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衡谦含糊地应答了一声,这才扶着他站稳,把一旁的轮椅推到他身后。
薛枞很快回了客房。
路衡谦却在客厅多留了一会儿,他把落在地上的围裙捡起来折好,放回橱柜。
他忽然想到孟南帆曾经无数次强调,薛枞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路衡谦很少特意留意别人的相貌,但被孟南帆念叨久了,也难免留下印象。
他不否认孟南帆的说法,却也并不认同孟南帆将他吹嘘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夸张。
“你没法理解,”还是个半大孩子的高中生孟南帆转动着素描铅笔,斜趴在课桌上,眯着眼睛对路衡谦说,“你是个不懂欣赏的人。”
“我就好心地浪费一点点宝贵时间,给你分享一下艺术家的心境。”
“很小的时候,我去爬过一次雪山,到最后挂着跟我自己差不多重的氧气瓶,”孟南帆回忆道,“到山顶的时候,我没办法再动一步,到后来只顾着大喘气,也说不出来话,就自己发呆,吓得妈妈以为我缺氧快死了。”
“满目的雪,蓝色的峡谷,粉色的天空。”孟南帆回忆着,“我甚至觉得灵魂也是静止的。”
“我以为那是对我辛苦攀爬的奖励——小孩子的那种幼稚想法,以为什么都是礼物。”孟南帆又开始拨弄铅笔,“那天我累得要死,但是一整夜都没敢合眼。因为我去的时候是阴天,夕阳都快看不清了,就以为太阳再升起的时候,雪会融化,水会干涸。闭眼再睁开一切就可能会不见,再也没有雪山,峡湾,粉红色的夕阳,我怕它们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消失。”
“拍多少张照片,临摹多少幅画,都留不下来。”
“所以后来我闹着不肯走,是我爸趁我睡着把我直接扛下山的。”
孟南帆忍不住嘲笑了一下自己:“后来我也知道,那些景色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我设想了很多种雪山融化的景象,或者是冰川会在某一刻崩塌,极光会消逝,都是与我无关的。”
“最美的景色是不是下一刻会消逝的景色?它太脆弱了,脆弱得让人怦然心动。”
“因为人会惋惜,会产生留恋,所以那不再是没有生命的。你会很想珍惜它,舍不得伤害它。”
他想留住留不住的东西,那些脆弱又易于流逝的。所以喜欢上画画。
孟南帆把画纸展开,展露出一幅未完成的素描:“很奇怪,我第一眼看到薛枞,就觉得他像是要消失了。”
“你肯定不懂是什么感觉,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明白,”孟南帆苦恼地笑了笑,“你看他那么凶巴巴不理人的样子,好像谁也不放在眼里,但又觉得他好像很脆弱。他看起来就像是某一天会悄无声息消失在人群里,没人知道。”
“所以我觉得他也很脆弱,”孟南帆把不满意的草稿撕了,“不是你理解的那种。”
“你就想象堆在街角的最后一抔雪,躲开阳光多存活了一阵子,日头晒过来就会融化,所以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孟南帆这才看向路衡谦,“就是那些,融化的冰、泡沫、坠下来的烟火……不是他像,只是我会联想到。”
“并不是非要他搭理我,我看着他就挺开心的。”
路衡谦那时觉得他自讨苦吃,也因此更加觉得薛枞不识趣。
“虽然有点好笑,但我就是这么觉得,”孟南帆见路衡谦仍然是无动于衷的神色,“看在你是我朋友的份儿上才告诉你,但好像还真是只能意会……算了算了,我都没完全明白,你就更没法懂了。”
“这是未来知名画家的敏锐,我天生就是干这行的。”孟南帆忍不住笑,又单方面故作不满地结束了对话。
路衡谦对孟南帆不胜枚举的矫情言论早就免疫了,对他天马行空的描述也再次口头上不予置评,并且认为稍微有点愚蠢。
另外他觉得脆弱这个词跟薛枞半点关系都没有,堆在街角的雪除了脏点也没别的看头。
