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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趾 第11节

作者:梦溪石 字数:20747 更新:2021-12-29 16:07:54

    两人步入酒肆,堂子不大,一眼就能尽收眼底。

    昨日刚刚认识的那个薛潭,正坐在窗边,乐呵呵朝他们招手。

    对方留了一把络腮胡,把脸都遮去大半,唯独一双眼睛透着灵动洒脱,稍稍能看出些特质来。

    杨钧盯住他面前那几个酒坛子,一脸不爽“我觉得他看我们的眼神,像在看冤大头。”

    二人走过去,薛潭还热情地起身迎接,对贺融笑道“我等了你一上午,还以为你要食言了”

    杨钧没好气“明明说好请石冻春的,你却叫了双福到,待会儿我们可不会付账。”

    薛潭笑盈盈“那也无妨,反正我知道三公子家住何处,到时候上门讨要酒钱就是。”

    杨钧跟人生意往来,也见过不少无赖厚脸皮,却没见过一个把厚脸皮发扬得如此光明正大的。

    他们俩说话时,贺融已自顾自倒了一杯,拿起来嗅了嗅,不明白为何有人如此嗜酒。

    他低头浅尝一口,微甜,但更多泛着酸,贺融是喜好甜食,但不喜欢酒水的味道,皱了皱眉,还是搁下。

    “你每次就这样醉醺醺地去当差”贺融问道,有点不可思议。

    上回薛潭说自己是孟学士的学生,他就知道贺融一定会去打探自己的身份,闻言也不意外,笑嘻嘻道“鸿胪寺差事少,我又不需要上朝,只要每日将差事完成便是。喝酒不会误事,多喝点有什么不好改日我与三公子一道出使西突厥,路上若是少了酒,我还不习惯呢”

    “”贺融静默了好一会儿,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出毛病“我何时说过要与你一起去西突厥”

    薛潭挑眉“你知道鸿胪寺典客署的职责吗”

    贺融“掌四夷朝贡,给赐送迎外宾,但东、西突厥不是外宾,也不会吃你这一套的。”

    薛潭有些得意“我会突厥语,我敢说鸿胪寺中,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突厥习俗了。”

    贺融一怔“就算如此,你为什么要去西突厥人人都说我在哗众取宠。”

    薛潭“我也听说了,他们还为你取了别号。”

    贺融“这句可以不用加了。”

    薛潭一笑“听说陛下年轻时,性情外放,钟爱冒险,哪怕如今上了年纪,本性总还留着一些的,这等成败未知,火中取栗的建言,他十有八、九是会答应,而且就算失败了,对朝廷也没什么损失。而我呢,我也想博一个前程,说不定将来还能留名青史呢”

    杨钧撇撇嘴“靠喝酒留名吧”

    贺融看着薛潭,似在打量他的话到底可信度有多少,薛潭也不遮遮掩掩地任由他观察,一面举起手中杯子,主动碰了碰贺融身前的酒杯。

    “三公子意下如何”

    贺融“如果陛下答应了,我会请求陛下同意,带你同行。”

    薛潭咧嘴一笑“多谢三公子,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连喝了贺融三天的酒,还特地往贵里点,贺融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有点心疼的,他刚拿了杨钧的分红,转头就要将这分红花得一干二净,要是薛潭言不符实,贺融想着到时候一定要让贺湛去把人揍一顿,让他还钱。

    好在薛潭的确是有点本事的,他从鸿胪寺中搜罗了一堆西突厥的资料,重新誊写一遍之后交给贺融。

    本朝建国之后,与西突厥从未正式友好往来,从前都是以打仗的形式来打交道,这些资料多是前朝流传下来的,因年代久远,很难辨别真假,薛潭特地将存疑的地方一一进行注解,又加上自己的想法,让贺融眼前一亮,觉得自己那几顿酒,总算没有白请。

    这期间,贺融让杨钧去打听薛潭家里的情况,这本不是什么秘密,杨钧很快就打听到了。

    薛家自前朝出了位名臣之后,子孙几代平庸无奇,加上改朝换代,薛家逐渐没落,到了薛潭父亲这一辈,已经是普通的耕读人家,别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祖上还出过这么一位大名人。

    薛潭自小顽劣,读书写字样样不行,撵鸡捉狗样样精通,到了十岁上,他的母亲去世,父亲又另娶了新人,后母生了儿子,薛父就将满腔父爱都倾注到小儿子身上,后母还打起让小儿子继承家业的主意,撺掇薛父与薛潭反目,薛潭年轻气盛,不愿将就憋屈,直接就摔门而出,分家自立。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赌一口气,薛潭竟发愤图强起来,还考了进士,在鸿胪寺当官,这本是一桩美事,按理说薛父知道儿子这么争气,两人也该和好了。

    谁知薛家这一代祖坟冒了青烟,出息的孩子一个接一个。薛家小儿子,也就是薛潭那个异母弟弟,比他还更争气,晚了薛潭几年考进士,不仅中了,还是头名的状元,如今在翰林院任学士,负责为天子起草诏书,可谓年少有为,春风得意。

