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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会 第13节

作者:你倾覆了我的红尘 字数:29099 更新:2021-12-29 16:53:53

    蒋呈衍初时怒不可遏,越往深处想,却渐渐只剩了凄凉心痛。

    本以为他和慕冰辞之间,就算再不能如爱之初那样纯粹,至少有生之年还能求一个细水长流。却不想慕冰辞对他恨至此,他宁愿死也不想同他牵扯,要借着吸了毒神志不清,才可以跟他行亲密。又或者他的本意是借着吸毒,是同谁都可以

    蒋呈衍死死咬着牙忍住眼角湿意,一时心痛难当。他把慕冰辞轻轻放回床上,喘不过气地撑着胸口。似乎不这样,那胸口就要立时炸开了一般。他脚步虚浮跌跌撞撞走到楼下,对陆潮生道“给华德氏打个电话,让他马上过来,给冰辞看一看。”

    蒋呈衍顶着盛夏的暑气走到花园门口,方才洒过水的青石地面正在热腾腾地蒸发出热气。傍晚一阵东风微微地一吹,蒋呈衍才发觉自己竟是一身冷汗。

    等到华德氏看完诊离开,已经是半夜了。他叮嘱蒋呈衍,病人成瘾不深,还是要彻底戒断,长此下去,身体就渐渐坏掉了。

    蒋呈衍送走了华德氏,自己又平复了一会,才恢复了往常神色,上楼去找慕冰辞。

    慕冰辞正在阁楼上坐在摇椅里吹着电风扇,旁边放着一台收音机刺啦刺啦地放着周璇的歌。矮几上搁着一盆水果,一动也没动过。

    蒋呈衍上楼来就见到这样一副情景,心里一阵堵滞。眼前这场景分明是一副安享晚年的境况,对生命正值年华的慕冰辞而言,保他安稳也像是一场酷刑,正在一点点地绞杀他。时光如吃人的虫子,渐渐蚕食着他的生命。

    慕冰辞耳中听到有人上楼,也全不理会,闭着眼歪在摇椅里毫无生气地摇晃摆动。他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气,皮肤还是白皙,却失去了光泽,如一张陈年积旧的宫灯沙皮,在橙黄的灯光下如落了灰一般黯淡残破。

    蒋呈衍心中疼痛,他从西安抓回来的慕冰辞是怎样一个英姿玉色的孩子,短短一年半的时间,怎么变成了这样。他见过慕冰辞俏皮可爱的样子,见过他眼中投射的野兽孤光,慕冰辞爱他的样子,恨他的样子,无不是蓬勃生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慕冰辞,如一个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再不会恨他,但也没有能力再爱他。

    这番观感如一记重拳砸在蒋呈衍胸口,几欲落泪。他在慕冰辞身边的凳子上坐下,伸手按掉了收音机,握住慕冰辞搁在摇椅上的手腕,叫了他一声“冰辞”

    第69章 chater69

    慕冰辞眼皮微微睁开,目光恍惚地看了他一眼,把手臂抽回来,放在自己腿上。

    蒋呈衍微叹道“冰辞,最近我来得不勤快,真是抱歉。我听说你想去大学里做个教书先生,你给我点时间考虑。回头若是可行,我给你安排进去。你想进哪所学校”

    慕冰辞闭着眼不答话,也不知他是沉浸在封闭思想里没有感知身边有人,还是以自暴自弃来对蒋呈衍示威,此时正享受彼此折磨毁灭的成就感。

    蒋呈衍方才那几个钟头的过滤,已把傍晚那一阵悲怒凄凉压制下去了,对慕冰辞又拿出耐心宽和的态度。两下里沉默了一阵,好声气道“你想着找点事做做,我倒是很赞成的。若一个人活着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时光都是虚度,是在消耗支撑生命的精气神。我也不是不同意你在大学里执教,只是想给你提点建议”

    刚说了这句,忽然慕冰辞睁开眼瞪着他,打断话头道“你又想提什么建议你的建议无非是不准我做这个,不准我做那个。你那些舌灿莲花的大道理,我都听腻了。你说来说去不就是想找个理由压制我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直接拿条铁链来锁着我就好”

    两人交流谈话,最怕的是光一人说,另一个闷头回避,这种方式是绝对不能奏效的。那听着的人虽没反对,却也完全不是一个接受的态度。如慕冰辞这样把态度闸门一开,蒋呈衍反而就能逆流而上了。

    蒋呈衍赔笑道“你先不要生气,这一回我并不想阻拦你。比起怕你离开,我更怕你这样把自己折磨至死。冰辞,我想得很明白,我所做一切的出发点都是想你好,那么我更当以你的需求为先。若是留住你只能看着你慢慢损耗性命,我更愿意在我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你自由。冰辞,我只说两点,你且听一听。”

    慕冰辞无甚神采的大眼睛定定瞅着蒋呈衍,似乎在分辨他的话有几分可信。过得一歇,才勉强点头道“你说。”

    蒋呈衍温言软语道“第一点,你这个毒瘾必须得戒除。先不说这东西伤身,多少人落得个凄亡惨死下场;再一个,你不管是出去做什么工作,别人一看你是瘾君子,个个都躲避你贬损你,对你的社会影响极其不好,更不要说是做为人师表的工作了。第二点,你暂时想去做教书先生,这个没问题。只是还需得仔细考虑明白,教书先生到底是目前的权宜之计,还是你十分热衷爱戴的工作一旦认定了是自己真正所喜,那就可以长久愉快地投入进去,才是会真正令你高兴的选择。”

    慕冰辞冷哼嘲笑道“我真正热衷爱戴的事,是领兵打仗,你让我去吗”

    这话是故意想堵蒋呈衍,给他难堪,然蒋呈衍只是轻声一叹,道“冰辞,你心底里并不喜带兵打仗。我十分认可你在带兵上的确很有天赋,可这并不是你所喜欢的东西。”

    蒋呈衍说着一把按住慕冰辞手臂,也把他欲反驳的说辞堵了回去。

    “你若真有军事的野心,从前的你又怎会一直在逃避家族的担子虽说你父亲同样不希望你参与军政,但是冰辞,你是很聪明的孩子,你其实很清楚你父亲的态度,所以并不反对岩秋来接他的班,对不对所以你也愿意离开徽州,甚至留在上海。若不是后来你家族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你至今都不会入军政一步。从浙江到北平到西安,你心心念念地要带兵要打仗,其实是你在偿还负罪,是赎罪。你对你父亲、姐姐和岩秋深感内疚,认为他们皆是因你而死,为了他们你愿意放弃自己想要的人生,为慕家扛担子。冰辞,你这样我很心疼。”

    “可我没有道理让你不要这么做,因我没有如你饱受丧亲之痛,故不能代替你做决定。如今不让你参与军事固然有政权盘根错节的缘由,我亦只能劝你宽解。从另一方面而言,你若活出自己最好的样子,也是对失亲最好的告慰。而这个最好的样子,一定是基于你去投入认真喜欢的事业,是忠于自己内心所感。当投入在这份事业里的时候,你有不尽不竭的生命力量,为你的心所驱动,将你铸就成你想要成为的那样一个人。”

    “冰辞,请你好好想一想。不必考虑权宜之计,你真正想要去做的,是什么样的事业。等你想明白了,我一定助你达成所愿。在这之前,咱们先把毒瘾戒了,冰辞,你一定做得到。再难再苦,我都陪着你。”

    慕冰辞静静半躺在摇椅里不说话,只是眼睛望着蒋呈衍神色复杂。他并未再出针锋相对言语,仿佛是把蒋呈衍的话听进去了,干涩的眼角渐红渐湿。

    蒋呈衍轻轻捋平他的手指,轻笑“今晚我不走了。你睡吧,我守着你。”

    随即蒋呈衍又让陆潮生安排慕冰辞搬回了福熙路别墅,因要照顾慕冰辞戒毒,蒋呈衍把公事都安排在别墅里处理。毕竟崇明岛路远不便,万一要办公室南京几头跑,福熙路到底有近利。

    到了七月底,蒋呈翰来拜访了蒋呈衍一次。是时蒋呈翰已把国内家产全部转手变卖,准备带着女儿移居国外。临行之前,来跟蒋呈衍道个别。国内的形势不好,日方的战事已箭在弦上,蒋呈衍把这消息透露给蒋呈翰,让他自己考虑是去是留。

