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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 第3节

作者:林擒年 字数:12034 更新:2021-12-29 15:36:24

    “你雇我吧!我做事能顶三个人,不偷懒!我会打扫、烧饭、烹茶,还会洗衣服……”何敬真掰着手指头细数各项能兑成钱粮的小本事。

    老头笑眯眯的胖脸慢慢浮上一抹肃色,他定定看着面前这张瘦得光剩两只眼的小脸,心里老大不好受。是什么叫这么小个孩子一再错过“时宜”,早早担忧“欠”与“偿”能否相抵?

    “……好,我雇你。你每月要价几何?”

    “不要价,给我饭吃,给我地方住就好。”

    老头背过身去,快走几步,走得远了,心绪都拨乱反正了,才吐一个“好”字。

    ☆、结“梁子”

    何敬真拜入师门第三天就起了个大早,先洒扫,把讲坛上的桌椅板凳都抹一遍。等他捅开厨房灶火,烧好师父的洗脸水,喂完挂在廊檐下的一只虎皮鹦鹉,准备穿过院子去荷塘边扫扫落叶,天边才依稀染一层黛色,刚有要亮的意思。进了院子,先看见一院子傻站着的人。都是仆从。来路各不相同能静居两个,管着老头起居;少苍阁一个,负责打点周行逢身边杂务;余下的都归薛凤九,吃喝两个,拉撒两个,醒来睡下两个,出入两个,跟来的是三十二个,就这还裁掉了三分之二呢。

    这些人闹不清楚这个和他们抢活干的小子是个什么来路。看情状么,是萧一山的关门弟子,举动又不似——徒弟不都是吃饱了看两页大书小书,写几篇不痛不痒文章,听老头讲几句不咸不淡鸟话的么?谁见过起个大早洒扫烧火浆洗的?洒扫烧火浆洗的徒弟不能出在萧一山门下,该出在某个连掌柜带伙计只有俩人的野鸡店里,也叫徒弟,但叫“学徒”可能更合适。萧一山门下只能出经天纬地之才,要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要么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反正是做大事的料!

    杀鸡用牛刀不是好事。一院子的仆从都被这把“牛刀”搅和得浑身微微冒汗。

    “公子……这些个小事杂事交给底下人做就行了……您……咳,您到能静居看看萧老起了没……”一个年岁最长的斗胆站出来,提点“牛刀”把握好“度”游戏可,玩耍可,耍一次可,只不能大材小用。大材小用是造孽,造孽还连带一院子人跟着不安生!

    “是师父说要雇我的!”何敬真拖着一把高他一倍不止的大扫帚,抿紧嘴唇,把每个汉字嚼透摆妥才吐出来。护饭碗护出一股牛犊子的犟气。

    “是我说的没错。”老头上了年纪,睡眠浅,外头动静他一点没落下。“从今天开始,三个徒弟轮流打扫讲坛,烧水烹茶。不白干,按月给开工钱!还有,不许叫替,谁叫替谁跑路!”别看老头平日里与人为善,一张胖脸始终笑眯眯,板起脸来也很够瞧,绝对的说一不二令行禁止。

    仆从们齐声应“是”,鱼贯而出,各回各家各寻各主,话也都原封不动带回去,没人敢添油加醋。

    周师兄接到话也没说什么,只在眼神上有个起落——入师门才三天,老头就又当师父又当爹,起个表率,要师兄们跟着怜幼惜弱,不简单。

    薛师兄那儿可就通天彻地了,不过发狠撒泼耍横都只敢放在私底下,耗子扛枪窝里横。他怕老头让他“跑路”。他舍不得,舍不得老头这种不费什么劲就能把书读进脑子里的教法。春风化雨,不动声色,这是“师”与“匠”的分野。跟着教书匠,一天就要累死了,一篇书原样读进去,原样拉出来,年工夫人就不是人,是书蠹,人脑子也不是人脑子,成了狗脑子!有所得必有所失,两害相权取其轻,捏着鼻子认了就是。认归认,始作俑者可别想让他给张好脸瞧!哼……

    那天课上,薛凤九对着何敬真又是翻白眼又是喷鼻孔,周师兄一向管用的眼神这回也不好使了。

    梁子结得山高水长,难不成还不许人泻泻火气?!

