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这样平平淡淡过些日子,不会被他察觉,却没算到薛枞也会对他有所关心。
“为什么?”
薛枞的声音很稳,却遮掩不住其中晦涩。
“我们不是朋友吗?”
孟南帆说完,便小心地注意着薛枞的反应。
薛枞没有否认,却也没有再开口。
“我们,”孟南帆执着于确认这件事,他重复道,“是朋友了吧。”
薛枞这次点了头。又因为不确定孟南帆能不能看见,低声补充道:“嗯。”
孟南帆本就愉悦的心情攀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笑痕弧度愈发明显。
薛枞又道:“你不必……”
这样的情谊,他不是不珍视,不是不感谢。
却正是因为珍重,才只敢离得越远。
话没说完,就被孟南帆迫不及待地打断:“既然是朋友,何必说见外的话。”
薛枞沉默了一瞬。
他不是爱表达自己的人,却一次次破例,愿意与孟南帆多说一些:“我也说过,不要对我那么好。”
如同吸附养分的寄生藤蔓,要靠汲取他人的营养来维持自己的生命。长此以往,只会愈加贪得无厌,将一切一切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可是这太危险了。
明明知道所有人都是过客,没有谁离不开谁,没有谁会永远留在身边。
他只会做对自己而言安全的事,只付出对他而言安全的感情。
当伤人伤己的冷漠融入骨血,固执到成为习惯,就已经是踽踽独行时,闭目向前的唯一稻草。
孟南帆望着薛枞。
背对阳光的眼底看不清表情,只有八角玻璃罩的小灯闪着微弱的光,跳跃在他被阴影笼罩的侧脸。
这是孟南帆自己的脸,可是一瞬间如此陌生。
他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怎样劝解了。
就在这个刹那,才很浅很浅地触碰到边角——是令他无能为力的东西。
盲人试图用手指去描摹雪花的形状,握在掌心的一瞬间,那冰凉的六瓣就融化了。
有些人永远也不愿意让人探听到一点点真实,裹着伤口,一有风吹草动,就敏感地躲开,于是只能独自舔舐。
孟南帆的喜悦那么迅速地就被冲刷干净。
能言会道的他,又一次只能强笑着,说言不由衷的玩笑:“你不是知道吗?我对谁都好,秉性纯良嘛。”
孟南帆瞒了薛枞多少天,就有多少天没在晚上合过眼。今天被戳破,只好乖乖地和薛枞一起入睡,再不敢耍什么花样。
也确实是累了,没多久就抵不住袭来的困意。
梦里却没有现实中扰得人心神不安的紧张气氛。
是一个夏天,教室里开着冷气,多少驱散了些酷暑的炎热。
薛枞坐在靠门边的位置,趴在桌上,显然睡得正香。孟南帆都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瞌睡可打,除了上课与自习,都没法见到这人清醒的模样。
有时候也觉得他是不是在逃避与人接触,但想想这人冷淡倨傲的态度,事实恐怕也只能反过来才成立。
薛枞身上的伤基本都拆了线,只套着件薄薄的黑色T恤。孟南帆随手拿了件外套,轻手轻脚地靠近,披在他身上。
薛枞模糊地发出几个音节,后背不太舒服地动了动,又迅速果断地投入梦乡。
不得不说,这副安然入睡的模样很具感染力,弄得孟南帆都生出些倦意。
孟南帆在薛枞身旁的空位坐下,也学薛枞的样子趴着,下巴尖磕在小臂上,安安静静地看这人的睡颜。
阳光给他的睫毛镀上金色,暖融融的。
为了停放轮椅,薛枞的位置比别人稍宽一些,旁边的桌椅也是空置的。孟南帆随意扫了一眼,见抽屉里胡乱塞了许多浅粉浅蓝的信封,都没丢,却也显然没有拆封过。
高中女生还没有那么现实的考量,即使薛枞双腿不便地坐在轮椅上,也不妨碍有人被他的样貌吸引,再加上成绩拔尖,家世神秘,零零总总聚合起来,让他在不可亲近的同时也格外引人注目。
可是这些暧昧的情愫根本传达不到薛枞的眼底。
正犹豫着该不该叫他起来,薛枞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双眼。
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眼神却是懵懂的,孟南帆对着他笑了笑,才发现薛枞根本是没睡醒,只无意识地看向他。几秒钟之后,才彻底清醒过来,眼底又聚拢了沉郁的黑,漠然瞥了一眼孟南帆,就转过头去。
孟南帆已经习惯他这样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去吃饭吧。”孟南帆没有食言,薛枞不愿跟他去自己家里,就每天让人送两份饭过来。
薛枞拒绝了很多次,孟南帆还是不依不饶,见薛枞不吃,就把精心准备的饭菜倒掉,到后来薛枞也就默默答应下来。
“……等等。”
孟南帆正准备替薛枞推动轮椅,就听他阻止道。
靠过去一看,却见他拿出手机,不知在捣鼓什么。
察觉到孟南帆的视线,他将屏幕移开,反扣在桌上,但没放稳,手机摔到水泥地面,手机壳和机身都被砸得分离开来。
孟南帆本来以为他是在玩游戏,余光一扫,却意外地只看到短信的发送界面。
