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远也知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耐着性子问道“慕司令想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说。杨远办得到的,一定不推脱。”
慕冰辞道“前几年南京北伐,领军人是我大哥。我大哥一直想统一国家的军队,杨将军却盘踞西北作壁上观,直到今天西北仍在分裂的状态。为我大哥的心愿计,我当然是想杨将军向南京政府臣服,西北军编入国民军队。你们西北军穷成了这样,政府收编之后,自然也有庞大的军费开支养着你们。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杨将军意下如何”
杨远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大怒“放屁想叫我跟你一样,做南京政府的狗小白脸别痴心妄想你也不看看你今时今日混成了什么熊样南京叫你去哪你就乖乖去哪,狗都没你这么听话的。老子自己的兵自己带,好不自在,为什么要搅在这浑水里你也别以为自己找了南京这个靠山,就有了什么保证。那姓蒋的也活不到来年了,我看你往后还显摆什么军械精良”
慕冰辞听了前面一半,怒火中烧,心想一会儿就把那阎世勋提出来毙了。听到后面,杨远说姓蒋的活不过来年,用的是十分肯定的语气,不禁心窍一动,激他道“你说的是蒋主席你说他活不到来年,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能从我这中原的防线过去,打入南京这是不是太可笑了。”
杨远冷笑道“我们何必要打入南京我跟你多说无益,你且说说,阎世勋你放还不放”
慕冰辞见他说话半遮半露,心想这杨远看似耿直,别是个面憨心黑的,故意引他上钩。便也不急着追究,淡淡一笑道“放不放,我一时还没想好。杨将军先请回吧。这人我暂时扣着,等杨将军想清楚了条件,再来找我要吧。”
第63章 chater63
杨远走了之后,慕冰辞先是吩咐慕阳,把阎世勋从俘虏堆里翻出来,每天变着花样给他点“快活”尝尝。而后自己静下来分析了杨远说漏嘴的那些话。听他的意思,既然不是西北军南下攻城,要么就有两种可能,一是日本方面的异动,一是南京政府里有同盟会的细作,伺机窥杀蒋呈帛。也或者,杨远说的那个姓蒋的,是蒋呈衍
慕冰辞忽然心神不宁。
人的生命力之体现,或为热爱,或为毁灭,形成于生命之初与之建立关系之人的引导。蒋呈衍就像是那一个联系在他和这世界的桥梁,若是慕冰辞倚赖于恨才得以残喘,那么蒋呈衍便是让他存活的依托。如果蒋呈衍从这个世界消失,意味着慕冰辞的生命关系也将断裂,恨一消失,他也将陷入孤寂深渊,终而溺亡。
这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
窗外寒雨袭窗,屋瓦上淅淅沥沥响成一阕。慕冰辞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想起慕岩秋来,亏欠他一句抱歉,无人可诉,无处可达。这种窒息感如烧燃的煤炭球在心里滚着,焦灼溃烂着,血肉模糊着,终其一生再不能复原。
对蒋呈衍的恨却是不同的,能发泄,能诉诸,只要他愿意,能在蒋呈衍那里无条件地被接纳。这是有恃无恐。是笃定了蒋呈衍对他任劳任怨,枪林弹雨都不避却的披靡钟爱。可慕冰辞从未想过,若有一天蒋呈衍也同慕岩秋一样,不说一句话地与他永不相见,他这满身满心的痛怒不甘,要寄予谁去
慕冰辞这辈子再也不想欠任何人一句,对不起。
过得几日,慕冰辞叫人把关押的阎世勋拎了出来。那龟蛋认出了慕冰辞,差点当场尿裤子,磕磕绊绊威胁道“你、你、你不能杀我我表哥是西北王杨一刀,你们敢动我,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叫慕冰辞的近卫堵了嘴当即又揍了一顿,揍得他皮实了才放开。慕冰辞耐着性子,没什么表情道“你这条贱命留着还有用处,暂时我就把你还给杨远。要是哪天你再死性不改落在我手上,新仇旧恨,一起算。”
说着拎了阎世勋,仅带了几个人直奔西安。杨远亲自到城门来迎接,见慕冰辞也来了,冷嘲道“慕司令不是说要我投诚国民军,才肯放人吗怎么改变主意了”
慕冰辞面容正色,说道“阎世勋这样的混子,尚能改过自新投入同盟会,我身为一方主帅,难道还不能弃暗投明杨将军,若要我为同盟会效力,也需你有容人雅量。”
