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想的并不一样,暖暖的,他还以为这个人在阳光下会像雪一样化掉。
害怕被薛枞甩开,沈安谨慎地继续将薛枞握住:“谢谢哥哥。”
“怎么回事?”薛枞问道。
“他们……抢我的钱,还、打我。”沈安第一次和薛枞说话,控制不住地有些磕磕绊绊。
“父母没来接吗?”
“不会来的。”沈安摇头。
“算了,我送你去。”薛枞看了一眼时间,“找警察最有用。”
“警察……会管吗?”沈安哆哆嗦嗦地跟在他身后,“以前告诉了老师,可是老师也不能一直陪着。老师不在的时候,他们就又过来了,而且更生气。”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薛枞把他牵得更紧了一点,“别走丢了,等会儿照实说。”
薛枞记了一下此刻的时间,精确到秒,又看了附近的几个摄像头,让沈安记准确了,如果警察来取证会比较方便。
“哦……哦。”沈安忙不迭点头。
薛枞的语气冷冰冰的,可他的手心很暖和,牵着沈安的动作,其实很温柔。
“别怕。”薛枞看他个头,把他当成了很小的孩子,才干脆自己送他去,只是这一拖延,想必免不了被薛薇一顿责骂。
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方才围住沈安的男生们已经趁乱离开了。
警察局离这里只有十分钟的路程,还没到门口,便碰到个行色匆匆的女生。她的脸与薛枞几乎是复刻般的相似,只是更柔和也更明媚。她的头发利索地盘在后脑勺,清爽干净的模样。个子高挑,脸蛋又小,手长脚长的,身段一看就是自小学舞蹈的学生。
“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她停在薛枞面前,因为之前跑得太急,忍不住狠狠地喘了几口气,“今天晚了不止十分钟吧?要是没碰上你,我就要一个人回家面对大小姐了……”
“姐,”薛枞站定,声音显而易见地变得温和,甚至有种说不出的乖巧,“有点事情,很快就好。”
沈安见薛枞很自然地从她怀里拿过背包,拎在手上。是舞蹈生常背的那种容量很大的单肩包,里面塞的都是换洗的衣服,鼓鼓囊囊的。这应该就是薛枞的双胞胎姐姐,据说是在舞蹈附中上学。
沈安总是被周玉琪耳提面命地念叨着薛枞,其实对这个姐姐,并不太熟悉。
“这是?”女孩这才注意到躲在薛枞身后,拉着他衣服下摆的小男生,“小弟弟被欺负了吗?”
“姐姐。”沈安怯怯地叫了一声。像亲近薛枞一样,他有一点想亲近她,但是不敢。
“乖,别怕别怕啊。”女孩被这声姐姐取悦了,揉了一把他毛乎乎的脑袋,把薛薇的严厉暂时抛在了脑后,“是去警察局吧?姐姐陪你一起。”
“嗯。”沈安被她牵起了左手。这姿势使得他被姐弟俩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晕晕乎乎地,连伤口也不那么痛了。
“你长得太矮啦,要多吃多锻炼,像旁边这个哥哥一样,”她笑着伸出手,绕过沈安去拍薛枞的肩膀,“看,他很高吧?一个人打趴五个坏哥哥都没问题哦。”
沈安看一眼左边,又看一眼右边,眼里尽是羡慕的神色,他用很小的声音说道:“如果我也……有这样的家人就好了。”
如果不是“小三”的孩子就好了。
可他没脸说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
“嗯?也可以多交朋友嘛,”女孩没听清,但大概看出他家里的情况不好,用安慰小孩子的方法哄道,“实在找不到朋友,也可以来找姐姐玩啊。不过我们都有点忙,要见缝插针才行。”
“嗯。”沈安知道这是个随意的承诺,就像大人之间的寒暄,做不得数。可他没有料到,这其实是他见到眼前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最后一面,也是唯一一面。
她死在两年后的一场大火里,坠落下楼的时候连尸体都破碎了,拼凑不出完整的轮廓。
“别不信啊,我给你留个电话。有事可以找我,还有旁边这个哥哥,他只是看着有一点点凶,人很好的。”女孩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沈安的肩上,“是不是有点冷?”
