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更多的,是跑不了也不想跑的百姓。
他们数代安居于此,不愿离开家园,还有的,如打铁等营生,家当想带也带不走,等会儿双腿跑的还不一定有叛军攻城的速度快,索性也都抱着一丝希望留下来。
竹山县令谭今,此时正坐在县衙大堂内,双手扶着脑袋,比任何人都要绝望。
幕僚从外头跑进来,面色不掩焦灼“县尊,许多百姓携家带口往外跑,拦都拦不住了”
谭今有气无力“拦他们作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吧”
见他还不明白利害,幕僚着急“但连本城府兵,也有一些乔装扮作百姓,混在其中跟着离城,再这样下去,可就士气涣散,无人守城了”
谭今“鸿渐啊,朝廷援军,恐怕是不会来了”
周鸿渐,也就是周翊吓了一跳“县尊缘何如此肯定”
谭今长叹一声“你还不明白么,上庸县失守了,我们竹山难道就守得住朝廷援军迟迟未至,估计也不可能在城破前赶到了”
周翊恨恨道“就算朝廷援军赶不及过来,刺史那边总该有援兵吧可您三番两次派人去府城求援,司马匀都借故推托,这摆明是想眼睁睁看着我们去送死”
谭今苦笑“司马匀估计是想集中兵力守住房陵,上庸没守住,在他眼里,我们竹山很快也会陷落的。鸿渐,你在我身边数年,我却没能给你带来什么荣华富贵,如今大难临头,我身为县令,必是要殉城的,你却不必陪我一起死,快快收拾细软离城去吧”
周翊大怒“县尊说的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我周鸿渐就是这等贪生怕死之徒城在一日,我在一日,你若殉城,我舍命陪君子便是”
谭今被感动得眼眶通红,使劲揉了下鼻子,然后去握幕僚的手“鸿渐”
周翊见他刚才将鼻涕糊在手上,忍不住往后一缩手,愣是没让他握住。
谭县令发现了,气得委屈大喊“你连我的鼻涕都嫌弃,还说要共赴生死”
周翊“”
“县尊好兴致,大敌当前,还能谈笑风生。”
陌生的声音陡然插入,谭今二人齐齐往门口望去,这才发现一人从外头进来,年纪虽轻,步履却稳。
周翊皱眉“来者何人竟敢未经通报,便擅闯县衙”
贺湛轻笑一声“我进来时并未看见守卫身影,否则怎能轻易进来”
敢情那些县衙守卫,看见守城无望,都各自逃命去了
周翊又生气又无奈。
贺湛自我介绍“草民贺湛。”
谭今有点耳熟,啊了一声“你是贺家五郎吧”
贺湛拱拱手“正是。”
谭今“这等关头,你还来此地作甚”
说完他就知道自己问错了。
贺家身份特殊,被流放到此,非有皇命不得离开,他们现在要是一走了之,回过头朝廷就能治他们的罪。他当县令的不能走,贺家人想走也走不了,还真是同病相怜。
贺湛洒然一笑“既然无法离开,与其城破被杀,不如拼死一战,或许还有转机。”
谭今叹道“是家中大人派你来的吧,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本城守军号称数千,实则只有一千出头,叛军据探子回报,起码两万以上,敌我悬殊,恐怕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
贺湛“府兵不足,还有百姓,许多百姓想走也走不了,留下来的都抱了背水一战的心思,他们上阵打仗不行,但守城的话,只要临阵训练一下,未尝不能派上用场,更何况我大哥二哥如今已经赶赴商州去请救兵了。”
因他的话,谭今重新燃起一线希望“商州有兵他们愿意救”
贺湛点头“商州毗邻京畿道,驻军在两万以上,商州刺史谢石素以刚正著称,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说罢他又补充一句“我三哥与本城盐商子弟杨钧交好,正与他商议说服本城富贾捐粮捐丁以助守城的事。”