    最终蒋呈翰决定离开。

    蒋呈衍点点头“二哥什么时候走”

    蒋呈翰道“就后天。买了飞机票,就我跟囡囡两个人,佣仆都已经遣散了。带的东西也不多。”

    停顿一下,又说“其实原本也不一定要走,就我一个人的话,说什么也不会离开沁雪这么远。只是现在带着孩子,总要为她多考虑几分。国内真打起仗来,到底要连累孩子。这也是我唯一能为沁雪做的了。”

    蒋呈衍自然理解他的心情,离家万里之远,毕竟不是一个十分容易的选择。然而很多事都没法唯一唯美,更多的是两相权衡,求什么果,种什么因,受什么苦。既要保后世安稳,便要受这离殇之苦,此后落叶不归根。

    蒋呈衍道“此去美利坚,万事当心。若是去了那边,有要用钱的地方,尽管跟我开口。国内再乱,电报总是有的。千万别苦了自己。”

    蒋呈翰眼眶有一点红,离别当前,人总是特别脆弱。他有些不自然地拿手掌压了压眼角,勉强笑道“哪里就会那么凄惨了。我到那边安定下来,总也要寻点生意做做。到时候,我给你写信。倒是你,如今还”

    蒋呈翰说着叹了口气,踌躇稍许,才终于把下面的话吐出“呈衍,你还记得大嫂是怎么没的吗”

    蒋呈衍听他突然提这桩旧事,自然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不禁苦笑道“当然记得。二哥,你是想提醒我提防大哥吗你也觉得,大哥是那种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

    说起蒋呈帛的发妻贺兰氏,那也是王朝旧制里面某位王爷的嫡外甥女儿。那时蒋家遭难,蒋呈帛想方设法求娶了贺兰氏,靠着没落的贺兰氏旧时残余的一点人脉关系,与北洋政府做起了生意。后来更是进入政府任职,由此才把蒋家拉回名门之列。蒋呈帛任了财政部长官后,同总理慕祺山关系亲近。一次陪慕祺山回乡省亲,得见徽州慕氏闺阁女子慕沁雪,蒋呈帛几番游说,要慕祺山牵桥搭线求娶慕沁雪。

    这事不知怎么被贺兰氏知晓了,贺兰氏日日同他大闹,蒋呈帛不得不搬到外面独住。那段日子传言贺兰氏神智有些不清楚,一日去蒋呈帛住处找他,不知怎么竟失足跌落水井淹死了。

    蒋呈帛由此痛心不已,因为亡妻守孝,甘愿放弃与慕家结亲一事。半年后蒋呈帛说动慕祺山,为蒋呈翰求娶慕氏大小姐。

    此时再回想起当年琐事,便都知蒋呈帛所谓守孝弃姻亲乃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是他在贺兰氏身故后挽回自己名声,树立一道深情重义的道德碑;二是为蒋呈翰求娶慕沁雪水到渠成,慕氏终究还在蒋家的掌握之中。蒋呈帛步步为营,每一步都不落空。

    蒋呈翰道“当年大嫂身边的陪嫁丫头,自大嫂亡故后无故疯了,贺兰家的人都传言那天的事有蹊跷。呈衍,我不敢信大哥真能做出这样的事。可是大哥行事处处为他自己利益为先,我也不敢肯定大哥一定没做这事。如今我要走了,从前没帮你什么忙,往后也顾不到你。你自己要当心。万人万事,皆不可尽信,总要多顾着自己一点。”

    蒋呈衍道“这也是我不愿陷在政局里的原因。多谢二哥提醒,我会留心的。你后天走,我去送你们。”

    两人在书房里说了半晚上的话,直到天色微亮蒋呈翰才起身离去。

    蒋呈翰离开上海那天,蒋呈衍亲自去送行,慕冰辞正在剧院里看歌剧。自从那次蒋呈衍与他谈过话之后,看守稍微放松了一些,比如看歌剧这类活动,不再是蒋家包场,一堆近卫把剧院包围起来,任慕冰辞看个够了。

    慕冰辞身边坐着一个西装笔挺的小个子男人,留着两撇小胡子,不时地拿手指捻着。看起来不太卫生。慕冰辞的洁癖毛病到底还有,那小个子歪在靠近他的那个扶手上不住捻胡子,他初时没有在意,等到发觉那人的油头几乎要擦到他肩膀来了,立即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忍了几回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对他道“劳驾,你挪开一点。”

    小胡子扭头来看了看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绿豆眼溜溜地往四周扫着。而后他故意伸了伸头,几乎贴着慕冰辞肩膀,道“慕小公子,凤老板问你好。”

    慕冰辞不防得了这么一句,很是吃惊,随即反应快速推了小胡子一把,故意道“麻烦你让开些你又不是得了软骨病,趴在扶手上做什么”

    小胡子嘿嘿一笑,被他推得离远了一些。慕冰辞端正坐着,眼睛瞅着台上,脑子里却快速转着念头。过了一会儿,小胡子又歪过来,趁着捻胡子的机会用手拢住嘴巴,低声道“你别说话,听我说。凤老板问你上海呆腻了没,要不要帮你挪个地儿”

    他既然报了凤时来的名讳,慕冰辞自然知道他们的意图。凤时来要救他。可是为什么若说当时在北平,他们想要争取他是因为他手里还有南方军为筹码,现在他已不是领军人,同盟会为什么会助他

    小胡子似乎看透他的疑虑,又说道“凤老板说,一个是谢你北平搭救之恩,另一个你于军事上有勇有谋,同盟会也需要你这样的领军人。我这么说,你不怀疑了吧”

    慕冰辞眼睛望台上歌剧,心里却狂跳不已。小胡子的出现仿佛一道闪电,原本他关在一扇门内无计可施,可这道闪电,竟然能劈开那扇门。他又想起蒋呈衍先前同他说的话,若他在做自己内心所喜之事,与自由之间做一个选择,他毫不犹豫选择自由。

    正所谓不自由,毋宁死。

    他不想就此了结残生,把一辈子耗在无尽的上。

    哪怕离开,这辈子同蒋呈衍,恐怕是永生不见了。

    慕冰辞想到这个,心里犹豫了一下。

    小胡子继续道“下个月乞巧节,晚上十点钟,你想办法从别墅里出来。城隍庙有花灯会,你到庙里上柱香,有人带你从后门走。接头暗号是凤老板的代号魅影。”

    小胡子说完,慕冰辞的心也跟着沉下来,他紧紧抓住椅子扶手,知道这样的机会是可以不可再。

    直到歌剧散场,小胡子都没再说话。散场时他就先行离开了。慕冰辞跟在人群后面慢慢往外走,竟有些神情恍惚,刚才发生的事,就好像做了个梦。他并未在意周遭环境,也没觉察离他最近的角落里有个面目僵硬的男人挤开人群向他靠近,慕冰辞只觉得背后被人撞了一下,突然人群就爆发出了一阵惊恐至极的喊叫声。

    慕冰辞警觉回头,眼角瞥见人群外头扔了一个黑色的球状东西过来。他本能地踩到座椅登上了椅背,而后用尽全力猛地向剧院外头飞身扑出。

    嘭一声巨响

    身后人群排山倒海向他压过来。慕冰辞身上压了十来个人。等他耳鸣头晕地被人拽起来,模糊的视线被一道褚红色液体漫过,慕冰辞头颅往后一折,直挺挺倒在匆匆赶来的保镖怀里。

    第70章 chater70

    影剧院的杀手很快被慕冰辞的保镖击毙,各大报纸争相报道此事,有猜测是帮派寻仇的,有猜测是日方特务行为,说法纷纭。

    蒋呈衍匆匆赶到医院,陆潮生已经在了,身后跟着几个蓝衣社的太保,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陆潮生迎上来“三爷,他们保护不力”

    蒋呈衍摆了摆手“事出突然,是我吩咐放宽监视范围,不怪他们。冰辞怎么样”

    陆潮生道“慕公子头部受了伤,来的路上一直昏迷。医生做了检查,这会儿已经醒了。医生说可能会有近事失忆的症状,或恶心呕吐等,但整体不会有大的影响。”

