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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 第2节

作者:林擒年 字数:10933 更新:2021-12-29 15:36:24

    ☆、噬心蛊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寨子里下了一场雪。很少见到下得如此“文气”的雪——淡淡一层铺在青石板路上,青白相间。简直不是雪,是场突然而至的温柔。

    雪封了山,寨子里的人们进又进不去,出又出不得,无事可忙,都在“猫冬”。守在火炉边上,烤几颗白薯、烧几粒板栗,大人们聊聊家长里短世事年景,孩子们窝在大人怀里吃着烤白薯、烧板栗,暖暖的,倦倦的,舒服得神仙不换。

    整个寨子都在茶足饭饱后昏昏欲睡。

    因此,昆仑的回归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先去老姆姆那儿接肉肉。门板拍了半晌不见有人应门,翻墙进去,见老姆姆在火炉边睡着了,手上把着的佛珠半垂在地。肉肉不在。

    昆仑找了整个寨子,挨家挨户拍门,没有就是没有。

    肉肉从两个月前就被“分派”到各家各户,每家一天,昨天那家和今天这家缺乏过渡,不知怎么的就把人给丢了。

    全寨上下的一场好找,最后终结于昆仑那座已经失修的吊脚楼。楼上。原先肉肉与昆仑同住的那张床上。

    昆仑从生了霉尘的被褥里扒出蜷成一团的肉肉。哭累了,睡得正酣。看得出来没少哭。也看得出来抽了条拔了个。半年光阴的下落原来在这儿。

    所有人都以为肉肉是哭累了,都等着他醒,醒后来场大团圆,该哭就哭,该笑就笑,该闹也闹,偿了半年的悬悬而望、担惊受怕,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所有人都在等的空隙七嘴八舌地说起肉肉的仁义和长情,谁都不信的事,居然真让他等来了柳暗花明。

    左等右等,等过了季,才看出这场昏睡的不同寻常来。

    开始都以为是害伤寒。不大点儿的孩子,连着半年天天不落地站在寒天里等。寒气入侵,病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看症候又不像——不打摆子不发热,只一味贪睡。

    像在躲。躲进梦里。外头的光阴苦得很,远不如梦里甜。梦里全须全尾的一个昆仑,走到哪儿都带着他。绝不舍得将他独个儿抛撇在这世上,受风刀霜剑、伶仃孤苦。

    醒来做什么呢?一天天念着、想着、盼着,月落日升,念想都被泡成了幻想,又泡成妄想。太苦太累太费劲。

    肉肉一张小脸异常平静,甚至带了大难终到头的如释重负。

    他在梦里等来了如愿以偿的“甜”,全不知昆仑背着他攀山过河,走过几多险路。

    只要有点指望,昆仑便不惜代价,连夜往传言中的灵丹妙药那儿赶。最远去过三百里开外的流霞——巫医世家,药草不必说,还能通鬼神,对丢魂的、中蛊的、鬼附的都有独门诀窍。当家人只消略略看一眼肉肉露在外头的一张小脸,便给出了决断中蛊。

    还不是一般的蛊。是噬心蛊。

    蛊中的集大成者。以执念入蛊,蛊成之后牢不可破坚不可摧,除非下蛊者自愿将蛊引回己身,否则中蛊者会在一场场美梦中被蛊虫噬尽心肺,三月而亡。

    昆仑问如何才能找到下蛊人。

    当家人避而不答,逼紧了,良久才说“这一回解了,还有下一回呢?躲得过么?

    昆仑开始还不明白。几天后,一伙人寻上门来时,前因后果一对,之前种种都有了交代。

    这伙人通过寨中长老带话。

    寥寥数语。昆仑却从话里品出一份年深日久的惦记。不达目的誓不罢手的惦记。

    是冲他来的,肉肉不过是块“饵”。

    半年前那场黑夜中悄无声息的恶战也有了对证。

    当时他还以为真是夜路走多了,与兵痞山匪甚至正经八百的军旅狭路相逢。交了手才觉出蹊跷这伙人不是一般的劫匪。不是山匪,山匪遇上几十条船的阵仗,不会几十条人就敢贸然出手,山匪也没这么整肃。不是兵痞,兵痞抢得心满意足后一声唿哨撤得一干二净,并不恋战;甚至不是正经八百的军旅,军旅遇上贩私货的,一般把领头的杀了抵数也就算了,不会全部灭口。这伙人不像是人,倒像是生来就为杀人的某种兽类,使一种长相奇特的刀——刀型是条“狗腿”,刀背厚刀锋薄刀刃利,斜劈或突刺都灵巧至极,刀刀不走空。