谭今一旦不沮丧,脑子还是比较好使的,立马反应过来“对啊,那些富户,个个家里都养着护院家丁,关键时刻怎么也能顶半个府兵用了,还有那些干力气活的工匠鸿渐,快快,你去让人守住城门,让人不得随意进出。”
周翊暗暗翻了个白眼,但他不好在外人面前不给县令面子,只得委婉道“现在恐怕已经跑了不少人了。”
您先时可还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
谭今“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贺湛“县尊明见”
周翊正要出去办谭今吩咐的差事,外面又有县丞匆匆跑进来“县尊,于县尉带着家眷欲出城,正好被贺郎君的公子撞见,双方在城门处起了争执,县尉好似要动手呢,您快去看看吧”
贺湛面色一变。
贺家儿子不少,但贺家老大老二都去求援了,老四在家陪父亲,老七年纪还小,这个关口上能在外头跟于县尉撞上的,除了贺融,不作他想。
贺湛也不等谭今反应,当即就跑出去了。
谭今拉着周翊“于堂这个杀千刀的,必是想要弃城出逃,走走,快去看看”
周翊“哎哎,我走就是,别拉扯,您手刚还抹了鼻涕呢”
谭今“周、鸿、渐”
作者有话要说 战争形势是以公元741年前后的唐代地图为原型,进行架空推演的,有兴趣的宝宝可以自己拿个地图看个大概,很多人不爱看战争形势的,也没关系,一目十行不影响知道现在有叛军快要打过来就行了
、第 8 章
竹山县有险,那些富贵人家跑得最快,杨家商贾出身,自然也不例外,但杨钧父亲杨鳞走南闯北,比别人多了些见识,他认为这种时候也正是下注搏一把的时候,高风险可能血本无归,也可能有高回报,尤其是城中还有贺家人,他不介意做一些不伤筋动骨的投资。
竹山县是杨家老宅,这些年杨家移居在外,大部分家人都在京城,但杨鳞还是留下了一部分粮食和人手在城中守着,以备县令随时召唤,若竹山县最后能守下来,杨家自然是要被嘉奖的。
杨钧并没有跟着一起走,反倒主动提出留下来。
杨鳞没有叱骂“你是如何想的”
杨钧道“我与贺融交情匪浅,大难临头,怎好舍下他独自逃难”
杨鳞“听说上庸县城破之后,当时主战的守城官吏都被叛军砍头示众了,你知道你留下来可能会面临什么下场吗就算交情好,也不必在这种时候逞强”
杨钧“我知道,父亲,但贺家大郎二郎也已经去求援了,如果竹山县能守下来,有我在,不是更能代表杨家吗”
杨鳞注视他片刻,叹息一声,拍拍杨钧的肩膀“为父知道,你是不想回京见你那些兄弟姊妹,但说到底,你也姓杨罢了,如果你已经决定,那就留下来吧,铺子下面有个隐秘的地道,你知道在哪里,万不得已时,可以保全性命。”
杨钧“多谢父亲成全。我既留下来协助守城,能否请父亲多留些粮食和人手给我”
杨鳞沉吟片刻,拍板道“人手我带走一半,粮食都留给你。”
杨钧大喜“多谢父亲”
杨鳞出手大方,的确不同一般商贾,他不仅把粮食全都留下来,而且还将杨家放在城郊的部分粮食也一并运入城。
这就是为什么杨钧和贺融会站在城门口,帮忙察看押运粮食的原因。
贺融得知杨钧的决定,也劝他“你又不能上阵杀敌,留在这里也可有可无。”
杨钧不满“你这是为我好还是埋汰我呢”
贺融“埋汰你。”
杨钧就笑了“你这么说,我也不走,我还等着有朝一日贺郎君东山再起之后抱你大腿的,大难临头,不正是雪中送炭的时机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为了以后的回报,冒点险还是值得的。”
贺融知道他虽一副商人口吻,但说到底,还是朋友义气居多,心中已然笑起来,面上却还绷着张脸“东山再起的话,还是不要轻易说为好,以免落人口舌。”
杨钧“我晓得。依你看,竹山这次能守得住吗”
贺融“如果大哥他们能及时带救兵回来,还有可能,现在只能赌陛下对我父亲还有几分父子之情了。”
杨钧见他语气平淡,不由恻然。
贵为皇孙,本该生来高傲,但贺融为婢妾所出,就算未受伤致残之前,恐怕从小也已学会如何察言观色,为人处事,正因见惯了冷暖,所以心志愈坚,否则,也不可能年纪轻轻,身处逆境,非但没有自暴自弃,反倒养成这般资质。