况且孟南帆的兴趣也并没有持续太久,至少高中毕业之后就没怎么提到过薛枞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又掺和到一起。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令路衡谦习惯于护短。他总是毫无条件地偏袒孟南帆,不仅因为孟南帆是他的朋友,更因为孟南帆是个实实在在没有任何坏心眼儿的人,和许多同样家世的同龄人都不相同。连他的父母都是难得一遇的、动真格儿的慈善家,每年捐出的是实打实接近一半的收入,做生意也一向顺当,几乎像是某种福报。
孟南帆不从商,家境优渥也使他不用直面太多算计。
那么学艺术的人可以保有一点无伤大雅的天真,与自得其乐的浪漫。
路衡谦不是一个富有同理心的人,但这不妨碍他觉得孟南帆的善意是可贵的。
只是这份难能可贵的善意不是其他人可以不屑一顾、肆意挥霍的理由。因而他最初就十分不愿意孟南帆与薛枞扯上丁点儿联系。
不过换个角度,路衡谦将孟南帆口口声声说要珍视的人弃如敝履,也显得很没道理。在多年后的今天,他开始逐渐意识到这种偏见是足以造成伤害的。
他现在愿意承认,薛枞在外貌上,确实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如孟南帆所言。
通俗意义上讲,路衡谦接触过的人中,没有比薛枞更出众的,但他偏偏一点也不懂得利用,好像意识不到自己仅凭容貌都足以召集一帮拥趸,总是一副八风不动冷冰冰的样子。
但也需要承认,有些人的锋利会削减容色。薛枞冷冷肃肃一张脸,却偏偏契合。
路衡谦想不明白这种人为什么永远是孤零零的一个,除开容貌,居然能忽略一切有利条件,把自己的人生走得那么坎坷难行。他的局促或许藏在冷淡里,是个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傻子。
随便想想都能举出例子,这几天里,薛枞对路衡谦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自己可以”。
他没见过比薛枞更能给自己制造难题的人,分明有无数条件可以利用,非得越走越逼仄。
就比如连路衡谦都能轻而易举地知道,沈易对薛枞有愧,这显而易见,没有任何人试图掩饰。薛枞只要回到沈家,就可以简简单单得到一切,只要他愿意,也可以毁灭一切。
但他好像连沈易加诸的一点点窝囊和委屈都不能承受,又明明在不知道多少地方承受了更多的痛苦和耻辱。
不知道在坚持什么,非得让自己看上去堂堂正正,像是要对得起谁的良知。
可这种东西有用吗。
路衡谦很难去评判。某种意义上说,薛枞太拧巴了,但又像是不这样做就活不下去似的,让人都不知道能怎么去劝。
如果非要给出一个观点,路衡谦觉得,薛枞是不聪明的。
第四十章
薛枞稳定的生物钟开始被打乱了,醒来时已经接近十一点。室内空调的温度偏低,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漫无目的地望着天花板,出神了许久,才完整地想起自己身处何处。
遮光窗帘没有拉开,室内仍是昏暗。手机屏幕在一旁悠悠泛着蓝光,许多条未读信息弹出来。薛枞取消静音,又听到接连不断的提示音。
他点开一看,大半来自黎问,几乎都是图片。第一张是怼着镜头拍的小猫爪子,被捏住了柔软的肉垫,逼出正在修剪中的尖利指甲。往下滑都是打闹着的两只小毛团,在猫爬架跳上跳下,自以为警觉实则傻乎乎地跟着逗猫棒转圈,好些都拍出了虚影。最后一张是刚洗完澡蔫了吧唧的英短,被捋着毛摊在黎问的手掌心下头,另一只则懒洋洋趴在地毯上半眯着眼睛,优哉游哉地看戏,因为对焦的缘故,狡黠的蓝眼睛里凝出两道射线般的红光。
黎问没发太多文字,只在中间插了一条,说球球有点茶饭不思,都掉毛了。
薛枞其实觉得这猫看上去比之前还壮实了一点。
他回忆起许久之前的那场争执,觉得因为黎江穆轻蔑的一句话就被刺痛了自尊心、朝黎问发火的自己很莫名其妙;若无其事给自己发猫咪图片、好像他们关系非常亲密的黎问也很莫名其妙。
不是他太敏感就是自尊太廉价。
并不是黎问的错,有问题的是他自己。
于是薛枞点开网页,去搜索引擎截图了几条千篇一律的百科问答,回复给黎问,没多久手机就响起来。
是陌生号码,薛枞看着屏幕闪闪烁烁了一阵子,才按下接听。
“请问,”对方的声音很快传过来,在不稳定的电流里有些飘忽,“是薛枞吗?“
这个没见过的号码在未接来电里出现了许多次,薛枞以为是宋澄,原来并不是,但他对这个声音不算陌生:“叶医生。”
"是我。”叶祈并没有马上答话,他没想到薛枞能直接认出他的身份,“我想和你聊聊宋澄。你现在方便吗?”
