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不似个八九岁的孩童。
薛枞有一瞬间觉得这样的对视很熟悉,却记不太清,当务之急是替黎问将他拦住:“你家人在找你。”
黎申没有回话。
薛枞一直看着他,见他攥在手里的东西反射出一道明晃晃的光,下意识地推了身旁的路衡谦一把。
可这刀根本不是冲着路衡谦去的,见薛枞伸手出来,便顺着力道扎进他的手臂。薛枞的身体本就还虚软着,另一只手想去夺刀,却冷不防被黎申推了一把,轮椅歪斜,那刀刃在皮肤上狠狠拖出一道口子。薛枞吃痛,也斜斜地栽倒下去,头狠狠磕在了水泥地上。
小孩的力道本不至于将薛枞伤成这样,可薛枞连番受了刺激,又不想真的伤到黎申,才让自己吃了苦头。幸而那刀只是剪纸用的美工刀,并不算特别锋利。
这一切的发生也不过电光石火之间。
路衡谦在薛枞叫住黎申、打算与他交谈的时候背过了身去,直到薛枞伸手推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路衡谦回过头来,薛枞已经滑落到了地面,手臂软软地垂着,轮椅边积了一小摊血迹。
“薛枞!”
路衡谦没有对这小孩产生过防备,此刻反应过来,劈手就将他仍在乱挥的刀夺了过去。他制住黎申的时候没有刻意控制力道,那细弱的胳膊在他手里轻易地就折了一只。
“啊——”黎申哭嚎起来,“好痛!好痛啊!你放开我!”
路衡谦将他的一只手臂都弄得骨折了,却没有半分怜惜他是孩童的意思,将黎申没握刀的胳膊也反手抓住,以免他再生事端,另一只手则去将薛枞扶起来。
薛枞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最后的意识,看到的是路衡谦似惊愕又似震怒的神色。
第二十六章
薛枞已经数不清,这是今年第几次在医院醒来了。
手臂和额头都缠了绷带,只有左手可以活动。
昏迷没有缓解他的疲惫感,薛枞躺在病床上,听到房门开合的声响。
“过来把人领走。”路衡谦拧开门把时,正好将电话挂断,抬眼才发现薛枞已经醒了。
他们的目光有一刹那的交错,薛枞谨慎地率先将视线收回了。病房里有片刻沉默,路衡谦站在薛枞的身边,忽然觉得包裹在皮肤上的一圈圈绷带有些刺眼。
“还痛吗?”
薛枞闻言一愣,他以为路衡谦会如往常那样,带着讥讽地指责他又做了什么恶事,使得就连小孩儿都要挥刀相向。
路衡谦又道:“我联系过他的家人了。”
薛枞略微疑惑地看了路衡谦一眼。
他的轮廓线条并没有因为说了句软话而显得柔和一些,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眼型偏于长而微挑的凤眼,又贯来神色冷肃,抬眸看人时都透出几分不怒自危的气势。
黎申被他制住之后,两只胳膊都痛得钻心,却直觉地知道他不会心软,除了刚开始哭叫的几声,后来都锁着嗓子小声地抽噎,却又被捉着没法躲开,还好后来因为包扎,才被护士带离路衡谦的身边。
“……你回去吧。”薛枞弄不明白路衡谦此番举动是何意,便先下了逐客令,“我自己处理。”
路衡谦却再一次出乎薛枞意料地,没有转身就走:“等黎家的人过来,我就不再插手。”
黎申是黎江穆的儿子,路衡谦与他打过几次交道,留下的印象并不算差。黎江穆为人稳重,颇有些手段与城府,黎家到这一代,也只有他仍然选择从政。有了家族帮衬与庇荫,黎江穆的升迁速度极快,在同辈人里算得上身居高位。且他早年便循规蹈矩地结婚生子,也没人知道这孩子性格竟然如此乖戾。
“你怎么惹上他的?”路衡谦这回没有妄加揣测,“还是那小孩儿有什么问题?”
“不知道。”
下了雨的缘故,病房里的空气湿润,可薛枞的手心有些干燥。他试着将手轻轻握紧,又分开,动作很是缓慢,身体竟似有些不听使唤。
“都是皮外伤,不会影响你手臂的活动,”路衡谦注意到他的动作,解释道,“麻药还没能完全代谢,再等一等。”
薛枞是替他挡了一刀才受伤的。且不论是否有切实的效果,但主观上,薛枞是为了帮他。
明明双腿已经无法行动了,路衡谦忍不住去想,如果连薛枞的手也被伤到了神经,又该怎么办。
伸出手去的时候,薛枞想过这些吗?
