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开国至今历时两百多年,前后总共封了六个异姓王。六王中五王,楚晋韩赵燕,乃立国之初太祖皇帝册封,只有秦王这一支是萧纵的祖父仁顺帝所封。
仁顺帝在位期间,曾三征西北蛮族鞑靼,最后一次亲征被鞑靼亲王忽斜围困在边境祁山,险些丢了性命。万分危急之时,刚归顺大周的异族野旗一部赶到救了驾。野旗王拓跋鸿不仅救帝于危难,更领着部众一路拼杀,踏平了鞑靼王都,鞑靼从此并入大周版图。
仁顺帝活了命又除掉一桩心腹大患,龙心大悦,力压群臣异议,破太祖皇帝不可再封王、不以异族为王两道训诫,将西北十六个州府划作野旗部封地,授命拓跋鸿为秦王,世袭王爵。
现在的秦王是拓跋鸿第三子拓跋锋,他承袭父爵刚八个月。
拓跋锋不曾进京,京畿众人对这个新鲜继位秦王的了解仅止于传闻。
而传闻,任不悔听过很多种,有人说秦王文韬武略,一代枭雄,也有人说秦王野蛮凶残,铁血无情,更有人说秦王弑兄除异,阴险狡诈,不仁不义。
就是没一人说秦王是忠臣。
任不悔微微沉吟“他什么时候进京?”
萧纵收起折子,淡道“下个月初十。”
韩溯闻言,皱了皱眉“在他生辰那天?”
萧纵点头“不错,就是那天。朕在大明殿上话刚一说出口,秦王似乎就听到了。”
任不悔在底下暗忖,秦王真不是个善茬。抬眼瞅了瞅御座上的天子,越发觉得一句话有道理——今上果然是个好运又不幸的皇帝。
朝臣们一致认为萧纵的运气很好。
仁明帝总共生了二十一个儿子,子息可谓昌盛,但顺利长大成人的却只有九个——睿恭福宁仁康端安泰,长幼顺序下来,萧纵这个十四皇子排第七。活下来的九王撇开萧纵不说,个个出类拔萃,真正的龙凤人物。至今仍有好事之人私下嘀咕,睿王谋略过人,恭王驭人有方,康王英武霸气……这些出挑的龙子们没一个甘心屈居人下,个个惦记着俯视苍生。仁明帝活着,京畿政局已然一触即发,仁明帝暴毙,睿恭福宁仁康安,七王拔刀亮剑你死我亡!朝野混乱了几个月后,最终平静下来,却是因为七王争得头破血流,全薨了,没一个活下来。眼看乱世即开,天下大乱,千钧一发之际,众人想起信阳宫里还活着个端王,便在宰相温庭的率领之下,跪倒冷了十年的信阳宫门外,恭恭敬敬地把萧纵迎上了帝位。
很多人暗自感慨,这就是命。多少人费尽心机只得了身首异处的下场,有人悠哉悠哉得了天下。
萧纵这个皇帝得来便宜,这是他的幸。
可他也很不幸。
大周开国到今日,国运已从如日中天走向衰败,各地藩王本就蠢蠢欲动,京畿一番宫斗更是将局势搅得如同一锅滚油。
萧纵登位面对的其实就是一个诸侯濒临造反的烂摊子。
自古乱世必逢雄主,英雄应势而生。任不悔下意识地朝御座上的天子看,脑中翻腾着秦王楚王其他各王种种逼人的传闻。他纠结着一团混乱,暗自叹了口气,问道“皇上御意如何应对?”
萧纵道“拓跋锋这个名字朕还在信阳宫时就听说了,早想见见其人。”对任不悔道“你是礼部侍郎,迎接之事属你之职,就依从藩王之礼准备迎他吧。”
任不悔躬身领了旨,眼角余光瞟向身旁一直没发一言的韩溯。
韩溯拧着眉沉默,这个消息实在太突然,他弄不清秦王进京到底挟着什么目的,只觉得一柄利剑之前是遥遥指着萧纵,现在突然架到了脖子上。
半晌,他道“皇城的守备定要加强。下月初一开始直至秦王离京,城内三万禁军臣请重做部署。”想了想,还不安心,又道“上个月裴老将军带两万禁军操练,去了蒙山,臣也请皇上召回,驻扎京师外围,以防万一。”
他正经地担忧,萧纵却是轻轻一笑“太傅又多虑了,你这样是要跟秦王开战不成?拓跋锋面圣,他能带多少人?皇城里一切如常罢。”
韩溯还要说什么,萧纵抬手止了,想到什么又道“秦王进京一事,你们暂且不必声张,朕还不想太多人知道。”
韩溯任不悔对看了一眼,不解。
“朕的耳根子想多清净几天。”天子如是道。
正事议完,时辰已不早。萧纵因为秦王的这道折子,黄了跟弟弟子侄们一道吃饭的约定,从朝阳宫门前直接返回了御书房,这会儿还空着肚子。他瞧着十有八九跟他一样也饿着的韩溯跟任不悔,起身走下御座“两位爱卿没用过膳吧?陪朕在宫里吃了再走。”
两人正要谢恩,这时外面传进一道气喘吁吁,焦急显然又极力想要镇定下来的声音“皇上……大事不好,泰王殿下落水了!”
5、第五章
韩溯和任不悔只来得及惊了惊,眨眼就见萧纵冲到门前,霍地开门出去,廊道上传来恶狠狠地斥责声“你们怎么照看泰王的!”
内侍没怎么见过皇帝发怒,哆哆嗦嗦地小跑着跟在天子身后,瞅见龙颜上冷冷地神色,小腿顿时一软,险些滚到廊下去。天子终究是天子,脾气再好,吼上一嗓子那也是龙吼。
今上对泰王的宠爱宫里哪个不知道?