也许生在天家,反倒拘束了他。
杨钧常去贺家串门,他早看出来,虽然身为一家之主的贺泰,对贺融并不是十分喜欢,但不知不觉,贺融却隐隐成为全家人倚重的对象,贺泰有意无意,也总会询问他的意见。
“如果能回京城,你有什么打算”杨钧忍不住问。
贺融没有瞒他“我会设法为生母正名。”
杨钧听过贺融生母的事情,他有些瞠目结舌“这是钦定的罪名,而且过去这么多年了,人证物证早就湮灭恐怕不容易吧”
贺融“事在人为。”
他既如此坚定,杨钧也不好再劝,正想说点别的什么来转移话题,余光一瞥,看见从不远处过来,正准备出城的一行人,不由咦了一声。
贺融“怎么”
杨钧“那是县尉于堂,他怎么穿了士兵的衣裳诶,三郎”
他还未说完,贺融已经上前,拦下那一队人马。
“敢问阁下可是于县尉府上”
于家护卫也不下马,大声叱喝“大胆,你既知是于府车马,还敢挡路”
此时城门士兵验明身份,也不敢拦阻,正准备放行,贺融这一插手,反倒引人注目。
贺融冷冷道“叛军即将来袭,百姓无知,争相逃跑也就罢了,于县尉身为朝廷官吏,这种时候不思报效国家,反倒急急忙忙想要离城,这是赶着去哪里呢”
于家护卫怒斥“县尉行踪也是你能打听的,还不快快退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长、枪横身,手腕一转,朝贺融扫过去。
“住手”杨钧喝道,“这是贺郎君的三公子,你敢无礼”
他一介书生,堪堪伸手抓住护卫扫来的长、枪,踉跄了一下,差点往后摔倒,还得贺融扶住他。
听见贺家二字,护卫不由一愣,下意识往后望去。
贺融嘲讽“于县尉缘何扮作士兵,莫不是想带家人出城秋游”
众人原本还没注意到,见贺融一说,才发现马车旁边那个士兵果然是本城县尉于堂,不由哗然。
县尉掌一城治安捕盗,竹山县不大,所以一千多府兵也归县尉掌管。官职虽小,权力却挺大。
然而现在本该领兵抗敌的人,却带头逃跑,这城还要怎么守
于堂眼见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由暗骂那护卫蠢笨,索性走上前,义正辞严“我此番出城,乃是护送家人,等家人平安出城,我自然还要回来,正是怕你们误会,所以才乔装一二,你们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岂有此理”
贺融淡淡道“那我看于县尉还是不要出城的好,以免像我这样的小人误会。”
于堂大怒,他在竹山县向来说一不二,连县令的风头都要压一压,何曾轮到贺融来教训自己对方虽然姓贺,可现在也不过一介草民,若朝廷当真重视这帮皇子皇孙,又怎么会任他们被困在这里,也不派兵来救援
他早就认定竹山县守不住的,留下来肯定是送死,要不是这个贺融多管闲事,他眼下早就出城了
“本官做事自有本官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你贺家被废为庶人,还是好好待在自家反省吧滚开”他恶狠狠道,见旁边护卫蠢笨如驴,兀自木愣愣站在那里,竟也不知道配合,只好自己动手,想要推开贺融。
却有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出,抓住于堂的手腕往旁边一拽,于堂猝不及防,整个人直接往后摔倒在地。
“于县尉”
“您没事吧”
左右忙上前搀扶,于堂快连鼻子都气歪了,刚站稳就没好气将他们推开。
他万万没想到先前那些富户争相离城也没人管,这会儿轮到自己想跑,竟如此不顺。
早知道就直接藏在马车上,不装什么士兵了。
马车里坐的是于家女眷,其中三人是于堂平日最为宠爱的妾室,如今正掀开帘子往外探看,引来不少百姓指指点点,让于堂有种自己东西被觊觎了的羞恼,心下越发恨贺融。
“来人,将这几个混账给我拿下”