    薛潭的继母也因此越发瞧不上薛潭,薛潭父子的关系自然没能修复,反倒更加恶化,在鸿胪寺也不像在翰林院那样被人看好前程,久而久之,薛潭还染上嗜酒的毛病,平日里出门都要带着酒气。

    这些事本不是秘密,当年薛潭的弟弟中状元,京里传得沸沸扬扬,都知道了他们家这段往事,许多人就像现在嘲笑贺融不自量力一样地嘲笑薛潭,说他不孝的也不在少数,这可能也是导致薛潭迟迟得不到升迁的原因。

    贺融大约知道薛潭为什么宁愿冒险跟他去西突厥了,无非是蛰伏许久,心头那一口气还没消。

    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浇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

    从某方面来说,贺融觉得自己跟薛潭,的确是有些相似的。

    皇帝那边的旨意迟迟未下,转眼就过了五月,时时有新鲜事物可以谈论的京城人,渐渐淡忘了这件事,连茶余饭后都不再提起。

    贺融并不着急,他依旧有条不紊地准备一切,他与薛潭讨论之后,都觉得皇帝极有可能同意出使的事,但天子有天子的考虑,所以还需要等待时机。

    这一日,正好夏至,崇文馆放了假,贺湛也轮到休沐日,兄弟几人听说京城东市有夏麦百戏看,就相约上街。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京城人的热情,小小一个夏至,也非中秋元宵那样的大节,街道上居然也接踵摩肩,人山人海,两旁的小摊贩挂满了五色粽子和麦穗,还有的在折扇上画满各种奇趣图案,吸引小孩儿驻足观看,目不转睛。

    因时下还有在夏至吃饼吃面的习俗,那些食肆面摊更是将这种热闹发挥到极致,打卤面、炸酱面、麻油拌面,各式鲜香在空气中混杂,哪怕原先肚子并不饿的,也不由得要咽口水。

    更不要说还有各种去上香的,祭祀的,走亲访友的人,几乎将所有街道都塞得满满当当,挤不出一点缝隙来。

    贺穆他们万万没想到京城的夏至会是这等场景,印象还停留在竹山县时过夏至的情形,家家户户顶多应景吃一碗面之类,几个人原是走在一块的,结果一不留神就被冲散了,余下贺湛挂心贺融腿脚不便,紧紧拽着他的胳膊,这两兄弟侥幸还在一起。

    勉强挤到一块还能喘息的角落,贺融忍不住出了口气,刚刚人群一番推搡拥挤,让他额头上都冒了一层薄汗。

    “还好出门前顶住嘉娘的央求,没带她出来,不然肯定是顾不上她了。”他对贺湛道。

    贺湛也有些后怕“可不是,方才我差点都被挤倒。”

    两人也不再往前走,索性就沿着街道两边的摊档逛起来。

    这里卖的多是些姑娘家喜欢的胭脂水粉,发钗头花,又有些新奇可爱的小玩意,顾客也多是结伴出门的年轻女郎为主,有些带着幂篱,有些则没有,就这么敞开修长的脖颈,在乌发如云下露出白皙柔嫩的风光,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令路人忍不住将目光投注过去,却不是猥琐低俗,而是纯粹欣赏的心情。

    这一块人不算多,还有闲逛漫步的余地,姑娘们柔声细气,兄弟两人也能用寻常语调闲聊,不必提高声调。

    贺湛与兄长说起自己在北衙当值时遇上的趣事,说宋蕴现在见了他就掉头走,不敢再与他当面起冲突,说张泽是个活宝,每日就惹陈百夫长发飙,然后加倍被罚,连累自己也成天挨训,但他表现不错,所以陈百夫长还是任命贺湛当了一个十人小队的队长,带着小队轮值巡守皇城。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贺融也没打断他,听到耳中,俱都化为嘴边的微微笑意,弧度不明晰,需要端详才能看出来,但贺湛看在眼里,知道三哥喜欢听,就越发多说了些。

    他们面前的摊子,卖的是些绢花头饰,有些用了兔毛,做成毛绒绒的形状,摊主见贺融驻足观看,就卖力推销起来。

    贺融拈起一枚,问贺湛“你觉得,姑娘家会不会喜欢这种嗯,也不是姑娘,应该是妇人才对。”

    “啊”贺湛傻了一下,他以为三哥想给阿姊买,但听形容又不像。

    难不成三哥有了倾慕的人还是个已婚妇人

    贺湛被这个猜测震住了,顿时有些不好。

    “啊什么啊”贺融瞥了他一眼,不知他在胡思乱想什么,“我说真定公主,她生于长安,长于长安,一定很怀念长安的一草一木,乃至少女时经常佩戴把玩的玩意,只是不知道她年轻时到底喜欢什么,只能靠猜了。”

    贺湛松了口气,心道真是吓死个人“我也不晓得。”