杨远一怔。他那日与慕冰辞谈下来,原本以为慕冰辞对南京政府的簇拥是雷打不动的,但听凤时来的意思,又一直说慕冰辞是可以争取的人。慕冰辞这一说,杨远将信将疑“慕司令这两面三刀的,我可不敢同你合作啊。”
慕冰辞让人把阎世勋解开,由得他慌忙跑到杨远身后,朗声道“人还给你,以示诚意。我只带了这几个人,你若有心想灭了我,我是没有抵抗之力的。如此坦诚还不能让你放下戒心,引为盟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在别的事上,我与你们同盟会实在没什么交集,只一点,我只想打日本人。”
对于慕氏在山东那覆城一战,杨远当然也是知道的。在那之后慕冰辞疯狂打击日军,杨远也是知道的。正因为如此,凤时来坚持要引慕冰辞与同盟军结盟,也认为慕冰辞是头号可以争取的领军人。慕冰辞说的坦诚,杨远思忖一阵,觉得这是凤时来先前的工作收效了。若能在他手上促成与南方军的合作,也是一件不小的功勋。
这才将慕冰辞引入西安城,留他几日,与他详谈合作事宜。另一方面,自然也是杨远仍旧信不过他,多方试探。
日次一早,慕冰辞大清晨起来,在杨远府邸花园转了一圈。西北军的本营就在杨远府邸后面,后花园与军队校场只隔了一道围墙。慕冰辞转到围墙矮门那里,听到有人喝骂声,伴随着沉重的拍打声,似乎是有人在校场里挨罚。
矮门是一扇栅栏木门,透过中间的粗缝,能看到离矮门很近的地方,有人趴在地上,正在挨军棍。另有一人翘着腿坐在旁边椅子上,一边抖腿一边大口嚼水果,不时把皮吐到地上,零星有不少呸在趴着那人头顶背上。正是阎世勋那个二混子。
慕冰辞从前见过阎世勋是什么德性,对这类行径见怪不怪,思忖这当口把阎世勋还给杨远,不过依附情势,回头寻个嫌隙,还得跟阎世勋算叶锦那笔账。慕冰辞心里转着念头,看见阎世勋那里终于打完了军棍,半瞎子阎世勋呸地又吐了一口皮,问地上那人“怎样,你服了没有还不服,再加二十棍。”
那人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看样子是挨了不少打,即便穿着厚棉裤,屁股那块也被血水浸透了。他身量很长,好半天才从地上抬起脸来,脸色惨白,嘶声道“我没有错,我没有弃主帅不顾。”
慕冰辞一眼认出来,竟是那个荆喻舟。立时明白过来,从前荆喻舟他们在寻找叶锦的名单,要加入什么组织,也就是同盟会了。荆喻舟大概没想到同盟会是这么个情况,碰到了阎世勋这种顶头上司,十足倒了大头霉。
阎世勋还要再打,慕冰辞隔着门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心里头又有了一计。荆喻舟倒是条好上手的鱼,捏在手里,西北军军队里的事,捕风捉影总能打听一些。
第二天天没亮,荆喻舟从宿舍起床,几乎半身不遂。这种情况,不去训练肯定是不行的,去校场的话,训练任务完不成,又要挨罚。西北军彪悍而军纪不严,但是阎世勋那个人,是十分刻薄的。
荆喻舟正在犹豫,忽然听到外面动静,是阎世勋的副手葛大胖来了。葛大胖进来看了一圈,对荆喻舟道“你今天不用训练了,有人要见你。”那语气有种莫名的羡妒,原本对荆喻舟就没什么好脸色的肥脸更难看了。
荆喻舟在这种环境里待久了,犹如过街老鼠,心里再愤懑都不敢露在脸上。跟着葛大胖到了杨远府邸的西馆,葛大胖瞪了他一眼“机灵点,别乱说话。”留下他一个人走了。
西馆大门外两名军卫直挺挺站在走廊下,冬天的凌晨里犹如两尊泥塑石像。荆喻舟摸不着头脑,正要上去询问,里面走出来一人道“跟我进来。”
而后两人登堂入室,走到了慕冰辞的那一进院子。慕冰辞刚起来,正在净脸,毛巾擦了手,军卫端着脸盆出去了。慕阳把荆喻舟带进来,“少爷,人来了。”叫荆喻舟自己进门。
慕冰辞转身来看着荆喻舟淡淡一笑“好久不见。”
荆喻舟这才认出慕冰辞来。单看长相,他自然是认得的,几年不见,慕冰辞身上似乎有了种别的东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犹如一柄精致却锋刃锐利的冷兵器,与从前那单纯的精致大不相同。
荆喻舟愣得不知该作何回答,心想着上一次跟慕冰辞见面,都是死里逃生托了运气的福。这一次乍见慕冰辞,又不知他打得什么算盘,心里立即警惕起来。
慕冰辞指了指旁边的桌椅,示意他坐下,开门见山道“你在杨远的军队里,日子不太好过吧”说着从桌子上推过来几个瓶子,荆喻舟一眼扫过去,都是治疗跌打外伤的药。
荆喻舟压根坐不下去,也不知道慕冰辞什么意思。看着慕冰辞身上民国军的军装和肩章,疑惑道“你现在是国军的将领你的职衔是什么,陆军一级上将”
慕冰辞道“你不关心我为什么在这里,却关心那些有的没的。可见你最在意的,还是个人的成就名利。只不过你好像投错了地方,杨远的军队里任人唯亲,你这样的人,该是没什么出头之日。”
