,常识就更不缺了,但往耳朵里头钻的这些话哪一句也不合常识,他或许在史书里见识过不少,只没想过有天同样的事情还能出在自家徒儿身上,老头一时有点儿犯晕。

    好家伙,铜雀春深锁二乔,二乔好歹是娇滴柔弱的女人,可面前这位——九层高塔锁个一臂能扯动几百斤弓的男子,而且还打算锁一世,这是怎么说的?!

    而且,瞧这积糊劲,两人之间的这团乱麻起码两三年前就开始纺了,纺到如今索性成了桩没头没尾的公案。这是西南,这儿没有王,只有神,但汉土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定律也一样适用,且这尊神拥有汉土帝王们想象不出的权势,百万山民对巫神的信奉近乎盲目,心甘情愿为巫神冲锋陷阵九死不悔。如果这尊神不愿留条道让徒儿走,徒儿在西南连立锥之地都别想有!

    理一理这层关系的上下前后,老头登时头大如斗。

    好罢,再是头大也该有人开这个口,徒儿孑然一身,无父母亲族庇护撑腰,无好友至交两肋插刀,他这半师半父的糟老头子再不开口,难道要眼睁睁看他被这尊神绑回去当“珍禽”养着、囚一世?

    “行简入我门下第三天,就开口说要我雇他。他说他能干活、不躲懒,一个人干活能顶三个人,咳,那时他猴瘦,一张小脸只见两只眼睛,人又矮,拖把大扫帚洒扫,还没有扫帚头高。我问他为啥要我雇他,他说他得自个儿挣钱养活自个儿,我就想……不该啊,这么小个孩儿,居然怕吃了别人的喝了别人的,到时还不出来……”。老头想着先以情动人,看看有戏没戏,若是有戏再往纵深里说,若是没戏再想别的辙。

    那巫神盖下眼帘,眉尖往内收,似乎有一抹隐痛纠结其间,但也没有别的表示,就这么坐着,等老头把人交出来。

    怎么?在这团乱麻里呆着还食髓知味啦?天底下那么多美貌女子等着这尊神去采撷,别往远了说,就是这千里瘴疠之地也不缺为巫神荐枕席的绝色,非要走那异路歧途,还非要拖着他家徒儿一同走。啧啧!

    老头不能没有埋怨,本来就是么,这么样式的一尊神,看他也不似脑筋转不过弯的,容貌也颇拿得出手,与中原汉土殊途的一种异秀,招惹谁谁都心痒痒,干嘛就喜欢和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拴在一处?!

    埋怨归埋怨,如果旧情动不了这尊神,那就把利害剖白清楚。有些事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任你再精明如神油滑似鬼,陷在局里就好比雾里看花,看不清白,或是看清白了也不愿意认,不敞开来说亮话,天塌地陷也回不了头!

    ☆、解围

    萧一山名动天下,声名都不是浪得的,起码他这张嘴厉害,最擅从毫末入手,把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一一陈列,当局者陷在局中看不见的蛛丝马迹,他也能一根根给理出来,摊在他们面前让他们自己去看轻重缓急,凭他们自己去权衡取舍。最重要的是,一些无人敢言的话他能直白道出,不怕得罪谁也不怕谁给他小鞋穿或是秋后算总账,所言所行凭的不过是份良心罢了,由根底上说,就是盼着两方都能得个好结果,并没想着损哪方利哪方。说实话,他也并无十足把握能说动这尊钻入了牛角尖里的巫神,只能把个最简单的事实摆给他——靠锁是锁不长久的,哪怕是锁一世,一样锁不熟。还不如给条路,双方都得个喘息的机会,不在眼皮子底下了,反而可能赢得转机,反正他手眼通天,只要他想,有的是办法把人再弄回去锁着。人心之幽微难测,可因一道锁而陷入绝境,亦可因一条生路而渐渐念及当年好。时光与距离都是良药,爱恨情仇打磨之后说不定会以另副面目出现。徒儿的长情和执拗估计这尊神再知情不过,纠缠一场命里刻下的印记今生今世别想抹去,这么深重的羁绊,他不必担忧徒儿脱身之后一去不返。