    其实贺融也没指望他回答,转眼就跟摊贩主人聊了起来,询问如今京城物价,聊起民生。

    摊贩主人见他买了好些,心下高兴,不介意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诉起苦,说现在东西越来越贵,只因年前朝廷打反贼,又跟突厥开战,不知怎的,连粮价也飞涨起来,其它东西自然跟着涨,日子眼看就要不好过了。

    贺湛没弄明白“边疆不宁跟粮价飞涨有什么关系”

    贺融解释道“边疆不宁,则人心不定,许多人,尤其是粮商,会趁机囤粮,以便战争时可以卖出高价。粮价一涨,用粮食酿酒的酒价也会跟着涨,其余像茶、糖等等,都是一条绳子上栓的,难免受到影响。”

    贺湛恍然“但现在乐弼已经伏诛,萧豫偏居一隅,根本成不了气候,为什么这些人还会觉得有打仗的可能”

    “你觉得萧豫成不了气候”贺融摇摇头“其实很多时候,商人走南闯北,对有些事,反倒要比朝廷敏锐。当时乐弼还没反的时候,杨钧就曾说过,杨家察知危险,及早从灵州退了回来。”

    贺湛若有所思。

    他生性并不盲从,但一个人少年时,总要有个人在前面指明方向,不是父亲,就是老师。在贺湛生命里,充当了这个角色的人则是三哥贺融。

    即使贺融也比他大不了几岁,但他的确从三哥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受益匪浅。

    贺湛正要说话,却见三哥忽然拉着他往旁边走。

    他心中奇怪,下意识扭头,循着贺融的目光望去。

    、第31章

    那里站着一个少女。

    她的容貌,足以让周围一切都成为陪衬。

    但贺湛并没有被美色所迷,恰恰相反,他的脸色唰地难看起来。

    他拉着贺融要走,却发现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以致于左右两边的退路也被堵住了,如果想走,就得从前面走,如此一来,少女就成了绕不过去的障碍。

    李遂安正低着头看小摊上的五色丝穗,没留意周围。

    卖家见少女打扮华贵,又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忙将小小一枚五色丝穗吹得天花乱坠。

    李遂安听得有趣“这穗子怎么卖”

    卖家比出一个手掌“这位小娘子,一枚五十钱。”

    李遂安“那给我来上十个吧”

    卖家大喜,这是遇上了大主顾了,平时别人都是一个两个地买,哪有人一买就是十个的

    贺湛正拉着贺融从李遂安身后路过,趁她低头买东西之际,打算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

    上回她帮着宋蕴“陷害”贺融,贺湛对她印象极为不佳,但好男不与女斗,要是在大街上碰见,难免吵嘴,贺湛虽然不惧,也觉得掉份儿,还不如多揍宋蕴几顿。

    贺融也是这样想的,兄弟俩挺默契,无言之中就达成共识。

    谁知就在此时,人群之中一阵骚动,不知是谁跌倒,推撞了前面的人,结果一个接一个,纷纷跌倒在地,边上还有来不及躲开的小女孩,也随之被撞倒,当即大哭起来。

    一团混乱发生得突然,直接把前路给堵塞了,贺家两兄弟也走不了了,只好随着人群被推搡到一旁,尽量往街道边上靠,以免被冲撞摔倒。

    被撞的小女孩不知是否与家人失散,哭了好一会儿也没见长辈来找,李遂安上前将人抱起,又把人塞到婢女怀中,随手拿起五色穗子在女童眼前晃,吸引她的注意力。

    女童果然停止哭泣,视线跟着穗子移动,李遂安索性将穗子递给她,让她拿着把玩。

    一名中年女子很快寻来,女童见了她,立马挣开李遂安婢女的怀抱,往对方张开的臂弯扑过去,中年女子抱着她喜极而泣,连连向李遂安道谢,后者仔细盘问了她的身份和与女童的关系,确认无误之后方才放他们离去。

    贺家兄弟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幕,贺湛虽然不喜欢她,也不能不承认“她看起来人还不坏。”

    贺融没有接话。

    贺湛主动又续了一句“就是太横行霸道了。”

    好巧不巧,李遂安目送那对祖孙,一扭头,就看见准备离开的贺湛与贺融。

    “站住”她喊道。

    贺湛哪里会理他,拉着贺融头也不回,但李遂安直接就对跟着自己出来的左右仆从下令“将他们拦住”

    她上回出来只带了婢女,这次学乖了,除了婢女之外还带了两名家丁,贺湛虽然不惧,也不可能一下子在汹涌人潮里就带着三哥远走高飞。

    “这是瘟神吗”他皱着眉头对贺融抱怨。

    贺湛有些不耐烦,他没兴趣与一个小姑娘瞎耗,虽然美人赏心悦目,但像李遂安这样的,他还真是敬谢不敏。

    贺融“你方才还说她人不错的。”

    贺湛有点懊恼“我瞎了眼。”

    贺融很想笑。

    李遂安走到他们面前,冷笑一声“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

    贺湛也不急着走了,抱起手臂“你待如何”