    闹得不像了,老头就点名“小子,‘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这句话何解?”他以字呼周行逢为“墨阳”,剩下这俩都是小子,一个大小子、一个小小子。小子意味着还未长成,竹萌青青,尚缺定性,长歪了还有扳正的机会。呼了字的,那就是定了性,是正是歪都只能小修小补,“扳回”是种妄想。

    被点了名的小子一张脸定在了“寻衅滋事”那格,没来得及收拾,抓了现行,慌张得书也掉了,砚也砸了,抓耳挠腮,支吾不上来。

    “回去将顾亭林的《廉耻》抄三十遍,明早交来。”

    “……”这下梁子算是结牢了。

    下了学,老头又把何敬真单独留下开小灶。必学的大书小卷之外,还念些童谣民谚。什么胖老头,撑红伞,到云边,抛麦芒,麦芒小,带钩针,钩针细,掉下川,川边路,有棵树,树上蝉,叫得忙……

    什么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行路望晴农望雨,采茶娘子望阴天。

    登不上大雅之堂,但胜在活泼生动,逗乐解闷长知识,哪边都不耽搁。

    书山有路学海无边,再长再远都不该是件纯粹的苦差使。苦有,乐亦有,且能苦中作乐,方才长久。

    老头放羊式的教着,徒儿们苦中寻乐地学着。引进了门,见识过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道至简,再不肯回到“教书匠”门下。

    也因此,师威胜过天威。师父说要雇徒儿们洒扫伺候,那就是驷马难追的事,第二天就顺着排下来了。周行逢也起了个大早,先去讲坛洒扫。到了地方才发现有人抢了他的先。

    周师兄不说今天该我当值。也不说师父说了不叫替,谁叫替谁走路。

    他说“怎么不多睡会儿。”。这就叫会说话。

    “他们都说是我拖累了你们。”“拖累”是何敬真新学的词,现学现卖,用着也还顺口。

    周师兄不说别听底下人嚼舌根!那些话怎么能当真呢?!

    也不说你和我谁跟谁啊?师出同门抵得半个手足呢!这么见外做什么?

    他说“日子还长着呢,说得上谁拖累谁呢。”这就叫说人话。

    会说话,说人话,这就容易得人心。

    “师兄人真好!”当流言蜚语把个孩子搅扰得心神不安时,“被拖累”的那个轻描淡写、大而化之,这就算“好”。

    何敬真拖着那枝瘦长扫帚,仰头朝他笑,童言无忌,带点专断和一意孤行。八九岁的孩子,认定了谁是好人,谁就是铁板钉钉的好人。对认定了的“好人”都是死心塌地的好,一股脑一根筋的好。还能怎么好呢?别的力所难及,也就是把“师兄”那份洒扫伺候偷偷揽下,还不叫师父知道。

    白驹过隙,长河梦远,日后周师兄成了少年天子,沙场征战,杀人如麻,平天下泽四海利万世,到了暮年,快要“盖棺”了,说他毒的有,说他狠的有,说他功评他过,唯有这一个人拿个“好”字给他定案。每每忆及,他那颗比海深比铁硬比纸薄的心就会浅一些、软一点、厚几分。那是他的温暖。

    彼时正少年,心放得远,眼光放得长,当前目下不屑收进眼底。他看穿了这便宜师弟的小把戏小盘算,却并不点破,不说怎么好意思让你把该我做的活儿揽去呢?。也不说我有底下人替我做,好意心领了。他说“我有一套颜士晴的《求索集》拓本,下了学到少苍阁一趟,我给你讲讲运笔。”

    周师兄世相人心见得多了,晓得这类小盘算小把戏是卑者弱者的和盘托出,搜刮殆尽方才寻出这一点微薄的供奉,并不图什么,只是单纯的感激,再推拒就伤人了。

    单从这点上看,周师兄确实把薛凤九跺在了脚下,也把乱世中的各路枭雄甩除了天边。他从萧一山那里学到的不是死学问,而是活心术。心正则气正,气正则人正,人不歪斜,做的事才能不出圈,走的路才会大道通天。

    相较之下,薛凤九的应对不能说逊色,只能说是“本色”。

    轮着他洒扫伺候那天,抄了三十遍《廉耻》、三更天才歇下的“二世祖”死活醒不转。最后是让服侍起居的小僮给活活吓醒的——凑近耳畔,森森低语师父来了!