沈安的衣服都沾上了蹭到的泥灰,倒不冷,只是看上去可怜又落魄。他把衣服裹紧了一点,抬起头,发现已经到了警察局的门口。
“姐姐带你进去。以后等到爸爸妈妈……嗯,熟悉的人再一起回家。”她又揉了一把沈安的小脑袋,自家弟弟长大之后,这个动作都变得不那么容易了,见到沈安,倒觉得有几分可爱,她叮嘱道,“别落单。”
沈安混混沌沌的美梦与幻想被这一声“爸爸妈妈”戳破了,他不能让薛枞他们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定了定神,艰难道:“没关系了,我可以自己进去。哥哥姐姐再见。”
薛枞看了一眼时间,也没有执意要跟:“嗯,再见。”
女孩也冲他挥手道别,之后便拉着薛枞的胳膊往外跑:“今天死定了,完了完了……大小姐会怎么罚?”
沈安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听到的,是薛枞的回答:“无所谓。”
他们的背影被笼罩在夕阳的暖黄光晕里,影子在脚下飞快地拖长又缩短,逐渐消失不见,拉出了沈安永远无法企及的边界。
人的出生为什么没法选择呢,他甚至不敢去问这个问题,因为他无法真的去伤害自己的母亲。
可这些时光罅隙里短暂得可以用秒来计算的瞬间,才是他所渴求的真实与暖意。
“别哭了,”薛枞有些无奈的声音响起来,“怎么还在哭?”
“亲我一下就不哭了。”沈安红着眼眶看他,见薛枞明显不太愿意,又道,“小时候都是这样的。”
一句“小时候”便切中了薛枞的死穴,他僵硬道:“亲哪里……?”
沈安眼睛都还红着,却忍不住笑出声来:“骗你的。我长大啦,哥哥。”
他像是直觉敏锐的动物,试探了发现不会受到伤害,就变本加厉地圈起地来,头也靠在了薛枞的肩上:“哥哥真好骗。”
“以前……”沈安钻进被子里,和薛枞并排躺着,“我很多事情做不到,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换成是哥哥呢?是你的话会怎么去做,反正一定不会像我那么没用。可是我比你差的太远了,我很笨。”
周玉琪始终没有放弃过嫁入豪门的美梦,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个意外保下来的儿子。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搜集了薛枞所有考试的成绩,连普通的班级测验也不放过,以此与沈安比对。沈安比薛枞小三岁,她就要求沈安的每次考试都必须超过当时薛枞的分数与名次,差距落后的分数乘以十打在沈安的背上。
她自己从前就不是个好好读书的人,更谈不上辅导小孩,唯一的办法就是逼迫他。沈安无数次看到“沈乔”的名字,时时刻刻顶在他的头上,重若千斤,无法喘息,而对方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沈乔这两个字,是他的目标,他的追逐,是他不知何时亲手放在神坛上的、遥远的梦。
他比不上。就像问他要钱的那个男生骂他,山鸡比不上凤凰。
沈安从出生就带着耻辱的烙印,可他最终还是鸠占鹊巢了。
薛枞将纸巾递给他。
“我没哭了。”沈安苦着脸,然后又眼巴巴地看着薛枞。
薛枞一头雾水。
“哥,”他见薛枞没反应,委委屈屈,“你要反驳我,我不笨。”
薛枞愣了一下,竟然笑了:“嗯,你不笨。”
沈安只恨自己的房间没有监控器,否则他一定要把刚才那一幕储存下来重放一万遍:“你笑了?”
薛枞面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沈安用手指头去戳他的嘴角:“再笑一个好不好。”
薛枞没依他,只是又哄他道:“你最聪明。”
沈安心满意足地赖在他怀里不起来。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从来不能这么光明正大地叫薛枞“哥哥”,从来都只敢在人群的后面悄悄跟着他,做一个不被发现的小尾巴。若是薛枞知道他如今的欺哄,会很生气吧。
可他实在是太想要一个哥哥了,却连跟薛枞稍微亲近一点点的机会都没有——薛枞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好吧,满意了,”沈安赖在他怀里,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哥哥可以睡觉了。”
额头上忽然传来温暖而干燥的触觉,一触即离,沈安猛地睁开眼睛,看到薛枞近在咫尺的脸,整个人都几乎不敢动弹。
“晚安吻。”薛枞看着他,温热的吐息令沈安手脚都僵住了,“做个好梦,小安。”
夙愿得偿。
沈安连话也没法说出来,那些讨好卖乖,巧言令色,统统都没有了用武之地,他被打回了原形,依然是臭水沟里的那只蛆虫。这是他不该沾染的美梦。
他与薛枞是不同的。