    该说的都说尽了,老头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啜了一口茶,等那巫神自己和自己撕扯,自己和自己相杀,都到了走投无路的份上了——投么?投向哪?他与那人已有一年多未有言语,话都不愿说了,还肯给他投奔?走?让那人走,从此看不见摸不着,顶多能在侍巫们的密报中捕得片影残迹,渴到极处靠什么消解?靠那人穿过的衣物、盖过的衾枕,靠酒、靠梦?那是何等凄惨的一副光景……

    有断情草么?有后悔药么?即便有,也架不住那巫神苦恋“逝水”,收不了余情,免不了痴嗔,改不了性情,净不了前尘,孽海中摆荡回不了身,最终只能自己和自己赌了一把狠——他放那人从他手上飞离,但要系上一根线。线是情蛊,是一批批数量不明、明暗远近如影随形的侍巫,是渴念无可消解时不论时地他的截堵与纠缠。

    不管后事如何纷乱芜杂,围是解了。

    老头在春水草堂外伫立良久,给在附近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猫着的徒儿做“引路灯”。意思是走啦,都走啦,要回就回吧。知道你十来天没合过眼、没好好吃过一顿正经饭食了,身上没伤估计心里也千疮百孔了,师父不就是这时候用的么,回吧,以后怎么样以后再说,且走且看吧……

    何敬真一直熬到下半夜,天最黑的丑时才潜回春水草堂。老头料定他不走大门,不走侧门,一定要走东偏门,也给他留了门。反正年纪大了,觉少,就披衣在回廊下等着他。师徒三年后再见,也和当初分别时一样少话。师父说饿了吧?先喝碗粥,那么多天没好好招待肠胃,一下吃太多太杂要吃伤了。徒儿接过师父手上一碗粥,静静喝干净。师父说被褥都给你安排好了,睡吧。徒儿悄无声息地朝他原来住的那间屋子走,识途老马一般,眼前一阵阵发黑、头一阵阵发疼都没走错一步,到了地方推门进去倒头就睡。睡了一天一夜,做了无数梦,梦中虚实交替,抓挠不着,醒来愈发困倦,正在发傻,师父推门进来放下一丸药,说喏,他给你留的。这个“他”是谁彼此心照不宣,丸药是做什么用途的彼此也心知肚明——噬心蛊解了,情蛊还留着,终究还是要藕断丝连的。

    何敬真把那丸药拾起来,默默端详片刻,一仰头吞了下去。

    想到变乱前的那晚,正逢十五月圆,他在高塔边上坐着,看那轮硕大的月亮,与十来年前殊无二致的一轮月亮,只不过心绪变了,看到的东西也跟着变。他们纠缠至今两年有余,他也曾向自己讨要过答案对那巫神究竟如何,是怨是恨是爱是憎,对过往可能一刀两断?对余情可还放得下?结果仍旧是一片空白。他对那巫神的情感杂芜极了,不能用任何一种将其他涵盖或抹杀。然后呢,然后他不能拔去其余独留一个,一样无望而无解。

    月亮上了中天了,石阶上传来脚步声,巫神拾级而上,手上拿着一件披风。

    “晚秋了,仔细着凉。”披风水一般从他头顶流泻至脚踝,料子和心意一样软和细腻。

    他不回头,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一年多的不言不语,舌尖对语辞早就陌生,况且真话不是人人爱听,两人断不了的争执都是从彼此揭露彼此中伤开始的,说得越多越是惊心,原来自己竟到了这样不堪的田地了。那还不如不说。

    “噬心蛊的解法已有了眉目,你……”你什么呢?巫神也没了下文。他就这么把他连人带披风纳进怀里,紧紧圈住。去者不可留,往者不可追,能圈住的,不过当下罢了。

    经年以后,何敬真四处征战、漂泊转徙,于大漠苍茫中,于长河落日下,于水天相接处,于夜深人静时,总有那么一刻会情不自禁忆及与那巫神死生纠缠、倦后相依。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水穷处不一定是山穷水尽处,绕开来,说不定就是一番烟云过眼的开阔天地。这点萧一山没断错,时光与距离都是良药,它在丰满了何敬真的羽翼的同时,也磨掉了他的棱角,让他在世事险恶人心叵测中,渐渐体味出这份杂芜之情的可贵之处。如果说有谁曾待他心口如一始终不渝,那无疑只有这尊巫神了。即便是份掺杂着见不得人的欲情的呵护与疼宠,即便是追猎在先囚锁在后,他也从没骗过他,苗民对既定者的专一与忠贞、独占与专断一样实诚。只是当年他还没受过世事人心磋磨,只觉得是段孽缘,逃掉就好了。也是注定,今生今世有些事,提前不可延后亦不可,正当其时才能开花结果。