    蒋呈衍一颗心终于放下来,进病房看慕冰辞。慕冰辞又昏昏睡去了,安安静静仰在枕头里人事不知。

    蒋呈衍坐在床边,伸手为他抚开前额碎发,低头轻轻吻了一下。慕冰辞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对这样的打扰很是不满。蒋呈衍心想,这人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的,实在是个讨打的东西。他也就是睡了伤了能这样安静,偏偏这安静下来,又让人窝心地喜欢。仿佛他就是一口香甜的蜜糖,光是闻着味儿,就让人嘴馋得不得了。

    眼前这片刻难得的安详如此美好,他守着沉睡的慕冰辞,暂时搁下繁杂事,什么都不必理会。谁人有生之年能享这般岁月静好,实在是天大的福气。

    蒋呈衍心里隐有计较,这样平凡简单的相守,此生于他是可望不可求。

    这次的刺杀事件要说蹊跷,又哪有那么多蹊跷。如今同盟会与国军结盟,自然不会是他们下的手。慕冰辞又不是素有仇敌,他既被了这许久,上海这地方谁又敢在蒋呈衍眼皮底下动他

    思来想去,如此不计后果要杀慕冰辞的人,恐怕只有南京那边了。不管是蒋呈帛本人也好,还是他属下那些自诩嫡系的要员也好,他们要排挤南方军一家独大,借骊山之变就对慕冰辞诸多非难。蒋呈衍抢先一步拘下慕冰辞,不让他们有可趁之机,他们也早已不满。更何况观之慕冰辞拘禁之后生活奢侈,这些人更是嫉恨攻心。蒋呈帛就打过几次电话训斥蒋呈衍,说他在慕冰辞的事上做得太过。蒋呈帛说,事出有因,必遭反噬。

    这句必遭反噬,就很值得推敲。

    蒋呈衍手指温柔地在慕冰辞脸上磨蹭,他何尝不愿给慕冰辞自由,问题是南京那边也丝毫不愿退让一分,这两难境地,如何游刃有余

    若把冰辞放在身边会害了他性命,就只能把他远远送走。成全冰辞的自由,也让蒋呈帛眼不见为净,不必天天把眼珠子盯在这旧军阀的领军人身上。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不放心冰辞罢了。若冰辞不曾参与西安一事,而是趁那时自立北平,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蒋呈衍闭目而叹。当权者欲壑难填心思阴暗,既用了慕氏,又不信任南方军,如死狗烹也是迟早的事。如此政权只会计较权谋,怎会是万民之福

    过得一会,陆潮生来敲门。蒋呈衍知他有事汇报,为免打扰慕冰辞休息,起身跟他走到门外说话。

    陆潮生道“在剧院那边清场的弟兄回来了。杀手应该有两人,除了击毙的这个,另外那个跑掉了。我们暂时还没查到来路。”

    蒋呈衍料想也是这样,点头道“不用查了。大概是南京那边的人。”

    陆潮生也不惊讶,默然稍许,又道“三爷,还有件事。慕公子似乎是在剧院跟人接头。当时场面混乱,我们的人看到周围有两个人原本是想冲过去救慕公子的,但看到我们过去,他们迅速散开了。”

    蒋呈衍眼皮一跳。是了,依着慕冰辞的性子,他一旦预料到对他的是长久不可解除的,他怎么听凭摆布他表面上装得这么乖顺,不定是为暗地里调拨人手,谋划脱离的准备工作打掩护。正如上次骊山之变,他能找准同盟会的内应为他调遣,那么此次他一样可以故技重施,里应外合伺机逃离。为让他掉以轻心或起恻隐之情,冰辞甚至不惜用吸毒来麻痹他

    念头及此,蒋呈衍自觉这是可利用之机。他正也起了放慕冰辞离开的念头,若能成全他得后世自由蒋呈衍心中蓦地一酸,却想,一切都值得了。

    他忽然想起很早以前,他曾有次与冰辞说起对待爱人的态度。

    “若真有那样一个人,我最想要的,不是他能救我于垂危。而是我会衡量,我之于他,是恩赐抑或债责。若跟我一起,对他只有负累,会让他生不如死,我定会放手让他离开,且希望他长安喜乐,到老死都不与他相见。但是,若他此生只有我,离了我不能活,那么不管生死,我便与他携手并进,不求长生,但求相守。”

    命运似乎于冥冥之中早有料定,早先有多少无心之言,过后便有多少一语成谶。原来他跟冰辞注定一场露水情缘,爱嗜情衷不过是筑他埋骨孤坟,决定放手的这一刻,再如何看得透放得下仍是痛不能释。

    人心毕竟只是人心。

    蒋呈衍沉默稍许,强压下心内波澜,面上毫无显露“你们去查一查,看能不能查到点端倪。另外,冰辞的毒品是哪里来的,这条线,你们也去摸一摸,说不一定会有什么交集。有了消息立即告知我。”

    陆潮生应声而去。

    慕冰辞醒来,一眼先看到蒋呈衍。蒋呈衍脸色疲惫,看样子是没得好好休息。慕冰辞看到他便是心里一慌,第一个念头先想及剧院里那小胡子跟他说的话,对于后来的爆炸他反而没多少印象。开口先问了一句“今天几号”

    仅这一句话,包藏着慕冰辞急不可待的小心思,蒋呈衍一耳朵就听出来了。他心里既然有了放他离开的计较,这份顺水人情,当然是乐意送的。然慕冰辞这样的急迫,蒋呈衍心里便如被他直接扎了一刀。慕冰辞此去或许再无缘相见,他对他,竟是半分留恋也无,只想着快快解脱。

    蒋呈衍面上仍滴水不漏,只在暗心底里吞咽过那份痛苦,脸上勉强维持一个体面的笑“三号。你啊,受了伤,先不关心自己身体好不好,别的事就不要操心了,知会我一声,什么不帮你办得妥帖你只安心休养。”

    慕冰辞话一出口就觉自己过于急切,生怕露了马脚。借着蒋呈衍的话头一转,道“我就是头疼,倒也好像没有缺胳膊少腿。你不用担心。”

    顿了一下,又想到如果自己离开了,蒋呈衍会怎么样他可会伤心难过抬头看蒋呈衍盯着他瞧,又不免有些心虚,胡乱想着别是自己的念头都写在了脸上,教蒋呈衍一眼就识破了。

    也就故意放松了神情,微微一笑“你不是工作很忙吗做什么在这里守着我南京那边知道了,又要檄文讨伐你不务正业,遍布报纸地挨骂。”

    这样的话一如当初两人甜情蜜意时,慕冰辞常常跟他嘴皮子上讨的便宜。蒋呈衍自然不会觉得慕冰辞说了这样的话,就是把先前的态度都反转过来了,却更清楚对他设法离开的猜测应是确切。

    蒋呈衍强忍酸楚,捉住慕冰辞的手与他十指交握,忍涩笑道“为了你不说挨骂,就是挨刀子挨枪子,都是值得的。”从今而后,只怕连挨骂的机会都不再有。

    蒋呈衍的情话从来刁钻,既带有窝心的甜,更有挑逗缠绵,慕冰辞心想,这辈子怕是遇不到像蒋呈衍这么会说情话的人了。可他心里仍存芥蒂,仍不愿放了自尊去与他哪怕真戏假做。也就不再接他的话,让蒋呈衍那番情意绵绵无处可达,一再落空。

    蒋呈衍紧紧握住慕冰辞手指,低下头虔诚地吻了吻他的指尖。这个倔强的东西,就连骗骗他都不肯,如此小气。可也正是这样,当初慕冰辞泼水一般把感情一股脑儿倾注给他,才更显弥足珍贵。

    一个人,愿意真心实意不计得失地爱另一个人,便是这尘世最珍贵的所在。

    蒋呈衍道“我说值得,并不是故意来跟你讨要偿付,你不必这样警惕。我只愿你养好身体,恢复精神,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慕冰辞心里一动,望着蒋呈衍讷讷说不出话。为什么蒋呈衍这么复杂,衷情他的人是他,算计他的人是他,口口声声为他好的人是他,可囚禁他的人也是他。如果蒋呈衍简单一些,自己是不是就会愿意一直爱他