    昆仑雇来押船的是苗人里专吃这碗饭的“标民”,个个悍不畏死、手段硬扎,可在这伙人面前就跟卸了防似的,一刀封喉,瞬间倒伏一片。没有兵刃交锋的动静,没有惨叫,没有人落水后拍出的声响,甚至连岸边的鸟都没惊飞,船上就只剩昆仑一个活口了。原来散在几十艘船上灭口的“兽”们这时收拢过来。十面埋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兽”们突然“文静”下来,不动声色地隐身,在找时机一刀毙命,给剩到最后的活口一个好死。谁知竟不能如愿。这活口看起来最省事,杀起来却远不是那回事。

    要命的时刻,昆仑隐在血脉中近乎魔性的直觉、苗民对生死的超脱,少时习得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派上了用场。他无父无母,不知来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春来秋往风霜雨雪,多数时候得自己应付。因此,他对自己认知以外的东西都有份“求甚解”的狂热。这狂热其实是种自保的本能。少时习得的多数东西在当时看来一无用处,比如汉话汉字、比如识毒辨药、再比如这身瞧不出章法的功夫。往往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奏效。

    兽们让昆仑引出了杀性。之前的屠杀只是例行公事,没有势均力敌,杀都杀不开胃口提不起兴致。剩到最后的这位不同,明显有根底,一招一式都与某个门派有牵连,但别妄想顺藤摸瓜,用那个门派的招式对付他。他卦变得太快,你的刀稳准狠地劈过去,明明在劫难逃,他偏不逃,直直迎上,在你刀刃卷起的杀气堪堪咬上他脖子的那刻,猛然一矮,一头狠狠撞上你肚腹。一记漂亮的冷不防。他要鱼死网破,那就谁也奈何不了他。专做杀人用途的“兽”也不行。他赤手空拳,陪它们几十条兽几十把刀过招,皮肉翻卷,血流得吓人,却都是皮外伤,致不了死。“兽”们有一瞬蜕成了人,有了人的恐惧——这是个杀不死的人!撑着他的不是功夫底子,不是近乎魔性的直觉,不是对生死的超脱,而是一种“活出去”的执念。他已经把“活出去”画成一张大饼许给某人,如果需要把这群“兽”全灭了才能兑现,他也会不遗余力,将自己置诸死地去谋一条生路。

    悄无声息的恶战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人和“兽”都筋疲力竭。无人掌舵的船顺风顺水一路漂流,过不多久就要到酉阳城了。到了那儿,恰好天蒙蒙亮,什么动静都瞒不住,你死我活的两方正好被围城的丘八们一锅端了。久战疲惫,一个人加几十条“兽”几十把刀,遭遇几千滑不溜手的老少丘八,谁也别想落着好。领头的“兽”识时务,一挥手,一帮“兽”下饺子一样闷声不响地撤到水里,把昆仑留在装满桐油生漆烟土粮食的快船上,留给丘八们收拾。对载了满舱好货、船上的人基本死绝,独活的这个全身挂彩,说不清来龙去脉的,丘八们乐得捡便宜。

    昆仑站在船头,看天光从水天相接处爬上来,没有多余时间让他理头绪排关系。他得走。马上。

    这帮“兽”还会咬上来,以后等着他的是甩不脱的无数追杀。这些东西和他无冤无仇,隐在身后驱驰它们的那班人也和他素无过节。置他于死地是种无可奈何。多年来,他们对他的存在隐而不发,容他苟活,不过是因为他还未挡道,或者还未有人搬他出来挡道。现在,他被人搬出来挡了道了,那就得死。死了才能安江山稳社稷成全一大帮人。

    如此,这半年光阴的下落还在昆仑身上几处致命的大伤愈合后的疤痕上。无数次短兵相接、以命相搏,无数次劫后余生、死里求活,好不容易活出一条命回来践约,现在好了,心思动到他养的一团小肉身上。蛊一定还新鲜,掐着他到家的时间下的,以“饵”的死活做注,赌他会入他们的伙。