    二世祖“蹭”的一下蹿起,“诈尸”似的,兵荒马乱地著衣穿鞋,胡乱薅几把头毛,就这么“啷当”着直奔讲坛而去。驷马狼烟地溜到地方,人家早替他弄干净了。他也不客气,溜溜达达四面巡着,还挑刺“喂!我说这儿怎么还落着灰?”他戳出一根手指头,点点窗台,又转到门口廊柱下,“这儿也有!我说,干活能用点儿心么?”江南人念京白怎么念怎么不对付,就跟京东紫皮蒜和红烧狮子头怎么放怎么不对盘一样。薛师兄自以为糊弄“蛮子”富富有余,而且还显身份——萧一山门下,就该一口京白!

    他架子端着,姿态也端着,没一会儿就累死,索性垮下来赖在座位上“哎!以后洒扫伺候的活儿你替我包了,每月我付你一两银子怎么样?”他趴踏实了,换一口苏白,软绵绵冲着抄一人多高大扫帚、一下一下扫着庭院的何敬真低声喊话。“记得别让师父知道!”想了想,觉着利诱不大够分量,还得威逼“让师父知道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其实“二世祖”也不知道师父知道以后,到底该怎么收拾这小子。他对所有恶事一律缺乏想象,迄今为止见过最恶的事就是这桩——要个打从“落草”(出娘胎)起就几十号人围着绕着捧着呵护着,十指不沾泥,连年居广厦的少爷秧子去拿扫帚、拿拂尘、甚至还要拍苍蝇!!他一想到这个就觉着揪心,一揪心就恨死了始作俑者。可即便恨死了,那“恨”也没有具体去向,撑死也就使个小性子,给几个孬脸色。就是被护得太好了,宠得太过了,其实心不坏,人也还好,说话也算话,说给一两银子立马就让人把一两银子送到何敬真手上。怕人反悔似的。

    老头不知道何敬真揽下俩师兄的活计了么?当然知道。不知道他收了俩师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报酬”么?当然也知道。不知道言出行不果的后果么?都知道。一来这事有余地,二来俩师兄对师父的脾性还是把得准的,知道“底”在哪,别傻不拉几的一竿子捅到底就行。

    老头求的不过是“心安”。要让小小子心安,必得顺着他毛捋,捋顺了,气平了,心才定。定心才能把书读进脑子里,不白费光阴。

    何敬真过上了“吃自己喝自己花自己”的小日子,每天早睡早起,课业不重,缓缓而行,汉字汉话都突飞猛进。吃得香睡得好,养得不错,一天一个模样,一年以后变化就大了原本的底子在那儿,添了点描画不出的韵味,秀在根骨,气韵天成,其味大不同。

    ☆、幻境

    昆仑还在。一直都在。收进心里了,轻易不敢拿出来。无能为力时,昆仑就是一道伤,每季发作一回。何敬真只能从白袍们留下的丸药中去猜度,顶多能猜到昆仑现在还活着,并且还有点用处。至于活得好不好,还能活到什么时候,想一次剜一次心。

    其实昆仑活得不算好,但也不能算坏。那班“白袍”把他当“巫神坯子”供着,衣食住行都供到极处。一同供着的还有另两个,同是“巫神坯子”。甫上神山,一脚蹚进这池水里,他就知道这是泡浑水,浑的年月长了,里头长的是一团团乱麻,乱麻中心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巫仙白泽。

    昆仑第一眼见到白泽就知道他是什么人。血脉不隐,即便他们之间千差万别,一部分还是秘密流转了。显在表面的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或某种偏好,不容细究,细究起来触目惊心。正是这份触目惊心护佑他到如今。若不是他身上残留着一部分白泽,若不是此中纠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就不会仅仅被弃在一个苗寨中,归宿很可能是某条暗沟、某方深林、某条大河、某片山崖,小小一条人很快就尘归尘土归土,轮回往来后,他会是十八年后的又一条好汉。

