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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 第1节

作者:林擒年 字数:11008 更新:2021-12-29 15:36:23

    耽美小说分享平台

    书名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文案

    以蛊为引,以爱做绳,缚你一生,至死方休。

    提示1v1 强对强 he

    该文谢绝任何形式的转载,大家手下留情。

    这是个已经填平的坑,放心跳吧!!

    若是合意可以先收了,三月底写完,四月初贴。谢谢支持。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恩怨情仇 因缘邂逅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何敬真、昆仑、周行逢 ┃ 配角萧一山、薛凤九、吕维正、杨镇、元烈 ┃ 其它

    ☆、多年以前

    多年以前。那时候,昆仑还不是让人既敬且畏的巫神,何敬真也只是一团粉光融融的小肉。一场屠杀刚把上千个逃战祸的男女老幼撂倒。上千人都没想到从中原逃到西南,几千里的路九死一生都闯过来了,最后竟会结果在这么个宁静平和的清晨。大多数人都还留在睡梦中,一刀封喉的死法还不算十分难看,少数人被刀刃切入骨肉的响动惊醒,仓皇出奔,死的就不那么好看了,多吃好几刀,最后一刀才肯朝要害扎,死都死不囫囵。

    何敬真还算运气,匪徒们肆虐了一天,杀累了抢饱了,造够了孽,打算省点力气,留着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让他自己慢慢死。

    天风微动,衰草离披,上千无辜中唯一的一个囫囵人口,连人带襁褓在血里泡着,泡了一天。何家上下二十多口的血汇在一处,泡透了,血把襁褓整个发开,丝丝缕缕,结了一层硬痂在他身上。各处结的痂让这团小肉看起来面目不甚清爽。何家死得剩不下什么人了,何敬真他爹一口游丝样的气吊了一天,忍着没死,就为托孤。一天内,这条道上来过三拨人,没人愿意受他托。世道乱着呢。刚打了几场大仗,每天都死人,尸首积得多了,道边草木都染上一股腥气。那团小肉在他爹胳膊和身体形成的夹缝中间受着庇护,也受着马蹄践踏过后带起的烟尘、无处可躲的太阳,不哭不闹只默默吮手,像是知道这稀薄的庇护过不了多久也要没了。

    昆仑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斜过西边,残留的一点光照着大地阡陌。他一路行过,看见死透了但还不肯闭眼的,总要上去规整规整,合上眼再正正衣冠。在苗民事死如生的生死观里,死是件再隆重不过的事,马虎不得,得端整、得细致、至少得安详。轮到何敬真他爹的时候,一双眼珠子在昆仑手底下颤了颤,昆仑移开手,看那对眼珠子吃力地往下挪,一直挪到一团血糊糊的东西上。然后,最后一眼是给昆仑的。最后一眼才把这受托人看真切——这是个半人不鬼的“人”。一头银发,瞳色湛蓝,露在外头的一张脸白得不近人情,两瓣唇却血红,与中原人世代见惯了的各色人等天壤之别。

    其实,若能撇掉偏见,昆仑是个很精彩的人物。他那发流银一样光彩无匹,散下束起都有味,太有味,配黑瞳便寡淡,只有蓝瞳才能压得住阵脚,静静一眼放过去,杀伐决断、一言九鼎,全有了。何敬真他爹从昆仑这一眼里收获了安心,一口气断得干脆利落。这将死之人的最后一眼却直直撞在昆仑心坎上——世间父母都是如此么?生前操万般心,临死,哪怕没得挑拣,也尽量乞来一点怜惜,为孩子谋最后一点可能。至于是否所托非人,实在见不着也就管不了了。