    李遂安被他们问得一愣,她纯粹是一时气盛,下意识将人拦住,却没想过拦下之后能如何。

    若对方是寻常人,之前怕是已经让她叫人打成猪头,可她现在已经知道,这瘸子与另一个都是鲁国公的儿子,是皇孙,当街揍皇孙,这事传出去,就算她是义阳长公主的孙女,估计也免不了一顿责罚。

    李遂安咬住下唇,有些拉不下身段的进退两难。

    婢女在旁边扯扯她的袖子,小声道“娘子,家中大人交代过,不可惹是生非,否则您回去要被关禁闭了,这回郎主可不是说笑的了”

    李遂安忽然一股恶气上涌,心想我就算揍了又怎样,她素来是父亲不让做什么,就偏要做什么,因此在家中虽然多得祖母喜爱,却并不得父亲青眼。

    贺湛从她阴晴不定的神色里看出对方心思,不由冷笑“你可想好了,我虽不打女人,可不包括你家下人,你一而再,再而三与我三哥过不去,即便你家告到陛下面前,恐怕你也讨不了好”

    李遂安虽然刁蛮,却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对方说得有理,但气势减了,口头上却不肯让步“什么叫跟你三哥过不去,要不是他在弘福寺门口冲撞了我姑母的马车,谁愿意理会你那瘸子三哥”

    贺湛待要发怒,贺融却道“弘福寺的事,我们再三道歉了,那个出言不逊的家仆,回去之后也已经被我们严惩了,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双方扯平了就是。”

    李遂安一愣。

    贺融“一个穗子至多二十钱就能买到,你刚才买贵了。”

    旁边卖穗子的摊主一听不干了,嚷嚷起来“这位郎君,你可不能这么说,我这穗子编得精致,又用的上好丝线,哪里贵了”

    贺融“别人一个穗子,顶了天十钱,你卖上二三十钱,我也不揭穿你了,结果你狮子大开口,竟卖上五十钱,贪心不足蛇吞象,能怪谁”

    李遂安登时将怒火对准了摊主“原来你当我冤大头呢”

    摊主叫冤不迭,贺融则直接带着贺湛走人,李遂安也顾不上他们了。

    贺湛朝贺融竖起大拇指“三哥,你这一招祸水东引实在是高”

    贺融“我是看她方才对那小童不错,方才好意指点的,否则就换另一种法子了。”

    贺湛好奇“把人揍一顿”

    贺融教训他“动手把人揍了,固然是痛快,但事后我们也理亏,能不受损伤,事后还占尽便宜,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你兵法都白背了”

    贺湛虚心受教“那是什么法子”

    贺融“我可以假摔,然后说她欺负瘸子,这街上人多,她如何敢再动手李家再势大,当街欺负皇孙,还是身有残疾的皇孙,都用不着我们告状,隔日御史弹劾的奏疏,就能把他们淹死,届时要上门赔礼道歉的,就是他们了。”

    贺湛差点被口水呛着“三哥,你这法子也太、太”

    太损了。

    贺融看他一眼。

    贺湛立马道“太英明了”

    贺融“”

    贺湛笑嘻嘻“多谢三哥教我,请你吃桂花糖如何去三荣斋。”

    贺融蹙眉“三荣斋的桂花放得不够多,我想吃金陵楼的桂花拉糕。”

    贺湛嘴角抽搐,心说您可真识货,一碟桂花拉糕要比桂花糖贵上好几十个钱呢。

    “三哥我发现你就会变着法子从我兜里掏钱。”

    贺融“你现在又没心上人,攒那么多钱作甚,人生要及时行乐,像宋蕴,虽然我瞧不惯他那纨绔样,可他在玩乐一道上,也有自己的心得。”

    贺湛“你想让我和他一样,去南吕坊买什么肖眉娘的初夜啊”

    贺融“你要能买得起,我也不拦着你。”

    初夏的日头并不晒,两人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潮往前走。

    尘世烟火盎然,心中暖和慵懒。

    过了夏至,一切与原来无异,贺家人上学的上学,当值的当值,贺泰在工部的差事也逐渐上了正轨,他总算勉强能应付那些繁琐的文书,不至于那么焦头烂额了。

    工部尚书这个位置,眼下空悬着,之前两位侍郎为争尚书一职没少明争暗斗,贺泰虽然不是尚书,但皇帝突然派他到工部,意思无疑很明确。

    贺泰已经很久没接触过政务,刚上任时难免手忙脚乱,底下的人也都不认为这位皇长子能做好差事,暗地里都抱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思,谁知那天与贺融在马车上一番对话之后,贺泰当真被激起几分斗志,咬着牙硬是熬过开头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一些见风使舵的人,又或者不想卷入两位侍郎博弈的人,也都趁机向皇长子靠拢,如今在工部,贺泰手底下起码也有几个肯听差遣的人,不再像之前那样一令难行了。