    他们彼此对这流转心知肚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正因为心知肚明,他们之间淡淡的,客气而疏离。三个巫神坯子与一个巫仙分居神山四角,碰面的几率不大,不得已碰见了也不过略颌首。极偶然地,昆仑会感到白泽目光的边角拂过他,这已然离尘出世的巫仙眸子里似含一缕无处着落的尘情,一闪而逝,无法笃定。从他上神山到后来白泽“历劫”(辞世),不过两三回。直到最后他也没读懂他。那些寂寥零落,覆水难收,求而不得究竟是给谁的?表面看来他遗世独立,谁也不偏帮,任几帮几派去争去斗,实际暗地里在袒护谁?他把战火烧到昆仑这个本该尘归尘土归土的禁忌身上,究竟是想为谁竖一块“挡箭牌”?他有没有想到这“挡箭牌”最终反手一剑,结果了他要护着的那个人,立地成“神”,站在由千里瘴疠、十万大山、百万山民供起来的神山之巅,从此高处不胜寒?

    昆仑或许从未向往过权势,但在权势横扫一切的威势面前,留不住人之常情,容不下人情况味,越高远的东西越是酷烈。有那么一瞬,他会觉得他们这三个“巫神坯子”就像是三条千挑万选拣出来的蛊虫,被拘在神山上平心静气地你死我活。到了这里,争斗都白热化,也明面化,暗里的算计和追杀都告一段落,只要不死在“试炼”上,暂时没人能奈他何。他活的不算坏,好过只好过在面子;活的不算好,坏就坏在里子上,心里受苦。除了他们四人,没人知道所谓的“试炼”到底“试”些什么,进了试炼的“巫神坯子”们到底要经历些什么。

    那是种不能为外人道的惊怖。说白了就是幻境,是“梦入黄粱”,是“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甜也自知,苦也自知,生不如死亦只有自知。内中敌手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那是你的痴心妄想结出的蛛网,一层一层复一层。九层幻境,一层一层剔骨剥皮,不容欺心。它把你的心切成片,捣成粉,扬成灰,一切邪念妄想无处遁形。幻境当中不分“人”“仙”,一律空前绝后地丑恶。不肯抑或不敢正视这空前绝后的丑恶的“受试者”,轻则堕入魔障,从此癫狂,重则心念惨动,一命呜呼。

    数千年来,无数大巫小巫在这条路上前赴后继,如江河入海,不断继替,伤亡惨重,仍是“种多收少”。到了第八层还能活着出来的,就是“巫仙”。巫仙之后,尘根拔除,心念不动的,方可望向第九层。

    第九层是什么?是万物寂灭,是凤凰涅槃,是一次性死绝后迎来的绝处逢生。

    千二百年来,神山上只见“绝处”,未见“逢生”。

    昆仑上神山一年后方才与另两位巫神坯子互通名姓。他们一位叫阿思本,是神山上的“土著”。另一位叫和春,和他一样来自神山外。之前不通姓名,是怕“有心人”在这上头动些不入流的手脚,姓名和生辰八字拿到手,咒名如同咒人,功力稍弱的人会逐渐萎靡,不至于要命,但却容易在试炼中分心走神,分心走神等同走火入魔,一次走火入魔就足以废掉一个巫神坯子,神不知鬼不觉,还有效率。第一年就有“巫”以身试法,被白泽落咒反噬,再用雷霆手段杀一批、流一批,这才把蠢动的心思压下去。之后通了姓名,是因为他们都过了幻境第二层,有了自保能力,不入流的小咒小蛊无关痛痒。这时可以聚在一处传道授业了。由白泽领着,修一种“收心术”。顾名思义,“收心术”是用来收心的。收掉所有痴心、狠心、慈心、真心、外心、反心,锁闭所有通向五色六根的心路,修住了,才敢进第三层幻境。从第三层往上,幻境千变万化,只不离其宗,“宗”就是心。在幻境中,你能看见至亲至爱被刀砍斧斫,厉风锥烈火烧,凄惨呼号,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还能目睹自身被心魔一点一点剥蚀,从脚趾开始凌迟,敲骨吸髓,直至片甲不留,痛感纤毫毕现。不少受试者在幻境中活活痛死,那都是收不住心的后果。