荆喻舟一听“任人唯亲”这几个字,脸颊抽搐了一下,仿佛是道怒气猛然窜过。他手指握紧了,却不敢说不满的言辞,只道“只要我立下军功,当然会有出头的日子。”他如今这谨小慎微的样子,与当初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踌躇满志,也不可相提并论。
慕冰辞知他是把那份野兽般的狠藏在了骨子里,不过在目前的环境下暴露出野心对他没好处,才做出顺从的样子。脸上淡淡一笑道“你知道就算你立了军功,很有可能这功劳也都归了你的上级,你拼死卖命也就是为他人作嫁。如今你是跟错了人,再多努力也都是白费。这个情况,你自己很清楚吧”
荆喻舟脸上又是一阵抽搐,攥着拳头不再说话。
慕冰辞继续道“我找你来,也不是无缘无故,肯定是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你先前在上海一直想找机会加入同盟会,现在如愿以偿,却过得很不如意。其实同盟会对你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扬名立万,对还是不对”
荆喻舟沉默半晌,生硬地道“你继续说。”
慕冰辞轻笑“你既然只是想扬名立万,同盟会也不一定就是唯一的选择。更何况,是现在这个连阎世勋这样的人都能混到军官的同盟会。我目前是国民军的北平边防总司令,却在跟杨远谈合作,可见为了共同的目标,个人隶属于什么组织,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个人目标与组织目标必须得一致,这样努力才不至于白费。你说是不是”
荆喻舟道“你想叫我加入你的军队”
慕冰辞笑了一下“你要是有兴趣,我当然欢迎你。但在这之前,你有个可以立功的机会,是用你现在这个定位最好使。”
荆喻舟猛地抬起眼睛望住慕冰辞“是什么机会”
慕冰辞道“我同杨远合作,但又怕他坑我。毕竟陕西他是地头蛇。所以,我需要你帮我留意军队里的内部信息,有什么小道消息,都让我知道一下,我好作打算。你编在阎世勋的队里,那也算是杨远的亲信部队,这个事情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荆喻舟低下头,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沉默之后,他缓缓道“我跟其他人的关系很一般,太过于秘密的消息,我不太能打听到。不过这次有个很大的行动,就在月底,西安城里有个大人物要来。前几天开始骊山行辕的驻守部队已经开始了大的调动,调进去的人都是杨将军的亲信兵。再过三天,我们这一队也要进去。”
慕冰辞道“你还知道些什么消息”
荆喻舟道“就这些了。”
慕冰辞“你留个心,有什么消息,写了条子埋在校场和后院中间那道矮门的墙下,在木门上插一根枯枝。我会派人去取。我跟杨远说了,跟你是旧识,外人问起,你就说我找你叙旧。”
荆喻舟点点头,揣了慕冰辞给的药回宿舍去了。
第64章 chater64
三天后荆喻舟便调到骊山去了,这样一来,行辕是什么情况,也不便传到慕冰辞这里。慕冰辞正在琢磨用什么方法混上骊山,杨远自己送上门来了。
杨远挺直接道“关于你我两军联盟的事,上级给了我批示,同意接收由你统领的南方军联手抗日。口说无凭,须得你参加我方这次的行动,才算两军正式结盟。”
慕冰辞猜得与荆喻舟所说之事有关,顺应问道“是什么行动”
杨远道“兵谏。”他两眼望住慕冰辞,眼神汹汹盯着慕冰辞脸上微末表情,刻意放缓语速试探。“三天之后,国民政府主席蒋呈帛先生会来西安,与我军领导洽谈结盟之条约。我军设下布防,将会软禁蒋先生,确保洽谈顺利进行。”
慕冰辞心道这就是荆喻舟调去骊山的目的,为什么必须得用杨远的亲信兵。口中却问“既然蒋先生是来洽谈合作,为何需要兵谏这不是破坏两军合作吗”
杨远道“此次蒋先生虽说是来结盟,却是因国内呼声所趋,迫于各方呐喊的舆情压力,所采取的顺应而为。若蒋先生心有不诚,联盟就不会牢固。另一个,两军势力合作,发号施令却只能有一方。我军正是担心蒋先生心志不定,态度反复摇摆。而这两个因素,都会影响最终的战斗力。为免败战,我军必须确保蒋先生真心实意,不行出尔反尔之举。”
慕冰辞料定同盟军是担心蒋呈帛诈盟,伺机窥夺领军权,或以此为借口诱出同盟军,将之全歼,才做下骊山布防,软禁蒋呈帛。然而几日前分明听得杨远说过,姓蒋的活不过来年,同盟军的计划应是想永绝后患,这结盟兵谏一事,压根就是想把南方慕氏一同拖入同盟军的浑水里,他慕冰辞如何能洗脱谋反政府之罪既背了这罪名,南方军在国民政府那边就再无退路,即便同盟会得不到中央军,南方军也是囊中之物。
这是一箭双雕的举措。