路衡谦心中像被什么堵住,或许是一块重而沉的石头,拖着它不断下坠。
薛枞自醒来,都没有提过一句为什么要替他挡刀。他以为薛枞很厌恶他——人与人之间的情绪从来是相互的,他看不上薛枞,薛枞自然也不大看得上他。
又或者,难道即使厌恨,薛枞也本能地愿意去帮一个人避开伤害吗?
路衡谦想了许多。他在薛枞身边陪着,却并不知道自己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压迫感。
薛枞早已将双眼阖上,却没有睡意,意识仍旧清醒。他没法预料路衡谦会在何时翻脸,干脆假装睡着,与他少些接触。
因发了场低烧的缘故,薛枞的唇色比往日殷红许多。
每回病倒,那弧度圆润而优美的唇瓣,都仿佛成为了他苍白皮肤上唯一的一抹艳色。又因薛枞在睡梦中不自觉咬了唇,唇尖微微地肿起一点,显得暧昧又柔软。
若守在身边的是黎江越,多半会觉得这果然是适合接吻的嘴唇。再趁人不备地亲上一亲,尝尝滋味。
路衡谦倒是不会有这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只觉得薛枞的体质似乎太弱了一些。
他见薛枞睡着,便出门去叫了护士。待护士检查之后,才将门合上,去病房外等着。
孟南帆的事还没解决,身边就又多出一个病患,路衡谦也多少有些头疼。
薛枞在病房里装睡了近一个小时,才等到病房的门又一次打开。
来的却是黎问。
黎申垂着头、瑟缩着跟在后面,路衡谦走在最后,见人都齐了,才顺手将门拉上。
“薛枞。”黎问见他没睡,才来到他的床边,神色愧疚又低落,连声音都放低了不少。
薛枞并没有因为黎申而迁怒于他,反倒有些好笑:“怎么又是在医院碰见。”
“对不起,”若黎问有尾巴,定是垂头丧气地耷拉着,“都怪我,我没有看好他。”
薛枞摇摇头,又看了眼不远处的路衡谦:“我可以处理好,你——”
路衡谦也没法再勉强:“有事可以找我。”
即使伤人的是黎申,占理的是薛枞,黎家也并不是好相与的。
但黎问似乎与薛枞相熟,看这态度,应当不会让他吃了亏去。
“黎申的伤,”黎问之前已经与路衡谦交涉过,也不觉得这孩子被收拾一顿有什么不对,向他表明了立场,“我们不会追究。”
对路衡谦说话的时候,他的语调又恢复了往常,不高不低,乍听柔和却又并不可亲。
路衡谦没有与黎问多做交谈的意思,倒也不担心被“追究”。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对黎问点了点头,又对薛枞道:“以后别太鲁莽了。”
薛枞难以分辨这句话是指责还是关心,但长期的经验,让他更倾向于觉得,路衡谦是在责怪他多管闲事。
黎申拿刀捅人的时候,也没料到会造成这样的结果,见到病床上一动不动的薛枞,终于从害怕里分出了另一种情绪。
“谁让你挡了!本来只用划一个小口的——”但他毕竟只是小孩,仍然嘴硬,“不过,反正,我讨厌你!”
沈安与他差不多岁数的时候,也对薛枞这样叫嚣过,可薛枞对黎申,并没有面对沈安时那样的烦躁。
“闭嘴,黎申。”
黎问将小孩儿一直怯怯握着他的手拿开,让他站直,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黎申又瑟缩了一下,见到黎问时才将将止息的啜泣又渐渐发展成无法遮掩的哭泣,肩膀都哭得一抽一抽的。
他在家中唯一愿意亲近的长辈,也只有黎问,见黎问都不帮他,才手足无措起来。
黎问不再理睬这个小侄子,对薛枞道:“大哥会亲自来向你道歉的。今天实在是脱不开身,才托我管管黎申。”
黎问皱眉看向薛枞被包扎过的手臂与前额,想要伸手去碰,又顿住了:“黎申他,随便你处置。”
且不论黎申的家庭背景,只按他的年纪也很难立案。即使追责,闹到最后,大概率是连拘留都不会有。
将黎申直接交给薛枞,比交给警察还要来得更直接一些。
“小叔……”黎申害怕的时候就会去牵黎问的手,可黎问今天怎么也不肯让他牵住。他忐忑地看向黎问,又狠狠地用目光剜了薛枞一眼。
这一眼,却令模糊的印象逐渐清晰起来。
薛枞又仔细看了看身旁强装凶狠的小孩儿,对黎问道:“算了,我记起来他是谁了。”
黎问本以为黎申是恶劣的性格使然,才误伤了薛枞,却不知还有什么渊源:“你认得他?”