看不清写了什么,只隐约看得出,对话栏的文字都在右侧,对方根本没有回复过。
不知道有谁值得薛枞这么殷勤。
孟南帆还在思考着,就看到薛枞弯下身子,想要把手机捡起来。他能动弹的只有上半身,这个捡拾的动作完成起来就不那么容易。
孟南帆认命地伸手替他去捡。
反正和这个人在一起,小少爷就成了保姆命,而且被伺候的那一位还不肯赏个好脸色。
随着滑落的手机壳一起掉下去的,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孟南帆刚拿在手上,就被薛枞劈手夺了过去。
像是薛枞七八岁的时候,小小的一个。留着柔顺的短发,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刚哭过的样子。五官已经看得出十分精致,又因为年纪小,比现在要圆润许多。
眼角……好像有一颗痣?
孟南帆没能看得分明,只好又看一眼薛枞本人,但刚刚睡得有些蓬乱的刘海垂落下来,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孟南帆只好放弃求证,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只是,薛枞怎么看也不是自恋的人,何以这么宝贝自己的旧照,简直是耐人寻味。
食堂的人仍然很多,孟南帆觉得不方便,就把薛枞推到花坛旁边的空地上。
他拿出两个保温盒,递给薛枞一个,就恹恹地坐在旁边。正午的太阳很毒,他的额头都渗出汗来。
心里就忍不住想着,是挺麻烦的,又热又累,旁边立着薛枞这座移动冰山也降不了温,根本没食欲。
可等到薛枞认认真真吃完饭,自己去把饭盒洗了,递回他手里,还一本正经地道了谢,孟南帆就觉得心情似乎又轻快了一点。
不过这种类似投食的兴趣并没有持续太久,孟南帆的耐心耗尽,也就撤了。薛枞好像也在等着这一天。所以某一次午餐时,孟南帆没再来找他,他就很自然地回归了从前独来独往的生活。
临近高三,孟南帆留在学校的时间也渐渐减少,他忙着参加各种比赛,又要准备作品集。等心仪院校的offer终于到手,才又带着闲情逸致回来高中上课。
他纯粹是闲得慌,才心血来潮地回到班里。
孟南帆没事干,就让老师调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像听评书似的听课,有灵感时涂涂画画,更多时候是在发呆。
老师对他这种闲散人员扰乱军心的行为,也批评不得,只能又把班里的杂事都推给他。
孟南帆笑纳了锁门的任务。
他等着班里的同学一个个走完,结果快到十二点了,薛枞还坐在那里。
他打着哈欠去到薛枞身边,充当人工报时器:“十一点四十五了哦,小枞。”
混熟之后,他都是这么称呼薛枞的。
薛枞的眼睛都没离开课本,只伸出左手:“钥匙。”
孟南帆哭笑不得。
他都快忘了这人的性格是多么乖僻了。
把钥匙放进薛枞掌心,他想了想,却没有离开,而是回到自己的座位,像以前那样,遥遥打量起这位捂不热的同学来。
以孟南帆练习过无数人体而磨炼得相当严苛的审美来看,薛枞面部的轮廓绝对称得上是无可挑剔。但留给他印象最深的,却是这人埋头睡觉的模样——只留下黑乎乎的后脑勺对着他。
可现在薛枞似乎连睡觉的时间都几乎没有了。
他看书的时候,背脊也是挺直的,像一个漂亮的雕塑。
从同样的角度看过去,仍然是线条流畅而稍显紧绷的侧脸,却因为专注,显出些不同来。那些过于锋利的东西,都在微垂的眼帘里沉淀下去。白炽灯光打在身上,让他的肤色更白,又反射出盈盈的柔光。
据说薛枞的母亲是国外某个芭蕾舞团的首席,想来容貌也是出众的,也不知道薛枞是不是遗传自她。
等薛枞起身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孟南帆并没有走。
“我锁门了。”薛枞对他晃了晃钥匙。
孟南帆点点头。
他留下来,也是因为想到之前那一次,他还缠着薛枞的时候,目睹过他和他弟弟夜里被人抢劫的事情。
“一起走吧。”孟南帆在门口等他,顺便看着薛枞有些艰难地落锁。
如果能站起来的话,薛枞并不比孟南帆矮多少,可坐着,却很难够得着。
孟南帆在等薛枞开口求助,可等了半天,对方还是铁石一块。
逞强我也不会帮你啊。
他恶趣味地想着,却还是伸手拿过钥匙,利落地把门锁好。对上薛枞惊愕的眼神,又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来。他的手还覆在薛枞的手上,被薛枞狠狠拍开了。
孟南帆心里偷笑,见薛枞转身就走,便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你桌上怎么摆了那么多申请材料?”孟南帆像是和他很熟的朋友一样,没有半点被冷待的尴尬,“高三时间那么紧,累都累死了。”
登记成绩都是他帮老师做的,所以知道薛枞从没跌下过年级前三。
出国和高考同时准备,还要保持这种成绩,能把自己折腾死。
薛枞回头看他一眼:“跟着我干嘛?”