就像那次偶遇之后,他并没有如薛枞所愿报警,而是悄悄地走了回去,给了那群男生们更多的补偿,还被狠狠收拾了一顿,此后也一如既往地被已经不再上学的混混们勒索。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那些混混们年满十八岁,在年龄上不再有可以从轻处罚的条件,沈安才引得他们从普通的小打小闹变成了入室抢劫,又作为受害人去警察局报了警。
他甘愿忍受两年的骚扰与拳脚交加的嘲讽,主要是担心这群人如果因为未成年,而只是被简单地被拘留在少管所一段时间,出来之后说不准会怎么报复到他头上。后来想想,这也是很笨的办法,可他没有家人的保护,也不可能得到警方24小时的监护,只能受点委屈,上缴一点零花钱罢了。打得痛了哭一哭,爬起来跑掉就是,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薛枞不一样,他不会哭,也不会跑,他永远不可能忍受这种屈辱的逃避。
待混混们被关进监狱,多年后再放出来的时候,沈安已经是沈氏的二少爷,没人再惹得起他。
从前周玉琪提起薛枞,说他冷漠阴沉,无法理喻,想些什么也从来不说。可沈安却知道,薛枞其实是最容易理解的那一类人,因为他纯粹,不屑于伪装出讨巧的模样,一眼便看透了。
沈易担心他“至刚易折”,可偏偏就没有人能真的将他折断。
都说会哭的小孩有糖吃。沈安没有那些骄矜,他要那颗糖。
他在夹缝里积累起自己的生存之道,学会示弱讨饶与撒娇,装出一副冒失又傻愣的样子,让自己看上去无害且单纯。于是他在周玉琪的面前就可以少挨一顿打,在沈易面前才可以像个受了折磨需要关爱、又不懂得觊觎家产的可怜孩子,去博取父亲的同情与爱惜。
他不听不看,在虚假的谎言里也可以安之若素。
难堪的出生注定了他阴暗的寄生,他便选择用最让人放松警惕的方式活下去,再一步步蚕食别人的领地,都快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又或者这就是他的本来面目。
他本就是个无知的蠢货。
可这样一无是处的蠢货偏偏能比那些理想主义的天才活得轻巧。
薛枞却总是能轻易看透他的伪装,指责他的阴险与虚伪。可沈安却像飞蛾扑火一样,羡慕、渴望、崇拜、向往甚至隐秘地爱恋着那一份纯粹。
可惜太纯粹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没办法好好活的,他的底线箍死了他,一路横冲直撞,直到冲破南墙、头破血流,也不懂得选择回头,不愿意低下头寻求谁的帮助。
甚至若是再能选择,他们也会选择同样的路。这样的人不会后悔,但是会痛。谁都看得透他,却难以靠近他。
沈安知道自己多么矛盾而令人厌恶,他已经得到了命运突如其来的馈赠,却仍嫌不够,偏要贪婪地去索取那一份绝对不可能属于他的爱。
第三十六章
薛枞做了一个梦。
在记忆块状地遗失又被凌乱地打散后,他很久没有做这么一个安稳又平静的梦了。
梦里他站在离家不远的广场上,身后是黄铜雕像的喷水池,有成群的孩子们钻进人群里疯跑追逐,跑得急了会不小心落下垂着小白球的红色软帽,然后惊起三两只雪白的鸽子。
圣诞夜耳熟能详的歌曲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交杂在一起时显得嘈杂,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细密地交谈着,还有婴儿的哭闹、不知何处传来的犬吠,统统透过耳机钻进沈乔的耳中。
充满了烟火气的喧闹令他的心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踏实。他在等人,不仅没有觉得焦躁,反而有几分难得的雀跃。
路过的女生将目光投注在他的脸上,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装束,眼中闪过惊艳的神色。沈乔碰上了几个,直到连一个搂着女朋友的男生也意犹未尽地盯着他看之后,终于不太习惯地避过了视线,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也跟着垂下来,投下的暗影遮掩了情绪,令他显出一种少见的乖顺,温驯又无害。
有人从身后接近,轻手轻脚地蒙住他的眼睛:“人贩子。”
在他出声之前,又眼疾手快地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不准叫。”
沈乔有点想笑,他的手抬到一半又放下,换成张嘴狠狠咬了一口:“无不无聊啊,宋澄。”
“不怕脏吗,”宋澄吃痛收手,用指尖抚了一下齿痕,却不恼怒,气定神闲地挑眉看他,“这是哪家的圣诞树走丢了?”
“什么圣诞树,”话没说完,就被一道轻快的女声打断,“是小王子,看不出来吗?宋澄你是不是瞎了?”
她瞪了一眼宋澄,强调:“是小王子,我家的!”
宋澄轻声笑了一下,附在沈乔耳边:“哦,是小王子。他们都在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