    昆仑是他们处心积虑埋了二十五年的一招棋,押上无数人身家性命的一个大注,不容闪失,不能回头。

    原来他不是无父无母不知来路。只是说不得。显赫说不得。禁忌也说不得。

    半年逃亡,千里风尘,昆仑也渐渐理出头绪来。这是两拨人。一拨想他死,一拨保他活。两拨人都来自神山。

    神山不是山。它与汉土“蓬莱”、“方丈”、“瀛洲”相类,又没那么简单,是融合了巫、蛊、傩、神,大大超脱于现世的一股权势,数千年前便在西南盘踞,气候早成,根深叶茂。西南阔地千里,无人不信神山,无人不信巫神。逢到大讼小决,定夺不下的,争讼双方便在巫神庙内歃血赌咒。神前赌咒是有后果的,一个不好便会祸及子孙,甚至迁延来世。以此,西南诸民轻易不敢闹到神前。神山与巫神被西南诸民顶礼膜拜,心甘情愿以百万肉身供养,养得离尘出世,凡人不能企及。

    ☆、神山

    如今,离尘出世的神山上也上演争权夺势尔虞我诈,一班大小巫斗起来一点不比坠在红尘堆里的汉人差,构陷、诡诈、明争暗斗手法娴熟。这么斗,为的是千二百年来一直空悬的“巫神”之位。千二百年来,执掌神山的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巫仙”,离“巫神”只有一步之遥,可终其一生修为都无法突破那层窗户纸糊的“顶”。巫仙只能算是巫神的残次品,残在了心念上,太想念太渴切,往往生出魔障,心内蒙尘,神不成神,只好羁留尘世做“仙”。

    自从一年前巫仙白泽放出话来,说是十年内巫神必将归位,话里话外又对这千年一遇的巫神有所影射,那些原本死了的、或是半死不活的贼心都活泛了。两拨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这影射与昆仑一一对号——还有谁有这流银一样的发?还有谁瞳色湛蓝肤色雪白?还有谁能有那个本事躲掉一连半年不停歇的围堵追杀?

    这是个流落在外的变数,变数不除,一方苦心栽培的“巫神”就不能顺利归位,不能顺利归位,这千里瘴疠之地、十万大山、百万山民的承平稳定还有指望么?

    另一方不同,常年被排除在权势圈子之外,想重握权柄只有另起炉灶拥戴新主,功成之后大有好处。

    万幸这“巫神坯子”还未“飞升”,身上还有个弱点。

    想他死和保他活的两拨人在神山上一次次暗地里“火拼”,一次次放出各路牛鬼蛇神出山探路,原本早该探查清楚的东西,因为双方一次次相互使绊子下套子,近在咫尺的“弱点”差点就这么错过去。

    最终还是保他活的那拨人脚程快,先一步找到“弱点”,先一步下了最阴毒难解的蛊,先一步制住局面,扣准七寸,一击即中。那时这班大小巫还没见识过昆仑的狠厉,不知道这“巫神坯子”其实时时向往“玉石俱焚”,以为只要拿住他心头肉,便能要挟他一世。还不知道他狠起来可以把心头肉剖出来放一边,把动了他心头肉的人一一咬死,再抱着心头肉去死。

    那时,被拿住了心头肉的昆仑通过寨中长老把话传回去,让他们领头的出来谈。谈了一刻钟,那领头的留下一丸药,说是蛊只能暂时压制,每季须服一丸他们特调的药才能安抚体内蛊虫,若是时至不服,中蛊人必定受尽蛊虫生噬心肺之苦,缓缓而死,死得又痛又惨。

    机关算尽,就为算计一个昆仑,能不让他们如愿么?

