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门一开,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安烜脚步一顿有点不太想进去。
姬远毫不惊奇屋里有人,先一步跨进去,就见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内部摆设,逼仄的空间里还放了两个火炉。
余人舒本来在收拾柜子,看到里面清一色质地一般的道袍后愣了许久,然后姬远就进来了。
“这么有心,辛苦你了。”他给出一个春光灿烂的笑容,顺手倒桌上的茶,眼神招安烜进来,“愣着干嘛?嫌小室简陋啊?”
安烜抿着嘴走进来,环顾四周,不客气地道“憋死你。”
“呵……”他低笑一声,给两人倒茶,“小三过来喝口水,别忙活了。”
余人舒放下手里的活,走到桌前,抬眼冷淡地点点头,叫了声“安大哥。”
安大哥看都没看他,端起杯子,热茶立马没了热气。他一口灌下肚,才觉得神清气爽了点。
三人圈桌而坐,却谁也没话。余人舒是见安烜在场不好说什么,姬远没想说的话,安烜就是纯粹来蹭凳子的。
最后,还是三人中个性算最开朗的姬远挑起的话题。
“这段时间……安烜你留这儿吧?”
安烜随意应了声,没作他话。
姬远舒了口气,“前院屋子多得是,我之前简单打扫过,你随便找哪间先住下,后续的事后续再说。”
然后,又没有话了……余人舒犹豫了一下想开口,被话多的姬远抢先,“小三你少往我这儿跑,先安心将民仕法的事情弄出来。”
他无话可说,只有“嗯”。
话完就散,天色本来就不早了。余人舒作为一个大忙人,也是偷着空跑出来,晚上回去还得忙。安烜受不了他屋里的温度,没一会儿便坐不住。最后,屋子还是只有屋子主人一人。
兜兜转转,也还是这里。
似乎是十分久远的习惯,姬远在床头边的凳子上点了盏灯,孱弱的光苗一如既往,连托儿都是当初的。这么多年埋汰在灰尘犄角中,却也安然如故。
时间那么神奇。
上一次……他靠在床头眯着眼睛想,是虞毕出和他一起睡的这张床,不挤,却一夜没安心,睡不着。
那时他还没有恢复记忆,虞毕出也没有阐明态度,他还本着十年前的青稚追问他的想法,那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让他既心满意足又烦恼不已。
可是……行云流水般的光阴除了带走他青涩的无知,更带来了无数无法解决的问题。
人那么渺小,力所能及的事如此之少,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次日,姬远起来扫雪,见安烜闭着眼睛靠在佛堂的香案上。那模样……应该不是起早了,而是直接在这儿凑合了一宿。
他“……”真是无法理解。
感到有人靠近,安烜立刻醒了。他睁着双始终铮亮的眼睛扫视拿着把大扫帚的姬远,伸了个懒腰,背后的香案底下突然钻出两只猫,惊得他愣了一下。
姬远笑,“放着好好的床不睡,来给猫当暖炉?看不出您这么有善心。”
安烜白他,“竖着十几座坟的院子你也让我住,咱没那么大仇怨吧。”
“没,就看不出洒脱刚猛的安大侠竟然怕鬼,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他将扫帚搭在一边,虔诚地对佛像做了个揖。
安烜打哈欠,一脸无聊地看着他,这样的姬远实在没意思。
“你这儿有酒么?”他问。
“这儿都好几年没人住了,哪来的……”他眨眨眼,眼前的安烜不见了。
被抛弃的姬远冷淡地垂下眼,恍若许多年前路过佛堂门口被祖母叫住的小少年,只是那时是自我拼命压抑的沉默,现下却是真正的无话可说。
中午,姬远正在啃馒头,安烜回来了,手里拎着几坛酒。
他瞟了眼姬远的饭食,又一次心生嫌弃。
“喝。”他干脆利落地挤开装馒头的碗,把酒坛子推到姬远面前。
上一次喝酒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更别提有人直接将酒坛子推到他眼前。
姬远迟疑了下,拔开封坛的酒塞,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安烜盯着他,不知怎么,就是十分不爽他这副样子。他抄起一坛酒,直接仰天长灌。
他就是看不惯这些人,没事瞎折腾,最后能得到什么?
天大的烦恼一醉便休,等完全醒来才发现什么都不过天地一隅。
图什么?
他又图什么呢?
姬远到底没喝,倒看着安烜喝了个昏天黑地。
他们俩交情算深的,但不是掏心掏肺那种。从姬远的角度看来,安烜是他遇到的最无拘无束的人。做事从心,做人随性,还有什么比这更愉快的呢?
可是人人都有痛苦,也许在旁人看来无法理解,或者微不足道,对本人,却是天大的灾难。
安烜带来的一闻就是好酒,醇厚浓香,几口不上头,上瘾。醉人,也醒人。
静默的姬远就这么看他从正午喝到了下午,可惜有人醉了也不说胡话,心里严丝合缝得连条缝儿都没,让旁人想搭把手都无力着落。
……
在平南王府蹭了许多天卧房的小五终于不好意思待下去了。原本他昨天就想回去的,但一大早就闹了这么一出,还闹了一天。蒋翊不知怀着什么心思,怎么也不让她在那个点出门,只好一直等到晚上。
而具体的消息,她也是晚上才得知的。
那晚余人舒从姬府离开回吏部忙活了很久,回去正撞上探头探脑在他书房前转悠的小五。
“诶,三哥,你才回来啊?我还以为你在书房呢?”