    试炼试到了第四层,他们三人甚至有了惺惺相惜的意思——同入幻境,数日后不定能活着一同出来。当中可能有人悄没声地“寂灭”了。一层层出生入死,再遇时也能搁置“你死我活”,在一起谈谈天。

    阿思本最幼,和春最长,昆仑居中。不聊其他,就聊故乡风物。阿思本是神山土著,生性好动,爱跑爱跳闲不住,常说的是神山哪个角落生有什么树,结有什么果,滋味如何好,说到极处,掀嘴咂舌感叹。和春家在襄阳,已有妻儿,话里话外处处离不开娇妻幼子,说多了,想到今夕何夕,想到归途漫漫,想到死生无定,渐渐就沉默了。昆仑言语精简,多数时候不发一言。他们都把他当个好看客或好听众,不求他应和。聊到三人都各怀心事,寂寥到冷场,那就该散了。

    昆仑入神山第六年,和春“寂灭”。 他在历第六层幻境时遭遇心魔。心魔是他在梦里常常遇见的那种——前一半花好月圆,一家其乐融融,小儿绕膝娇妻温柔;后一半风云突变,乱世里叛军围城,捉住妻儿,至亲至爱被刀砍斧斫烈火焚烧挫骨扬灰,儿呼“父”妻唤“夫”,惨烈之极却救无可救。魔障迭出心乱神忙,一颗心散落收无可收,死在了幻境里,抬出来时,人早已凉透。

    和春对自己的下场早有预料,也早早和神山那班白袍们订了约——他若不能活着回去,尸骨也不必归乡了,只同妻儿说他在苗地另立家计,娶了新妇,生了娇儿,再不回还。妻可另适他人,儿可托与兄长,银钱米粮捎回去,要多少给多少,绝对慷慨。父亲以身死抵换稚子从今而后衣食无缺,丈夫用谎言给发妻断念。从此恩断义绝不复牵挂,只盼她去寻个知冷知热的,后半生白首不相离。

    和春寂灭后,阿思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第七年,他先昆仑一步历了第七层幻境。在旁人看来,这是件占了优势的好事,阿思本却在有天与昆仑擦肩而过时悄悄递话“昆仑,我活不长了……若是入魔,到了求死不能的地步,劳烦你给我个痛快……”。昆仑并不接话,但阿思本知道他是个重然诺的人,什么事一旦走了心,千难万险他也会让你如愿。

    ☆、阿思本

    之后昆仑入第七层幻境,七日试炼,前四日风平浪静,第五日用了一碗呈进来的汤水,一口血咯出来,几乎不治。用龟息法缓缓调息压制毒性,撑到第八日幻境开启,出来已是人事不省。白泽用神山秘药吊住他一口气,而后下狠手彻查蛊毒源头,只有查到源头才有救命的指望。谁知竟遍查不着。这层网已然布到了巫仙鞭长莫及处,深不可测,如影随形如蛆附骨。最终的水落石出,是“网内”的叛离引来的。若是生无可恋,叛离又算什么呢?

    阿思本自始至终只是个傀儡,一举手一投足、一念一想皆有人代你定夺那滋味必不好受。十几年来“叛离”的念头一定不止一次暴起,他得很辛苦地压制才能让自己做回无念无想无欲无求的傀儡。不知他在第七层幻境里悟出了什么,让他最终“叛”得义无反顾。他大闹一场,将几个大巫如何制蛊如何布毒,如何将蛊毒神鬼不觉地掺进呈给昆仑的汤水里敞在光天化日之下。闹得沸反盈天,许多人下不来台,许多人永远谢幕。这傀儡如此不贴心,如此养不熟,用着如此不顺手,留来何用?要除去又不好骤然下手,只宜徐徐图之。

    那场血雨腥风的始末,昆仑是事后断断续续从侍巫口中听来的,都是后话了。他明白这是狗急跳墙了。谁曾对他抱过指望?在他们看来,昆仑早该与和春一样,历六层幻境就到顶了。那么多歧路绝路,那么多大梦生死,那么多“伤心画不成”,哪一条不能导向死路?昆仑凭什么好好活着?凭什么与他们苦心栽培的巫神坯子争锋?若不先下手为强,昆仑是不是敢把这巫神位子坐实了?这位子是他能肖想的么?!