    昆仑说“好”。让他喂了丸药,看看药效如何再上路不迟。

    药喂过了,一个时辰之后肉肉醒过来,两人早已错过大团圆。久等不来的重逢在肉肉那里更多的是惊吓,是大梦初醒后的恐慌,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惶惑。他搂紧昆仑不肯撒手。于是昆仑抱着他上路,直到来凤山下。来凤山是神山的入口,凡人止步。大巫小巫在此换去尘世衣装,一律白袍,披发跣足攀上山顶,没有例外。

    昆仑亦一袭白袍,赤脚攀完一万八千层石阶,五百侍巫在侧,声势浩大的一股人海簇拥着他往上、往前。攀了一半,昆仑站下来,认认真真看了一眼哭得脱了形的肉肉。他一停,人海便一阵起伏,甚至有点剑拔弩张,都怕山脚下那团小肉把这千年一遇的巫神坯子哭回尘世去。然而昆仑只是深深一眼,之后背转身,隐在层层人海中,一样式的白袍汹涌而过,再无消息。

    昆仑走后,肉肉身上所剩无几的膘十几天就掉干净,瘦骨棱棱一条人坐在那儿,一坐就是一整天。老姆姆偷偷哭,偷偷托寨中长老给神山送信,眼巴巴等着,希图昆仑来个一趟两趟,好歹把肉肉喂出点模样来再回去。不然顶顶可疼的一个小人儿,这么瘦下去,要命了么!

    信不知送了没有,有没有送到,反正昆仑一直没回来,肉肉也无可救药地瘦下去,抽条拔个同步进行,逐渐有了一副少年纤长的模样。他小小年纪便历经死别与生离。逝者代远年湮,毕竟淡去。生离却是硬生生将一个人从生命中拔除。拔除后,没了可依仗的、可仰赖的、可托庇的,孩子便迅速长大了。

    二

    何敬真少年惨绿的年月,始终存有一份指望,或可称为“妄念”。他一直认为昆仑是可以“赎回”的。缺钱攒钱,缺势造势,缺手段攒手段,一番积攒,到了临界,就可以和那班白袍人以物易人,兑出一个活生生的昆仑。这份指望是安抚也是告慰,支撑着他孤零零活下去,并往最终的大团圆那儿顽强活去。

    昆仑刚走那年,每季神山都会来几个白袍人,留下一丸压制蛊虫的药、够他富足存活的金银米粮,却没有只字片语。那时少不更事,他还会紧紧追随,追一路问一路,反反复复只问三个问题“你们把昆仑带去哪了?他怎么不和你们一起回来?他有没有说几时回来?”白袍们死了似的,任凭他如何撒泼哀求,如何吊在他们身上涕泗横流,就只专心专意赶他们的路。他们不走,飘。神山最低等的侍巫全都会飘,飘起来奇快,一个孩子的脚程死活撵不上。

    转过一年,白袍们又来了,来了数量颇壮观的一群,将他挟裹而去,好一番跋涉,半个月后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界。而后有条不紊地将几十车东西一一往下卸,填塞进事先安排好的各个角落,看上去像是将他今后十几年的衣食住行全打点进去了。卸完集体开拔,只留下一名白袍善后。具体过程究竟如何,隔得久了,何敬真记的并不分明。只记得当时年岁尚幼的他被那种不由分说的霸道豪阔惊呆了,一言发不得,从此再不敢动神山送来的钱物分毫——吃了人家的,到时候吐不出来,昆仑可怎么办呢?

    现在看来可笑,当时的何敬真被这念头禁住,直到离开南疆去乱世里闯荡,都在吃自己喝自己花自己(起码在他自己看来是这样),神山送的东西堆得山宽海阔他也任由它们蒙尘生灰。

    后来才知道,那几十车东西里边有一大半是送给萧一山的。是何敬真拜在他门下一切用度报酬的一小部分。

    萧一山名气太大,乱世里顶着那么大一团名气,走到哪都不安生。何况还有无数人不遗余力地往他烈火一样的名声上浇油。硕果仅存的几位皇帝中就有两位专爱“捧”他,一位说他“泰斗其文,赤子其人”,一位说他“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几乎和圣人比肩,够肉麻了吧,还嫌不足,还要效法古人“三顾茅庐”请他出山,为这个正往太平路口上迈的乱世养一批读书种子“以待将来”。这位“泰斗其文,赤字其人”的“泰斗”“赤子”了一回,把自己发配到千里瘴疠的西南,准备在那儿死透了再叫儿辈扶灵回乡落叶归根。老头狠倔死犟,谁的情都不领,谁的脸都不给,但学问真好,立世为人都不愧为“百世师”。昆仑能一路打通关节把何敬真托到他门下,其实并不奇怪,神山手眼通天的本事在这儿只是冰山一角。要按老头自己说,一个徒弟都不带才好呢!好学问好文章最好别沾染上乱世中的人事物。可闹到最后,他还是收了三个徒弟。一个来自江南薛家,一个出自陇西周家,俱是高门巨族,何敬真是最后一个,看着不起眼,实际上谁知道呢。显露在外的名声再如雷贯耳,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事。古旧得隐姓埋名的权势才可怕,露个边角就是威吓。