    昆仑无父无母,不知来路。半是同病相怜,半是事死如生,何敬真就这么进了昆仑的背篓,晃晃颠颠,一路往西南行去。

    走了半个月,越走越荒凉。尘嚣离得远了,战祸、饥馑、荒年、大奸大恶、大是大非、大喜大悲都远了。再往前便是沱江,过了江再走三天就到了苗民的地界。那是他的家,从记事起就在那儿,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一直到十七岁,阖寨上下忙活了一个月,给他扎了一座吊脚楼。他住进去,这就算成人了,可以男婚女嫁开枝散叶了。

    昆仑到的那天正逢“大墟”,寨子里的人都赶墟去了,没人围上来瞧他背篓里的“稀罕”。要等到两天以后,人们才会发现昆仑养了一团小肉。这团小肉乖得很,一双双手把他传来递去都逗不出半点哭声。模样还生得俊—— 一对眉毛已隐约可见日后飞入鬓边的情状,双眼皮宽宽裕裕,鼻梁高挺,小嘴周正。怪不得他爹临死了还舍不下。寨子里有了孩儿的妇人都让这团小肉磨得心软肝颤,商量好了,一天三人排着班轮流喂哺。山野村妇,干活出力,身板壮实,奶水丰足,哺了月余,这团小肉脸上的黄气就下去了,身上起了一层小膘。这层小膘一直到他七岁才掉下去。也因了这层小膘,昆仑给他起了个小名,就叫“肉肉”。

    寒来暑往,肉肉到寨子里也一年有余了,还不会说话,只爱笑。笑起来露两只小小笑涡,显得特别有诚意。世态冷暖蜚短流长在这副干净的笑脸前往往难以为继。谁硬得起那个心肠呢?汉人又如何?不也是个奶娃娃么?苗疆与汉土的世仇和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什么相干!

    于是谁家打了米糊也拿瓦罐盛了,送一罐来;谁家养的鸡下了蛋,攒了十个八个,也拿个小篮挎了来。进了昆仑的吊脚楼也都不闲着,双手抄起肉肉的小胳膊来回荡,悠起又接住,就为看他脸上两个笑涡。笑的真是好声儿最讨喜,露一口糯米小牙,嘴角眼角都弯弯。一趟逗下来,什么烦忧都散干净了。这么看来,昆仑白日缺闲、夜晚缺觉的一场拉拔倒也还值当。

    肉肉谁都让抱,平日也不特别黏昆仑。但只要昆仑在,他的笑就会“拐弯”。昆仑走到灶边,他的眼睛就跟到灶边;昆仑走到窗边,他的眼睛就跟到窗边,笑也一道跟上;走到楼下,眼睛跟不上了,便守在楼梯口,昆仑一点一点从楼梯口升上来,他眼里的光也跟着一点点大起来,笑也一点点旺起来。到最后,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这团小肉不糊涂,知道远近亲疏,晓得好歹。

    只可惜不会说话。

    直到两岁快到头了,昆仑才听见肉肉磕磕巴巴叫一声坑坑。

    那几天热得邪乎,肉肉满身发热痱,痒得睡不着。昆仑好不容易把他哄睡了,趁空去后山采了把草药,打算转天熬出汁水给肉肉洗身。刚回到吊脚楼下就看见肉肉等在门边,叫坑坑。昆仑愣了愣,许久才反应过来“坑坑”其实应该是“昆昆”。抱起来才发现肉肉烧得烫手,一张小脸嫣红,人已昏昏沉沉。昆仑背起他就走,先在寨子里找巫医,煎了药灌下去,两大碗,如水浇石,只是不济。火急火燎地往镇上赶,三更夜半,山雾泼天,道路崎岖,脚下有无底深涧。还不能慢,这病来得凶险,慢了就晚了。昆仑一手护着背篓里的肉肉,一手攀山涉水,一气跑出三十多里。来到镇上,连着拍了三家医馆的门都说是“发痧”,救不了。拍到最后一家,开门的是个后生,细细探了探脉路,一脸凝重地开出个方子,拿到后院煎了,吹凉灌下,抱出两床棉被铺在药堂空地上,说“把孩子裹进去,半个时辰内有汗发就还有救。”说完又赶紧熬下一盅药去了。熬好进来,正看见昆仑剥干净上身,把那团小肉裹进怀里,再把他自己裹进两层棉被当中,一头银发散下,垂泻在棉被外头,像是尽心竭力增加一点热度,又像是某种程度的生死相依。蓝瞳里映出两张快烧着的小脸,双倍地熬人。