“谁敢动”贺湛拦在贺融身前,手里亮出刚刚离开县衙时,随手从衙役那里抄走的刀。
他从县衙那里听见消息就急忙赶来,语调有些喘,身形却很稳。
众人面面相觑,果然不敢上前。
于堂气急败坏“你们人这么多,还怕他个球给我拿下,重重有赏”
贺湛握紧手中刀柄,看着许多人朝自己这边扑过来,心跳如擂鼓。
倒不是因为害怕对方人多势众,而是方才贺融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贺湛深吸口气,蓦地朝前奔去,肩膀撞开前来抓他们的人
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之前,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明晃晃的刀身送入于堂胸口。
血溅三尺
作者有话要说
杨钧三郎,你刚跟五郎说了什么
贺湛娇羞三哥说我很俊俏,我一激动,手一抖,不小心就把于堂给宰了。
杨钧我想吐。三郎,我好歹也是大难临头舍命陪君子的,你就不跟我说点什么吗
贺融我说
贺湛与杨钧不约而同竖起耳朵。
贺融面无表情五郎,你那刀尖上的血,都滴我鞋面上了。
大王喵进山一趟,大雪封山,道路难行,两日方归,所以明天更新暂停,后天中午12点继续更新,如果后天我没有归来,那就是被雪人抓走了,你们记得去救我
、第 9 章
城门之前,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不可能拦不住一个贺湛,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杀于堂
于堂自己也没想到。
贺湛骤起发难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几乎带着一股势在必得的狠劲。
于堂只见他朝自己冲过来,心里刚刚咯噔一下,身体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眼睁睁看着刀锋滑入胸膛。
下巴溅上温热,于堂睁大了眼,死死盯住贺湛,眼神逐渐涣散,人不由自主往后倒去。
周围人群下意识退开,于堂直挺挺摔在地上
死不瞑目。
于家女眷尖叫起来。
声音划破死寂,场面顿时一团混乱。
随后赶来的县令谭今和周翊也惊呆了。
城门守兵回过神“大胆你们”
贺融高声打断他“于堂身为县尉,不思组织兵力抗敌,反是乔装改扮准备蒙混出城,临阵逃脱,扰乱民心,其罪当诛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今叛军兵临城下,竹山县当上下同心,合力抗敌我父乃当今皇帝陛下之长子贺泰,决意协助守城,在此发誓,绝不私逃,城在则人在,城破则人亡”
他的声音甚至盖过女眷的惊叫,在场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谁都知道贺家是被流放至此的,平日谁也没当回事,茶余饭后还要议论上几句,无非贺家人估计这辈子都要老死房州,可怜作孽云云。
到了眼下这等六神无主的时候,皇帝长子这个身份一出口,仿佛却成了所有人的定心丸。
他们心想是啊,皇长子一家还在这里呢,朝廷总不会见死不救吧退一万步说,就算免不了一死,不还有皇帝儿子垫背么
这样的时机,谭今要是还不会利用,那他这个县令也算当到头了。
被贺融的目光一扫,谭县令打了个激灵,立时走前两步,大声道“我乃本城县令谭今汝等勿惊,朝廷已经派出援兵了,不日就会抵达,在朝廷大军到来之前,本人会誓死守城,绝不让竹山落入叛军之手”
他又吩咐士兵“还愣着作甚将于堂拖下去,于家家眷悉数抓起来,等候发落于堂擅离职守,煽动人心,本县自会上疏朝廷,弹劾他的罪状”
贺融觉得谭今的话太过绵软,还不足够震慑人心,便直接夺过贺湛手中的刀。
那刀刚杀过一个县尉,刀身上还沾着血,犹有余温。