    把脑筋动到巫神坯子的饮食上是多么蠢的一件事,这些人都顾不上想了,他们想的是结果,手段在其次。手段也很够水准,只可惜棋差一招。终年打鹰,不想却被鹰啄瞎了眼。

    阿思本在昆仑人事不省的时候来过一趟。当时风声鹤唳,都怕这“鹰”借探视之名行刺杀之实,满屋子侍巫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扑上来当垫背的。他看了一眼昆仑泛着死灰的面色,丢下一句放心,到时给你一个公道,就离开了,再不露面。

    风波过去已是又一年春日,昆仑入神山不多不少整七年。春分当日,他与阿思本同入第八层幻境。往常都是一人一面幻境,分开行事,这回的安排有点意思——两人共一幻境。这安排是巫仙白泽亲自做下的,大小巫们在神坛议事时结伙扯皮打嘴仗,想翻了这定死了的“盘”,白泽坐在上首看他们闹,看够了一句极风凉的“此事已定,不必再议。”就把结伙扯皮打嘴仗的拍哑火了。

    幻境在洞穴里,进入之后,洞口锁死,洞外重兵把守,不论洞内发生什么,洞口只在规定时限来临时打开。一旦洞内的巫神坯子并非“寂灭”,洞外把守的、送饮食的、监察洞内状况的,一律殉死不算,还要夷灭其族。上一批给杀得差不多了,汰旧换新过后,新来的这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上到下无不尽心竭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愿这两位原样进去,囫囵出来。历第八层幻境还能脱身完全的,即成“巫仙”,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阿思本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存了一线渴念的他的傀儡生涯或许可以藉此得个善终。谁还敢对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巫仙指手画脚?谁还敢逼他去吞那些无比丑恶的毒虫?谁还敢不许他满山乱窜爬树摘果?谁还敢不把他当人看逼他去做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

    渴念太深,魔障出世。阿思本的魔障很奇特,不惨不痛,甚至称得上风平浪静。他在幻境中看见他姆姆(妈妈)牵着他赤脚攀爬来凤山,爬得双脚发软发酸,再也不肯往前一步,这么哄着劝着蹭蹬着,好容易到了山顶,姆姆以几块碎银的代价将他贩出去,贩给白袍们。银货两讫,正待脱手,他却哭得死去活来,死活不肯撒开手,姆姆无法,只好一味拍哄。白袍们不耐烦,一叠声催着这对母子交割。姆姆朝白袍们歉然一笑“孩子小,等我再劝劝。”画面一转,转到了姆姆那边,一副正面全身画,画中的姆姆鹑衣百结,目中有泪莹然“阿思本听话,同他们去,去了有饼饼吃、有糖糖吃,不会饿肚子……”。画面又一转,转到了他这边,画面中的他穿着全家最体面的一套衣服,是用他阿爸的衣服改小了的,只在裤脚那儿有个补掇不起的小洞。他亮出嗓子尽心尽力嚎啕,“不要饼饼不要糖糖!要姆姆要阿爸!!”姆姆的泪终于决堤“乖,等明年年成好了,姆姆阿爸再来接你……”。“不要不要!!饿了我喝水就好,不吃饭饭,饭饭留给弟妹吃!姆姆带我回家!我要回家!!”