    应该是的吧。

    两人就这样无言望着,各自心中沧海,却再归拢不到一处。

    蓝衣社不出几日就探知了一些蛛丝马迹,查到那日在剧院里跟慕冰辞有过接触的人,不过前后左右几个位置。再一番揪底盘查,就有了那个小胡子人士的信息。蓝衣社深知类似青帮和洪门这类组织的运作模式,集中性对小胡子的交游人情线摸了个透底。人情线的线头直指沉香园。

    陆潮生把这个消息上报给蒋呈衍。

    蒋呈衍把小胡子往来频繁的人一遍过目,最后一个关节打通到凤时来那里。蒋呈衍脑子里把有关凤时来的印象拿出来过了一遍,慢慢勾勒出一个说得通的大概。

    沉香园是个不算小的范围。但是跟慕冰辞接触过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凤时来。

    曾有一次慕冰辞失踪,洪门范锡林给了他一个刺绣领章,蒋呈衍拿着这领章找过凤时来,问他刺绣来历。凤时来说这东西来自福建漳州。那个时候,范锡林猜测那领章是某个不入流组织的会徽。那个组织连范锡林都不认得,凤时来却认得那刺绣,或许,凤时来也认得那个组织。

    骊山之变早前,慕冰辞在北平炮轰日军,救了曲艺家协会的成员。当时凤时来也在场。而后慕冰辞忽然跟西北军搭上牵连,并参与了骊山之变那件事。若凤时来真是这中间搭桥牵线的人,那也就是说他是为同盟会服务的。这也就解释得通,连洪门老大都不知晓的秘密组织,却为凤时来所熟知。那么凤时来所服务的对象,必定是一个能跟洪门这样的大帮会平分秋色的组织。

    这个组织,除了在上海发祥起源的同盟会,不作他想。

    是夜,蒋呈衍亲去沉香园拜会凤时来。

    蒋呈衍夜访沉香园,凤时来刚从外头回来,两人在园子门口过同时下车,正好撞在一处。凤时来见了蒋呈衍来,似有了然,淡淡一笑道“现在你可不仅仅是稀客,更是贵客了。这么晚来寻我,肯定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楼上请吧。”

    蒋呈衍对他存有一份朋友之情,不管两人是怎样关系,总还能心平气和地说话。“我同你虽在一个地方待着,却也有这么久没有见过面。你近况如何,一切可都安好”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朝楼上走,凤时来却并不引他入室,而是带了他往待客的小楼里去。凤时来推门请蒋呈衍入内,神色如常道“我还能有什么好不好,日子不就是那样过。来去得失都是那样,哪有什么新鲜事”

    拿热水瓶灌了一壶茶,给蒋呈衍倒了一杯。“你今天来是为的什么事”

    蒋呈衍从西装内袋掏出几张纸,放到凤时来面前。凤时来看他一眼,拿起来展开,正是陆潮生呈给蒋呈衍那份与慕冰辞接头人的关系图谱。凤时来脸上阴晴莫测,却并不否认,哂笑道“蓝衣社果然神通广大。”

    转身点了蜡烛,把那份图谱烧了。“那你今天来,是要警告我不准碰你的慕小公子,还是要跟我动手”

    蒋呈衍道“你误会了。我来找你,一个是想确认是不是你的人在跟冰辞接头。若是的话,那么另一桩事,我想同你商量,确保万无一失地把冰辞送走。”

    凤时来不想他是这个来意,不免有些吃惊“你这是什么意思那慕小公子不是你心尖上的人,是费多少代价,受多少抨击都不肯轻易放手的人你忽然要把他送走,是出于什么居心况且你蓝衣社多有本事,要送他走,还用得着来求我吗”

    蒋呈衍道“我有此考虑,正是出于对冰辞安危的担忧。他触了南京那边的逆鳞,惹了性命交关的怨怼,战事当头,我总有顾不到他的地方。况且我强留着他,此生他自由无望,我怕他生了寻死的念头。既然如此,我宁愿放他归去,放他一条生路。你派人同他接头,便是有助他脱困的计划。你且说给我听,到时候我自然顺水推舟,助你们顺利成事。”

    凤时来默然。他盯住蒋呈衍瞅了许久,想从他神色中瞧出一丝半点的虚情假意来。然而蒋呈衍这个样子,是凤时来从未得见,他脸上平静甚至带些微浅笑,只是说着慕冰辞的事,眉头却有抹不平的川岚,眼中隐含泫然,分明是心痛难当。

    凤时来便也觉得自己胸口隐隐作痛起来。“想不到你蒋呈衍对一个人动了心,竟然能做到这一步。你这算什么,人走了,情也散了,你什么都留不住,就算你再心疼热爱他又怎么样他不知道,别人都不知道,你值得吗”

    蒋呈衍笑叹“怎么不值得。只要他好好的,怎么样都好。我这份心思,权当做了那护花的春泥,也不过守护他这一程罢了。别人不知道,冰辞对我来说,是我全部活过的生命。”

    凤时来闻言嗤笑“你蒋三也有这样卑微的样子,真是见所未见。全上海的人谁不怕青帮洪门,谁不怕你蒋呈衍。想不到,你也会为了一个人,做小伏低成了这样。你这些情话说给我听做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冰辞,倒闹得我牙酸。我们两个大男人,别说这些腻腻歪歪的倒牙话了。营救慕小公子的计划,你还听不听了”

    蒋呈衍也哂笑。“愿闻其详。”

    凤时来详细地把孔庙的安排说给蒋呈衍。这件事其实若没有别的势力插手,就不会有什么麻烦。问题就在于蒋呈帛那边。他们能派人伏击慕冰辞,难保不会有下一次。况且蒋呈衍身边,从前是蒋呈帛派人明面上盯着,现在就必定也会有暗桩。偏偏凤时来是不能暴露的。

    蒋呈衍道“到时候,我派两名蓝衣社的太保跟着冰辞一同去孔庙,你的人在后门接应,尽快离开上海,前往西北。另一边,我让蓝衣社其他人护送一辆车往浙江,引开南京那边的视线。方便你们行事。冰辞安全以后,蓝衣社的人自然会撤,你让冰辞放心。”

    凤时来道“这样可行。总之尽量搅乱对方的注意力,别总跟着我的人,这事就简单得多。只不过这事你既然来找我,我还想跟你谈个条件。”

    蒋呈衍道“什么条件”

    凤时来道“谁不知道你蒋三爷有钱,我还能图你什么如今你大哥表面上同意跟我方合作,谁知道他心底里打什么馊主意。你也知道同盟会穷,没钱没枪,真的打仗,也要拖南京的后腿。所以我想跟蒋三爷谈个资助,不知蒋三爷手头是不是方便”

    蒋呈衍道“你想要多少”

    凤时来笑道“多少算多,我倒也没数。据说蒋三爷为博慕小公子一个舒心,花钱如流水。既然蒋三爷有的是这些风流钱,资助个上千万予我方,该也不是难事。”

    蒋呈衍闻言长眉一轩,却只淡淡一笑。“我从前只知道凤老板很会唱戏,如今才知道你还很会做生意。上千万可真不是小数字,尤其是现在大规模发展海空两军的阶段。不如这样,既然你们费心救了冰辞出去,我就顺带给你们一个礼物。”

    “原本徽州慕氏的南方军如今还在北平边防,早先是我大哥用来夺取政权的利器,如今却为中央军排挤,为我大哥疑忌。南方军充作炮灰是迟早的事。现在国民政府和同盟会结盟,南方军就当是我与你方交好的一份诚意。我给这支军队最好的装备,把统军权还给冰辞。只要他愿意,就由他统帅与你方合作。他若是不愿再涉军事,南方军归你。你觉得这买卖划算吗”

    凤时来没想蒋呈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惊又疑道“你这是吃里扒外,就不怕你大哥剥了你的皮就算是为了慕小公子,你这步棋,实在是冒太大风险了。”

    蒋呈衍冷静道“这的确有风险。然而我大哥既已对我生嫌隙,有朝一日必兔死狗烹。你须知道一旦与日方开战,你我两军必须放下成见通力一致。我怕只怕你我双方政裁之人心生二念,白白葬送大好的军队。故而南方军中立,必要时,你我都该倾力襄助南方军,这才是夹缝中唯一的生路。”