贺融“但凡城中军士,谁敢再弃城逃跑,于堂就是他的下场”
所有人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那把刀上。
血顺着刀身滑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令人心头一寒。
没有人质疑这番话的真实性。
这贺三可真够大胆的,贺家人都是狠角色啊。谭今心想。
于家女眷被带走,一场风波消弭,人群逐渐散去,但议论声嗡嗡作响,丝毫没有减弱。
如果不出意外,于堂的死很快就会传遍全城。
这对安定人心,的确有很大的作用,起码不会再有官吏或士兵敢冒着被杀头的危险逃跑了。
贺湛不着痕迹地,长长出了口气。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
有了对方带着暖意的对比,方衬得自己的手有些凉。
“莫怕,有事三哥担。”他听见贺融如此说道。
贺湛转头一笑“我不怕。”
他只是刚才事发突然,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是他头一回杀人。
从前在山上也猎杀了不少野物,可那毕竟是牲畜,而这次是人。
贺融朝谭今走过去“县尊向朝廷上疏时,还请将事情推到我一人身上,就说人是我杀的,县尊当时也并不在场,以免为我所累。”
谭今哼了一声“于堂这等人,本就死不足惜,你当本县怕了不成”
贺融笑了笑,并不与他一较长短,反是拱手行礼“县尊气魄,小民佩服不已,小民愿全力协助,望竹山顺利渡过难关。”
周翊暗暗惊讶,贺三今年还未及弱冠吧,一言一行,少年老成,不知不觉就把谭今给拉进套子里,跟着他团团转了。
当然,贺五敢杀县尉,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周翊怀疑刚才贺五之所以会暴起杀人,也是因为贺三的指使。
贺融又给谭今他们介绍了杨钧,听说杨家留下不少粮食和人手,谭今大喜“杨家仁厚,商亦有道,此番城池若能得守,本县定会上奏朝廷,表彰你们杨家”
杨钧忙称不敢。
谭今“先前那些商贾豪富之家,走了便走了,再追也来不及,但余下想必还有不少留在城中来不及走的,本县想让他们各家派出人手帮忙守城,只怕他们不肯轻易听命,既有杨家表率,想必要容易许多。”
贺融道“纵有杨家表率,像杨家这样慷慨大方的怕也不多,县尊还须做好两手准备,一旦他们抗命不遵,直接抄家抓人,只要有一两个出头鸟,后面整治就容易多了。”
对方三句不离杀啊抓啊,谭今算是开了眼界。
周翊却觉得贺融说得没错“乱世用重典,杀鸡儆猴方能震慑人心。”
贺融“叛军恐怕很快就会兵临城下,还请县尊趁早多作准备,若是男丁不够,强壮些的妇女也可派上用场,让她们帮忙烧些开水,抬抬担架,照顾伤兵,人尽其用。”
谭今忍不住问“那贺三公子能做什么”
对方二话不说杀了县尉,让他背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谭今心里还是有点儿怨气的。
贺融一笑“县尊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事后谭今跟幕僚抱怨“一个瘸子能做什么这是算准了我不会拿他怎么样啊,反正到时候杀于堂的事,我肯定不会帮他背着的”
周翊道“贺融年未弱冠,处事如此果决,那贺湛也不是省油的灯,年纪轻轻就敢对县尉下手,它日若有机会,定非池中之物。这次竹山如果得以保住,说不定贺家还能回京,眼下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正是同舟共济的时候,县尊还是莫要与他们翻脸才好。”
谭今白了他一眼“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傻吗”