    ☆、师父,还有俩师兄

    当时纤细瘦长的何敬真呆立在“春水草堂”门口,满身都是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的束手束脚,一点也看不出这小子就是那个不带响动的威吓。他呆呆看着留下善后的白袍人毕恭毕敬地半佝偻着,回一个矮胖老头的话;呆呆看着他们一交一托;呆呆看着白袍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呆呆看着矮胖老头皱眉捻须,猛地凑近来一番狠看,说“啧!猴瘦!得养!”

    一天以后何敬真才知道矮胖老头成了他师父。他是矮胖老头的关门弟子。如假包换。

    那时他刚开始学汉话,汉话说的比苗话差多了。如果昆仑不走,他的汉话不会到后来那番不可收拾的地步。昆仑一口汉话字正腔圆,到哪都混的开,不像他,终其一生汉话里都藏一股“苗味”,苗又不苗,汉也不汉,带了孩童的“憨稚朴直”,遣词用句缺乏婉转,急起来汉话苗话齐上阵,汉人的话中有话绵里藏针他永远不会,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也学不乖。

    这都是后话了。

    现在,何敬真让矮胖老头领进了门,也不知去哪,就这么跟在后边,很受罪地听他叨咕—— 一口地道京白,舌头卷曲展平,快速碾轧出的一个个汉字,他半个没听懂。路上颠簸这么些天,他就想倒下睡一场痛快的,不吃不喝单睡。老头什么人物?能不马上把这简单得就剩一二三的小子看进肠子里去?本来还想说句什么,看小子狗看星星的神色,马上闭牢嘴,领到地方,铺好床让他睡、尽他睡!

    一睡就睡到转天傍晚,老头来叫起,说是再睡下去肠胃就遭罪了,又说要开个家宴,三个徒儿见一面,日后同读书共进退,也抵得半个手足。

    家宴上何敬真见到了另两个同门陇西周行逢,字墨阳,年十四;江南薛凤九,字季鸾,年十一。何敬真最小,取了名,没来得及取字,八岁挂零九岁不到。

    年岁长,入师门又早,两人礼当受何敬真招呼一声“师兄”。二人见他进来也都起身相迎,都等着他周全礼数呢,谁知竟一味傻站,三人大眼郎当地面面相觑。老头也坏,站干岸,不肯点破小子不会汉话,半晌,不用明说也都醒过味来。

    薛凤九在家行九,拉秧垫底的老幺,不用承祀家业,专门生来宠着的,宠着惯着,加上门第在那摆着,溜须拍马抱大腿的太多,难免生出几分“舍我其谁”的傲气。他上上下下扫了一眼何敬真,从鼻孔喷出一股气“蛮子”!

    周行逢赶紧飞个眼神制住他。高门巨族该有高门巨族的气度,三两下就露底了的算怎么回事呢?不也和“蛮子”一样?狗肚子盛不住二两油!

    薛凤九比周行逢年幼,又晚了他几年拜入师门,长幼有序,名分上就矮了一截,又兼周师兄平日里老成持重,轻易不吐一个字,有什么安排,眼神就够使了,薛凤九这二世祖天不怕地不怕,单怕周师兄的眼神。从周师兄的眼神里演绎出的东西很多,比如世态人心,比如人心不古,比如人心隔肚皮,比如人心如狗肚、盛不住二两油!

    周师兄一双凉薄的丹凤眼特别适合表达诸如“好狗不挡道!”、“孽畜!不和你一般见识!”、“这么说你能听懂?不是对牛弹琴吧?”、“一段文章写成这样你也好意思当人!”

    薛凤九拜入老头门下不到一年,倒有有半数时间受这眼神磋磨,刚开始还想“梗脖子”,可周师兄一来门第把他跺在了脚下,二来学问把他甩出了天边,识时务者为俊杰,少招惹他给你赏眼神也就是了。

    今日好容易熬出头来,也做了人家师兄,薛凤九兴兴头头准备给新人立规矩,不想刚喷出俩字,周师兄“哗啷”一桶眼神浇下来,薛师兄就歇菜了。

    该!人家正门正路的大师兄都没发话,你上来凑什么热闹!

