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生愕然睁大了眼睛。
“你回头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收拾一下自己,然后好好休息。”苏妖孽淡淡地说了下去,“头儿的情况我是知道的,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不烧死也得摔死”
他终于说不下去了。
祝生一双眼睛蓦地红了,却见苏妖孽猛地仰起头,脖颈在月光下画出一个极刚锐极清皎的姿态,顺了顺气,这才平淡到有些淡漠甚至冷酷地继续说道“提前跟你说一声,回去之后,我会说是我为了夺权暗中谋划杀了头儿,你注意一下别露了馅儿剩下的事情我去处理就好。”
祝生彻底呆住了,然后一道泪水顺着面颊蜿蜒而下,在月光下清皎若琉璃。
随意楼的其他人可能不清楚,但是萧楼主和他家头儿之间是什么关系,他可是再清楚不过萧随意那个白痴当初不敢告白,找他试探苏妖孽,他记得一清二楚。
他设想过无数苏妖孽的反应,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苏妖孽这句话何止是字字带血简直一个字一个字都是往自己心口插的刀子。从此往后,天下人都知道随意楼三当家杀了自家老大篡权,知道苏妖孽这个狼心狗肺的为了权力背后捅了一手提拔自己的人一刀
这两个人活着的时候没能在一起,连死后都只能背着仇人的名声吗
祝生当然知道苏妖孽为什么要这么做苏妖孽绝不会放任随意楼落到魏沉手里,而他如果打着为萧随意复仇的名号,以楼主情人的身份与魏沉争权,徒有所谓深情所谓正义,只不过惹人耻笑罢了。
魏沉狠,苏妖孽只能比魏沉更狠,只有这样才能震慑住所有人,才能夺回萧随意生前最后的心血
更关键的是,魏沉敢接手萧随意的位置,便是仗着自己杀了萧随意。而苏妖孽把这件事揽到自己头上,便等若是抽走了魏沉的地基。
随意楼需要的是杀伐决断的领袖,而不是只知道给爱人复仇的蠢货。
萧随意也不会愿意自己的遗产在内斗中消耗殆尽。
道理祝生都懂,但是当苏妖孽清清渺渺的身影落到他眼里的时候,还是揪心地疼。
苏妖孽披着一件白色长衫,神色淡淡地站在黯淡的月光下,清瘦萧索。
他上前给还是一脸呆滞以及痛惜的祝生拭了泪,然后从院墙翻了出去。
苏妖孽按照原本计划的路线找到城外的一间破庙,略略看了一眼,发现应离亭等一众下属都在,宫九城被他们扔在地上。
在他原本的计划之中,今夜无论能不能杀死肃王,都不在南京再留了。
而撤离的路上,他们会在破庙里碰一次头。
如此正好,苏妖孽默然想着,省得他再去叫人了。
破庙里点了几根蜡烛,但或许是太过荒败的原因,还是显得昏昏沉沉的。苏妖孽走进破庙的时候,众下属纷纷起身,在破庙的石砖地板上映下了深深浅浅的阴影。
苏妖孽看了宫九城一眼,转头问道“问出来了么”
众下属纷纷摇头。
苏妖孽随手拿起一柄细窄的匕首,在宫九城面前蹲下,也不计较一身白衫拖到地上沾了灰尘,直接把匕首抵到宫九城眼前,淡淡问道“肃王在哪里”
宫九城抿唇看着他,不答。
苏妖孽轻轻抬起他的眼皮,然后将匕首尖送了进去。宫九城整个人腾地一跳,一道血水从眼眶中流了下来。
众下属看到这一幕,面色都是微变。
他们一路将宫九城押解至此,宫先生都没受过什么伤。然而苏妖孽一上手就废了对方一只眼睛,冷酷暴戾得和他平日的作风完全不同。
下属们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一幕,便见苏妖孽又将匕首刺进去了一点,仍是淡淡地问道“肃王在哪里”
宫九城面色惨淡,在苏妖孽轻轻转了转匕首之后,他终于嘴唇微动,勉强说道“南昌啊”
苏妖孽闪电般地拔出匕首刺瞎了他另一只眼。
“再给你一次机会。”那柄匕首还留在宫九城眼里,看起来极为可怖,苏妖孽便这么淡淡地看着他说道“肃王到底在哪里”
宫九城面如死灰,许久之后,终于任命般地说道“汉口。”
“很好。”