    这对于贺家人来说的确是好事,贺穆他们再能干,也不可能代替父亲去办差,父亲靠谱,大家都跟着松一口气,不用再提心吊胆。

    期间贺泰因为向皇帝提了加固京城城墙防守,以及修缮郊外行宫两个建议,得到皇帝的嘉奖和赞赏,说他“实心办差,勤勉有加”。

    宋蕴在禁军里找了贺湛的麻烦好几回,崇文馆里贺臻也跟贺穆他们打过架,但皇帝知道了,非但轻飘飘揭过,反而还让宋昭仪提醒宋家,让他们教好子弟,谨守军中规矩。事后宋家非但不敢找鲁国公府的麻烦,宋蕴的父亲谯国公还得带着宋蕴亲自登门致歉。

    李遂安这才明白那天在弘福寺门口,姑母说话的深意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皇帝让皇长子一家回京,不是为了折辱磋磨他们的,如果那天她执意跟贺家人过不去,哪怕她是义阳长公主的孙女,照样会被毫不留情地责备,被皇帝拿来当“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鲁国公逐渐在京城立稳脚跟,不管大家背地里怎么想,谁也不敢再不长眼地当面挑衅了。

    不过,对于贺泰本人而言,今年也许是个不错的年份,对于朝廷来说,就并非如此了。

    萧豫派人递交国书之后不久,就迎娶了东、突厥伏念可汗之妹,双方结为姻亲盟好。

    消息传来,贺融知道,他出使西突厥的时机成熟了。

    果然,过了两日,马宏亲自至鲁国公府上宣旨,召贺融入宫。

    这次入宫早有心理准备,不比上次全然无底,贺融内心更要镇定许多。

    皇帝面上喜怒不辨,显得比上回还要深沉一些,但贺融知道这不是因为自己。

    他步入紫宸殿时,皇帝正专注批阅奏折,运笔飞快,马宏不敢出声惊扰,两人就这么站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皇帝抬起头“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马宏忙让宫人过来换了茶水,捧上前道“怕惊扰了您,陛下歇会儿吧。”

    皇帝用手指点点贺融“赐坐。”

    又对马宏道“也给三郎上茶。”

    贺融行礼入座,等候皇帝发问。

    皇帝的目光在他放下的竹杖上停留片刻,方才移开“与西突厥结盟之事,你有几分把握”

    贺融“回禀陛下,老实说,半分把握也无,但我必全力以赴。”

    皇帝微微一哂“你倒是实诚。”

    起初贺融出这个主意的时候,皇帝觉得眼前一亮,但并不太放在心上,但伴随着局势变化,这个主意显得越来越有可行性。

    萧豫野心勃勃,伏念可汗更不是省油的灯,两者联姻,不用说,肯定剑指中原。说不定伏念私底下还答应了萧豫什么条件,助他打开边关,分散朝廷兵力之类的。

    皇帝再也坐不住了,现在再提和亲的事情已经太迟,朝廷更不可能承认萧豫政权的合法性。

    打,或不打,只有这两条路。

    朝廷现在不是打不起仗,但如果要赢,必然也是耗空国库的惨胜,皇帝又不甘心坐视萧豫壮大,于是贺融的提议又被放上台面。

    越来越多人觉得,这个异想天开的主意,其实不是那么异想天开。

    皇帝“这些日子,朕也派人收集西突厥的消息,真定公主在那边,的确有一定地位,而且是摩利可汗唯一的可敦,但摩利年事已高,西突厥内部正因可汗之位而争斗不休,其中以鲁吉、伽罗二人,为最有力的竞争者。即便我们与摩利结盟,万一摩利命不久矣,这样的盟约也是不牢靠的。”

    他见贺融听得认真,便问道“你去了之后,有何打算”

    贺融想了想“朝廷想到的,真定公主肯定也想到了。无论谁当新可汗,都关乎她今后的性命前程,真定公主应该会有自己支持的人选,如果能与真定公主接触上,就先看看她的意思,再图谋其它。”

    皇帝暗暗点头,贺融没有好高骛远,这是好事。

    朝廷与突厥久无官方往来,对西突厥更是知之甚少,很多事情都要去了那里才能随机应变,说再多也无用,届时朝廷鞭长莫及,爱莫能助,一切得靠自己。

    皇帝“若是让你去,你有什么要求”

    贺融道“恳请陛下派些人手随行。”

    皇帝颔首“这是当然,朕会派一百禁军随行。塞外多风沙,你们千里迢迢,难免水土不服,朕会派上太医与你们同行,好有个照应,除此之外,你也须得有个正式的官职,才能师出有名,鸿胪寺如今还有少卿一职空着,就从四品上鸿胪寺少卿,如何”

    巧了,薛潭就在鸿胪寺任职,这下贺融从天而降,一跃成为他的顶头上司,可以直接把人带走,也不必特地请示了。

    贺融“多谢陛下恩典。”

    其实官职多高,官居几品,对眼下的他而言,只是一个能够名正言顺与西突厥打交道的身份,现在哪怕封王封国公,要是没命回来也是白搭。

    皇帝“此行多有变数,朕给你便宜行事之权,副使人选,也可由你来指定。不过你须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你姓贺,无论如何,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做出有辱朝廷,有辱江山社稷的事来。”