“也不算。他是黎先生的儿子吧?”薛枞道,“我是说黎江穆。”
“嗯。”黎问点头,“黎江穆是我大哥。”
薛枞也觉得有些巧:“之前他离婚的案子,是委托给我的。”
那其实是相当普通的离婚官司,女方是重大过错方,孩子的抚养权没什么争议地落到了父亲那边。
小男孩儿没有上庭,只是宣判之后,扑在妈妈腿上,一个劲儿地哭:“可不可以不要走,不要离婚,求你们了——”
黎申的妈妈将他抱起来,却止不住他的哭嚎。他连手臂都在哆嗦,脚也胡乱地踢蹬:“不要离婚!我不准你们离婚!”
抱起黎申的女人试图安抚他,附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黎申却猛地从她怀中跳下来,摔到地面上,滚了一身的尘:“你就是不想要我了而已!你这个骗子!随便你走不走,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了!你最好就别当我妈!”
那时薛枞就在不远处,作为一个局外人旁观了一切。
他没太看清那孩子的脸,却能听到他崩溃的哭腔,看他用愤恨的目光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却在自己的母亲离开时,调转过头,不去看她。
薛枞有一瞬间想到了自己。
他连这样哭嚎的机会都没有。
亲近的人连告别都没有留下,纷纷离开时,是怎样的感觉,他以为都忘了,却原来只由着某一个场景,便能使记忆统统回流。
发生在地球上每一个角落、每一分每一秒, 早已屡见不鲜的情感纠缠与爱恨磋磨,不负责任的给予与收回,竟可以轻易摧毁另一个人的一生吗?
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薛枞不知道是在同情那个哭得趴倒在地面的孩子,还是缅怀年幼时无力挣扎的自己。
他将公事与私事一向分得清楚,工作几年,也是首次被动摇了心绪。他都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整理心情,就在回家的途中接到了宋澄的短信,又被迫回忆起诸多往事,甚至牵扯出其后与孟南帆的一番纠葛。
这些事是黎问不用知道的。
薛枞只与他简单解释了几句,黎问便明白过来。
黎江穆与黎申的母亲是因着门当户对,在父辈撮合下结婚的。这种联姻模式在他们的圈子里屡见不鲜。双方没什么感情,却也能凑合着过日子,婚后一年就生下了黎申。
许多夫妻一辈子也能这样糊涂着过下去,可黎申的妈妈也不知怎么,竟宣称遇上了真心喜欢的人,屡屡出轨被发现之后,就堂而皇之地与人同居了。
黎江穆毕竟混的是官场,这样的丑事传出去也并不光彩,便与她协商离婚,只在孩子的抚养权上出现了分歧。
黎申最终被判给了父亲,她虽有不舍,却在不久之后便随着爱人移居美国了。黎申心智尚幼,不明白这种简单民事案件的判决,其实与律师的关系不大,无论找谁来,结果也不会有太大改变。
儿童时期非黑即白的世界观,只足以让他将站在自己对立面的所有人,都当做敌人。
“黎申还不知道他妈妈出轨的事,大哥觉得应该等他再长大些,才能告诉他,”黎问两三句话交代了黎申父母的过往,又道,“其实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个性。”
因为心里同情,又怜黎申年幼,家里人对他一向有些纵容。
“可惜大哥太忙了,抽不出时间陪他,他的脾气后来也越来越暴躁。”黎问在说到刚才的事情时,就已经叫人将黎申带到了另外的房间,他心知这份“纵容”自己也有份,面对薛枞时,内疚就更甚一分。
黎申大多数时间都被丢给了爷爷奶奶照看,若是黎江越或者黎问有空闲,也会帮衬一下。
不知是为了博取父亲的关注,还是单纯地想让黎江穆丢脸,黎申在学校,时有叛逆举动,他隔三差五地与人打架,却发现这番做法对黎江穆影响不大,竟还去住处附近的超市,故意偷些东西再被人逮住。黎江穆派了手下的人去结清他的账单,没将这事闹大,之后又派了人手跟着黎申。可黎申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他以给黎江穆添堵为乐。
事情到这里,都只算是小打小闹,可从前几日起,黎江穆竟然筹备着再婚了。
结婚的对象是省长的女儿,对方也不嫌弃黎申这个小拖油瓶,算得上是双方都满意的婚事。
黎申阻挠无果,从家里偷跑了许多次,这一回却是冲着即将成为后妈的女人去的。可是,别说往她身上划上几刀,黎申连她的面都没见着,在外头拖拖拉拉地乱跑时,撞上了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