    凤时来并不是军政人,只是情报分子。然而他听蒋呈衍这一席话,知他原来是有这样的打算,也算得剑走偏锋,不为眼前局势所误。终于放下成见,与蒋呈衍就这个话题深入探讨,竟如得其珠玑。

    蒋呈衍离去时已将近天亮。凤时来亲自送了他出门,目送他登车远去,一时神色黯然,自己一个人低语道“他是你全部活过的生命,蒋呈衍,你又何尝不是我全部活过的生命”

    第71章 chater71

    过得几日慕冰辞出院,仍旧住回福熙路。蒋呈衍让陆潮生安排了余落过来,做个保镖兼职给慕冰辞逗乐子的工作。余落一见了慕冰辞,绷着嘴不说话,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慕冰辞道“余落,你成哑巴啦是不是多嘴惹出毛病来,让你们陆哥拔了舌头”

    余落一听这话就炸了“你还敢说。要不是那次在徽州,你给我下套,害得我说错话让三爷挨了你一枪,我能在陆哥面前抬不起头来吗”

    慕冰辞笑道“那你陆哥有没有狠狠罚你”

    余落梗着脖子“没有”

    旁边另一名太保哂笑“余落,是不是你被陆大哥抽了五十鞭那次”

    余落回头瞪着他,那人摸了摸鼻子“那次陆大哥也没落什么好,他向三爷请罪,说自己管束下属不力,硬从三爷那请了罚,也抽了自己五十鞭。这件事,你倒是一点不吃亏。”

    余落乱拳把他打出门去“滚滚滚扯什么瞎犊子”

    那人扳着门回头道“余落,陆大哥对你,很不一般啊。那事换了别人,大概直接就剁一只手了。”

    慕冰辞听了道“余落,你陆哥对你,的确不错啊。”

    余落不自在地抽了抽眉头,反讥道“不错你大爷。你管好自己那破事吧。瞧你这小娘们性子,把三爷给整得是,啧,仗着三爷容你也别怪蒋老大非要杀你,你们俩这冤孽事早晚累了三爷性命,一个是自己亲兄弟,一个是外人,你是蒋老大你会站谁”

    提起蒋呈衍,慕冰辞就不说话了。离约定的日期已经没几天了,为免蒋呈衍的人看出端倪,他什么准备工作都没做,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然也因为要离开了,慕冰辞心里反而忽上忽下地不实在起来,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日子越是近,他越是心里发虚,时不时就会想蒋呈衍什么时候回来,想再看一看他。

    余落见他落落不应,以为他仍在生蒋呈衍的气,叹气道“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记恨着三爷。再有多大的怨恨,那一枪下去也该抵了。你没见到当时三爷的样子,真的差点就撑不过来了。他偶然清醒过来,一径吩咐陆哥告诉青帮杜老大,谁也不准为难你。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三爷那时候没了,你会怎么样是会笑还是会哭”

    慕冰辞一愣。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失去太多,一直以来他靠着恨蒋呈衍撑过去,那时候如果蒋呈衍被他错手杀了,他大概会疯了吧其实是他软弱无能,对家族的基业一再逃避,当亲人一一失去,他其实只是想抓住些什么,有人可怪,便可继续逃避自己的责任。这些年他渐渐看清那时的自己是怎样可憎面目,更无颜可对蒋呈衍对他无条件的爱宠。

    慕冰辞一直以为是放不下恨,才不能再应蒋呈衍的情。可事实却是他终于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业,更不配得蒋呈衍为他付出的所有。他不配得慕家至亲为他所作的牺牲,他恨死了从前那个纨绔的自己,所有的念头里充斥着疯狂指责你配不上

    若是因为这样再失去了蒋呈衍,他怎么能不疯

    慕冰辞低声道“当时蒋呈衍,他有没有怪我”

    余落一笑“谁知道呢我觉得三爷吧,是个痴的。他要是怪你,又哪来这些年明里暗里的守护我都不知道他这几年都怎么过的,你说男人那点子事,他都靠什么解决呀对吧苦不苦我也闹不明白三爷到底喜欢你什么,你除了脑子有点灵光,别的也什么稀奇。要说长得好看,那人多了去了,只要三爷想要,全上海长得好看的都要得来。男的女的,能管三爷精尽人亡好几百回了。可他都不要,非守着你这个铁石心肠的。真不知道,他图什么唉,苦”

    慕冰辞心情不佳,剩余落一个人唱独角戏地抖机灵。他只想着,蒋呈衍对他,也算得仁至义尽了。而他注定要欠他一世情,再偿还不得。说到底最自私的那个,是他慕冰辞。

    转瞬就到了乞巧节这天。流火盛夏最是炎热,闷沉沉似有大雨将至,要下不下,闷雷在厚实黑云层里滚动低啸。看来这夜里是逃不过一场暴雨。

    蒋呈衍中午就从办公室打了电话来,说晚上订了红房子的西餐送到家里来,顺便还订了蛋糕,让慕冰辞留在家里一起用晚饭。

    慕冰辞接了这个电话,心惊肉跳地过了一个下午。本想着借口出门吃饭,到了时间再去城隍庙找机会脱身。没想到蒋呈衍居然安排了晚饭。慕冰辞想想又觉得是不是蒋呈衍知道了什么,故意来试探他的。更觉得不能露了马脚,便先应承下来。思来想去,派人到酒窖里拿了二三十瓶的红酒,就不信了,蒋呈衍还能是个千杯不醉的

    傍晚蒋呈衍早早回家来,叫人把晚宴安排在别墅后花园的自雨凉亭。

    自凉亭原本是不带在别墅设计中的,只因去年慕冰辞住进来,夏天怕热得很,蒋呈衍派人特地在别墅后面盖了这座精心设计的消暑凉亭。又因别墅是西式的,故而亭子的风格,也做成了欧式神庙的样子,外形特地做旧,整体上看并不会太突兀。

    这亭子脚下开凿了活水池塘,十二架欧式水车分置四面,只需一架水车开启,水流自成机簧关窍,连带引发其他水车各自转动,把池塘里清水汲起,喷洒至屋檐四周。这样一来,水滴如落雨,哗然落在屋檐,而后自成珠帘水瀑把亭子包裹起来。整个亭子无风自凉,若抽水的时间够久,中夏也能令石桌石凳面上结霜。

    蒋呈衍转过廊桥穿过水幕走到亭子里,慕冰辞正站在屋檐下,无聊地用手接屋顶落下的水瀑。听到身后有人走来,转身看着蒋呈衍“你来了。”

    慕冰辞面上淡然,心里却无端地揪紧。他心跳得异常快,激越如擂鼓,以至于肢体动作有些不自然的僵硬。故而他只好站着不动,生怕一动就被蒋呈衍看破了。

    蒋呈衍却不在意,径直走过去从身后贴紧了慕冰辞,如同他们最情衷的时候,他常常做的那样。他一同伸手去接水,靠着慕冰辞耳朵边低笑道“这亭子用处是好,只不过用的次数不太多。实在有些可惜。”

    他神色语气自然,全然看不出异样。慕冰辞稍放了心,也就把蒋呈衍这自然而然的狎昵忽略过去了。他竟未想到蒋呈衍已经很久不同他这样,蒋呈衍素来是温软,却尊重他的意愿,从不随意情挑撩拨。

    慕冰辞此时没工夫想那么多,只想着蒋呈衍并没看出端倪,就安心了一些。故而蒋呈衍那伸在水瀑中的手忽然翻转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指,慕冰辞只是一愣,也就没有大力推开他。或许他想着最后一次了,稍许留些情分,也未尝不可。

    蒋呈衍抓住慕冰辞那手,湿漉漉地凑在嘴唇上吻了一下。另一手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枚圆环,不由分说套在慕冰辞无名指上。

    慕冰辞吃惊,仔细一看是枚暗底阴阳刻的银戒指,中间一道子午线,凌乱又有序地镶嵌着古朴的绿松石和黄蜜蜡。看着是个西域过来的东西,不定是从前皇宫里的贡品。慕冰辞留过洋,知晓这无名指戴戒指的洋人婚俗是什么意思,伸手就去拔那戒指。“你这是做什么”

    被蒋呈衍连手指带戒指一同握住。蒋呈衍淡淡一笑“今天是我们民族的七夕节,我想着同你一起这么多年,也没送过你什么礼物。这戒指是仿洋人的婚俗送你,我这辈子最好的愿望都在它上面。希望它往后的日子都可以陪着你。”

