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答案在意料之内,却属情理之外。须知问柳山庄的人最是冷漠,几百年来只忠于炼剑,自笑忘生以一把无情剑取得天下第一剑的名号之后,他们已将近二十年没有参与过武林纷争。
为何救下周随云?
如果他们当真对周府抱有好意,那么四年前周府被武林正道逼得走投无路,他们为什么不出手相助?
周楚泽一边想着,一边牵着一匹瘦马,往柳树林走。
此时月上中天,月光照在林中,只有暗淡的些微光亮,林中升起寒雾,虫鸣作响,略有几分骇人。小径上,沼泽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前方,瘴气缭绕——是一个藏得不高明但却难破的死亡陷阱。
此时此地,照理不会再有旁人,周楚泽却忽然停步,冷冷道“出来。”
话音清亮,在夜间显得格外冷漠。
只听见哇地一声,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立刻跳了出来,抖着肩膀,剁了两下脚“原来你早就知道有人跟着你了,那怎么不早说,害我蹑手蹑脚藏了那么久!当真是冷冷冷冷冷!冻死小爷了!”
少年不满地嚷嚷,一张俏脸果然已被冻得有几分青白。
他身后跟着一个高个大汉,二话不说从地上捡了一根略微粗壮的树枝,撕了衣摆,将布条缠了上去,做成火把,又掏出一个小酒囊,先给一旁的少年喝了一口暖身,然后往树枝上倒了一些酒液,用火石子点火。
火把燃烧,俊俏少年的眼睛也跟着一亮,嘿嘿笑道“美人,你长得可真是好看,唉,就是为了多看你两眼,让我好生受苦。”
周楚泽听到美人二字蹙眉“滚。”
少年耳充不闻,自顾自大咧咧道“我姓程,叫程越,你可以叫我程五,美人看我怎么样,算不算是个良配?”
“……”
“是不是觉得还不错?”
“……你是男人?”
“我喜欢男人啊!”
周楚泽懒得跟他废话,看向高个大汉“别跟着我。”
大汉冷冷道“我家少爷正在问你话。”
周楚泽不理,自顾自将马绳拴在了一株柳树上,又从瘦马身上取下自己的包袱,他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一把用黑布包裹的剑,干粮和水,以及两件衣物。
“喂,不是吧?前面那个沼泽可毒了,千万别过去!”程越大叫,“你悠着点,明天我派人带着你去就是了!”
周楚泽依旧不搭理他,自顾自背了剑,披了一件披风,拍拍瘦马的脑袋,就要走。
“美人舍不得,真的很危险!阿甲,拦住他!”
高个大汉立刻出手,去拦周楚泽。他身材虽说魁梧,然而身法却极为轻盈,周楚泽一抬眼,阿甲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出手如电,直取周楚泽的肩甲。
周楚泽皱眉,足下一点,急退。
他低声呵斥“我不想动手。”
程越以为他怕了,得意洋洋道“那就同少爷我走呗!你说你长这么好看,怎么偏偏要来这种地方?对了,那青楼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哈哈,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也就小爷机智,逮住你了吧?”
周楚泽发觉同他废话是个错误的决定。
他身法一变,反守为攻,横出一掌,直击阿甲胸膛。阿甲侧身闪过,冷冷道“你师出何门?”
周楚泽不答,与阿甲又是一番近身试探。
论身法轻功,他胜出阿甲一筹,但是阿甲内力精纯,招式多变,一时间也让他无法缠身。周楚泽下山之前,笑忘生称他的武功已是江湖一流,为何甫一与人对决,却仿佛还犹处下风?
难道这个阿甲的武功更在江湖一流之上?
那么身旁的锦衣少年又是何方神圣?能让这样的人物甘心为仆?
第9章 浊酒行(三)
高手过招,瞬息万变。不多时,两人已经交手了几十回合。
程越在旁边跳脚,大呼小叫“阿甲阿甲,莫伤了美人!哎呀,亲亲美人,你不要跟阿甲斗啦,他要是一个不小心伤到你了,叫我怎么办?”
周楚泽气恼,几乎想要出剑。
然而这两个人对他到底没有恶意,只能咬牙忍了。阿甲顾忌着主子,不敢下狠招;周楚泽不想伤人,亦是没有动真格。
最后还是程越举着火把,叫停“别打了!阿甲,我让你别打了!”
阿甲立刻停手,急退回主子身边,冷眼看着周楚泽。
周楚泽面若寒霜“你们想做什么?”
程越苦恼道“怎么亲亲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
周楚泽皱眉“我不认识你,别挡道。”
程越挑了挑眉,笑嘻嘻道“亲亲,你见识过阿甲的本事了,今天我们如果打定主意要挡道,恐怕你是走不了的吧?”
周楚泽眼神冰冷,散发出的气息几乎有几分渗人。
程越却是不怕“反正我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着你,跟到你愿意乖乖随我回去。那问柳山庄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外面有三剑客守着,就算是阿甲也未必能顺利进去,我总不能眼看着你自讨苦吃吧。”
周楚泽识人不多,但也明白像程越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实属少数,当即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杀不能杀,走不能走,难道真的要让他们这样一路跟着?他潜意识里就不喜欢有人在身边。
“你的武学招式非常精妙,但是根基略浅,内息不足,若是碰上三剑客,决计讨不了好。”阿甲顿了顿,道“为今之计,最好是同少爷回去。”
程越附和“对啊对啊,还是同我回去吧!”
