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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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连电梯都开始罢工。
薛枞的姐姐爬着楼梯,只觉得热浪滚滚。可这公寓是新搬的,薛薇很喜欢这边大了两倍的练功房,心急火燎地装修好之后,成为了整栋楼的第一户住户。
可十楼也太特么难爬了。
姐姐抹着汗,忍不住骂了脏话。因为住的人少,公寓的配套还不算完善,打电话报修之后也没等来修理人员。
楼道里安静得让人害怕,她一边抱怨,一边认命地挪动脚步,又分神想着,乔乔的烧不知道退了没有。
可这渗人的安静忽然被一声巨响打破。
她感觉到整栋楼房都随着巨响摇晃了一下,接着有碎石和瓦砾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是楼上传来的。
她正好在两层楼之间的转角,墙上嵌了窗户,她探出头,能看见楼顶传来的浓烟。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往楼下跑去,却又立马转身回来。
她已经爬了八楼,此时一边打给消防,一边往楼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报警之后又试着给弟弟打了电话,却是令人心颤的忙音。
乔乔高烧两天,一直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根本不可能出门。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下他,可决不能不管他。
爆炸引发了火情,又在高温之下迅速蔓延。
她到九楼的时候,就已经能看到上面的一片火海了。
火舌肆虐,烧到保温层,便更加疯狂地吞噬着这栋建筑里的一切,肆意地焚毁所有可燃之物。
她的手上拿着替沈乔准备的毛巾和水,正好能派上用场。她将毛巾沾湿,捂住口鼻,就冒着浓烟往里冲。
家里似乎有人来过,大门没有关严实,她裹着毛巾一拉,门就开了,可那热度几乎将她的手烫出一个血泡。
她连想一想薛薇的余力都没有,径自去到弟弟的房间,那里似乎被爆炸波及了一些,天花板上的横梁都塌下来一根,可也正好,给他隔绝出一小块空间。
她却也被那横梁挡住了路,只能咬牙,将易燃的凉鞋脱掉,狠心从上面踏过去。脚心接触到的高温让她发出一声痛呼,借力一蹬,才去到薛枞那边的地面。她的脚底全都是血,浑身也被熏得发黑,却不管不顾地往薛枞那里艰难地挪过去。
“乔乔,”她蹲下身,去拍薛枞的脸,“醒醒。”
薛枞毫无反应。
发烧也不至于全无意识。
此时她并不知道,薛枞吸入了过多一氧化碳,已经深度昏迷。她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火势蔓延得太快,刚刚上来的通道,即使只有她自己,也已经根本无法原路折回,她甚至连房间都出不了了,更别提还要带着昏迷的薛枞。
她从窗边探出头去,才发现整栋楼都几乎燃烧了起来,即使消防员赶来,也很难施救。
地面已经烫得无法落脚了,她将薛枞抱在怀里,眼泪爬了满脸,又纷纷滑落到薛枞的脸上。
温热的泪水,在这灼热的火海里,竟成了唯一冰凉的慰藉。
火舌卷了过来,将薛枞墙边的装饰木框都吞噬了。已经没有时间犹豫。
她站起身,终于拿定了主意。
七楼正对的那户人家,正在修一个凉棚,稍微支出了一点,运气好的话,可以落在上面稍加缓冲。
“我不后悔,”她靠近薛枞的耳朵,明知他毫无知觉,也要说给他听,“乔乔,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就好了。”
其实她从前是故意留短发的,只希望妈妈可以弄错之后,多看沈乔一眼。
她也是故意将新朋友都带来家里,希望沈乔可以多与别人交流。
这些,乔乔都是知道的吧,他一直都很懂事,根本没有讨人嫌的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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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枞在剧痛中惊醒。
像是所有的骨骼都支离了,要穿透皮肤捅出来。他的身下似乎硌着什么坚硬的东西,薛枞慢慢转过头。
他昏迷得太久,所以没能看到姐姐是怎样护着他从十楼的窗口绝望地跳下,没能看到姐姐是如何穿过那一片火海将他抱在怀里。
他回过头,只能看到一地的鲜血,和鲜血之上,扭曲的、沾满尘土的身体。
有一缕头发被风吹起来,拂过薛枞的下巴,粘稠的、混杂着血液和肮脏的灰尘,轻轻地、轻轻地,一触即离,像一个告别的吻。
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竟然动了动,很缓慢地抬起来,像是要将薛枞揽在胸口,可举到一半,就跌落了。
只有血,落在薛枞的脸上,像泪一样,一滴一滴地,没有断绝地流下来。
“姐……”