慕冰辞心里冷笑。这是当他傻吗
若是蒋呈帛被擒,中央军如何能置之不理蒋呈衍必定会引兵攻伐西北,到时候只怕同盟军偷鸡不成,反而要挑起同中央军的乱战。这样一来,只会便宜了作壁上观的日方势力。同盟军此举简直蠢恶。
只是眼下,慕冰辞却不能不答应。若是拒绝杨远要求,那么假意结盟一事无从落实,杨远就会对他生了戒心,断了他伺机营救蒋呈帛的机会。蒋呈帛生死其实与慕冰辞无太大关系,更何况蒋家牵桥搭线引慕氏北伐,让慕氏付出了家破人亡的代价。但慕冰辞心里是知道的,目前国内的形势,蒋呈帛的命还是有价值的。
不得不说蒋呈帛的确有治理手腕,短短几年时间,赢得了各方势力的支持,使得南京政府比先前谭沣执政时更为稳固。更何况蒋呈衍协助治军,把谭沣的中央军收编自用,不仅没有遇到阻碍,甚至调动出了中央军的积极风貌。若是蒋呈帛在同盟会中央区遇害,中央军和同盟会鹬蚌相争,日方虎视已久,占了天时的大便宜。慕冰辞大仇当头,蒋呈帛的命,还是有必要保一保的。
杨远见他不说话,脸上淡淡一笑道“慕司令若是需要考虑,你还有两天时间。只是我已把我的诚意出示给你,若是慕司令不答应结盟,这西安城,你恐怕是出不去了。”
慕冰辞怎么不清楚杨远的意思。他把同盟会的战略合盘托出,若是不能争取到所谓结盟,当下就该杀人灭口了,怎可能再放虎归山。在杨远看来,慕冰辞哪里有自主决定的权力,不得不被迫应承。慕冰辞却道这样也好,掺和到骊山行动里面,自有他心中打算。
三日后,蒋呈帛专机抵达西安。南京政府最高军事长官蒋呈衍同行,此行所带近卫不过百人。同盟会最高领导者孙璧成亲临机场迎接,引蒋呈帛一行人入骊山行辕,并将议事地点设在此处。
正式议会定于五日后进行。
一月初的西北正是大寒天气,山风狂如虎啸。天将亮未亮,行辕几处屋子先后亮起了灯火。蒋呈衍刚起床,屋子里的暖碳驱逐了噬骨寒冷,他只穿了贴身的单衣,忽觉门口卷进来一阵冷风,有人悄无声息摸进了屋子。蒋呈衍正在木架子上净手,头也不回问道“怎么样,见着冰辞了吗”
来的人正是蓝衣社陆潮生。他随手掩了门,走到蒋呈衍身边。“没有。慕公子不在行辕,同盟军的领军人杨远也不在。慕公子兴许回北平去了也不一定,未必就如探子说的那样”陆潮生顿了一下,“已被同盟会策反。”
蒋呈衍把擦手毛巾挂在木架子上,意兴阑珊地道“冰辞若是反我,我自有办法保他性命。但是他若落在同盟会手上,他们能利用他时自然没事,等利用完了,又会怎样现在为了国内这个顶天的权力,谁都不是什么仁慈良善之辈。”
陆潮生沉吟道“杨远他们想夺领军之权,又不敢跟中央军硬抗,就想着以联手抗日为幌子,引慕公子的南方军来对中央军,他们坐收渔人之利。若此计不成,同盟军不有损失,慕氏和中央军却要么两败俱伤,要么咱们失去南方军这一支庞大羽翼,军力大为削弱。”
蒋呈衍冷笑一声“同盟会打得一手好算盘。孙璧成惯会卖惨,天天地在各大报纸上喊口号,把自己标榜成正义孤雄。你看看响应他召令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些人是真正的暴民,唯一的信念便是要夺他人之利,享特权之欲。他们不会去想,既然搅在这争权夺利的浑水里,哪里有什么所谓正义,哪里是什么为民谋福,不都是私欲膨胀的丧心病狂么在这一点上,我大哥如此,他孙璧成,也不过如此。”
陆潮生听他直抨蒋呈帛,知他对西安此行不赞同,也确实冒险。只是蒋呈帛一意孤行,令得蒋呈衍十分被动。不由接口道“主席先生此次来西安,确实过于大意。不过事已至此,我们必得时刻警惕,千万不能让主席先生有危险。”
蒋呈衍摇头一叹,冷哼道“他自己要把自己陷在危险境地,我哪里管得过来明知孙璧成要对付他,还把自己拾捣好了往上送。前头令我三剿同盟军,往死里整,现在他要跟同盟军谈合作,那是把我当了什么我就是那管束不住的恶狗,是他翻云覆雨的牺牲品。我即便是有成全他霸业的心,这墙头草的风向,迟早要逼得我自断南方军这一臂。冰辞在这局里越发不安稳,这次西安会谈,冰辞若真被杨远说动,即刻让你的人传信给他,就说是我的意思,令他自立北平。这才是他最好的出路。”
陆潮生自然是知道,对来不来西安这件事,蒋呈衍又同蒋呈帛吵了不止一大架。依蒋呈衍的计划,继续围剿同盟会,两年之内可平内乱。趁机装备政府军队的实力,争取与日开战前休养生息。原本蒋呈帛也一直遵循这个思路,然而国内民众呼声愈高,呼吁一致对外,蒋呈帛这两年忧心甚重,开始在意起名声来。
越在权力巅峰,越是心惊胆战独怕登高跌重。谁都经不起这样的失败,蒋呈帛也不例外。因此转脸扮起胸怀宽大来,频频示好同盟会,先前那一番严诏死令的污水,全都泼给了最高军事长官蒋呈衍。是蒋呈衍急于巩固权位,是蒋呈衍排除异己,声名狼藉之事桩桩件件,都给蒋呈衍背了。