周楚泽“……”
也罢,跟他们回去是不可能的,但是有这个阿甲在,或许还能多一个帮手。
周楚泽看了两人一眼,抿唇转过了身“你们随意。”程越知道他这是退步了,让他们跟着也是好的啊,于是喜滋滋地凑上前去,简直有几分急色似的,想要讨好美人。
“嘿嘿嘿,小心肝……你穿这么点冷不冷——嗷!”
周楚泽毫不客气地给了凑近想要吃豆腐的程越一肘子,程越被冻得有些青白的脸皱成了一团,捂着肚子哀声叫。
阿甲一横眉,却又被程越拉住“别别别,一个愿打……唉哟……一个愿挨……还真他娘疼死小爷了……”
周楚泽看都不看他一眼,率先往前走。
沼泽有毒,不可强行涉过,周楚泽当然也知道危险,之前正是因为走到这里还甩不掉后面两人,又怕他们误入沼泽,才出声让人出来。
眼下若要绕路,只怕会踏入林中暗藏的奇门术数之中,引来更多麻烦。思量再三,聪明人自然明白,眼下最好的办法是用轻功从林间掠过去。
“他怎么办?”周楚泽问的自然是程越,少年被夜间寒风冻得脸色青白,可见毫无内力御寒,对武功一窍不通。
阿甲面对周楚泽倒是高傲,不回答,只冷哼一声,对程越说了句“少爷,奴才冒犯了”,便提起少年,一展轻功率先掠上了树。
周楚泽很快紧随其后。
只听得,由近及远簌簌不止,树叶颤抖,乱了虫鸣之声,两道身影鬼魅似的穿过柳梢,直奔柳林深处的武林名门。
※
问柳山庄有柳,自然也有山,杨柳林一出来便是山。
一条白练自山顶垂下,溪流迸溅,水声泠泠,汇入山脚湖泊。
晨光熹微,湖面照出粼粼波光。
一个灰衣老人盘膝坐在湖边,如老僧入定一般,仿佛俗世间已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他睁开眼,就在这天地之间,心中万物归一。
归一,归为一把剑。
他心中之剑。
周楚泽跋涉一夜,甫一穿越杨柳林,眼前豁然开朗,身后的无情剑便不甘寂寞地抖动了起来,叫嚣一战——唯有鲜血可以摆平这种强烈直白的剑气。
眼见出现了一个老头,程越想大步上前,却被阿甲拉住。料定眼前之人正是问柳山庄守庄的三剑客之一,阿甲沉声恭敬道“前辈,我家公子求见庄主。”
灰衣老人缓缓睁开眼,眼睛极平、极淡,却是看向了周楚泽“你的剑在动。”
周楚泽道“是。”
灰衣老人道“你还无法驾驭它?”
周楚泽道“并非人驾驭剑,抑或剑驾驭人。”
灰衣老人似乎笑了一下,问道“人剑合一?”
周楚泽摇了摇头,同样是平淡道“人如剑,剑如人。”
宝剑通灵。
人剑合一这种状态只在传说中,人终究无法同一把剑合二为一。
然而人却可以像剑,锋芒毕露,无坚不摧;剑也可以像人,无情无心,寒意凛然。
灰衣老人闻言,整个人似乎僵住了,他几乎是呆愣了片刻,如梦初醒一般,又忽然发出大笑“好一个人如剑,剑如人!世人追求人剑合一,枉我在此地悟道多年,却迟迟没有想过人如剑,剑如人!”
他起身,负手在身后,原本平淡的目光如电一般,直盯着周楚泽。
“小娃娃,你的功夫算不上顶尖,这些道理,是谁教你的?”
周楚泽道“武学需多年苦练,得道却只需一朝,这些道理,为何不能是我自己想到的?”
灰衣老人问“你习武多久?”
周楚泽答“四年。”
四年练到这种地步,天赋倒是够了,但是能够想通这种剑道的人,四年下来的成就却不应该仅仅只这样。
毕竟一流与顶尖之间的差距,又是一道鸿沟。
“你师出何门?”
这个问题不久前刚刚有人问过,果然,话一出,阿甲的注意力也不由集中了。
周楚泽却只问“还不知道前辈是?”
“呵,原来江湖上竟已经没了我的名号吗?”灰衣老人苦笑一声,沉声道“孙凭。”
作为一代剑道宗师,他几乎忘了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向别人介绍过自己了。
所谓如雷贯耳,往往就是一个像他一样有名的,在尚未遇到人前,总有很多人已经替他作过响亮的介绍了。
果然,周楚泽闻言,抱拳行了一礼,道“家师曾说,天底下没有多少人配知道他教出了怎样的弟子,而乾坤剑孙凭正是有资格的人之一。”
程越嘀咕“原来亲亲也会讲这么长的话……”
孙凭道“令师的口气倒不小。”
周楚泽道“家师向来高傲,否则怎会让缚龙峰成为一个传说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