余人舒疲惫了一天,有些无力,“找我什么事?”
“哦,我听说今儿是你奉旨去请姓孟的出来的,皇上这是要让步的意思么?”
“让什么步,孟祁军早就被姬远说服了,不肯让步的是他儿子。”余人舒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
“那个无所谓,”小五追着他喷炮似的说个不停,“三哥,新民仕法真要颁布出来么?我刚在来的路上又听人说了,开春就能实施对不对,你看我能考么?”
余人舒脚步一顿,转头,面色凝重地问“你听到很多人在说?”
“对啊,我前两天见你也没见你说。对了,明天能带我进宫么?我想问姬远些事。”
余人舒沉下口气,把她拦在门外,“姬远不在宫里,他回家了。”趁小五没反应过来,他又淡定地补了句,“他还恢复记忆了。”
小五愣了片刻,突然不知作何反应,然后面前的门就在余人舒“早点休息”的叮嘱中合上了。
当晚,沉浸在“姬远恢复记忆”这个重磅消息中的小五不停交替着喜悦和焦虑两种感情。她一会儿想,姬远记起她了,一会儿又想,那不等于她之前做的傻事都记起来了?
想了大半夜,她又突然考虑起再见面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
模拟了无数种场景,她终于在身体的疲惫不堪中入眠。
第30章 第三十章
“啊——你们干什么!不要……你们这些强盗!土匪!住手……住……”女人一个挺身,尖叫成了无声的哽咽。
“放开她!不得好死你们!啊……”
男人死不瞑目的脸从她面前落下,女人柔软温暖的身体在她不远处断断续续抽搐,渐渐冰冷得毫无人意。那些畜生……禽兽……仍在她身上肆虐,毫无人性,却是能决定他们生死的强大。
一个小女孩儿蜷在床底,拼命往狭□□仄的空间缩着。她一声不吭盯着一点点流过来的父亲的血,反反复复卷着脚趾,企图离那些冰冷的东西远些。
然后,突然有人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仁义是本心,只该是本心。”
小女孩儿愣了一下,眼前场景一变,一个漂亮华美的屋子。一个少年弯下腰,对上她的眼睛。她屏住呼吸,眼眶热热的,眼泪涌了出来。
再回转,是她更小的年纪。她坐在院内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个比她胳膊还粗的玉米,旁边是那个本应死了的女人。她絮絮叨叨讲着自己当年如何嫁给现在丈夫的情景,又希冀着小女孩儿千篇一律被规划好的未来。
她耳朵麻木地听着,手指麻木地动着,一阵格格不入的讲课声突然插了进来——是村口小学堂那个老夫子的声音,他在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小五!小……咳!”
余人舒把小五从火场中拖出来,后背被门梁砸了一下,直接踉跄摔倒在地。
“大人!”往复提水救火的小厮看到这场景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扔了水桶去救人,几人合力把那俩人架到安全的空地上。
无大碍的余人舒倒抽了口气,连忙把不省人事的小五翻过来查看。
气息有点弱,脉搏还在。
他低头度过两口气,小五肩膀颤了几下,大肆咳嗽。
“小五……”余人舒轻轻撑起她的后背,口气由方才的急促缓过来,如释重负。
小五支起身子,完全不知自己刚从生死边缘走了遭,只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她确实是从做了场浮生大梦。
望见身后被烧得土崩瓦解的屋子,愣了一下,“这……怎么回事?”
余人舒长叹口气,有些生气,“这话该我问你吧,你是睡成什么样连这么大火都没察觉?差点就死在里面知不知道?”
小五懵着一张脸,她还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火烧死。
余人舒看着她的样子难得的气也生不起来了,绵声细语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腿……腿软。”
“忍着,我先带你找个地方休息。”他支地的腿使劲儿,将小五囫囵抱在怀里站起来,方才被砸了一下的后背撕裂一般的疼痛……还是能忍受的范围。
小五被抱得心安理得,他窝在余人舒的怀里,想起当初也有许多次自己受伤被他背或者抱回去。三哥总是看着冷冰冰说话也冷冰冰,心却软得很,就像她的亲生大哥。
她缩着脖子,并不能感受到余人舒的痛苦,自然而然地倾诉道“三哥,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
“我爹我娘……我看到他们又死了一次,但是我一点都不难过……我还梦见了姬远,六子,你,还有四哥,大哥二哥也还在……我想他们了……”
余人舒把小五送回平南王府,连夜进宫,碰上同样寒着脸的大乔小乔。
大乔前段时间由于本职问题得罪了好一批权贵,乃至于有一批人上书谏他滥用私权等等。虞毕出没明着给回应,只是很多事情不再交由他做,比如之前□□那次。
自从入虞都之后,他心里的芥蒂就一直有,最初只是怀疑,而现在是有了证据。
又或许说,虞毕出从来没变过,一切只是姬远营造出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