苏妖孽这般淡淡说着,站起身来,顺手替宫九城拔出匕首。正当宫九城以为自己可以喘一口气之后,便见苏妖孽手指一震,匕首化作一道银光,“夺”地一声钉入宫九城喉口
众下属“”
这绝对不是他们认识的苏妖孽,然而没有人可以在他们面前伪装成头儿,绝对没有。
苏妖孽抬眼看着破庙外沉沉的黑夜,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八岁那年,被人一剑刺穿大腿钉死在地,只能蜷缩着瑟瑟发抖;然后恍恍惚惚间又是他十岁那年,他亲手杀了第一个人,一刀干净利落地刺进了那人喉口
入目皆是沉沉的黑暗,他便一个人站在这样的黑暗之中。两股血色自他眼底泛起,逐渐重叠在一起,弥漫了整个世界。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
苏妖孽收回目光,从属下们神色不一的面孔上一一扫过,最后终于落在案上三支明灭不定燃着的香上,淡淡地、仿佛事不关己般说道
“萧随意中毒死了。”
一片低低的惊呼声。
“很遗憾。”他抬眼看着自己下属,定定说道“我下的毒。”
预料之中的死寂。
这个消息太过震撼,众人都是一脸的震惊迷茫,连应离亭也不例外。有几个心思机警的,已经听出来了苏妖孽这句话的真正意思,眼底流露出犹豫之色。
“当然,在这件事里,我还得感谢魏沉。”苏妖孽笑了笑说道,“如果不是他帮我杀了顾,事情还会麻烦很多。当然,他杀死顾的理由和我一样。”
没有人说话。
“只是告诉你们一声。”苏妖孽说着向外走去,“其实对你们来说没什么差别不是么从前是跟着我,往后还是跟着我。”他说着笑了一声,回身颔首道“诸位晚安。”
苏妖孽回到绛仙楼的时候,已经是丑时了。
反正现在他也没法离开南京,不如先继续在绛仙楼住着,等到肃王动手了再说。不管怎么说,绛仙楼环境还是不错的,又把他当祖宗供着,住起来颇为舒适。
也不知道他这个祖宗还能当多少天。
苏妖孽将房里的灯尽数点着了,一派灯火辉煌的盛世繁华光景。他随手扯过一旁宽大的紫衣披在身上,在案前坐了,如往日一样先将今日的情报都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看几位刀主呈上来的计划,略做修改之后,本打算叫应离亭传令下去,想着应姑娘现在应该已经睡了,便决定压到天亮再说。
南京一带的人马本就归他全权调度,萧随意在或者不在,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差别。
做完这些之后,苏妖孽转而仔细分析宫九城的行踪。
宫九城是鲁王府的人,如今却顶替肃王出现在了南京。而在他的情报之中,鲁王应该是还好端端地待在京城的。
肃王和朝廷军士在汉口一场大战,半个城的人都看到了那冲天的火光,不反也得反了。
现在,肃王大概已经拿到了湖广州军的军权,只是不知道他下一个目标是南京还是南昌。
肃王造反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回京城,而单凭肃王曾经让宫九城冒充自己这一点,鲁王就一定会被当成叛王同党问斩。
肃王这是故意让鲁王替他顶着。
如此看来,肃王和鲁王的关系并不像他和萧随意从前以为的那样和谐友善。
和萧随意。
苏妖孽心里又是一痛,装作不在意地取过纸笔,将这一段分析写了下来。
因为汉口的碧落黄泉帮总舵太过重要,萧随意在那边布置了许多人手,如今这些人自然都毫无悬念地落到了魏沉手里。
祝生说魏沉杀了路不平,足见魏沉对他是极为忌惮的,因此
因此,他留在汉口的人,大概还会有不少陆续死在魏沉手里。
苏妖孽迅速计算着,如今他手里有多少人,魏沉手里有多少人,魏沉为了维持随意楼最基本的运作,至少要留下他手下的多少人,而他又能对他们产生多大影响
这一算就是半夜。
中途祝生找了过来,替他点了几炷醒神的香便离开了。
魏沉虽然对他极为忌惮,但也不敢杀光他留在汉口的所有人毕竟对于杀手们来说,情报中断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除非他有把握短时间内杀了苏妖孽。