    慕冰辞皱眉看着那手,任由蒋呈衍强送强卖地握住。

    蒋呈衍自顾自笑着“冰辞,戴着它好吗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了。”

    慕冰辞愣怔不动,也不吭声。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许久,慕冰辞才点了点头。“好。不过,我白拿你的东西,可没什么送你的。”

    蒋呈衍闻言深深一笑。“你给过我最好的感情。我已经很满足了。”

    慕冰辞背对着他,当然也看不到,亭子边柱上橙色灯光里,蒋呈衍的眼角有一些红。只是他脸上的笑掩盖了眼中忍涩,与最珍爱之人离别在即,把那痛苦失落紧紧压制在眼角,不让它泛滥出来。

    蒋呈衍拖着慕冰辞到桌边坐下。“冰辞,你初来上海的时候,我答应陪你把这里的大小饭店都吃遍了。可如今也好几年了,我们聚头的辰光却少得很。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你和我,还有多少机会能在一起好好吃顿饭”

    慕冰辞这时候缓过劲来了,想着今夜他要走了,往后同蒋呈衍,应该也不会再见面了吧。他不能让蒋呈衍关一辈子,再喜欢他都不能。事到临头,从前的事一桩桩倒退回去,对蒋呈衍的恨意消褪一分,愧疚便多一分。蒋呈衍于别人而言或许不是什么善类,可蒋呈衍对他钟情之意从不曾改变。

    “蒋呈衍,你何必对我这么好。哪有人一心付出不求回报的,你这样对我,我没有什么可以还你的。”

    蒋呈衍伸手倒了两杯红酒,递给慕冰辞一杯。“我愿意对你好,这不是什么还不还的计较。况且真要计较,那也是你先给我单纯无瑕的感情。冰辞,一直以来,是我要谢谢你。”

    与慕冰辞轻轻一碰杯,仰头一饮而尽。红酒不是这个喝法,蒋呈衍却只求一醉方休。

    “冰辞,人怎样才算是活着不是像神佛那样无欲无求,而是动七情,破六欲。我的七情六欲,都在你这里。”

    爱是七情,恨是七情,痛也是七情。一个活着的人,总不免纠缠在真实情与欲的关系里。人之一生幸运所在,便是与一心意相通的人,构建七情六欲的关系。那是世界,也是本源。

    慕冰辞握着酒杯沉默,听蒋呈衍一词一句,看蒋呈衍一杯一杯。今晚的蒋呈衍是求醉,也是求释放。似乎这几年的压抑盘桓,终于也有兜不住的时候。

    这一晚上蒋呈衍难得喝得酩酊,慕冰辞原本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说什么都觉矫情,都是多余。

    他从没见过蒋呈衍喝那么多酒。仿佛即将渴死之人,杯中酒是琼浆甘霖或是致命鸩毒都无所谓,只要能解眼前恶渴,到后来话语都无,只剩了一仰而尽的急切。

    好像蒋呈衍刻意求一醉。

    蒋呈衍渐渐支着脑仁醉眼迷离,望着慕冰辞只是笑。慕冰辞往手腕看了看,七点半。他想着自己应该走了,蒋呈衍看着也差不多了。

    屋外忽然狂风大作,墨黑的夜空霎时下起瓢泼大雨。

    慕冰辞起身走至蒋呈衍身边扶起了他“蒋呈衍,我们回屋里去。”心里盘算着,等蒋呈衍睡下了,他也该走了。

    蒋呈衍反手握住他手臂,一手撑着桌面,拽着慕冰辞摇摇晃晃地走出凉亭。亭子下面有军卫守在那里,赶紧迎上来给两人打伞。蒋呈衍摆手制止“不必。”

    狂风大雨扑面而来,两人仿若不觉,各怀心事懵然走来,茫茫夜雨里不辨去路。到后面蒋呈衍脚程愈快,拉着慕冰辞径自上楼,两个人都从头湿到了脚,身上各处都在淌水。

    蒋呈衍走到门后的玻璃柜前,伸手从架子上摸索了一件什么东西,转身来拉着慕冰辞手腕,帮他扣到手腕上。慕冰辞低头一看,正是他那条蛇皮软鞭。在徽州那次他失去理智错手打了蒋呈衍一枪,蒋呈衍拽着他叫他别走,这条鞭子就是那时候留在蒋呈衍手里的。

    蒋呈衍酒劲上头,气息粗重两手对不准搭扣,眼神涣散却低头凑去看那鞭子。扣了好久都没扣上去,被慕冰辞一把抓住手腕。慕冰辞隐约觉得蒋呈衍今晚的举动有些异常,不解道“蒋呈衍,这是做什么”

    蒋呈衍嘀咕道“这个还你。冰辞,你往后,就不要再恨我了。”

    慕冰辞见他像个执拧的幼儿,好似这条鞭子物归原主,就能消弭了他们之间的隔阂。不由有些好笑,却又不知怎么有些难过,他伸手拽下那鞭子丢在床柜上,把蒋呈衍推到床上。“别弄了,你去睡着吧。”

    蒋呈衍脚步不稳,被他一把推倒,下意识抓了慕冰辞一把,两人一同滚到了床上。慕冰辞一头栽到蒋呈衍胸口,抬起头来,几乎跟蒋呈衍是嘴唇对着嘴唇。蒋呈衍脸带醉意低喘“冰辞,你不要再恨我了。”

    说话间嘴唇贴近,气息炙热,只要稍微一动,两双唇就要贴在了一起。慕冰辞眼见蒋呈衍这小心翼翼的样子,蓦地红了眼眶。他伸手过来轻轻扣住蒋呈衍下巴,望进蒋呈衍朦胧醉眼。

    “蒋呈衍,你想要我吗”

    蒋呈衍似乎愣了一下,半晌才醉笑道“你这个坏心肠的东西,你准备做什么你是不是想着我对你做些禽兽所为,就此找个理由恨我一辈子不,冰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想要你,只要看到你,我就没有一刻不想要你。但是我不会那样做。我尊重你真实的意愿,只要不是你真心想跟我发生关系,我就不会强迫你。现在也是,你不要想着拿自己来做交易的筹码,不要玷污我对你的感情。我也不想你以后都恨着我。”

    慕冰辞心烦意乱,听他一番圣人言语,又有些激恼。合着蒋呈衍这意思,还是自己想用身体关系来暗算他了,这简直是对他万分的侮辱。可要说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却自己也说不上来。他觉得蒋呈衍有些可怜,但这不是他自己占尽了感情的有利至高,把蒋呈衍一步步逼成这样的吗为什么到了眼前,他并不觉得痛快,反而难受得要发狂呢

    慕冰辞恼恨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扯这些乱七八糟的说辞做什么我只问你,你想不想要我”

    蒋呈衍直勾勾看着他不说话,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伸手到慕冰辞脸上细细摩挲着,叹道“我想要你,但不是现在。冰辞,你要是不介意,我想亲亲你。”

    隔壁回廊上的西洋钟敲响了,九下。身边蒋呈衍因为酒酣,鼻息有些重,但是均匀。他睡熟了。

    慕冰辞从床上坐起,腰腿酸疼,尤其是两条腿,都像不是长在自己躯干上了。慕冰辞忍痛下床,到卫生间简单清洗了一遍,穿了衣服出来,扣上腕表,看到床柜上搁着自己那条蛇皮软鞭。

    要不是蒋呈衍还给他,慕冰辞自己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件武器了。今晚,蒋呈衍把它交回他手上,他说,冰辞,往后不要再恨我了。

    慕冰辞伸手拿起那鞭子,直到这时才觉蒋呈衍的话有一点奇怪,他为什么忽然说那句话。然而慕冰辞无暇细想,时间已经很紧了。他把鞭子也扣在手腕上,扣了一半,忽然又反手拆下来,想着他从没给蒋呈衍留过什么,往后再不相见,这鞭子留着给蒋呈衍做个念想吧。转念又一想,人都走了,还给蒋呈衍留着念想做什么徒给他渴切让他痛苦,这是混蛋所为吧。既然要走,不如干净利落,就此两不牵挂。