“你说。”
“宋澄他,”叶祈可能以为会被拒绝,听到薛枞这么干脆,反倒停顿了数秒,“你也见过了,想必和你从前认识的……有比较大的变化,”叶祈又顿了顿,好像坦白这件事非常困难,“我猜测,他应该是出现了‘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症状。通俗点说,就是人格分裂。”
“‘猜测’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只能从表征判断,”叶祈小声地叹了一口气,“宋澄不肯接受诊断,不愿意接受治疗。”
“这种话会让人怀疑你的专业性。”薛枞不太客气,“取得病人的信任也是心理医生专业素养的体现。”
“他不是我的病人,”叶祈苦笑道,“但他是我的朋友。”
“随便吧,”薛枞语气平淡,“我已经猜到了。”
叶祈被这句轻描淡写的回答堵住了许多将要出口的劝解。因为薛枞没有表现出他所以为的震惊、质问、恍然大悟或是释怀,统统都没有。
“你什么时候——”
“在回国之后,你的催眠失效,我有很长时间可以理顺这些事情。”薛枞提到被催眠,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愤怒,用陈述的语气继续道,“前后串起来想一想,显而易见。我认识宋澄的时间比你更长。”
“那你……”叶祈觉得这场对话进行得比较困难,一切都不在他的意料之内,他在宋澄家里见过的那个陷入虚假记忆、虽然沉默却乖乖听话的薛枞,并不是眼前这一个,“你怎么想?”
“我应该怎么想?”
“他是为了你好,”叶祈的每句话都变得不那么容易出口,他有点无法说服自己,“虽然他的方式不对。我也对此……感到十分抱歉。”
“都一样,”薛枞却回答道,“没什么区别。”
“并不一样,”叶祈听出他的漠不关心,将声音提高了一些,辩解道,“你不明白,他并不是出于自愿想要囚禁或是伤害你。“
“你想表达什么?”
薛枞的反应平淡得像是事不关己。
“难道你不知道,对他而言,“叶祈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开始变得激烈,于是把语速放慢,“对他而言,你有多重要,任何意义上都是。当年他要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听起来很无私。”薛枞本来不想回答,却又不知为何,打断道,“你好像比我还了解。”
叶祈难以忽视他语气里的讽刺,强忍下挂断电话的冲动,说道,“对,他的事你比我清楚得多,那你就该记得,在他目睹你和,”叶祈勉强记得不去提及薛枞亡故的胞姊,“你们,被迫从楼上跳下来之前,他的父母也才刚刚去世。”
“因为车祸意外身亡,是你陪他在灵堂待了整整一周不是吗?”说到这里,叶祈将语气缓和下来,“亲眼见证事故现场,无论是谁,都有极大几率陷入较长时间的心理障碍。宋澄接二连三地失去重要的人,但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心理干预。”
叶祈没有等到薛枞的表态,他继续道:“宋澄告诉过你吗?如果不是因为想要留在你身边,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跟着父母移民了,这件事情后来才搁置下来。”
叶祈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似乎变得急促了一些,却依然没有说任何话。
“可能还有些没人知道的事,只不过宋澄从来不会主动告诉别人。这点你们俩倒是挺像。”叶祈说道,“所以后来,他忍不住回国,想偷偷见你一面,看到你在马路上不闪不避地差点被车刮倒,才会……”叶祈没有把话说完,但他知道薛枞理解了这句话,“他不愿意你出现任何意外——但这和他的意愿有什么关系。他是在害怕,你能体会到吗?”
薛枞不置一词地听着,叶祈不能判断他是受到了触动,还是酝酿着反击。
“其实从我第一次见到宋澄的时候,就初见端倪了,”叶祈回忆道,“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从最初的抑郁倾向,发展到双相障碍,再到如今的状况……很少有患者可以同时完成学业。可是他的评分等级永远保持全A,我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况且从前我也只能算是一知半解。”
“我不知道他这些年在想些什么的。他在外面表现得很正常……太正常不过了。我敢保证,和你后来见到的宋澄完全不一样。他这种人,在别人眼里优秀,帅气,还带着点说不清楚的神秘,一直单身,拥有可观的家产……追他的男人和女人都数不过来。就比如帮你离开美国的Abril,她是我妹妹,嘴上说宋澄疯了,我看她才是为宋澄发疯,到现在都不肯放弃。”
“这两个人,一个是我的朋友,一个是我的妹妹,我谁也帮不上忙。”
“所以,”薛枞终于开口,却并不是叶祈想要听到的那类话,他表现出的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