魏沉虽然选择封锁了消息,但绝不可能封锁太久。长江上出了那么大的事,最迟三天,苏妖孽就能接到消息。
而魏沉如果选择对他动手,必然在这三天之内。
祝生花了一天一夜从汉口赶到南京,魏沉手里没有祝生这样的人才,但是最迟今天傍晚,该到的人也就到了。在魏沉的计算之中苏妖孽收到消息至少也要明天,必然不会对他有所防备。
苏妖孽想着自己那些因为封锁消息而被魏沉杀死的手下,满目所见仿佛都成了淋漓的鲜血。
魏沉谋划对他的刺杀必然失手,他只希望魏沉派过来杀他的人越多越好,这样便可尽可能地削弱魏沉的实力。至于汉口以他现在的状态,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不过没有关系,他有足够的信心给魏沉惨痛一击。
最差的结果,不过随意楼就此分裂。
有秋路这个师父,他有自信在战局的判断上绝对比魏沉准确秋路为人虽然龌龊,对他更是没把他当人看过,但毕竟是曾经跟着俞铮将军混过战场的人。以秋路那个性格,在俞铮造反的时候逃走,便是相信俞将军不可能打得过朝廷。
不然秋路肯定早就跪下去抱俞铮大腿了。
万一造反成功,那可是开国功臣啊,秋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放过这种机会若不是他觉得跟着俞将军只会搭上性命,又怎么会舍下大好前程隐姓埋名靠做脏活儿混饭吃
秋路闲的时候,也曾经跟他讲过几句军阵兵法。苏妖孽虽然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用上这些东西,还是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肃王看起来是打算以湖广一带为根基了,只是不知道他对南京作何打算。
苏妖孽又拉了一张纸过来,随手画下了长江一带的地势开始推演。三地州军的数目是朝廷机密,他只能假设汉口南昌南京的驻军实力是一样的,然后试着计算肃王的下一步动作。
肃王想在哪里搞事情,他随意楼避开就是,没必要把自己陷到战火里。
至于魏沉那边避不避得开那就看他的命了。
苏妖孽轻轻抿了抿唇。
魏沉,你可千万别给我死了。
在我向你把萧随意和顾的血、还有我一手培养的那些亲信的血都讨回来之前,在你尝尽世间苦楚受尽万般煎熬之前,可千万别给我死了。
夜尽。
苏妖孽将这一晚推演的结果简单整理了一下放到一旁,终于再也支持不住,啪地一声重重将笔摔在桌上,墨汁飞溅。
他左手颤抖着从袖中伸出,然后猛地攀住了书案边缘,五指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苍白的皮肤下暗青色的血脉清晰可见,张牙舞爪得触目惊心。
苏妖孽狠狠地咬住了牙。
至听到萧随意的死讯起,他一直强压着情绪,一件一件按部就班地做完了所有的事,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稳住局面甚至反杀然而现在这些事做完,他这一口气终于泄了。
萧随意死了。
萧随意
死了。
苏妖孽浑身颤抖,五指用力之下竟然楔进了书案里,指尖被木屑刺得鲜血淋漓,他却全然感觉不到痛。
萧随意怎么可能死,怎么可能。
他那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还喜欢坑人的随意楼楼主就应该一直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并且喜欢坑人下去,一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京城的城墙都化成灰,一直。
他从来没想过萧随意可能死,死得他痛彻心扉。
苏妖孽怔怔地看着窗外灭了灯的秦淮河,眼神空洞,怀疑自己这双眼睛里的泪水,早八百年前就流干了。
他就该是天生的戏子,无情无义,演尽悲欢离合任凭看客们欣喜悲伤哀怨愤怒把七情画在脸上,自己都不会有丝毫动容。
如今他自己的爱人死了,他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报应。