    慕冰辞弯腰想把软鞭放回床柜,想想又拿走了。“蒋呈衍,我的东西还是不给你留着了。从前是我先来撩的你,说永远不会放弃你的人也是我。可一有了什么事,最先不信任你,离弃你的人也是我。我这样意志不坚定的人,你还是不要再放在心上了。况且我同你一起,也给你带来不少的麻烦。你就趁早忘了我,让你自己好过一些吧。”

    黑暗里蒋呈衍眼皮微微一动,背对着慕冰辞手指紧紧攥紧。

    慕冰辞手握住门把正要开门,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沉睡的背影。他心里乱极了,空落落的,难受得很。可分明是该开心的,再过一个钟头,他就自由了。

    他在门边站了站,终于忍不住走回床边,低头在蒋呈衍脑门上轻轻吻了吻。“蒋呈衍,再见了。”

    而后慕冰辞转身出门,门外回廊里灯光湛橙,慕冰辞脸上那几分隐在黑暗中落寞的神色,一旦照到了灯光,转瞬装点成了冰霜般冷漠的锋芒。门外守卫都让蒋呈衍打发到楼下去了,慕冰辞径直下楼,余落正拖着陆潮生在客厅里打牙签牌。

    陆潮生不会打,余落教他,堂而皇之地看光他的牌,每次总是陆潮生输。

    陆潮生看到慕冰辞下楼,穿戴整齐,不露痕迹道“慕公子要出门”

    慕冰辞点点头“我出门转转。”

    余落赶紧地配合“去哪儿啊我也跟去。”

    陆潮生道“你别闹。”转身问慕冰辞“就慕公子一个人吗三爷怎么说”

    慕冰辞道“蒋呈衍睡熟了。我这会儿还不想睡,去街上走走。”

    陆潮生不再说话,按照惯例屋里所有近卫跟着慕冰辞一同出门。余落和另一位太保贴身保护慕冰辞,一大拨人声势浩大地出门去了。

    花园里汽车引擎的声音传到二楼卧房内,“酣睡”的蒋呈衍睁开眼睛,光脚踩着地毯走到窗边,掀开,透过玻璃看到灯火明亮的花园里,余落正打着伞给慕冰辞打开车门。车子缓慢从花园石道上开出去,慕冰辞甚至没有回头。

    蒋呈衍一手撑在窗玻璃上,指缝间那黑色小车被雨水模糊,慢慢消失不见,窗内的手,和窗外的花园,同时变得空荡荡,只留下玻璃面上一层层泼溅的雨点,遮挡了追随的视线。

    蒋呈衍不禁想,慕冰辞每一次离开他,都是这样的雨天,淋得人失魂落魄,却依然不肯死心。只是想到长此往后冰辞可自由支配他自己的生命,再痛再伤,仍是值得的。

    第72章 chater72

    慕冰辞依约到了城隍庙,找了个借口入庙去。

    陆潮生敏感地觉察到,他们的车刚从福熙路出来,几处暗巷里就有两辆车和不起眼的走卒盯上了他们。慕冰辞走进城隍庙,立即有几个香客从偏殿走出来,跟着他走进正殿里去。碍于陆潮生余落在场,他们也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摸着殿角的祈福石。

    再往后面是庙祝的请愿殿,余落在殿外对年轻的沙弥道“我们跟住持约好的。我们家公子爷最近霉运连连,请住持帮我们开开运。”

    沙弥便把两人引进去了。

    里头果然有个白眉白须的大头和尚。迎了慕冰辞和余落两人进来,关了门转身道“换衣服。”

    慕冰辞一愣,余落已经利落地把自己的运动衫裤脱下来了。“愣什么,跟我换衣服。”

    说着上来扒慕冰辞的衬衣西裤。慕冰辞原本知道是凤时来的人来接头,却有些反应不过来为何余落会参与其中。半拉半扯地跟余落换了衣服,忽然发现余落跟他身形很相像。如果避开灯光隐在暗处,不看面目的话基本认不出来是两个人。慕冰辞一时闹不明白余落唱的是哪出,难道余落也是凤时来的人却偏偏不敢去想是蒋呈衍在其中推波助澜。

    余落看他这警惕的样子,好气又好笑道“你想什么呢,是不是当我是哪家的细作”

    慕冰辞被他看破心事,反而理直气壮道“你要不是细作,那今天的事难道是蒋呈衍安排的”一时想到先前蒋呈衍跟凤时来的关系,不禁猜想蒋呈衍难道早就知道凤时来的底细。再加之早先洪门的组织性质,跟凤时来的魅影如此相似。故而凤时来幕后大手,难道是蒋呈衍

    余落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你别又想给我下套。这里我只转达三爷的意思给你。三爷说了,望你此去再无羁束,从今后心宽适意,再不用爱恨两难。”余落指了指自己那套宽身外套的内袋,“那里有你的调令,三爷说,南方军物归原主,由你自由支配。如果你只能在战场才活尽风采,三爷把你的命还给你。”

    慕冰辞彻底懵住了。

    骊山事变之后,蒋呈衍把慕冰辞押解回上海,南京那边以蒋呈帛为首的政府要员议定褫夺慕冰辞边防司令职权,将南方军的统军权收归至中央军领军人卞梁手中。蒋呈衍以军部总司令身份力排群议,反对南方军统归中央军领导,提拔慕阳暂代慕冰辞职位。南方军归属押后再议。而这也是南京决定诛杀慕冰辞的导火线。

    而今眼前这一切也都是蒋呈衍安排的,那之前几个钟头蒋呈衍的故作无知无觉,是想让他走得安心一些吗所以他说,冰辞,你不要再恨我了。其实他是想说,就此别过,望君长安无恙。蒋呈衍那句话,是在他与道别。

    慕冰辞忽然鼻端一酸。从前那些蒙住了眼睛的阴霾忽而退散,他于心念筑起的围城瞬间坍塌,蒋呈衍从最开始对他感情的避忌,到后来种种欺瞒拘禁,到眼前放归他自由,或许他所用手段太不顾及慕冰辞感受,然而他最终目的只是要慕冰辞好好的。

    慕冰辞喉咙发紧发涩,他伸手到余落的外衣内袋里,果然摸到一封特制的牛皮纸文件。他把手紧紧压在那上面,压住自己心口,有些艰难地问“蒋呈衍他,还说了什么”

    余落难得正经地看了慕冰辞一眼。“三爷说,此后相别两宽,不管慕公子过得是好是坏,都不必再告诉他。他说,他不想后悔。”

    慕冰辞眼眶一红。一切如他所愿,蒋呈衍终于彻底放过了他,也终于完全放开了他。相别两宽。他记起蒋呈衍曾说过,若所爱之人与他一起只得无尽负累,他愿放他离开,到老死都不再相见。

    今日这一别,便是老死再不相见了吧。

    慕冰辞心中大恸,这一层认知,是比方才从蒋呈衍身边离开时更深的感触,如一把刀从心口剜了进去,把那些刻意封存起来的痛毒一股脑儿释放了出来,直入他四肢百骸。

    余落穿好衣服,蹲下身检查了一下绑在小腿的枪支,给自己戴了一副,起身摸到门把,对慕冰辞道“慕公子,人的一辈子太短了,得三爷如此,你该高兴才对。”

    说着开门出去,立即有蓝衣社的太保打了伞迎上来,只当这人才是慕冰辞。

    余落在原班军卫簇拥下登车离去,车子穿过上海城区,开往东南郊区,往浙江方向行驶。那些在城隍庙转悠的暗桩,两部车都跟着余落去了,其余的人立即散去,消失在热闹的街灯人海里。

    庙祝对慕冰辞双手合十“施主请往后门去,有人在那里等你。”

    慕冰辞仿佛这才从刚才那阵痛余韵里回神,想着来路已彻底切断,他和蒋呈衍都没给自己留退路,这一次是真正干脆利落,再无一转身灯火阑珊处。前路不可期,却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必须全心全力,蒋呈衍的成全,也包括逼迫他独自披荆斩棘前行。他点点头,默然朝庙祝也合十回礼,而后从门外的沙弥手里领了伞,不回头地往庙祝指的方向离开。