蒋呈衍料想有这样的事,本该是十年之期一到,他离任下野所背负之罪,却在眼下粘稠沾了一身。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放眼蒋呈帛这一步步棋,拉拢同盟会之际顺手抹蒋呈衍一身黑。若蒋呈衍在乎所谓名声,就像从前范锡林所说,渴求官家史书口碑载道,那就只能攀附蒋呈帛力图洗白,他这一生也就牢牢掌控在蒋呈帛手中不得求脱。这番人心雕琢怎不是鬼斧神工
对蒋呈衍来说,他是不在乎什么官方认可的。但不在乎是一回事,不能真的让蒋呈帛豁命犯险又是另一回事。蒋呈帛再如何不是,现在国内的形势,经不起一方势力再三换将。两方势力不顾强敌环伺,各自咬得一嘴毛,日方趁此机开火,蒋孙双方措手不及,不日便要亡国的下场。蒋呈帛要和孙璧成谈,随他去吧。别把命送在这里就成。
蒋呈衍道“大哥为了显示此次会谈诚意,中央军完全没有动向,这是用来麻痹孙璧成的。杨远也知道如果西安乱起来,唯一能救近火的,就是北平边防的南方军。策反冰辞是省时省力的做法。潮生,你通知你的暗桩,如果骊山有变,立即传电调令湖北第十七路集团军压境陕西。孙璧成杨远这些人,个个都在乎馨德美誉,这挑起内战的罪名,我看他们敢不敢担”
陆潮生应声道“三爷的计划必是奏效的。我只怕孙璧成等人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若是策反了慕公子,让南方军来对抗十七路军,这内战的罪名就会推在慕公子身上。且孙璧成还会还会在报纸叫板,说是由于国民政府管治不力,苛刻下属,才会逼得南方军反水。那不是还助就了同盟会的人心所向吗”
蒋呈衍点了点头“正是这样,才万万要注意冰辞那边的动向。绝不能让他为同盟会所用,为他们的累行摇旗助威。”
过得几日,蒋呈帛与孙璧成两方在骊山进行正式会谈,双方在两军领导权问题上争执不下,再如何民族大义都不能让双方抛却组织利益。会议谈了两天,都是不欢而散,不得不推延到第三天。看样子不谈出个结果,双方都是不准备罢休了。
夜半时分狂风大作,蒋呈帛还未歇下,正在屋子里大发脾气。拍着桌子骂道“孙璧成那个泥腿子算个什么东西我人比他多,枪比他先进,他有什么底子也敢来争领军权要不是那些工人学生都被他的言论诳了,一而再地抗议,我必定直接将他老巢都翻过来,会到这里来受他这鸟气”
蒋呈衍坐在椅子里,淡定地听蒋呈帛骂了一晚上,一手轻轻地在椅子圈手上打着拍子,眼神盯着屋子角落发散着,并没有把精神放在听蒋呈帛说话上。
蒋呈帛骂得累了,停下来喝水,怒视着蒋呈衍道“呈衍,我说了半天,你也发表个意见。这么谈下去也没什么意思,那个孙璧成的不要脸简直是前无古人。你说说,咱们是不是还靠武力围剿,更是值当”
蒋呈衍收回目光,冲蒋呈帛轻轻一笑道“大哥向来自己拿主意拿得顺手,何需问我的意见这政权是你的,你说和谈就和谈,你说打,我自然就打。现在的问题是,你不想谈了,那我们还需得先回南京再做打算。如今你在孙璧成的地盘上,真要打也不挑这个时候。”
蒋呈帛烦躁地挥了挥手,道“明日再谈一天,还是不成,我这就走。”
蒋呈衍心道,那要孙璧成肯放你走。脸上只是不露痕迹“听大哥的。”
两人正说着,忽然行辕外头一阵混乱人声响起,紧跟着枪声大作。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随即混杂,中庭里蒋呈帛近卫中有人大喊“快护送主席下山”随后又是一阵乱枪。
蒋呈帛脸色一变,正要说话,门被一把推开。陆潮生卷着一阵狂风进来,对蒋呈衍道“三爷同盟军杀进来了快撤”
蒋呈衍方才慵懒神色倏地收敛,整个人绷如箭矢,眼中精光毕现,起身迎着陆潮生只问“有没有冰辞的消息”
陆潮生尚未答话,后面一阵紧促枪声顺着冷风卷了进来。当先一人大步流星踏进蒋呈帛行辕,熟悉的声音傲慢道“蒋总司令为什么事打听我的消息”
蒋呈帛仓促间回头看到,来的正是慕冰辞。
蒋呈衍一手将蒋呈帛拦在身后,迎着慕冰辞身后一排枪眼,与慕冰辞长身面对。
第65章 chater65
蒋呈帛心惊胆战过后,看到来的竟是慕冰辞,方才未烧完的怒火又噌地冒上头来,喝斥道“慕司令官,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竟敢在两军缔盟的节骨眼上行这样凶险的事,谁给你的胆子你可知道这等叛乱,上了军事法庭是要枪决的你不要命了吗”
慕冰辞冷冷看他一眼,轻笑道“还请蒋主席稍安勿躁,外头想拿你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只这一句话,蒋呈衍就听出端倪来了。屋里除了陆潮生在,蓝衣社的人都没有进来,可想是在外面被控制起来了。至于军卫,方才一番厮杀,大约是凶多吉少。慕冰辞的意思,这会儿进来的如果不是他,那肯定就直接在这里大开杀戒了。蒋呈衍心里一动,果然,慕冰辞淌这浑水是为了救他。