周翊嘴唇微微张合,生生把那句“是有点儿”给吞了进去。
这些都是后话了,守城之战轰轰烈烈开始准备,谭今总算振作起来,有点儿雷厉风行的做派了。
他先是命人严守各处城门,不允许轻易放人出入,又亲自带着杨钧到各家大户,请他们派出人手帮忙守城,其中自然也有不肯合作的,但在谭今的威逼利诱之下,最后还是勉强妥协了。
当然,其中不乏被拿来杀鸡儆猴,心怀怨愤的,但事已至此,谭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城守不住,他连小命都没了,哪里还管这些人怨不怨恨,城能守住的话,他立下大功,升迁是肯定的,更不用理会他们了。
谭今这任县令,先前被地头蛇县尉于堂时不时压个风头,存在感不是很强,很多竹山百姓甚至只知有县尉,不知有县令,城门口于堂被杀那一幕,不仅让贺融贺湛兄弟俩大出风头,连带随后的“抄家县令”谭今,知名度也跟着大大上升,如今在竹山县已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了。
危机逐渐逼近,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于堂死了,谭今提拔原先在府兵里表现不错的一人临时顶替他的位置,对方在竹山县多年,因受于堂打压,多年不得志,这一上任,对谭今自然感激涕零,全力以赴,又因经验老道,对士兵小吏比较熟悉,一上手不说井井有条,起码也让底下人服服帖帖,有令必从,为谭今减轻了不少压力。
但也有不怎么好的消息谭今派去房陵求援的使者果然无功而返,只带回刺史司马匀的口信。
司马匀说房陵现在的兵员也不多,但他会从永清县调一千兵力驰援竹山,让谭今务必死守城池,不能让叛军更进一步。
谭今问使者“这一千兵力打算何时调派竹山如今形势危急,一旦叛军攻城,未必能支撑过一天”
使者支支吾吾“使君没说,只让小人回来复命。”
谭今气得头疼,差点破口大骂“连手书都没有,使君这不打算留下半点把柄啊,空口说白话谁人不会永清离竹山,比房陵还远,舍近求远,还不如直接和我们说没兵算了”
贺融“县尊息怒,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还得靠我们自己。”
谭今“令兄去商州求援,依你看,约莫多久能赶回来”
贺融摇摇头,实事求是道“说不好,我们必须做好最坏打算。”
谭今面色难看。
贺融“我父亲和五弟他们今日也去帮忙加固城防了,贺家别无所长,但人人都愿出一份力,县尊若有差遣,但请吩咐。”
谭今咬咬牙,豁出去了“好本县就不信,上下齐心,还守不了一座城”
作者有话要说
贺融莫怕,有事三哥担。
贺湛转头一笑我不怕。
贺融你小时候夜里黑去上茅房,还要拽着我一起,不然就哭,现在杀人都不怕了。
贺湛谢谢你了三哥,咱别提了这事行吗
、第章
贺湛回到家时,已是夜幕降临,满天星辰。
饶是他经常跟二哥上山打猎,体力不错,也从未干过像今天这么多的活计。
贺泰上午也跟着去搬了一会儿砂石,但实在吃不消,便改为在城下帮忙登记造册,因着贺融贺湛在城门杀了县尉的那一出,加上县令礼遇,请他帮忙的人都客客气气,不敢轻慢,反倒让贺泰感觉到一丝久违的被尊重的感觉。
四郎贺僖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跟着贺湛上上下下无数趟城楼,单只半天下来,双腿直接就没知觉了,下午改为在东门协助城防值守,这会儿还没能回家。
相较而言,贺湛这还算是回来得早的了。
本以为家人已经歇下,没想到他的房里还亮着火,贺湛以为与他同住的贺僖偷溜回来,推门进去,却发现是贺融。
烛光下,贺融正对着案上的城防图发呆,食指弓起抵在唇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在贺湛看来莫名有些可爱。
贺湛推门进来,见他没反应,便喵了一声。