    贺融拱手“是。”

    皇帝扬手,马宏奉剑上前。

    贺融双手接过剑,剑鞘乍看朴实无华,却是上好鲨皮所制,他将剑抽出一截,却见锋利剑身上镌刻一个“聿”字。

    皇帝道“聿,是朕之名讳。此剑名为含光剑,为朕早年所用,如今借你,让你必要时可自保,也可证明身份。”

    贺融明白皇帝赐下这把剑,还有另一层用意,那就是让他在万不得已的时候自行了断,以免辱了天家与朝廷的名声。

    “臣也当倚剑自省,不辜负吾皇天恩。”他沉声道。

    皇帝深深注视着他。

    对于孙辈们的印象,皇帝并不个个都深刻,齐王世子贺臻自小是常入宫的,他像了齐王七八分,不算差,但还不是皇帝心目中最好的。

    贺泰一家入京之前,他本也没有对皇孙们投入太多注意力,但当贺泰那几个儿子往他面前一站时,皇帝赫然发现,这些年的苦难不仅让长子有了点长进,连长子所出的贺穆等人,也比自小在蜜罐里泡大的其他皇孙要来得稳重。

    与其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如说苦难能让一个人更快成长。

    贺融很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也有足够的勇气去付诸行动,不管结果是否成功,起码不至于沦为空谈,皇帝如是想道。

    若是皇子的话

    皇帝微微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语调变得柔和许多,像一个真正的祖父在与孙儿说话“朕记得,你是七月的生日”

    贺融“是。”

    皇帝“你生辰那一日,怕是还在路上,今年的冠礼就提前举行吧,你父亲为你起了表字没有”

    贺融“回陛下,还未。”

    皇帝“那朕为你起个,如何”

    马宏微微动容。皇孙之中,至今都没有人能得皇帝赐字。

    众皇孙里,现在只有贺融有这个殊荣,当然,这也是他即将远行,此行凶险重重的缘故。

    贺融自然没有异议“多谢陛下。”

    皇帝提笔,马宏忙上前研墨,但见皇帝思忖片刻,挥毫下笔。

    “朕为你拟了两个表字,你挑一个吧。”

    马宏将两张笔墨未干的纸捧到贺融面前。

    皇帝“融者,和也,和衷共济,天下太平,这是君子之道,也是为人之道。”

    贺融将目光从“济和”上面移开,落在另一个“贞观”上。

    天地之道,贞观者也。贞则坚守,观则明达,天地常垂象以示人,所以为贞观。

    他垂下视线,心中已有了选择“陛下,臣想要贞观。”

    皇帝咀嚼片刻,微微颔首“贺贞观,倒也顺口。”

    其实皇孙的字号并不常用,长辈一般喊排行,外人一般也不敢直接称呼他们的表字,但对于他们自己而言,表字是伴随一生的意义,仿佛也与命运息息相关。

    皇帝本也觉得贺融应该会舍“济和”而选“贞观”,对他的选择并不感到意外。

    他对马宏点点手指,后者立时会意,又捧来一个匣子。

    皇帝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枚玉佩,起身走到贺融面前,亲自将其佩戴在贺融腰间。

    “每一名皇室子弟,都会有自己的玉牌,这代表了你们的身份,鲁国公恢复身份之后,宗正寺就已经将你们的玉牌准备好,你的这一块,本想等你冠礼时,再给你的。”

    皇帝拍拍贺融的肩膀,后者虽有脚疾,站姿却依旧笔直,这让皇帝满意之余,又微觉遗憾。

    不是遗憾对方的残疾,而是遗憾这样一个聪明的孩子,却即将离京,前赴那生死未卜的远方。

    皇帝不会改变决定,却难免有些惜才。

    贺融被任命为鸿胪寺少卿,并即将出使西突厥的事情很快传开来。

    许多人很惊讶,惊讶皇帝居然真舍得将嫡亲的皇孙放出去送死,又有人说其实鲁国公本来就不受宠,出使的这位更是个瘸子,从小没在京城长大,陛下对他没有什么祖孙之情,自然不会太可惜。

    听说皇帝要派一百禁军随行,许多有子弟在禁军中任职的人家吓坏了,恨不能立马将孩子领回家藏起来,可皇帝要让谁去,这是皇恩浩荡,不能不识好歹,许多人没法子,只能私下让自家晚辈最近在禁军里别表现得那么出色,以免被挑走,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但这期间还出了一段小插曲,齐王妃的亲弟弟,那位经常跟贺湛过不去的宋蕴,居然主动向掌禁军的大将军季嵯请缨,说要随行西突厥,吓得他爹谯国公立马就找上季嵯,让他当没听过这些话,千万别报给陛下,万一陛下龙颜大悦,当真同意了,那他们宋家可就要绝后了。