    阿思本自始至终都“局外”极了,他已然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隐秘的一个愿望企盼全家一同喝风屙沫,死也死在一处,别像现在这样,一家人靠他在神山当狗当鬼当傀儡得来的有限钱粮裹腹,死皮赖脸地活着,活得不成人样。

    心念一转,魔障亦转。幻境中的他被姆姆领了回去。回到来凤山脚下的一个小寨子里。年成不好,远远近近的寨子都饿死不少人,活下来的都想法子出外挣命去了。回到家,见弟妹饿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柴禾棍一样细瘦的小手小脚,肚子却胀得滚圆,一泡水在里边游走,清透的水抵挡不住如此饥馑,他们每隔一会儿就得爬起来灌一通水。饥火在幻境中一样真实不虚,阿思本很快就和他们一样了肚子里灌满了水,胃口依旧大开着,没着没落。一通通浇灌灌出一个硕大的肚皮,一戳就破的那种悬危让人胆战心惊,痛苦也丝毫不作伪。太痛了,阿思本在无意识中碰翻了手边的一个水瓶。

    昆仑恰在此时终结第一个幻境,听到响动睁开眼,正看见阿思本跌在地上,挺着一个“晶莹剔透”的肚子。他已说不出话,只能将眼眶撑至极限,用眼神向昆仑乞一个好死。

    昆仑没有犹豫,瞬间出手拧断他脖子。如果赖活成了一种零切碎剐的痛苦,那还不如好死。

    七日之后,昆仑抱着微微发臭的阿思本步出第八层幻境。

    想也知道,后续一番结伙扯皮打嘴仗是逃不掉的。都在争昆仑杀阿思本这桩“公案”到底该如何定论。基本划为两派,一派说依古法该杀,一派说历了第八层幻境的,出来就是巫仙,谁敢朝巫仙动刀子?!

    白泽饶有兴味地听两派满嘴牛皮地拉锯,听累了便懒洋洋起身,砸了一句话过去“你、你、还有你们,谁历过八层幻境,嗯?神山千二百年出不来一位巫神,随时有惹来天怒崩塌下世的危险,你们视而不见,只逐蝇头小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么浅白的道理都想不通透!一群蠢东西!!”

    巫神出世事关神山气数,再是不甘、再是跳墙也该明白有些东西是天数,违逆不得,否则便是自讨没趣。白泽这番话是棒喝,意在告诉争的斗的都别过了头。打那以后果然消停了一阵。昆仑于是过了好长一段清净日子。清净的日子里他常常做梦,梦里常有满山红似火的野枫,常有汪着一圈黄晕的肥月亮,还有他养了七年的一团小肉。八年岁月风尘倏忽而过,恍如隔世,那团小肉的面目早已模糊,所有留存仅仅是一种软和暖的触感。梦断断续续,软和暖也时断时续,接续不起的前尘往事种下“因”,在他历第九重幻境时结出了“果”。

    ☆、魔障

    昆仑在第九重幻境里做了一个梦。

    梦里依然是漫山遍野的红枫,依然是书和酒还有一包下酒用的花生米。他在等,等那团小肉一阵风似的刮过来,憋一股小坏,一头撞向他。等得久了,有些沉不住气,便向林子深处去寻。遍寻不着时,有人逆光而来,笑着喊他“昆仑!”

    昔时一团小肉长开了,眉眼俊气,秀在根骨,风韵天成。身量也抻开了,纤长结实,糅合了少年的青涩与青年的沉稳——还未熟透的一枚果,酸后回甘,滋味绵长。

    他在他十几步开外站下,不肯过来,只是笑,笑起来两个小小笑涡。昆仑也笑,长者的纵容无奈包含其中。他既不肯过来,那他过去也未尝不可。走近了,近得都能看见他垂下的眼帘上沾一瓣小小落花了。落花白净,落在他镀了一层阳光色的肌肤上,无端诱人。

    相顾无言。

    那是千流归海后的宁静。

    良久。

    他突然一跃而起,朝昆仑一股脑撞来。

    昆仑闭上眼,敞开怀抱接牢他。抱在怀里才能体味出那细微的变化个头不算矮,但还有往上长的余地,头顶刚刚碰到他肩窝,恰好能全部纳入怀里,紧紧锁住密密封牢,替他抵挡尘世万万般。手底下的肌肤从孩童的柔软过渡到了少年的柔韧,温暖扩大了,昆仑甚至在这温暖中感到一丝煎熬。煎熬渐渐化为灼热,梦中的昆仑热得受不住,一双手攀到了少年柔韧结实的腰上。腰还细,那样一捻,用力些就会断成两截的。这样可怜可爱。爱怜到极处,便将唇凑上去,顺着腰线游走,细细丈量,流连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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