贺融抬起头“哪里来的野猫”
贺湛笑道“屋顶上跳下来的。”
贺融“文姜在灶上炖了鸡汤,去盛吧,留个鸡腿给四郎就行。”
贺湛心头微暖,应了一声,在灶房里特地又将鸡汤重新热过,分为两份,一并端过来。
贺融就笑“我又不上战场,这鸡就是特地为你杀的。”
贺湛啥也不说,将碗往他身前一推。
贺融只好端起来。
贺湛的视线落在书案上那张城防图“三哥这图是从谭县令那里拿的”
“嗯。”
以贺融的身份,原本不可能接触到这种舆图,更勿论带回来看了,但此一时彼一时,几日相处下来,谭今对贺融的印象居然还不错,就连他提出借城防图的要求,也没有拒绝。
“竹山县城其实不大,但这样也有个好处,守城好守,不至于令兵力过于分散。”贺融揉揉鼻子,见贺湛露出疲态,便问道“你这两天没做噩梦吧”
贺湛“没有,三哥为何这么问”
贺融“是我不好,那天本不该让你杀人的。”
贺湛“当时情势,杀了于堂的确是最好的选择,竹山的人心也因为这件事安定下来,比讲上一万遍忠君爱国的大道理有用多了。”
贺融轻轻叹了口气。
贺湛认真道“三哥,我知道你一直想为我们挣出一条回京的路。”
贺融微微一怔,沉默片刻,起身拍拍他的肩膀“不早了,睡吧。”
贺湛“我去三哥屋里睡吧,正好给你按按腿。”
贺融“不用,你已经累了一天,早点歇息。”
贺湛“那我也想和你睡,可以多说会儿话。”
一个大男人居然撒起娇来,贺融嘴角抽搐“随便你吧。”
文姜很细心,早早将被子用汤婆子捂热,但刚才贺融看城防图耽误了工夫,这会儿被窝里也早凉了,贺湛脱了外衣自动睡里头“你看,幸好我来了,不然你又得冷得大半夜睡不着。”
贺融没好气“那我可以让文姜起来帮我烧水泡脚。”
贺湛笑道“当我不知道,你这人面冷心热,才舍不得折腾文姜。”
贺融白他一眼,不过烛火已经熄了,贺湛也看不见。
外面遥遥传来打更声,间或似乎还有细细的猫叫,与其它夜晚并无不同。
但贺融内心隐隐有些不安的预感。
“大嫂要是向你问起大哥的事情,你就挑些好话安慰她,别叫她担心。”
贺湛嗯了一声“我晓得的,说起来,阿姊这回倒令我刮目相看。”
贺大与贺二一去数日不回,宋氏担心不已,竟病倒了,贺家其他男丁又都在外头奔走,袁氏一人,又要照顾孙儿,又要操持家务,很有些焦头烂额,幸而贺嘉里里外外帮忙撑起来,贺家才没有乱作一团。
贺融“人总会长大的,她也懂事了。”
上回马宏提过朝廷有意让宗室女去和亲时,贺泰流露出一丝想让贺嘉去的意向,他们都能看出来,贺嘉没道理看不出来,打从那次之后,她似乎一夜之间就改变了许多。
有变化未必就不是好事。
贺湛模模糊糊应了一声,想是已经快要进入梦乡。
贺融抬手为他掖好被子,翻了个身,也合上眼。
就在此时,外头响起一阵铜锣声,先是零落几声,而后越来越急促
紧接着,似乎又有好几面铜锣响起,由远而近,逐渐会合到一起,声音越发高亢刺耳
贺融心头一突,所有睡意登时不翼而飞。
他转头正要去推贺湛,对方也已经惊醒了。
这是之前商议好的信号,城中各处早有人定点值守,一旦发现敌情,城楼上的人就会敲锣示警,下面的人会接上锣声,以确保能立刻传遍全城,让所有人警醒起来。
贺湛很快穿好衣裳“我去看看”
自从全城都动员起来之后,谭今接受贺融的建议,将城中百姓按照男女老幼分作几队,其中可作战的男丁又各有司职,针对性训练了好几天,以确保守城的时候人人都能派上用场。
像贺湛这种有身手的年轻人,自然是除了正规士兵之外的守城首选,加上他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县尉,谭今派给他一队人带着,其中还有朝廷的府兵,也无人敢不服。
贺融来不及多说“小心些”
“你也是,出门带着文姜,也好有个照应”贺湛不忘把床头竹杖塞到他手里,才匆匆离开。
贺融送他出了门,遥望城门方向隐隐传来的喧嚣声,面色凝重。
攻城消息一传来,不说城中百姓如何惶惶然,谭今就是第一个睡不着的。