    谯国公希望儿子在军中历练,可不是希望他去送命,据说宋蕴知道之后还老大不高兴,在家里大闹了一场。

    再说贺穆等人接到贺融出使的旨意,自然很为弟弟担心。听说塞外夜晚其寒,贺穆还特地让妻子做了许多护膝,给贺融带着路上用;贺秀则将自己从前在山上猎的皮毛拿出来,由贺嘉亲手缝制大氅,送给贺融;就连平日话不多的七郎贺熙,也给贺融买了些可以久放的肉干,让他路上吃。

    其实这些朝廷都会准备,皇帝总不至于刻薄了自己的孙儿,但兄弟们的心意,贺融还是没有拒绝,都一一收下。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四郎贺僖,他在京城的佛寺道观里求了各种平安符,一股脑塞给贺融,说是满天神佛保佑,这样会更灵验。

    离出发还有半个月,某一日,贺泰将贺融找过去,一脸郑重其事“该准备的,朝廷都帮你准备了,你的冠礼,陛下也与我说了,虽然提前,但一切事宜都由礼部准备,格外隆重,算是加恩。为父想来想去,只有一事放心不下。”

    贺融疑惑“请父亲明示。”

    他有点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贺泰道“之前在竹山,你们的婚事被耽误了,如今你这一去,没留个后也不好,为父帮你物色了一桩婚事,你顺便先成个亲再走吧。”

    贺融“”

    这真是亲爹啊,到底在咒他还是为他好

    、第32章

    贺融表情木然了半晌,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多谢父亲,但我觉得,此事不急。”

    贺泰皱眉“怎么不急哪怕你不愿将就娶妻,先纳一房妾室也好,你们俩抓紧点,指不定在你走之前就能怀上了。”

    贺融嘴角抽搐“父亲,就算是妾室,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我此去生死未卜,说不定一去不回,这样岂非耽误了人家再说了,我腿脚不便,若是匆匆忙忙生下来的孩子也患上残疾,那会让孩子一生受累,此事,等我回来之后再说吧。”

    人为三才之一,万物之灵,但在他看来,其实比草木坚韧不了多少,即便天潢贵胄,同样身不由己,朝不保夕,哪怕贵为皇帝,九五至尊,难道就真的随心所欲,万寿无疆了

    要说这十一年得流放让贺融学会了什么,那就是让他能将常人耿耿于怀的事情看得不那么重。

    譬如生育后代,对许多人来说是骨血传递,是宗嗣继承,但再看看他的祖父和父亲,难道虎父就没有犬子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他想做的事情太多,相比起来,子嗣传承反倒不那么重要了,起码也不是排在第一位。

    但贺泰明显不赞同“娶妻纳妾而已,她们的职责就是为你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你除了脚疾之外,其余样样都好,能嫁给你,是她们之幸,何来耽误委屈,不是为父说你,你平素就是心思太重了”

    贺泰若是讲起大道理来,那是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贺融被他念得耳朵生茧,觉得被父亲关爱也不是什么好事,走又走不了,只得眼神放空,神游太虚,任他在那儿说了小半个时辰。

    直到贺泰一句“既然你也没意见,那就这么定了”,他才被惊得回过神来。

    贺融茫然“您方才说什么”

    儿子即将远行,贺泰终于想起自己平时的疏忽和失职,对三郎几乎满腔父爱快要溢了出来,见状也不恼,反是慈爱道“我说,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我会让你庶母帮忙物色的,必给你挑个家世容貌都好的。”

    贺融无奈了“父亲,我现在真的没有娶妻的心思。再者,京城高门世家,女儿个个娇贵,即便嫁过来,我也没工夫哄着她们,此事以后再说吧。”

    他对高门女子的印象,纯粹来自李遂安,几次打交道,虽然最后都大事化小,但想想要是真娶了李遂安那样性情的妻子,那内宅真是三天两头鸡飞狗跳,没个安宁了。

    贺泰道“无妨,要么我去求陛下,让他给你赐一桩良缘,他老人家必是乐意的。成了亲之后,你只管在外头专心办差,不必操心。你看为父先头两位王妃,乃至如今你们的庶母袁氏,俱都是贤良之辈,哪里需要你花心思哄着”

    说起自己早逝的两位王妃,贺泰不由叹了口气,生出点小小的惆怅。

    贺融见与他说不通,不由头疼,索性也懒得理会了。

    贺家因为贺融要出远门的事,变得格外紧密团结,原本到了京城之后,几兄弟各自结识了新朋友,逐渐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但贺融出使西突厥的差使定下来之后,他们似乎又回到从前在竹山时的光景,连成日喜欢往外跑,跟朋友约好去郊外狩猎赛马的贺秀也推掉了邀约,难得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帮忙查看贺融出行还有什么漏下的。

    崇文馆里,原本就对贺融格外优遇的学士们,近来看贺融的目光几乎柔得能拧出水来,薛潭的老师,那位孟学士,在下学之后还特地将贺融留下,给了他一本前朝游记,那书早已绝版,还是残本,在市面上买都买不到,但因里面有包括突厥在内的西域记载,所以孟学士让贺融拿回去仔细研读。