    这时,鸡都开始打鸣了,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天要亮了。

    一个时辰早过了,不见半滴汗。后生过来劝“怕是救不回了,趁着还有气,带回去吧。”

    昆仑不知有没有听入耳。只是端坐,就着同一个姿势坐了一个时辰,再坐一个时辰,打算就这么坐下去,坐到地老天荒。如果救不回怀里这团小肉的话。

    后生站了一会儿,把第二碗药递过去“罢么!行不行就看这回了……虎狼之药这么小的孩儿一般不敢用,死马当活马医也就是了……”

    昆仑接过碗,哺雏鸟般一口一口将药哺给肉肉,可肉肉已经不会咽了,哺一口漏一口,一碗药只进了小半碗,大半都顺着嘴角滑下,进了棉被里。

    “……坑坑……家……”肉肉第二回叫昆仑,半开着眼,转不动的眼珠子让泪水泡得微散,三魂七魄从里边慢慢走失。

    昆仑佝下身,轻轻托起他,轻轻放回背篓,整好衣裳往家走。临走前往药堂柜上放了一块碎银,还带走了一张包药用的红纸。

    三十多里山路,昆仑是一路磕回去的。遇见有大石、古树或是水井的地方,他就停下来磕头。取一点石上、树上的露水,水井的井水,轻轻点到肉肉额头上。不发誓、不赌咒,也不漫天许愿,只是头磕得实在狠。磕到破皮,磕到见血,磕到露肉,磕到日后注定留疤。到了寨口那棵不知年岁的巨木跟前时,昆仑把剩下的力气一气掷出去——中指咬出血,滴到树根,从怀里掏出红纸,一半撕出一双小鞋钉到树身上,另一半用来写肉肉的生辰八字,一同钉上。苗民有种风俗病到不治,便将生死托付给大石、古树、水井——在一张红纸上写好生辰八字,剪一双小小红鞋,摆到石上、树身、井边,好了便是被石精树怪井神收做儿女,逢年过节要供酒供肉显孝心,好不了也并不怨怼,好好发送也就是了。

    生死在药石无医的时候,便也旷达起来。

    昆仑在苗疆生息这么些年,衣食住行乃至生老病死,俗情都已熟至骨髓,但他身上总有一部分是养不熟的。那部分来自于他的血族,血脉流转,把阴暗暴虐悍勇赌狠包藏其中。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惹急了,昆仑的旷达便不是旷达,是走投无路后的暴虐悍勇。托付也不是托付,是赌狠。赌他一半寿数抵给肉肉,抵给石精树怪井神或是其他什么,谁能给条生路便抵给谁。赌到寨口那株巨木的时候,赌的大了。赌一命抵一命。

    昆仑一世都在赌狠,不与人赌,专与命数、死生、往来相赌,逆着天来赌,情切时胆子能包天。

    ☆、等候

    也不知是那后生的药奏了效,还是昆仑赌狠奏了效,转过一天,肉肉的烧缓缓退了下去,拖了十来天才好透。奇的是,这么一场要命的病也没让肉肉身上的小膘掉下来多少。再养小半个月,膘们又都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肉肉说话的天赋。不多久,“坑坑”便成了“昆昆”,“昆昆”又成了“昆栏”。等“昆仑”也字正腔圆的时候,肉肉就四岁了。可以随昆仑往外走了。去镇上、去赶墟、去临县,越走越远。