此刻长夜将尽,彻夜寻欢的客人们早就睡了,连最尽忠职守的值夜杀手都到了换班的时刻,十里秦淮河只有他这一盏灯亮着。
杀手换班的时候有一刻钟间隙,一刻钟之后,他苏妖孽还是那个心黑手狠杀人上位的苏三楼主。
他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悲伤。
第一次见到萧随意的时候,他站在随意楼的屋顶上,险些被随意楼杀手们射成蜂窝。那时萧随意还不到二十,夕阳照在他脸上,硬是把一副仓皇狼狈的面容照出了英俊坚忍的味道。
然后他带着萧随意他爹的骨灰进了随意楼。
萧随意亲自下场与他比武,二人打了个平手。那时候他们俩武功都不好,那场比武,在外人看来应当是极可笑的。
自他入随意楼,兜兜转转也有九年时光。那时候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还有沾上情爱两个字的一天他是唱戏的,那些情情爱爱的,他一直自负看得比谁都透彻。
何况他苏妖孽一个名字都没有的黑户,哪天死了坟头都不见得能长几棵草。
他只觉得萧随意就是萧随意,九年了虽然从未对他动过什么心思,却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
“万一哪天我死在他前面,无论我那时候是朝廷叛逆还是采花淫贼,他都会替我收尸。然后每年桃花开的时候,他都会往我坟头洒一坛子酒,从波斯红酒到绍兴女儿红,一年一坛,不带重样的。”
“所以,你说给我翻倍,可惜我这辈子只能死一次啊所以还是算了吧。”
他苏妖孽这辈子薄情寡义惯了,难得记得留一份信任给萧随意,不想再换了。
萧随意在鲁王府里说喜欢他,他应该是信了的不然为什么他要故意激怒肃王和肃王妃。
他大概真的信了,只不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有些东西假装不存在是没有用的。
京城去太原的路上,月色下萧随意把他抱在怀里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不排斥被一个男人贴得这么近,可笑他自己竟然没有意识到。
那时月色当是正好。
最后的最后,他坐在破败的太原古城墙上喝酒,萧随意站在他背后缠着他讲唐明皇的白痴事迹,夕阳下两个人的影子靠在一起。
十月十二日,鲁王府地道,萧随意冲痛得视线模糊的苏妖孽喊道
“我喜欢你”
半年之后,六朝古都南京,苏妖孽抬头看着窗外空空茫茫的夜,轻声说道
“我也喜欢你啊。”
苏妖孽知道自己面色一定很差,于是喝了一杯浓茶之后,坐到了卧室里梳妆的铜镜之前,取出一套易容工具。
化妆术是易容术的基础,因此他随身带着的这些东西里,胭脂水粉一流自然也不会落下。虽然这些东西绛仙楼里肯定有,但是他不敢保证有没有人会在其中下毒,尤其是昨天夜里他才传出萧随意的死讯。
苏妖孽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忽地自嘲地笑了笑。
或许真是太久没做这种事儿手艺退步了,他画眉的时候居然画偏了两次。
折腾了足有一刻钟,苏妖孽才掩饰好自己脸上的憔悴,细细地修了眉,两道长眉用墨笔勾过,端的是风流俊逸。他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出神地想着上一次这么认真的打理自己,已经是好几年前了。
真是讽刺。
他将白色劲装的袖口系紧,又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这才站起身来,将那件宽大的正紫色外袍罩在最外面。
做完这些之后,正好侍女送来早点。
苏妖孽转头道了一声谢,便看到侍女的神色在那一瞬间僵住了。
他只是笑了笑,然后礼貌地接过侍女手里的早点回了房间。