内侍边小跑边结结巴巴禀告“奴才们该死……该死,泰王殿下今日没见着陛下,不大……高兴,午膳都不肯吃,在饭桌上跟几个小王爷闹了起来,奴才们劝不住,殿下闹了脾气跑到园里,就爬树,奴才们拉不住,殿下没留神……从树上落在了清泉池里。奴才伺候不周,奴才该死,皇上……”
萧纵匆忙赶到朝阳宫,进了泰王寝房,一屋子的宫婢内侍跪着不敢吭声。泰王萧弘已被救起,正昏迷着,御医在给他把脉。
萧纵走近榻边,榻上的萧弘头发湿漉,昏睡中像是很不安稳,眼睑一直在颤动,英挺的面容泛着青白,发白的唇微微龛动,逸出极小声的呓语“哥哥……”
萧纵心中隐隐作痛。
御医诊过脉,向萧纵回禀“泰王殿下无恙,只是呛了几口水受了惊,很快就会醒来,陛下无须太过担忧,臣给殿下开个方子压压惊。”遂有宫婢跟着去拿方子煎药。
萧纵坐到榻边,伸手拂开黏在弟弟脸上的几缕湿发,看着他昏睡中的面容,叹了口气。
萧弘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如今唯一活着的兄弟。轻轻握住弟弟露在薄被外的手,那手掌里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萧纵下意识的摩挲了几下,低头一看,萧弘的手修长而指节分明,可指甲缝里全是污泥。
萧纵皱眉,一旁伺候的内侍见了小声说道“殿下今儿一早起来就在园子里挖土捏泥人,捏了整整一上午呢,说是……要给陛下您看的。”朝着寝房角落瞥了瞥眼,那里确实七零八落散着些泥塑,只是,兔子没了脑袋,老虎腰斩成两段……
“今儿皇上忙于政务,午膳没过来吃,王爷千岁上了脾气把捏的泥塑全砸了。”
萧纵盯着那些泥团子片刻,转过眼再看皇弟。萧弘的面容棱角分明,昏沉里微蹙着眉峰,显出一抹不同寻常的沉稳刚毅来。
暗自叹了口气,萧纵接过内侍呈上的细竹签,捧着弟弟的手,专注又小心地剔指甲缝里的污泥。
在他剔第三根手指的时候,萧弘的手动了动,缓缓睁开眼,漆黑俊目有些迷茫,眯了眯眼,“哥哥?”
“弘,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萧纵柔声问道。
萧弘躺着呆了片刻,腾得坐起身,“哥哥,你来了!”英武的俊脸,却搭着稚子一样明朗的笑容,兴奋异常。
“躺下别乱动,你落水了,要好好休息。”
人高马大的萧弘听话地躺回榻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兄长,吃吃地笑。萧纵继续握着他的手给他剔指甲缝里的泥。
萧弘看见黑泥,想起了什么,又腾得坐起来,掀了薄被就要下榻。
萧纵拉住他,“弘,你做什么?想要什么跟哥哥讲。”
萧弘却不理他,对着一旁伺候的内侍道“泥人呢?快把我捏的泥人拿来。”
内侍皱眉苦着脸,杵着不动,泥人都被砸烂了,他不知道拿什么出来交差,下意识地往一地狼藉的寝宫角落里看。
“去拿啊!”萧弘燥得一声低吼,笑容一退,棱角分明的面孔霎时凶狠起来。
萧纵赶忙挡在冲将起来的弟弟面前,一把把他抱住,萧弘身量高壮,他这一抱使了浑身力气,“莫着急,泥人我已经看过了,兔儿很可爱,老虎很威风,哥哥很喜欢,叫他们收起来了。来,躺着休息罢,莫让哥哥担心。”
“哥哥说真的?”
“真的。”
萧弘渐渐安静下来,露出一道轻笑,在兄长的搀扶下很顺从地躺到床榻里。“哥哥喜欢,我每天捏一个。”
韩溯跟任不悔半点没漏将此一幕看在眼里,都有些愣神,呆呆地瞅着天子如同奶娘似的给一脸傻笑的皇弟殿下掖好被子。
萧纵安抚好了弟弟,回身看到杵在一旁瞪眼的两人,这才想起他们来,尴尬地笑了笑“你们今日还是各自回府吃饭吧。”
两人告退,韩溯在跨出内殿前不自禁地回头,见萧纵坐在床榻边,温雅的脸上浮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正听躺在榻上的萧弘说着什么。他摇了摇头,转眼见身旁的任不悔在叹息,两人相视,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和涩然。
泰王萧弘,原本是教人刮目的文武全才,夹在宫争缝隙里,他性命虽是保住了,却从此糊涂痴傻。
韩溯和任不悔不约而同想到半年前混乱的七王之争,初时的剑拔弩张最终不可避免演变成兵戎相见,酿成惨剧无数。
两人心情沉闷,都不说话,沿着廊道并肩走。快出朝阳宫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一阵打闹声,不大,隐隐还参着抽泣,四处看了看,确定那声音来自一巨大假山石背面。
他二人绕过去一看,假山后几个锦衣蟒袍的娃在打架,三个年岁大一些的你推我我压你扭成一团,又掌又拳连踢带踹正打得起劲,年纪小一些的那个坐在一边哭。
正是大周朝硕果仅存的血脉,萧纵的几个皇侄。
“几位小殿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快快起来。”韩溯上前劝。
“滚开!”三人中以一敌二稳占上风的小娃回头恶狠狠吼了一声,对着被他压在身下的另外俩小娃一人一拳,“还胡说八道么?”
处在弱势的两孩子一个捂着脸不说话,另一个却倔得很,“就说,就说!”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