    昆仑不是仙,开门也有七件事,加上还有一团小肉要养活,三年多的“坐吃”,攒的那点零碎家底不经花,看看就干了。昆仑背上背篓、牵上肉肉去往边市。

    边市设在苗疆与汉土的边界。穿过镇上往东直行,要走三天。

    汉土八千里山川河岳,人口多、风物广,皇帝也多,从南到北十好几位,经常打,打了几十年,大的灭掉小的,强的吞掉弱的,皇帝是越打越少了,仗却越打越大,人越死越多,地也越来越荒。只要汉人不好好做营生了,奇缺的口粮、药材和烟土总能给边市添几把旺火。

    昆仑到边市卖一种丸药,止血消炎收敛能奏奇效,是治疗刀伤不可多得的好药。苗民们个个都是半个药草师傅,尤其是像昆仑这样以药草营生的,基本都正儿八经拜过几个厉害的巫医,治病不一定在行,认药草做丸药却是富富有余。

    边市上有昆仑的老客,来之前通了消息,一见他露面赶紧围拢过来,叙叙家常温寒。价钱是不谈的,彼此都很上道,晓得“货真价实”是长久生意的根本。

    都说昆仑连着三年多不露面,原来是忙着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去了。又说昆仑年纪轻轻就养下这么乖巧一个儿子,福气真大。往下就夸肉肉一身好膘、眉眼俊气,长大必定青出于蓝。昆仑并不接话,只在嘴角挂个淡淡的笑。生意场上的话怎么漂亮怎么来,他不当真,好心情却透过秤杆子显了出来——卖出去的丸药多给了好些。

    肉肉站在昆仑背篓里,“叔叔”、“伯伯”的叫,四面讨巧。叔叔伯伯不白叫,叫完后总有几颗桃糖、几把铜钱到手。铜钱交给昆仑,桃糖小心掖进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小兜里。有糖吃,肉肉笑得更甜。叔叔伯伯们心一热就想抱抱这团粉光融融的小肉,都叫昆仑不动声色地挡开了。谁知道这些贩药草烟土生漆桐油的手会不会也顺道贩贩婴孩。虽说世道乱人命贱,模样俊点的孩子总也不缺销路。每回往回走的路上,昆仑都觉得有人跟着他,不远不近地坠在后边,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走官道是甩不脱的,只有专拣羊肠小道走,深林巨木、怪石枯藤,毒蛇爬虫随处可见,处处都能设个陷阱。在这样复杂迷离的境况下,汉人才不敢和熟门熟路的苗民斗法。

    带个四岁多的孩子跋山涉水毕竟不是长久生计。去了几次边市,有了些许盈余后,昆仑在沱江边上的几个寨子里收了十几桶桐油生漆、十几担烟土、几大缸药酒,打算顺江运到下游,贩给酉阳城内的商家,哪家出价高贩给哪家。酉阳城在沱江支流曲江边上,被斗得正酣的两支兵围得水深火热。这两支兵分据曲江两侧,掐了一年多,缺粮少米、缺医少药,兵都当“油”了,战时做兵,闲时当匪,“文借”与“武抢”都在行,赖账是把好手,碰到“文借”借不来的,也顺道杀人越货。他做好了这批货被匪劫、兵抢、沉江等等诸如此类一赔到底的准备。

    赌谁狠嘛,看看是兵狠、匪狠、天地狠,还是他的命数狠。大不了推倒重来。

    赌可以,但不能“拧”着来,起码不能上门找死,要等到两边掐出一点眉目来,或是两边皆让得空就“顺风长”的山匪们扰得不堪的时候,看准时机放货下江,加钱雇快船,船型不要大,货分开放,顺流而下三天就到。事先做好联络铺垫,但并不明说几天到几时到,防的就是有人两面卖消息,勾着兵痞或是山匪明里暗里劫船。这样的时机不多,一年也就两三回。两三回也够了,够他和肉肉一两年舒舒服服“坐吃”了。