苏妖孽一直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化过妆之后肯定更好看,尤其是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现在定然是一身的杀气,吓到小姑娘也是正常。
他验明无毒之后,一个人用过早点,然后上到了绛仙楼的顶层。
绛仙楼是他手下情报网的一处据点,因此也秉承了随意楼一贯的设计风格,专门将顶层留出来,作为贵人们设宴寻欢作乐之用。
如今再遮掩行踪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他索性就光明正大地用了这个地方。
苏妖孽是最后一个到的,除了他之外,众人早已就座。他一路走来,目光从随意楼下属们面上一一掠过,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些人自己竟然都叫得出名字。
他却没多想,一撩衣摆直接在主座上坐了。
祝生原本正站在苏妖孽身侧,这时却也默默地撇开了目光。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苏妖孽,一身紫衣,肤色素净,妆容精致,神色也是淡淡的,明明应该是倾城绝色,却生生灼得他双目刺痛,连多看一眼都不行。
撇开目光之后,祝生仍是心有余悸。
剩下的人就没有祝生这么幸运了,没有人敢当着苏妖孽的面转过头去,只能低头不去看他。
苏妖孽也没兴趣废话,先是简单介绍了一下汉口那艘军备船上发生的事情当然把萧随意的死说成了自己的功劳以及眼下的局势,然后交代了宫九城死后随意楼的下一步动作,再让两个刀主商讨一下应该如何应对魏沉的暗杀。
至始至终,关于楼主之位到底归谁,他都没有再提过一句。
说完这些之后,他支着下巴,如往常一般问道“谁有异议”
“我。”一个执事虽然不敢看他,还是小小声说道“鄱阳湖有易白易帮主,即使出了什么事也能反应过来,不用这么急着撤离;而且鄱阳湖离汉口不远,做什么都很方便”
苏妖孽想了想,解释道“肃王既然已经动手,一旦肃王和朝廷开战,单凭我们这么些人,很难弄出来什么动静;而且,事实上想要潜入汉口的话,完全用不着鄱阳湖做跳板。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易先生在鄱阳湖,而我们与易先生一起,我们毕竟和碧落黄泉帮不同这对我们还是很不利的,所以我觉得尽早撤离为好。”
“至于来不来得及”他喝了口茶,看着那人说道“你还要考虑这里的消息传到鄱阳湖一般要半日,最快两个时辰。”
那人若有所思。
立刻有人接着“异议”,“碧落黄泉帮不一定可信”
众人“异议”了许久,苏妖孽知道这都是自己惯出来的毛病,一一的解释了,偶尔也会调整一下计划。
说这些的时候,苏妖孽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众人面上扫过,知道这些人多半已经接受了自己杀死萧随意这一事实。就算不接受,至多也只是心情复杂,因为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至始至终,苏妖孽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摄取楼主之位理所当然之类的话,也没有试图热血沸腾地劝说自己的这些下属们。
他所做的,只是证明自己能带着所有人在乱世中活下去,以及,逆我者亡。
如苏妖孽预料的那般,傍晚的时候,魏沉的客人们到了。
然后毫无悬念地死在他设计好的伏杀之下。
与魏沉的客人们一起到来的,是肃王叛乱的消息,以及随意楼前任楼主萧随意的死讯。
至于随意楼现任楼主到底是姓魏还是姓苏,没有人敢给出答案。
听说在那次军备船上莫名其妙爆发的战斗之后,肃王当夜便冲进湖广总督府里抢了总督大人的官印,然后连夜赶到城外湖广州军住处,迅速控制了上上下下所有的将领。
至于那些不服控制的,都被杀了。
苏妖孽听到这里的时候,面上没有什么神色,心里却想着,师父当年居然能从俞铮手下逃出来,简直是个奇迹。