    还有侄儿贺歆,这段时间吃过晚饭就来探望,难得要贺融给他讲故事,讲完了又不走,伤感痴缠地望着他,问三叔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三叔是不是不回来了,问得泪眼汪汪,让贺融啼笑皆非,还得哄他半天。

    相比之下,平素最爱缠着贺融,与他同进同出的五郎贺湛倒是反常起来,接连几日早出晚归行色匆匆,家里人问起,就说是禁军里有事,也不多说。

    众人也没多想,只以为他舍不得三哥远走,还在赌气。

    这一日傍晚,贺湛又是晚归,他绷着嘴角,眉间也透着股冷肃,倒是越发有军人气概了。

    半只脚踏入院子,看见院子里坐着的人,贺湛就楞了一下。

    “三哥,你怎么来了”

    贺融“我怎么就不能来”

    贺湛轻咳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入夜了外头凉”

    贺融“已经夏天了,不冷。你这些天没有在家留饭,我过来看看,军中没什么事吧”

    他起身走到弟弟面前,冷不防伸手戳了一下贺湛额头上的青紫,引来对方的抽气和躲闪。

    “被欺负了还是打架斗殴了”

    贺湛不满“三哥,我在你心目中,要么被欺负,要么是打架这是操练弄的伤”

    贺融“那身上也伤着了脱下来我看看。”

    面对三哥意味深长的眼神,贺湛在外头被磨砺出来的铁血之气霎时换作窘迫羞涩。

    “身上也都是皮外伤,我真没事”

    贺湛怎么也不肯除衣,他已经十八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动辄要三哥抱抱要三哥举高高的小娃娃。

    为了转移兄长的注意力,贺湛忙把贺融拉进屋“听说父亲要给三哥说亲”

    说起这件事,贺融就有些无奈“我已经再三推拒了,但父亲好像不死心。”

    难得看见三哥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贺湛乐了,有些幸灾乐祸。

    “说不定三嫂进门之后你就不这么说了”

    贺融嘴角微微一扬“与其操心我,不如操心你自己。”

    没看到三哥因此窘迫,贺湛有些失望。

    “三哥,你有没有想过,此去路途遥远,万一真定公主不肯见你,又或者,她已经死了,你要怎么办”

    贺融“当初我们在竹山,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回不了京”

    贺湛想了想,道“想过。那时我就想,一辈子待在竹山,除了艰苦些,日子平静安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当然,现在这样也很好,如果没来京城,贺湛也想不到自己还能入禁军。

    看见的世界越广阔,自然不会想再安于逼仄清苦的一隅,但那时候,他的确没有那么多的野望。

    贺融却道“我没有这么想过。”

    贺湛一愣。

    贺融“父亲作为皇长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哪怕他被废为庶人,将来新天子登基,你觉得,父亲的身份,会不会被有心人利用,成为一面旗帜即使他什么也不做,没有任何威胁,你觉得,新皇帝会不会让他继续过这样平静的日子”

    贺湛定定看着三哥,一股寒意自背脊升起,不知不觉,弥漫全身。

    贺融“你还记得乐弼造反时打出长乐王的口号吗长乐王早就死了,但时隔那么多年,还有人利用他来谋事,一个活着的父亲,又可以给别有用心者带去多少利益”

    贺湛困难地开口“所以我们”

    贺融“所以我们,身不由己,一定要往前走。活,或者死,人生无非这两条路,你想死吗”

    贺湛摇摇头,表情艰涩。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但心里明白,跟说出来是两码事。从前兄弟俩亲密归亲密,却没有谈论过这些,今日也许是贺融知道自己即将远行了,所以特地过来,与他说上这些推心置腹的话。

    贺湛知道,这些话,对别的兄弟,三哥一定不会说。

    “那我们,应该如何做”

    贺融温声道“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方归,甚至不知还回不回得来,你也大了,许多事情,心里该有个底。你入禁军,就是一个,将来走从军的路子,也未尝不可,边境不宁,你将来就不愁没有大施拳脚的时候,不过在那之前,须得先低调行事,积攒功劳。”

    贺湛心里酸涩而又软作一团,就像那天三哥和他说“我不能把你拉到悬崖上,让你陪着我去披荆斩棘”一样。

    他的三哥待他这样好,事事为他谋划,为他考虑周全,却又没有牵着他的手亦步亦趋,而是放手让他自由翱翔,如老鹰对待雏鹰那般。

    这个比喻有些不伦不类,三哥才比他大了两岁,他不是雏鹰,三哥也不是老鹰,但这种感情是类似的。贺湛觉得,即使自己将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这辈子也不可能再遇到像三哥这样的人,他也不可能生出像对三哥这样复杂的情感。

    如兄如父,患难与共,深入骨血,又牢牢烙刻在魂魄。

    贺融不知他心中所想,兀自说道“大哥是长子,在竹山时,父亲颓丧不振,是大哥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他爱护兄弟,尊敬师长,疼爱妻儿,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兄长。”

    贺湛收敛起纷乱思绪,仔细倾听,他知道三哥肯定还有下文,也不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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