    肉肉太小,这样凶险的路昆仑一般不带他走。通常是把他托给街口卖水蒸蛋的老姆姆。老姆姆是个孤老,无儿无女,摆摊营生,待孩子无比仔细,是真心实意的盼着孩子好。昆仑临走前会亲自把肉肉送过去,留下足够的钱、粮,治蚊叮虫咬头疼脑热各类小毛病的药,然后抬脚就走。

    迟了怕叫肉肉那对水汽泱泱的眼睛一望,脚就给锁住了。每回昆仑离家,肉肉不哭不闹,哪怕泪珠子饱饱的,撑得眼眶发酸发涨,也咬牙死忍,忍到忍不得,便埋下头露个孤零零的头旋,悄没声地让泪珠子自生自灭。昆仑早知道他要哭,顶多用力揉乱他头顶一圈发,再无二话。

    这一去便不知长短了。肉肉每日清晨搬张小凳守在街口,三餐也端到街口吃,就差长在那儿了。守得这么苦——牵丝绊缕,提心吊胆,哪里是这么小的孩儿应该受的?

    老姆姆开始也劝,时日长了晓得这孩子脾性里带一股“韧”,抻到极处还绷不断的劲头,认定了的事,轻易扯拽不回,也就不劝了。只在天晴时递把伞让他拿上,落雨时拿件蓑衣给他披上。

    这么点灯熬油地守着,守到昆仑回来那天,肉肉就像是过年。欢喜得章法都没了,一阵风似的刮过去,看也不看就往昆仑怀里撞,从不失准头,像是知道昆仑必定会稳稳接牢他。

    十几天的生离,能换来几个月的悠闲安适。闲下来的日子,昆仑就教肉肉习字。六岁起头,可以习字了。在汉土,习字不叫习字,叫开蒙。寨子里的其他孩子都不习字。苗人都口口相传先民们的大功大过、大是大非、恩怨情仇从上一辈传到下一辈的嘴里,没丢没漏没缺没损,挺圆满,要字干什么?

    镇上倒是有几家私塾,山高水远不安全,把肉肉寄在私塾里昆仑也不放心,索性自己教。从《三字经》《千字文》开始。肉肉不一定很明白什么是“人之初,性本善”,什么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字也描得蚯蚓似的歪歪扭扭,但只要昆仑在,他就莫名快乐。兴致高的时候,昆仑还会背上背篓,装上肉肉和书,慢慢走到寨子七八里开外的一处山坳。山坳里生满野枫,正是秋到浓时,秋霜打过,红得肆意。山风过处,熟透了的叶片一群群凋零飘落。垂死的绚烂,颇动人。

    寻一处坐下,昆仑从背篓里取书、酒,偶尔还有一包下酒用的花生米。肉肉等不住,急吼吼从背篓里爬出来,欢叫着追逐四处飘零的叶片去了。昆仑静静守在不远处,看他跑得停不下来、满额的汗,就冲他招手“肉肉!过来!”。肉肉停下,憋着小坏,一头朝他拱去,想把他拱倒,昆仑却总是不动如山,一点乐子都不给他找。

    彼时,昆仑的言语已精简至极点,但每句开头必定要搭上一个“肉肉”。“肉肉,习字了。”。“肉肉,吃饭。”。“肉肉,回家。”。红尘漫漫,仿佛有这声“肉肉”牵连,便能寻得归处,山南水北天各一方也再不离散。

    秋分过后,昼短夜长,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往往还没到寨子便已月华满天。还要翻一座山呢。肉肉走乏了,死活要赖上昆仑的背,不肯坐背篓,要直接趴着,好在背篓不沉,昆仑把背篓放前边,肉肉趴背上,一大一小两个人靠着一双脚丈量万仞山的三千石阶,一层一层一层,走到山腰,月亮就上来了。

    “昆仑昆仑,你看那月亮!像不像街口老姆姆卖的水蒸蛋?”昆仑抬头看天,看到一轮硕大的月亮,汪着一圈黄晕,吊在山巅,离他们很近了。天幕被这大得不像话的月亮坠得直往下沉,仿佛一抬手就能触到。

    昆仑略过月亮本身,从月亮边上那圈肥硕的黄晕上看到往后几天会有一阵好风,心里盘算着这回该上多少货,该不该在桐油生漆烟土当中夹带粮食。夹带粮食是凶险程度仅次于夹带军火的勾当。要劫它的不只有山匪兵痞,还有沿途饿得随时可以杀人放火的流民。

    富贵险中求,要都那么容易得手,这营生还不大把人争着做,轮得着他?