肃王叛乱的消息传来之后,南京城迅速陷入恐慌之中,许多人连夜收拾家当打算逃走。苏妖孽因为提前一天便计划好了如何撤离,因此这场混乱并未对随意楼造成多少影响。
苏妖孽和祝生是最后一批走的。
就在苏妖孽最后反思了一遍确认这一路不会出什么纰漏、然后准备登上一艘北渡长江的船的时候,祝生给他递了一条消息。
“流霞山庄留下了文砚,让我们拿十个杀手换人。”
、第五十九章骰子
祝生偷眼看了看苏妖孽的神色,这才继续说道“特地交代, 要正牌杀手不要临时的。”
苏妖孽没管吴世毓那个“正牌”和“临时”的说法, 蹙眉问道“我不是让文砚找机会溜掉了么”
他在长江上的时候交代过让文砚离开流霞山庄, 按时间算, 文砚早该脱身了。
祝生抓头苦笑, “我也不知道。”
“才听到头儿的消息, 就对文砚下手了,是当我是死的么”苏妖孽微微扬起头,看着夜空, 轻声说道。
然后他突然转头看着祝生, 一脸“这事就交给你了麻烦你了兄弟”的表情。祝生只觉得头都大了, 假装没看懂苏妖孽的意思。
苏妖孽咳了一声, “你随便路边上找十个人给他算了, 也别找十个人了,直接拉十具尸体到他们庄里,就说是我们精心培养的杀手,然后把人带回来。反正吴世毓也没说要活的还是死的。”
祝生“”
你这是让我送死呢还是让我送死呢还是让我送死呢
苏妖孽看着一脸视死如归的祝生,突然咳了两声,咳嗽声听得祝生心惊肉跳。他缓了缓,这才说道“让吴世毓要么放人要么把人好吃好喝给我供着。”
“头儿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放心。”苏妖孽抬头看着沉沉的江水,忽地笑了笑, 说道“吴世毓认识我比你们都早,他可是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的杀了文砚,他倒是敢。”
苏妖孽等随意楼一众人回到京城的时候, 叛乱已经全面爆发。
昔日车水马龙繁华似锦的肃王府和鲁王府如今一个人也无,大门早被封了起来,府里的主子要么死了要么逃了要么反了,下人们则给陛下的震怒做了陪葬。如今朱漆重彩的大门前,只有森严看守的朝廷军士。
这两座王府既不荒凉也不颓败,然而一种骨子里的荒凉颓败便从金碧的琉璃瓦以及奇花珍木间渗了出来,仿佛已经看到在无可阻挡的时间之后,一切繁华都化为灰烬的那一幕,渗得人心里慌慌的。
至于鲁王府里的那条地道,早被作为鲁王造反最直接的证据,被重兵看守了起来。
苏妖孽也曾瞻仰过鲁王府的遗容,然而想着他和萧随意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只觉得满目的金碧辉煌都变成了触目惊心。
至于那间偏殿和那尊地藏菩萨像,他没敢去,怕在下属面前控制不住情绪。
肃王叛乱在长江一带的影响很大,然而京城的百姓们却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他们坚信英明神武的陛下能够打败肃王大反贼,还朝堂一个清明,换天下一个太平,从此千秋万世传承不熄。
大概真是死心塌地地相信战火烧不到自己家里来,所以可以高枕无忧罢。
苏妖孽想着自己在南京见到的慌乱,又想着京城百姓的镇定自若无所畏惧,只觉得一阵荒唐可笑。
因为肃王叛乱,肃王府自然失去了对随意楼和福昕镖局的控制。以是苏妖孽回京之后,便带着众人在从前的地方重新安顿了下来。
然而随意楼虽然回来了,却再也没有接过生意。
乱世是不需要杀手的。想杀谁,直接一刀砍了便是,然后再往兵荒马乱上一推,如此皆大欢喜,万事大吉。
何况萧随意很早就不甘心只做一个杀手组织的首领了。
萧随意最初的计划是随意楼与碧落黄泉帮联手,事成之后在长江上分一杯羹,还能从杀手组织转为绿林帮派,虽然仍是不尽如他的意,不过凑合着勉强也能用了。
但是当年偌大一个碧落黄泉帮,皇帝还不是说拆就拆了。
苏妖孽从来不会低估萧随意的野心。既然萧随意已经不在了,那他就用萧随意留下的家底陪这些人玩一局大的好了。
反正他一直是个疯子。疯子就该是不可理喻的,不是么
他抬头看着窗外陷入沉睡的京城,心里已经有了打算。烛光摇晃着,在他的侧脸上覆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苏妖孽忽然很想喝酒。