    何敬真在春水草堂呆了三天,噬心蛊已经解了,情蛊却不定期发作,三天内就发作了两回。欲情煎熬起来从骨头缝里往外痒,他咬牙死死忍住,一个时辰的疼痒难当就这么让他硬生生挺了过来。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还得走,还得到乱世里去,乱世里什么都有,估计也有这情蛊的解药。他去找萧一山,老头听后没说什么,就写了一封信让他带着,给他准备好银钱干粮还有几套换洗衣衫。信是给大师兄周行逢的,说要把小师弟暂时托付给他,看他能不能将师弟转托到沈飞白麾下历练历练,不求挣得什么战功,打磨一下性情也是好的。话说的委婉曲折,小小子到了离开这千里瘴疠之地的时候了,要是不走,那尊神不定几时又变了主意了,他要是杀回来,一个糟老头子可没那么大本事再次保下他。去乱世是不得已,中原汉土八千里山川河岳大概还能藏得住这么个小小的何敬真罢。

    四天后,何敬真拎着个小小包袱,背着沈飞白留给他的那张重弓,从春水草堂出发,取道骆川,从青州绕过雍州,进入三分天下的乱世中。

    ☆、三分天下

    中原汉土三分天下的乱世中,一分在周师兄手上,一分归蜀王刘建忠,最后一分由南梁李天泽占着。这“三分”的态势真正板上钉钉,是在显仁七年刘建忠与李天泽“坊宁”一战之后。双方在坊宁附近的阗水激战四天三夜,李天泽的人趁夜潜过对岸,一把火烧掉了刘建忠的粮草,又派重兵从左路攻下防守虚空的坊宁城,断了刘建忠的补给线。十万人的吃喝一旦没了保障,军心动摇,溃败是必然。刘建忠部败后从汉土中部的银峰退至两百里外的宁西,休整了半个月,帐下有谋臣献策宁西近蜀地,自古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何不挥兵入蜀占天险以拒敌,进可攻退可守,就是日后有变也可从容安排。言外之意是沙场征战刀剑无眼,保不齐哪天刘建忠就让人一箭给结果了,三个儿子,最大的八岁最小的两岁,要是儿子们都大了还好说,要是还小,在汉土中部呆着远不如蜀地安全,蜀地天险迭出,起码可以保个八九年太平,八九年还不够那么些谋臣想个脱身之计?

    是年丙申,刘建忠挥兵十万攻入蜀地,每下一城则将城内活口屠戮殆尽。攻到蜀王所在的王宫宫城外,将三千名附近蜀民割去耳鼻、斩掉右手,一条绳索牵了用战马拖至宫墙下,晓谕内外不降者下场当如此!蜀王尚章畏死,举白旗开城门举城皆降。谁知降亦不能免,连蜀王带宫妃王子军士百姓近万人悉数被戮。杀戮之后,刘建忠又将原本居于银峰、宁西的百姓驱赶进蜀地以填补大肆屠戮带来的人口虚空。

    自此,刘建忠“活阎王”的名号坐实了,三分天下的格局也分明了——周行逢在北,有青州、雍州、汴州、蔚州、阳和;李天泽在东南,控有平州、湖州、延州、崇州、潋浦;刘建忠在西北,拥川城、兖州、宁西、瓜州、夏州,与周行逢隔官山而望,李天泽又与周行逢分楚水而治。这三分天下各有各的倚恃,谁要吃掉谁都不容易。周师兄继位以来还没有动过大干戈,零星小仗却也不曾断过,都是在两两交界处起的小摩擦,与三十年前相比也算是有了小安定。躲战祸的流民们渐渐往家乡回流,毕竟是故土难离,拖家带口颠沛流离的日子也不好过,只要有点指望就想着往家走。好在周师兄三年前布下的局初见成效,兼并土地的、贪墨起来没个够的、心肥胆壮时不时惦记着另立山头的、手伸得太长妄图欺上瞒下的,都给抻了筋骨,暂时收了心思,虽说还没到全局在握的份上,好歹也镇住了一干搅屎棍子,明面里基本平静了,流民们回乡后不论好赖总能得块地种种。吕左相在此中居功至伟,他无疑演活了他“猪”的角色,“吃”得老虎们个个心有余悸。这么一来,箭靶子的角色也就是前后脚的事——皇帝每天都能收到四五份参他的折子,参的角度千奇百怪,从长相入手的有、从品行脾胃破题的也有、从吕相祖宗十八代前说开来的还是有,于茶余饭后给皇帝添了不少乐子。有时候皇帝还会特意留下吕相,拣出特别离奇的与他“奇文共赏”,边念还边捶桌子笑得前仰后合,没有一点人君该有的正经。逢到此时老流氓往往以不变应万变——闭牢那张鸟嘴,苦大仇深地往衣冠镜前一站,摇头摆尾左转右转,等皇帝笑累了自己消停。