    昆仑对钱的渴切,可能源起于肉肉那场大病,亦可能源起于他每回离家肉肉闷声不响地掉泪、枯等和重逢时如蒙大赦的欢喜,以及对他归期不定的下一次远行的忐忑。

    做完这一票,他可以从此告别所有险恶营生,带上肉肉,退避红尘三十里。无冻馁、无饥馑、无烦忧,避世避得心安理得。俗世所有与钱有关的物事都别想再惊扰他们。

    ☆、然诺

    两天以后昆仑就走了。这票干的是大桐油生漆烟土中夹带粗粮细粮大米小米,回来的时候很可能能兑出分量可观的金银。

    几百里开外的乱世里,金银珠玉都大大贬值了,远不如粮食实惠,钱财没了可以挣,人饿死了还翻得了盘么?

    酉阳城不大不小,离乱世中心还有千里之遥,给战祸逼得一路向西南退避的世家大族千挑万选,选在那里安营扎寨、养儿育女,也一样壮大。世家们推举的城主是个八面玲珑的厉害角色,酉阳城在他治下也算是个缩小了的太平盛世。可谁曾想战祸会一直祸害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呢?两队兵从相互狠掐到打定主意围城不过半月长短,城一围,道理就讲不清楚了,丘八们六亲不认只认财,刮起油水来绝不心慈手软,一道道刮,城里的世家大族就得一道道上供。关系托到皇帝那儿都不管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皇帝们本就存有为难的心思——世家大族的青壮劳力在外合纵连横,做墙头草,几面卖人情几边吃好处,油水都流到后方来,怎的不撑死你们!就要扣住你妻小拿住你七寸!看你们还怎么一趟趟串联,一趟趟买卖消息影响时局战况!

    人走不了,地却抛荒了,不抛荒也会让饿得随时可以杀人放火的流民抢光。几十年仗打下来,人人都不敢认真种地,兵痞们蝗虫过境,一粒粮都剩不下,还不如做流民上算。于是世家大族于吃上也显出些窘迫来。硕果仅存的几位皇帝不约而同,都在“吃”上做起了文章。粮食每十日供应一次,余粮是没有的,下顿粮在哪,就看他们投诚的心志坚与不坚了。可兵家胜负是说得好的事么?今天你占了城,我投了诚,明天他又夺回去了,能不清算我?世家大族几百年打熬下来,掌舵人都成精了,账算得清楚明白。除非尘埃落定,不然哪边都不能挨上,省得两头吃刀子。态度不能太暧昧,又不能太直白,粮食的供予便也跟着模糊,虽然还远不到冻馁的地步,但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于是就有这类掮客两边跑,和昆仑这类半是亡命徒半是赌徒的边民谈妥,趁着战争间隙,将几十船粮神不知鬼不觉的运来,银货两讫,各自称心。

    在这无数的称心里头,有一份属于肉肉的不称心。

    寨子里其他孩子们玩在一处疯在一处,只有他合不进去,颇有些形影相吊的孤清。昆仑在时不觉,昆仑一走,他的日子就迅速退干净滋味。他只能等,等那份滋味自己回来。等待伴生的是各种无来由的恐惧,无家可归、无人可诉、无处投奔的彷徨压得他寡言少语,原本的活泼爱笑慢慢就耗尽了。

    这次的等待尤其漫长。秋凉已至,山风凛冽,西南夹雾夹雨的秋寒各处渗透,钻进身体贴上皮肉,砧入肌骨,穿多少都不管用。肉肉冻得坐不住,在街口来回小跑仍是冻得嘴唇发乌。若到傍晚还不见他回,老姆姆便会寻来。手里拎个装了生姜鸡蛋红糖水的瓦罐,颤颤巍巍顺着青石板路蜿蜒而下,走走歇歇,到了街口看到肉肉立在拴马石旁,小小的身体让山风冻雨一打,颤得收不住。

    造孽哟!