“同路啊,”孟南帆耸耸肩,“你不知道咱们住得很近吗?”
薛枞懒得回他。
“想出国的话,高考的课程就放下吧,”孟南帆没什么自讨没趣的自觉,又继续说,“这样会轻松很多。”
薛枞像看傻子一样白了他一眼。
“没钱。”
是很理所当然的语气。
孟南帆噎住。
他的选择里,从来不会因为这种因素而受到干扰。
而且据孟南帆前几天誊写的家校联系簿来看,薛枞应该是住在一个地段很好的小区,房价不是普通收入的人可以承担的。
“嗯,那……”孟南帆反而不知道怎么接话。
“有奖学金才去。”薛枞却没有半点不自在。
孟南帆还待继续往下问,就被一通电话打断了,是朋友临时有事,拜托他送自家的猫崽子去宠物医院。他遗憾地和薛枞道别,薛枞当然是没什么反应。
医院很近,孟南帆来回一趟,也花不了多长时间。事情刚办好,他就折返回来,想顺便看一眼薛枞有没有安全到家。
本以为是多此一举,却还真的碰到了这人再次负伤,只是旁边有路衡谦陪着,受伤不是很重。
“疼吗?”孟南帆见他掌心划破了一道很长的口子。
薛枞摇摇头,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却意外的清亮,像是倒映着光的镜子。
孟南帆都来不及想这两个人是怎么搅合到一起的,医务室早就关了,只能把薛枞送去急诊。
“没报警?”这句话是在问路衡谦。
“一群小混混,”路衡谦的声音有些喘,显然是刚进行过剧烈运动,“不值得报警。”
事实上他也是半路来的,见薛枞被几个人团团围住,弄不明白是谁挑的头。又怕薛枞留了案底,像上次那样被警察带走。
他难得地多替薛枞考虑了一回,却懒得解释。随手帮忙到这个地步,也就仁至义尽了。
薛枞的书包在打斗中掉在地上,书本洒得到处都是,路衡谦替他捡起一部分,但灯光昏暗,难免漏掉一些。
地上还有一张试卷,孟南帆捡起来,见皱得狠了,又替他摊平,压在书里,递给薛枞:“分数很好啊。”
薛枞没有接。
“留着复习吧,”孟南帆又确认了一遍,是接近满分的成绩,决不至于拿回家丢脸,“也能让你爸妈开心开心。”
“丢了。”薛枞冷声道。
“……要签字的。”
孟南帆总觉得他处理得太随意了,谁拿了这样的成绩舍得不回去找父母讨些奖励?
薛枞的目光从试卷移到孟南帆的脸上,是能把寒意送到人骨子里的眼神:“没有人。”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也并无不甘,像是一个单纯的疑问句:“给谁签?”
“你……哎,对不起,”孟南帆有些不知所措,结合薛枞的腿伤,推测出来的可能性令他心惊,他从前是没这么想过,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安慰道,“一切都会好的。”
薛枞听完,没有答话,只翘起一边嘴角,露出个似是而非的笑来。是自嘲还是什么,那时的孟南帆看不明白。
他只是凭空升起一股保护欲——是少年人心中常常激荡的那种。
却不知道有些东西,根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