这里是随意楼总堂,这里的每一块地砖上都有他和萧随意的脚印,每一块瓦片上都有他们坐着喝酒留下的体温。他能说出横梁上的哪一道剑痕是在哪一次暗杀中砍出来的,也知道萧随意练剑的时候削掉过几朵梅花。
苏妖孽微微笑着,低下头去。
“可是我早就戒酒了啊。”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他苏妖孽前半辈子就没信过情爱二字,所以现在栽得比谁都惨。
作为京城里仅剩的一个王爷,裕王的日子十分不好。
想他一个听戏寻欢斗蛐蛐整日沉迷花鸟声色的闲王,一夜之间就被里里外外无数双眼睛盯上了,能好过那才是有鬼了。
这直接导致裕王殿下连跟美貌婢女调情的心思都没有了。
不过盯得紧归盯得紧,裕王到底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虽然鲁王和肃王都出了事,不过目前为止还没有直接证据表明裕王也有问题,所以朝廷仍是好吃好吃地供着他。
当今圣上又不傻,哪个弟弟胸无大志,哪个弟弟心思深沉,他还是知道的。
然而裕王殿下却不懂这些,只知道陛下派来“保护”自己的侍卫又多了不少,因此很是惊慌,颇有些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意思,山珍海味吃起了都没了味道。
陛下对自己这个弟弟也很头疼,只能时不时地赏赐点宫廷御宴作为安抚。
这一日裕王照例吃过晚膳然后听了个小曲儿消食,想着这唱曲儿的姑娘看起来倒是带劲,今晚应该又有乐子了,心情于是好了不少。
于是裕王一边思索一会儿应该用什么体位折腾人家姑娘,一边走去书房,打算装模作样地看一看那些根本看不懂的文书,然后在宁清欢代笔的、每日呈给皇上的日常汇报上盖个章子便算完事。
想着想着,裕王的思路又回到了姑娘身上。
那唱曲儿的姑娘腰细腿长就是胸不够大,看那身材就知道锻炼得很好,正合他口味。不过
不过吃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裕王又想起了两个怎么都吃不到的人来,舔了舔嘴唇,在心里遗憾地啧啧两声。
朱颜和苏妖孽,那才是人间真绝色,可惜一个背景不浅,一个滑不溜手,都是可望而不可即,可惜
他就这么一边摇头可惜一边推开了书房的门。
然后他脖子上就多了一柄匕首。
此时天色已黑,裕王的书房虽然华贵,但是毕竟没有夜明珠之类的东西,不点灯的时候仍是黑沉沉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原本应该有下人帮他提前把这里收拾好的,然而现在却只有
一片漆黑,以及脖子前面的一柄匕首。
就在裕王脑袋里仍是一片空白的时候,房里的灯蓦然亮了,通明如昼。
一个紫衣的人影坐在他惯常坐的书桌前,那人倒仰着头,以一种近乎半躺的姿势随意靠倒在椅子上,一身紫色肆意张扬地铺开,华美凌厉得让人窒息。他一头长发披散着,齐齐拢在背后,从椅背上瀑布般地坠到地上。
裕王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那人一只右手随意支着,指尖转着一只笔,转得人眼花缭乱,盯久了简直能把魂魄都给吸进去。他宽大的衣袖滑了下来,露出一截清瘦素净的手腕,在灯火下镀了一层融融暖色,雕琢得仿佛这世间最完美的艺术品。
就在裕王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的时候,苏妖孽手上突然一顿,旋即“啪”地一声重重将笔拍在桌上,仿佛一声重响敲在所有人心头。
“王爷,”苏妖孽淡淡说着,声音清冷魅惑,仿佛那辗转了半个天下的奔波流离、还有那吞噬一切安乐的战火都没有发生过,“别来无恙”
“无恙。”
裕王动了动嘴唇,居然还答出了这样一句话。