脸上却不动声色,冷言对答道“慕司令看来是受了同盟会的毒,这样遭天下口舌的事也做得下手此事若是件大功劳,人人都抢着做,又怎么会轮到推给慕司令来做这无故撞来的大运,慕司令不觉得奇怪吗”
慕冰辞把手里的掂了掂,走近蒋呈衍身边,枪口顶着蒋呈衍咽喉处,脸上傲然一笑“依两位蒋先生对我慕家做所的一切,我今日所为,一是为家人报私仇,一是为战线谋统一,这对蒋总司令来说,很奇怪吗”
蒋呈衍顺着那枪口的力量微微仰起下颌,视线居高临下望住慕冰辞。他墨玉珠光的眼眸子里没有刻毒的恨,有的只是从来任性妄为的赤诚。蒋呈衍忽然有一种想要抱紧他的心疼,冰辞不是不知道眼下这情况多凶险,却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冰辞心里对他仍然恨怨难消,却愿意不计前嫌保他性命。
这是他一直放在心上的慕冰辞。
这些年来,慕冰辞或许因恨成长,也尝遍了孤独滋味,他用拒人千里的冰冷拥裹自己,然而内心里,他还是那个温软玲珑的慕冰辞。皮相可为岁月所欺,而深植在骨子里的质地,再过多少年还是那样淬炼。
蒋呈衍微微一笑“不奇怪。既然人都在你手上了,下来怎么办,你做主。”
身后蒋呈帛怒不可遏,眼见那枪口直直戳到蒋呈衍咽喉软当里,一时想起来从前蒋呈衍跟慕冰辞那些错乱的感情旧事,更是担心慕冰辞一个手辣当场杀了蒋呈衍。蒋呈帛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快得无从捕捉,唯有蒋呈衍慕冰辞对峙那画面定格在他眼中,突然勾出了他一个捕风捉影的想法慕冰辞伏兵骊山,是跟同盟会达成了共识。这件事,蒋呈衍预先知道吗蒋呈衍在这件事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疑心之念一旦萌发,瞬间就窜出了参天之树。蒋呈帛惊魂未定,越看两人越觉得互有勾连,心里再把蒋呈衍早先的不拘态度和忤逆言论翻出来,空穴来风觉得蒋呈衍向内掌握说一不二的军权,对外说不定勾结了同盟会,只等着把南京政权再翻一个天。
这样一想,蒋呈帛只觉得一股子寒意从脚底蹿上脊梁,后心涔涔出了一层冷汗。若蒋呈衍真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今天这场兵变,只怕他蒋呈帛要把命交待在这里。却仍强撑着精神想要试探些信息,口干舌燥对着慕冰辞道“你今日所为意欲何在若想着为同盟会谋领军权,也要问问中央军答不答应像你这般违逆之人,今天可以反我,明天一样可以反同盟会。你真以为这样的举动能换得孙璧成信任吗他们不过借刀杀人,手上染血玷污的事,借你的手来做罢了”
慕冰辞对两人各自心思并不理会,回蒋呈帛道“蒋主席说的是,这点计量我还是知道的。这滚一身污泥的事,我不做,也会有别人来做。我身后是誉是毁,我无法预知。成枭雄伟人还是千古罪人,我也不在乎。今天我所做之事,不过是凭我一人裁断,南京政府也好,同盟会也好,谁都不要标榜自己是正义,是圣贤。我只要你们做好一件事,就是兑现自己每天红口白牙的信誓,当你们行使至高无上权力的时候,摸着良心想一想,你们所做的一切,是在满足一己私欲享受万众朝拜的神仙瘾,还是真正为了最大群体的利益。除了这个,谁的生死我都不在乎。”
言辞凿凿,是前所未有的犀利。在蒋呈帛的印象里,慕丞山唯一的小公子,是一个过于精雕细琢的白玉娃娃,虽美却直像是孩童把玩之物,并不有大将之风。然而此时面对这般长歌当风的慕冰辞,蒋呈帛竟讷讷不能言。在他任性赤诚的冷峻目光里,衬得他身形巍伟如神祇,任一个只贪图权欲之人在他面前,则微鄙如蝼蚁。
蒋呈衍伸手按住慕冰辞握枪的手,将那柄枪缓缓地,用力地压下。他的手覆住慕冰辞不肯放开,如果不是在这样哗然兵变的情况下,他真想好好地抱一抱他。这些年来,他的冰辞会说出这样一番凛然之言,令得那些私心窥视权位之人相形见绌。蒋呈衍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在这泥潭里打滚都有了不凡的意义,慕冰辞终可与他心意相通。
只是眼下,他们都陷在同盟会的阵眼里。这番话可令蒋呈帛闭嘴,却不能令同盟会放下成见,毕竟犯险到了这一步,政权在望,孙璧成恐怕无法放手。
蒋呈衍紧紧握着慕冰辞的手,柔声道“接下来怎么安排,同盟会可有指示”
慕冰辞心里对这样的亲密却仍有芥蒂,眼神与蒋呈衍一对视,接受到了来自那双凤目的柔情蜜意,心里立即便筑起了警戒樊篱,用力将自己的手撤离出来,皱眉道“现在骊山已经被杨远的亲兵围起来了,你们决计脱不出去,要想活命,就不要跟我耍花招。孙璧成和杨远晚饭前已经转移去了新城大楼,现在我执行决议,押解你们同去新城绥署。两位蒋先生,请移步。”