他也没心思在床上继续躺着,直接就在县衙大堂里走来走去,一边等前方的消息传来,之所以没有立马赶去城楼上督战,是因为谭今听说这次攻城的只有一小股敌人,远不是先前探子回报的几万兵马。
“怎么来的不是主力”谭今有些愕然,“不会是往房陵那个方向去了吧”
周翊思忖“从汉江顺流而下,竹山为必经之地,照理说,叛军总不至于舍弃竹山而取房陵,不过不排除乐弼觉得竹山不足为虑,分兵去攻打房陵了。”
谭今冷笑“如果是这样那可就太好了,司马匀不给我们派兵,让他自己也尝尝苦果”
过了个把时辰,士兵匆匆来报,说是那百来人已经被守城士兵击退了。
谭今大喜,虽说竹山县为了这场仗已经作足了准备,可他自己也没想过胜利来得如此容易。
周翊问“可有抓到活口”
士兵“没有,潘司库说穷寇莫追,所以没有追出去,对方死了十几个,余下的都跑了。”
潘司库就是那个被谭今提拔上来顶替了于堂位置的人,官职虽还是司库,但已等同县尉。
对方这样安排,也不能说不对,谭今没说什么,只让他去交代潘司库收拾战场,安抚士兵,休养生息云云。
挥手让对方退下之后,谭今对周翊喜道“看来你没猜错,乐弼果然瞧不上竹山,估计是冲着房陵去了”
周翊皱着眉头“未必,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谭今“什么”
“这只是过来投石问路,试探竹山城防的,真正攻城的主力还未来。”贺融接上周翊的话,从外头走进来。
周翊面沉如水“看来三公子也觉得这远未结束。”
贺融点点头“乐弼之前拿下上庸,就算没有两万兵力倾巢而出,起码也出动了大半,攻城本就比守城更难,竹山再小,跟上庸也相差仿佛,乐弼不可能托大到以为百来人就能拿下竹山的。所以我想,更艰难的战役,还在后面,不可掉以轻心。”
周翊赞同颔首“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
见两人意见一致,谭今那点高兴劲儿顿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颗心沉到潭底。
与谭今一样觉得可以松一口气的人不在少数。
经过半夜的突发战斗,许多士兵的精神一下子从紧绷到松懈,尤其到了天将破晓,整个人昏昏欲睡,极为疲惫。
有些人甚至直接靠着城墙就睡着了。
贺湛也不例外,他原想歇息片刻之后回家一趟,可身体实在是疲惫到了极致,一闭上眼,不知不觉就没了意识。
忽然间,一声大喊如暴雷骤起,将所有人从混混沌沌的梦乡中惊醒过来。
“不好啦,叛军来袭”
作者有话要说
贺湛唉,其实就算我做了噩梦,也要跟三哥说没有啊,他看着老成,实则心肠软,肯定要因此内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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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
在攻城之前,乐弼也没有想过,拿下一个小小的竹山会如此艰难。
昨夜他先派出一百多人的小队试探性攻城,降低对方警戒心,等到天亮,对方防备最薄弱之时再发动正式进攻,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原以为很快就能破城而入,没想到从天亮打到傍晚,整整一个白天,居然还没能成功。
这座县城甚至比上庸县还要稍小一些,兵力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千多人,缘何突然变得如此厉害
竹山城外,乐弼端坐营帐中,听下属汇报战况。
参将道“目前朝廷的军队被萧豫牵制住了,房陵那边司马匀是个怕死的,估计也不会派兵来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