薛枞一动也不敢动,他的声音喑哑,根本分辨不清,喉咙里全都是血。可还有更多的血,那些来自他的姐姐,正顺着薛枞的脸颊淌到脖颈,最终渗入了他的身体。
人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还发得出声音。
为什么还能睁开眼,看到这一切。
入目都是鲜血,漫天漫地的红色。
他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要目睹至亲一点点失去呼吸,却束手无策。
很难说这是老天的仁慈,还是残忍。
她的眼睛没有闭上,薛枞假装自己不知道,那喷在脖颈的鼻息,已经消失了。
消防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围观的人渐渐多了,将夜晚照得竟像白昼一样明亮。
呜咽都堵在胸口了,薛枞呛咳着,肺腑抽搐地痛。毫无力气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往前挪,才得以触碰到她垂落的指尖。
刚刚从那么滚烫的地方逃出来,如今怎么,渐渐变冷了呢。
她的头发留长了,今天也穿着漂亮的裙子,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调皮得像个小男孩。
出门的时候,她喂给薛枞一颗退烧药,那竟是薛枞见她的最后一面,彼时笑靥如花,如今却是焦黑的一具……
一具尸体。
薛枞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这是不是一场梦,这可不可以是一场梦。
围观的人再多,那些声音也传不进他的耳朵。直到有医护人员拨开众人,抬着担架,来到他们面前。
“将男孩儿先抬上去。”
接收了指令,他们来到薛枞身边,想要将他从姐姐的怀里带离。
无力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薛枞嘶哑的声音在人群里被淹没了。
“不,”有细心的医生注意到他,才低头去听,“救她……咳……求你们。”
虽然从这碎裂的外观就能得出诊断,医生还是伸手探了她的鼻息,然后摇摇头。
薛枞闭上眼睛。
四周的鸣笛声更响,除了消防车与救护车之外,还有一些看热闹的车流被堵在了外头。
可是那些声音忽然都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
只有一声惨烈到极致的哭嚎,将夜幕狠狠刺破。
那是能将人的灵魂碾碎的声音,是这高楼森林里被围捕的幼兽,绝望而喑哑的嘶吼。
也是闻讯而来的宋澄,唯一可以听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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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调查的结果,是因煤气爆炸引发火灾,又因为该楼的保温层设计失误,导致火势蔓延,所幸其他住户尚未入住,没有更多的人员伤亡。
薛薇死在煤气爆炸的瞬间,沈易最终连她完整的尸体都没有见到,只有一块块拼凑的碎屑。
善后工作都交给了沈易。他压下新闻,赔偿了其他住户,又干脆把整栋楼都买了下来。
但这些薛枞统统不知道,他无知无觉地在医院躺了一个月,醒来也没有任何声息。
愧疚会不会催生爱情,没有人能回答,可沈易这一生,也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
等到沈易悲痛过去,才想到有一个劫后余生的儿子需要补偿,那深入骨髓的愧疚叫他心底的温情重新浮现出来。可他却早已被儿子永久地排斥在外。
沈乔坐在轮椅上,找到他的时候,他以为是父子亲情的转机,可没想到,却是终结。
薛薇与沈易的两个孩子,男孩取名为沈乔,女孩取名为沈枞。
可如今,沈乔执意用余生铭记一个人。
他这条苟延残喘的生命,本就该是姐姐的。他因而改用了她的名字,又决意斩断与沈易的关系。
从那以后,就只有薛枞,而再没有沈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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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些日子,周玉琪带着沈安找到沈易。
“你的大儿子已经废了,他也不会再认你,”周玉琪俨然一副谈判的姿态,“沈先生,但你还有一个小儿子。”
沈易冷冷地看着她。
“不要让你的小儿子走上同样的路。”
周玉琪的威胁幼稚可笑,可沈易早已在对亡妻的怀念与愧疚中濒临崩溃,又被薛枞决绝地拒绝,他后知后觉地眷恋起血浓于水的亲情来。
这一句话就足够打动他了。
孩子是无辜的。
他现在才像一个普通的父亲,挂念起儿子的成长,甚至担忧他活在私生子的名头下,会不会出现心理问题。薛薇与女儿的死给他上了一课,换回的却是沈安的顺遂。
沈易认回了沈安,又娶了周玉琪当摆设,只为让沈安成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在沈易的心里,只要薛枞愿意回来,一切都仍是他的,必然不会委屈了他。