蒋呈衍目不转睛盯着慕冰辞,细听他说的每一句话,分析眼下情况。
骊山被杨远的亲兵包围,冰辞的近卫只不过四十来人,是决计无法跟杨远硬拼的。也正因为如此,冰辞宛转拿下了这个兵变时冲前锋的任务。这正是利用孙璧成不想冒天下不韪落人口舌的心思,若是蒋呈帛前来西安议事,却被同盟会的人软禁或杀害,那原本就靠着群众势力上位的同盟会就会落一个残杀同胞,胸襟狭隘不容人的污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在政权未取的情况下做出如此浊事,同盟会就可能失去民众支持,反而被声讨浪潮吞灭。
这也是为什么杨远必须要拖慕冰辞进这个局的原因。这是找人背锅,是做给民众看,兵变一事是南京政府自己养的兵干的,可见南京政府不得人心,连自己的兵都要反的政权,怎不该灭冰辞正是利用这一点搅在这次浑水里,若不是他这么做,换了别的势力,可能上来直接就把他们当场枪决了,毕竟对孙璧成来说,人死了更能为其利用。
蒋呈帛却因对蒋慕二人起了疑心,对慕冰辞所暗示话语不得要领,只当他是真正投诚了同盟会。不由怒骂道“我既为一国政权首脑,身可死头可断,却万万不能丧失民族人格与正气,哪里是你们这群狗贼说移步就移步你今日叛变,以武力相逼,有本事你就开枪杀我,算得你勇气可嘉”
慕冰辞冷冷一笑“好一个人格正气,蒋主席好气度。只不过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我尊重你请你移步,若不尊重,直接将你捆了绑走,你又能如何为主席先生的面子着想,还是你自己走吧。”
说着一手作请,直指门外。慕冰辞却也不离开半步,只怕自己一眼没看住,就会被人钻了空子,上手杀了蒋氏兄弟。毕竟在这样的情势下,争抢功劳也是人的贪欲本能,防不胜防。
蒋呈衍怎不理解他心思,也伸手请蒋呈帛出门。蒋呈帛僵持片刻,逼不得已怒容而出,被慕冰辞一路请到门外。门口已经安排了一溜的滑竿等着了,蒋呈帛一行人坐上去,被一路抬下骊山。到了山下,就有豪华的车子等在那里,慕冰辞亲自安排好乘坐人,让蒋呈衍和陆潮生上了中间一辆车,自己跟蒋呈帛一车。
车子启动,缓缓行驶向新城绥署。
蒋呈衍和陆潮生上车前,慕冰辞跟着他们一同走到车门边,蒋呈衍跨上车之时,撞到了慕冰辞半边肩臂。蒋呈衍手指碰擦到他的,感觉他手指一动,塞了什么东西在他手里。慕冰辞弯腰为他关上车门,顺手又把自己的枪丢在他脚下。而后慕冰辞直起身,隔着车玻璃,微微地向他点了点头。
车队一路往西行进。
蒋呈衍点了支烟,借着陆潮生给他打火的间隙,在拢着火的掌心里拈开慕冰辞给他留的极小的一张字条。
“灞桥速去往南有人接应。”
蒋呈衍不动声色看了陆潮生一眼。
陆潮生当然也看到了那小字,当即不动声色往前方驾驶座上的司机看了一眼。司机左右腰上各别着一把枪。陆潮生回蒋呈衍以眼神,微微地垂了下眼皮,表示可行。
车队开到灞桥镇。
灞桥镇因灞桥得名,人人皆知这是坐以离别闻名的古桥,古诗有云“年年柳色,霸陵伤别”,古人以赠送灞桥柳为分别意趣。
陆潮生却没有那游览胜地的闲情逸致。当前面的车辆开上灞桥时,隐在后座暗影里的陆潮生突然暴起,利落地一手勾住前座司机的脖子,手腕用力一拧,司机的颈骨发出喀啦一声脆响,人只得一瞬惊诧,尚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呼喊就已毙命。陆潮生手臂一带,将他整个人推到另外一边,自己猫腰从两座间跳过去,稳稳落在驾驶座上。他顺手将司机头上带的宽檐帽撸到自己头上,车子只是轻微颠簸了一下,就被他稳当地操控住了。
“三爷,坐稳了。”陆潮生低声关照了一句,一脚踩下油门的同时猛然打轮,车子毫无预警地加速从车队里横穿冲出,在灞桥缓坡下转向,朝南面夺路狂冲而去。
这一异动很快被后面跟着的车辆发觉,最后一辆车上坐着阎世勋,看到中间有车离队脱逃,立时大喊“快给我截住他们”
第66章 chater66
阎世勋大喊一声,车队里开在阎世勋前面的车立即反应过来,也跟着打轮加速追来。陆潮生伸手压了压帽檐,加速到底,从后视镜里看着后面车子的情况,看到大约追来五六辆。各车都有左右两边探出枪口,追着陆潮生的车屁股一阵乒乓乱射。陆潮生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在极快的速度中,将行驶轨迹开得蜿蜒蛇行,每次打轮几乎都要侧翻。
蒋呈衍放下窗子,弯腰捡起慕冰辞丢下的,一手扣住前面座椅靠背,对陆潮生低声道“让他们跟上来。”