此时屋中灯火通明,自然也把这一屋子的人都照了个清清楚楚除了裕王爷一身红色便服,苏妖孽一身紫衣之外,剩下都是清一色黑色夜行衣的随意楼杀手,沉默无声地把这里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当然,在裕王眼中,随意楼的人都是杀手。
然后裕王才注意到把匕首横在他脖子前面的人居然是个姑娘,还是个眉清目秀、身形爽利的姑娘,恰好是正对他口味的那一款。
裕王于是眼前一亮。
应离亭何等眼光,一眼就看出裕王看自己的眼神变了味儿,当即往地上“呸”了一声。
苏妖孽低低笑了一声,“看来萧随意还是对你太客气了,王爷。”
裕王立刻警惕起来,“你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苏妖孽坐直身子,连回头看一眼裕王都没有,“想王爷好好听话,到时候荣华富贵,自然少不了王爷的。”
“你想造反”
众人“”
敢情这年头造反还成了流行了是么
眼看裕王深深地吸了口气,即将喊出“来人呐”三字真言,苏妖孽忽然一哂说道“王爷高看我了。”
他淡淡地继续说了下去“我只不过想为朝廷出一份力而已。”
随意楼众人“”
应离亭默默握紧了匕首,心想自家头儿把瞎扯淡说得跟真的一样的本事,自己还得好好学学。
裕王眼珠子转了转,“那你想让本王听什么话”
“很简单,我希望王爷能向陛下主动请缨出兵平叛,我相信以王爷的雄才大略,定然可以激励士气大败敌军,早日班师回朝。”
随意楼众人觉得自家首领的扯淡能力又提高了。
苏妖孽神色不变地说完了一大通扯淡的话,最后说道“奏折我已经写好了,还请算了,王爷也不用过目了,反正你照这样去做就是。”
裕王脑袋里空白了许久,终于找回了思路,“如果本王拒绝呢”
“诶,这种白痴问题不用再问了吧。”应离亭斜了斜匕首。
“无妨。”苏妖孽淡淡笑了笑说道“如果王爷拒绝的话,我不介意现在就请您上路,然后在用一个相貌和您相似的傀儡哦不,不用再找一个,只要把王爷您这张脸上的皮剥下来就成。”
苏妖孽说话的语气平平淡淡甚至还有些温柔,然而连随意楼众人听来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更不要说养尊处优的裕王。
应离亭一直紧紧盯着裕王的神色,看着他从震惊恐惧到挣扎焦虑,有那一瞬间连应姑娘都以为裕王要答应了,然而这位王爷只是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最终说出来的话却是“那如果本王自杀呢”
苏妖孽之所以要亲自来裕王府走一趟,便是为了防止裕王再次莫名其妙地超水平发挥。
如今这种情况不幸地发生了。
他终于站起身来,转身走到裕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裕王被他身上毫不掩饰的杀意压迫得重重喘息了两声,然后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苏妖孽低笑一声,“王爷总是让我意外。”
裕王坚持说完了前面那句话“你们能杀本王,难道还能拦着本王自杀不成到时候本王当着那谁谁的面自杀,本王倒要看看你怎么办”
他说完之后,大口大口起喘着气。
苏妖孽很有耐心地等着裕王喘完,这才轻轻说道“你舍得”
裕王的神色一下子就僵住了。
“王爷如果肯合作,娈童美婢自然少不了王爷的,到时候那些为国尽忠的赞誉也都是落到王爷头上,我随意楼又拿不走王爷可以仔细想想,到底是活着好呢,还是死了好呢”他说着笑了一声,“王爷如果执意求死,不如我现在就成全王爷好了。”
“本王本王”裕王“本王”了很久,终于一挺胸,视死如归说道“本王同意不死”
“不过本王有一个条件”
苏妖孽坐回座上,“说。”
“本王要你”
裕王一眼看见随意楼众人骤然阴沉下来的脸色,立刻改口道“或者朱颜你自己不愿意,把朱颜给我弄来也行”
苏妖孽“”
他不应该高估裕王的,那位饭桶的脑袋永远在面对美色的时候最好使。
“王爷想要享受床笫之乐的话,请出门左转找江琮江大老板,随意楼恕不奉陪,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