    周行逢等老头慢条斯理地给两边序了齿、对了号、排了序,井井有条了,才开口招呼“日后若有课业不熟,可来少苍阁找我。”话说得客气轻巧又实在,还不缺那份同读书共进退的手足体己,师兄的模样扎实牢靠。

    何敬真听不懂,但有眼色,看得出来这“师兄”很是靠谱。于是笑了一个还给他。八岁挂零九岁不到的孩子,笑容干净,一双眼睛澄澈透明不染纤尘,太过难得,周师兄的眼神复杂起来——这份干净澄澈能留到几时?再干净的人,放到乱世里泡上一道、浸上一浸,出来就毁了。

    周师兄对于太过干净的东西从不抱指望。他身上扛着小家大族,将来“家天下”了,或许还有三分之一的江山社稷要扛,千斤重担,手足兄弟偏又不茂盛。他爹十几房姬妾十几年来独独修成他这一颗“正果”,没有左辅右弼,家里大人恨不得他吹一口气的工夫就长成了。四岁开蒙,数九寒天磨墨习字,还不让生火,冻得裂皮露肉仍不许停。七岁,别家孩子都在上房揭瓦下河摸鱼,他却被一藤条一藤条抽掉懒筋懒骨,一竹板一竹板打掉少年习气,吃苦受罪是应当应分,谁让你是周荣的儿子呢!英雄老子的身旁从来只有好汉儿子的位置,窝囊废不配!十一岁随军征战,见识过人命草芥,浊世万般;经历过等也等不起救又救不回的绝望,世相人心都存下一本账,看透了,不抱指望也就谈不上失望。

    不曾想一个意外当空杀出,周师兄没接住,之后的那个干净的“笑”也没接住,心念转过来,眼神又抛空了,成了个哑炮。三人于是落进了洋相里。

    老头看够了大小徒弟的洋相,才慢慢摇上来,说“坐。开饭。”

    一人一张小几,师父坐上首,徒儿们按辈分依次往下坐。三人都开始举箸,只有何敬真不动。

    “怎的?”老头把头朝向他。

    “吃了,还不出来怎么办?”何敬真搜肠刮肚,好容易将几个汉字摆秩序了。

    “还不出来?谁要你还?”老头笑眯眯。

    “……”这话就难回了。话里意思曲里拐弯,不是他肚里那几个有限的汉字能穷尽的。

    老头又将他看了个对穿“吃喝拉撒睡,人之根本,天大的事也不能越过吃饭去!先吃,吃了还不上另说,再不行,我替你还。不就是顿饭么?多大点事儿,值得几个钱?靠扎住嘴巴就能还上的,那都不叫债!”

    何敬真望了望老头,又掂量掂量自己面前的几碟子菜一碟子叶菜,一碟子肉菜,一碟子豆腐,量都很精当,小家子量入为出的俭省和大家族宽胃养气的习性都周全到了,不至于吃败家,也就默默举箸扒饭。

    好样的,不矫情。老头想。

    用过饭,师兄们各自回居处温功课。老头留下何敬真,待人都撤没了,才说“出去走走。”。两人在后院树林里绕圈圈,绕了一会儿,老头开腔了,换了个调调,一口掉着土渣子苗民土话,偏偏还净用来表达些高深意思。他说“小子,为人处世最要紧是‘合时’,时至则行,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都有大数。古人十岁外出就学,称作‘就外傅’,那是到时候离家见世面了……”一回头,又张见小子那副“狗看星星”的神色,乐了“用苗话也听不懂?我说的是既来之则安之,换成大白话就是——既然来了就啥也别想,先学着,学懂了再想其他。”

    何敬真其实不是不懂,只是让老头吓了一大跳。谁能想到老头这么样式一个人,居然还能把苗民土话说得这般顺溜。太本事了!

    “我不能花他们给的钱,花了,要是没本事攒回来,昆仑就是他们的了。”八岁挂零九岁不到的孩子最会说大实话,牵来扯去还是绕着钱打转,“我可以自己挣钱。”何敬真换回苗话就松快多了,一应一答都能踩在板眼上。

    “哦,从哪挣?怎么挣?”老头笑眯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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