沈易甚至自顾自地以为,薛枞需要一个同龄的孩子来陪。既然他与姐姐关系亲密,对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想必也不会太过排斥。
可薛枞除了听到“沈安”的名字冷笑一声以外,也没了旁的反应。
他一如既往地将沈易拒之门外,甚至不再接受他的生活费,唯一的要求,是住进从前的公寓里。那栋楼都在沈易名下,他当然不在乎送给薛枞,可是却不免替薛枞担心,怕他会在那里被勾出什么阴郁的心思,伤害到自己。
于是直到薛枞成年,他们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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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易不知道的是,薛枞曾经无数次徘徊在沈家大宅的门外。
在那温暖的橘色灯光之外,注视着那一家人如何地父慈子孝、其乐融融,浑然忘了这天伦之乐的阴影里,是枉死的灵魂。
多么荒唐,伤害了一个孩子,就补偿在另一个孩子的身上。
薛枞小的时候,无数次希望沈易可以多来家里,希望他能陪一陪妈妈,将姐姐举在肩膀上,最好能给自己开一开家长会。
如果他一直在的话,那些试卷就终于有人可以签字,而不是只能靠姐姐伪装大人的笔迹。
如果他早些回来的话,他就可以和别的男孩一样,去篮球场玩上一天,而不用担心妈妈一个人在家里太孤单。
如果他比偶尔再多几次留在家里,他和姐姐,或许就会少挨几顿责骂。
但这都是小学时候的事了。
薛枞从前不屑的东西,如今更加不会再看一眼。
他不是怀着温暖的眷恋来到这里,而是满腔冰冷的杀意。
他恨极,可连这恨意都没有出口。
连死都不被允许,只因为这条命,是被姐姐换来的。
可是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被遮挡在身后,护在羽翼里,去做这一个,唯一的幸存者。
他恨薛薇的脆弱与敏感,恨沈易的冷漠与自私,恨周玉琪的算计与恶毒,恨沈安这条错误投生的生命。
他甚至埋怨过姐姐,是她将他徒留在这世上,做一个不人不鬼、残忍冷血的废物,让他求死不能。
薛枞宁可她从没回头,宁可自己在那场爆炸里碎成灰烬。
可最终,他还是卑微地活下去。
至少由他记住,有一个人曾经存在过,也将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所以薛枞不仅要活下去,还要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活下去,他要规律地吃饭,按时去睡觉,要更努力地学习和工作。
因为从此以后,不会有人陪在他身边,也再没有人会提醒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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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枞决心做一个了结的时候,是他十八岁的生日当天。
他来到那个无比熟悉的路口,才发现背包里的工具被拿走了——是大小不一的各种尖刀,和一些引燃的辅助材料。为了避开安检,薛枞特意选择了步行。
可他的手里还有安眠药,有酒精,也有明火。
只要他想,仍然可以让这一家人在毫无防备地时候统统死去。可他最终只是将这些准备已久的凶器都扔了,回到自己的公寓,喝了一整晚的酒。
填报志愿的时候,他选择了法律。
曾经想要将自己变成利刃,而今便亲手给自己套上一层偷生的枷锁。
那一场复仇湮灭在宿醉的酒精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那嗜血的匕首,分明已经逆向地旋回,绞进血肉,刺破了心脏。最终杀死的,只有薛枞自己罢了。
他的世界,从来就没有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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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说明:
1 肯定有bug。火灾烧整栋楼,火势大概和英国那一次,烧掉保温层,然后烧了几乎整栋楼的严重程度差不多。关于跳下去生还的可能性,之前看过一个新闻,有小孩从十几楼摔下去,因为雨棚挡了一下,落下去没受什么伤。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反正设定就是这个设定了,bug的部分不要深究。
2 一个细节: 薛枞第一次对路衡谦留下印象,是有同学在讨论“鬼楼”,被路衡谦喝止了。那栋楼第十层的公寓就是薛枞的家。
3 一个刻板印象:薛枞因为他妈妈的事情,不喜欢学艺术的人。最初的孟南帆比较不幸,被他当做那种典型的艺术家了。
4 一个回顾: 薛枞在学校经常打瞌睡,是因为他晚上常常跑去沈家。想要报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