    后门比前门稍微冷清一点,即便下大雨,人也还是很多。慕冰辞走出门,不敢停下张望,只是放慢了脚程一边往前走一边四下打量。街上人群熙来攘往,每个看着都像,每个看着都不像。忽然有个走街串巷的卖花女,手里撑伞挎着一只提篮,手指上挂着一串串白玉兰,逢人就问道“买花伐买花伐老香老新鲜的玉兰花,买一串香半月,独家培育新品种盛夏魅影。别人家都没有的。唉小姐,侬要几串”

    有两位女士叫住卖花女,各自挑了两串白玉兰。卖花女收了钱找零,一边跟客人朗答,眼睛却时不时从伞的下沿望向慕冰辞。

    慕冰辞听到了魅影这个话,自然也注意到了她。慢慢走过去,两位女士转身离开,走到卖花女面前,却看她转身就走。一路拐了几个弯,到一处暗巷,那里停着一辆车。慕冰辞跟着她过去,卖花女把伞和整篮子花往街上一扔,三两下扒掉头巾和围裙,露出一头及腰长发和曼妙身段。她直接钻进车子里点火发动,冲慕冰辞道“还不快上车,要我抱你吗”

    慕冰辞闻言皱了下眉,这姑奶奶比余落架子还大,现在的接头人个顶个的高段位啊。

    等慕冰辞上车,那女子一个大拐冲出暗巷,疾风般穿过城区往西北方向行驰。

    雨点打在车玻璃上噼啪作响,慕冰辞心里还想着方才余落那些话,情绪低落并没在意车内气氛安静得有些沉闷。那女子平静地交待“我的任务是送你到洛阳。到了那里另有人跟你接应。”

    慕冰辞看了她一眼,不知怎么想起已故的叶锦。她们是不同的女子,却同样有着盈亮眼神。慕冰辞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大方一笑“魅影成员是没有固定名字的。我这次行动的名字叫阿赦。”

    她这么一说,慕冰辞就知道不便聊私人话题,更不便聊组织相关的话题了。于是只点点头“回头帮我向魅影说声谢谢。”

    阿赦噗哧一声“呆子。谢什么呀魅影可不会白白救人,不过看在你有可以利用的价值,帮你是为了换你来为我们做牛做马。”

    她说得直白,全无做作之举。慕冰辞心想能被人利用,那就是还有价值。只要还没有成为废弃之物,就不到绝望的地步。他问阿赦“你为什么会做这个”

    阿赦手指点着方向盘,叹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为了奉献为了牺牲为了天下众生舍一己自身没有那么多伟大。我是为了我自己。身为女人,生来就被冠以弱者地位,必须要被男人爱才有尊严,必须要为男人生儿育女才有价值。我不认同这个,也不想被逼无奈将就过活。我想做点别的什么,机缘巧合,认识了魅影的人。我觉得做这个挺好,学了很多技艺,也摆渡了很多像你这样的人。”

    慕冰辞轻笑“像我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

    阿赦道“我不是说了吗,是有利用价值的人。这个社会就像是一个分工明确,但是工序复杂的工厂,每个人都需要在自己的位置上贡献点什么,进入工序循环,从别人那里又获得点什么。掌握了不同技艺的人互相协助、自由交换,付出、也得到。通过服务别人从而成就自己。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原来这世道,还有像阿赦这样明白清醒的人。慕冰辞黯淡心绪被姑娘三言两语激发起来,禁不住想着,蒋呈衍给他自由,给他南方军,这是成全,可也是蒋呈衍自身美好的期许。未来还能有可用的力量,给目前这纷乱世道反戈一击,得最终自由,就不必再有那些谋略暗算。作为渺小的个人,能爱得坦诚,也爱得自由。也能有更多人像阿赦这样,不要求什么伟大,而是先找回自己,然后成就自己。

    一个伟大的社会,必将是人人都先能成为自己。成就小我,才铸就大我。

    慕冰辞赞许道“你很了不起。”

    阿赦毫不客气“那当然。”

    慕冰辞离开上海这一夜,战火突起。天将亮未亮时分,日军以公共租界日占区为依托,向周边区域的国民政府驻军和平民发动攻击。与此同时关东军海军战舰从丹东港绕过山东半岛,直入黄海抵达上海。日军海军陆战队由杭州湾登陆,从金山奉贤区与日占区军队合围,向上海驻军发起猛烈攻击。

    如果日方战线由北向南拉开,且是靠沿海地区,后续补给将非常有利。蒋呈衍急调中央集团军八十万人,以及空军海军部队三十万人开赴上海战场,欲图将日方往内陆腹地驱赶。如此一来,中央军占沿海外围,西北军由内部合围,南方军在北平边防,这战局将是夺命三角局。

    对于蒋呈衍的战略,蒋呈帛虽对调取中央军不满,但上海是南下的门户。若上海失守,就会殃及国民政府都城,蒋呈帛又不敢冒这个险。是以对蒋呈衍的用兵,静观其变。

    战火一开,东部沿海地区立即陷入混乱。尤以上海这个中央战区更是摧毁俱丧,蒋呈衍一手派人组织平民撤离上海,另一手命空军部队猛轰日方海军陆战队总司令部和杭州湾,切断日方军需和人力补充,又调中央军两个重炮团日虹口空军基地猛轰,虹口基地一度失守。

    随后日方迅速增兵,双方展开拉锯战。

    淞沪开战十数日后,慕冰辞抵达北平。慕阳移交南方军统领权于慕冰辞。慕冰辞此时已知国日在上海开战,依靠凤时来的情报通道,大致了解上海对仗形势,立即着手布置对东北采取措施。

    “目前南京和日方都投入了所有精锐力量在上海厮杀,东北作为日本关东军最早进驻发展的基地,铁路、海港、粮仓和兵工厂都是日方军需补给的依托。日方倚仗武器先进精良,来弥补人力上的不足。现在日方倾巢南下,东北的驻军必定锐减,防守就会薄弱。若此时我南方军攻入东北,炸毁日军粮仓、交通和兵工厂,就能很大程度遏制日军对上海战场的投入。”

    “日方之所以从丹东走海上路线,一是因为海上路线到上海更方便,二是他们不想浪费军力在突破北平防线上,他们的兵力不够同时开两个战场。既然如此,我们主动出击,直入日方老巢,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便可以让蒋呈衍后顾无忧,集中火力把日军围歼在上海”

    南方军几位领军人欣然同意。

    三日后,北平驻军派遣精锐兵力五十万,攻入东北日军本营。经过两个月客战,南方军荡平东北,收复自清亡以来就沦为日方主场的三省失地,压灭了日方拉开南北战线的图谋。日方不得不从本土进行物资和兵力补给,集中在上海作战。

    日军从东北被迫驱逐,在日本国内如一石激起千斤浪。原本的主战和主和两派,天皇和军部的拉锯对立,也因此被迫站成一线,最终成全了日本从上到下“全力夺取东南亚治理权”的疯狂野心。

    失去东北对日方而言,也失去了战线钳制。集中作战反而凸显了日方的武器优势,经过两个多月苦战,日方突破国军大面积的围攻,开始以突破口为据点逐一组织反击战。得利于海军优势和装甲器械的防护,日方逐渐逼退中央军的火线。十一月,战争优势开始偏向日方,中央军伤亡惨重,不得不开始向南京方向撤退。

    十一月中旬,蒋呈衍派人组织上海新政府要员撤离。

    自开战以来蒋呈衍几乎就把办公室当家了,深更半夜仍伏案看战报。楼道里传来一阵疾走的高跟鞋敲地声,门外陆潮生说了句“汪小姐来了。”门就被一把推开了。

    汪可薇进来道“明天我要飞一趟美国。一个是开战以来,军火的供应卡得太紧,我要亲自去跟他们谈谈。如果官方供应不了,我还约了那边一个帮派的老大,直接从他们手里拿货。另一个,我想争取国际社会的声援,若能调停这次战事,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你可有什么想法”

    蒋呈衍站起身,目光温柔看着汪可薇“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即可。国之如此,还有你这样的巾帼人物,实在是国家的幸运。”

    汪可薇道“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扯什么国家。我还想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办现在上海这里太危险,依我看你还是先撤离,你又不亲自上战场,调兵遣将的事,你在南京一样可以指挥。”

    蒋呈衍摇头轻笑“我哪里还有退路。战事如此,南京不是想去就去的。我现在,只剩下跟上海共存亡一条路了。”

    汪可薇皱眉“你什么意思是不是你大哥又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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