    “卿有何话说?”皇帝勉力控住笑意,从折子上抬起头来,问问吕相可有要辩解的。

    老流氓依旧哀怨地自顾自照镜。最后皇帝看明白了他的姿势陛下请瞧好,镜子前的这口家猪不日即可脱胎换骨,变成只浑身扎箭的豪猪!

    也是的,照朝臣们这个参法,吕相迟早有扎穿漏气的一天,为今之计只有再多竖几块箭靶子,分走一个劲往他身上招呼的明枪暗箭。

    皇帝笑也笑完了,看也看够了,回过头来和吕相商量正事。正事就是下一步该怎么走。吕相提了三步棋,一步是削弱边陲豪强的财权和军权;二步是开科考试,以能取人,选一批寒门出身的能人培植起来与世家大族对抗,顺便替吕相分走一部分吐沫星子和骂绝种的折子。豪强的气焰权势控住了,能用的人选出来了,这才能走第三步棋——由朝廷出大价钱收买农具、耕牛,按户头分发下去,没钱买种子百姓的还可以以村为集,登了姓名报往州县府衙,核实之后贷出资农款项。有了地、垦了地、播了种,后边还有无数事情等着,修整河道、修坝筑堤、要是能把荒地也开出来种上就更好了,初耕的地伺弄好了出的粮比反复耕作的要多好几成。农为天下本,百姓有了吃喝人心才安定;有了足够的米粮,军旅前线作战才不会有后顾之忧。乱了这么些年了,是时候把散了的人心归拢起来了。

    隆佑四年冬,皇帝下了道旨意,让各个州县开科取士,不论门阀只看才学,拔尖的选出来送至帝京参加殿试,按结果从高到低依次授职。旨意一下,朝堂上又炸锅了,文武们用了“车轮战术”挨个儿在皇帝面前引经据典,纷纷谏言此举于理不合恐怕引来社稷不安。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就拐到了吕相身上,说皇帝的时候还不敢放开来撒野,到了吕相身上那是要啥有啥,啥都能说绝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说动了火,由靖国公许文泰、吴国公郑青领头,一帮老臣子颤颤巍巍杀将上来,出老拳的出老拳、使拐杖的使拐杖,围住吕维正就是一顿乱揍!倒霉催的吕相心里一口老血呕出来——咋?!今儿个打从上朝起我就没吐过一个字,招谁惹谁了我?!

    没招谁也没惹谁,这是迁怒,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臣子们都不敢拿皇帝如何,只有把邪火往没根没基的老流氓身上撒。老臣们世家出身,皇帝老子周荣篡位之前就给前朝帝王做过臣子,是在这朝堂上站了三代四代的“油条”,可再油毕竟也老了,平日里干的最重的活儿就是自个儿给自个儿喂饭,拳脚没二两力气,而且没准头,打着打着就打到了自己人身上,加上拉架的、趁着人多下黑手的,那份乱哪!

    皇帝安安稳稳坐着,气定神闲地看着老流氓挨揍。不用他开口,安国公褚季野一声断喝“放肆!朝堂之上陛下面前谁准你们这么闹腾?!”。人家也是老臣,而且是战功赫赫的老臣,如今在前线上征战的沈飞白梁衍邦都是他带出来的。老帅余威犹在,吼这么一嗓子满朝文武都是一震,拳脚都顿住了,一霎时朝堂上安静得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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