    虽不是自家孩儿,但带了这么长一段时日,感情都带出来了。添饭加衣,嘘寒问暖,相依为命,能不动感情么?

    “肉肉哎,回吧!天暗了,明早再来,啊?”她一壁絮叨,一壁将瓦罐解下来、递过去“刚煮得的,喝两口祛祛寒气,冻病了多不好。”肉肉摇头,喝风就饱的模样。“喝吧,肚子暖了一身都暖。昆仑会回来的。说不定明早你一睁眼就看见他了。”她用一副参透世情的老嗓子给肉肉描一张“大饼”。哪怕全寨子的人都在传昆仑夜路走多了,这次怕是回不来了,她也得让肉肉从她这儿领回一份有期限的安心。

    期限就到转天早晨,肉肉睁开眼的那刻。到那时他才会发现老姆姆描的这张“大饼”只是种含蓄的善意,真相近在眼前却不忍挑破的一种慈悲。

    四十天过后,肉肉从街口挪到了寨口。寨口有一棵遮天蔽日的乌木,寨子里的人都把它当神供,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疑难杂事都可以丢给神去头疼。肉肉也想将这桩心病交托出去,托也不白托,他把早饭省给树神,摆好“贡品”后,整个倒伏在树根上,蜷成小小一团,跪的时间越来越长。

    寨子里的长老们已经开始商量肉肉的去路了。看看有哪家愿意领去,实在不行就分派,每家呆一天,一轮排过去也要三个来月呢,怕养不活么!

    再次“托孤”就马虎多了。托给几百上千人,每家呆一天,也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几百上千号人都是爹娘兄姐弟妹,模模糊糊一大团,剪不断理还乱,与谁都有点瓜葛,又与谁都不亲近。

    《三字经》《千字文》可以省了。再没有人会带他去红枫遍野的山坳里,给他念“霜叶红于二月花”。再没有人会背他上万仞山看那轮大得离谱的月亮。再没有人会半夜赶三十多里山路,就为捡回他一条小命。再没有人会为他无药可医的病症三十多里山路一步步磕回来。再没有人会为他与石精树怪井神斗勇赌狠,赌一命抵一命。

    肉肉哭得痛切。性子里的那股“韧”却越哭越显。他不信昆仑会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从此销声匿迹。他不信昆仑会言而无信,一张张“大饼”描出来,到死不兑现。

    三个月过后,寨子里连丧事都给昆仑办过了,只有肉肉抵死不认。他就是一趟趟往树下跑,一趟趟望眼欲穿,然后加倍苛待自己,午饭晚饭省给树神不算,谁给了点小吃小喝也留着上供,昆仑给他买的小鼓小车小马小羊全摆上去,只求它给他变回一个全须全尾的昆仑。他的收藏迅速空下去,一同空下去的还有原本丰富的笑。他待自己越来越省事,多数动作和吃食都给省下去了,只有给寨口巨木晨昏定省、下跪磕头还留着。

    苗民们还是第一次见识汉人的死心眼。那么小个孩子,对生死如此放不开,自讨苦吃,自找罪受。

    他们从肉肉倒伏在巨木之下的小小身影里看到的是执拗,撞了南墙还不知回头的执拗。只有老姆姆从肉肉塌了帮的小鞋、越来越黑的小手小脸、穿得颠三倒四的衣服上,看到了穷途末路的辛酸与张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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