陆潮生松开油门稍微放慢速度,很快后面车辆就进入了射程之内。蒋呈衍靠在侧车门盯着后视镜,手臂伸出窗外喀喀放了两枪。只听得后头一阵刺耳刹车声,该是有车轮被打爆,车子硬生生侧旋横在路中。随即一阵碰碰碰连声巨响,三辆车横七竖八撞在一起。
陆潮生伸手到副座拽下司机一支枪,往后扔给蒋呈衍。“三爷,接着”自己拿了另外一支,也不急于奔命,换花样转动着方向盘,忽而放慢让两侧车辆超越,他和蒋呈衍各自从两边窗子解决超过的车子。忽而快速开着猛地一个横转,蒋呈衍换到另一边击中后头的车辆。
车上弹尽时后面的车也差不多都歇了。阎世勋在后面怒极狂吼,奈何剩余车辆要押解蒋呈帛一行人到绥署,他一时没有别的人手可以调动。又因没看清跑了的人是谁,一想到万一跑的是蒋呈帛,到了绥署估计要丢命,杨远也保不了他,惧怕之下不得不全力追击,哪怕是打死了车里的人都不能让他们出西安。
陆潮生在前头疾行,后面阎世勋穷追不舍,虽追不上也始终摆不脱。远远地仍旧另有两三辆车跟着,掩护阎世勋从后座底下扒出了射程更远的,架在车窗外追着陆潮生的车猛射。
蒋呈衍手上的枪已没有子弹,随手丢开往后面看了一眼。这时候离主道已远,村镇里没有足够照明,黑漆漆夜色下只看到后车窗口火光迭闪,蒋呈衍情急下躬身到前座一把按下陆潮生,顺手猛打方向盘将车头方向往左侧别开。此时车身猛然一震,竟硬生生被冲击力轰跳出丈许。要不是刚才那一下打轮稳住了车头,此时整个车已经侧向翻倒。
陆潮生被蒋呈衍一把按倒,抬起头来发现车屁股已经着了火,灼烫热气从后座伴随火舌猛然燎过来,几乎能把人烤熟。蒋呈衍人已挤到副座,一脚蹬开车门把司机扔下去,对陆潮生道“换一辆车。”
“娘希匹”素来冷面的陆潮生狠狠骂了一句,一咬牙又猛打一圈,车子斜向倒退几米,奔着追来的车子头对头撞过去。
阎世勋车上司机一看前面那车迎头撞上来,吓了一跳,赶紧往右打了一圈,车头避开几乎贴着车门擦撞开过。阎世勋原本是同司机一侧位置放枪,这一下把他连人带枪猛地掀回车厢,后脑嗵一声撞到另外一侧车门。
两车相擦发出一阵倒牙的呲拉响声,司机同陆潮生错身擦过,一手扣枪递出窗外正要放枪,突然被陆潮生反手扭住手肘处在车门上猛力一磕司机头皮一麻突觉一阵剧痛从手肘传到肩膀,还不及惨叫已被陆潮生夺下枪冲脑门上狠狠砸了两下。司机闷哼一声歪倒一旁,车子立即失去控制乱冲乱撞,直挺挺冲进了街边一处店铺木门里头。
陆潮生把枪扔给蒋呈衍,不打轮冲向后面两车,蒋呈衍如法炮制击中司机和前车轮,瞬间废去了追击的两辆车。
阎世勋被摔得七荤八素,火冒地爬起来硬从驾驶座拖开司机,狼狈把车退回街道,一看后援殆尽,立即就想逃命。冷不防被那着火的车子一头撞在侧车门,撞击力之大令阎世勋整个人倒向副座,还没爬起已被人拧着两条手臂拎住了。
陆潮生已经坐到后座,半弯腰探到前座拽过阎世勋掉落的,一手反剪住他手臂,一手把枪口顶到阎世勋脑门上。陆潮生颇有意味地冷冷一笑“我当是谁,原来是当年沙汀洲上逃出去的阎少当家。”
蒋呈衍稳稳坐上驾驶座,跟陆潮生换了位置,踩下油门加速行驰离开那着火的车子。
阎世勋一见熟人,惊慌失措扭动不休“别别杀我不要杀我当年的事都是我爹干的不是我”
陆潮生重又恢复冷面形象,冰冷道“新仇旧账一起算。阎少当家,自己开了车门下去,别脏了三爷的眼。”
阎世勋哆嗦着望住蒋呈衍,涕泪横流哭喊道“蒋三爷饶命当年我有眼无珠得罪了蒋三爷,还请蒋三爷看在我年幼无知饶我一命我来生定给蒋三爷做牛做马”
蒋呈衍却是两眼只看着前路,不答话也无甚表情,阎世勋压根都不值得他投一个眼神。
陆潮生也不同他废话,将他上半身提起来猛地撞开车门,随手就扔了下去。阎世勋大声惨叫跌落滚下,陆潮生半探出头瞄准了他连放数枪,直至子弹空匣。
车子在寒风冷夜里呼啸而过,经过华胥镇到达蓝田县城门外。北城门外已经有辆车等着了,车上正是顾绍庭。顾绍庭远远看到过来只有一车,料想是蒋呈衍,赶紧拧开车灯照了过去。转眼来车快速到了跟前,一个短刹停住,顾绍庭连忙下车,迎着蒋呈衍和陆潮生打开后车门“蒋总司令快上车,慕司令要我接您前往商洛本营。”
蒋呈衍点点头,上了车同陆潮生坐一排,看到前方副座上还有一个人。那人坐得直挺挺拘谨得很,竟没回头看看一眼蒋呈衍。
蒋呈衍不在意,陆潮生出于特务本能,不敢放过任何一处疑虑,伸手拍了拍前座“这位小兄弟有火吗借个火。”
那人略紧张地回头看了陆潮生一眼,嗫嚅道“没,没有。”
陆潮生认得他。是那次沙汀洲阎罗夜袭蒋呈衍时,被慕冰辞诳了前去搅局的三个穷学生之一,跟为首的瘦高个一起侥幸留了条命的那个。这两人原先是要杀蒋呈衍的,却怎么出现在这里
陆潮生道“这位小兄弟很面熟,原先在上海待过吗”
那人名叫陈轲,见了蒋呈衍陆潮生吓得瑟瑟发抖,生怕过去那莫名旧账被翻出来再算一遍。咬着牙话也说不利索“没、去过去过。”
陆潮生低笑“这是去过还是没去过”
陈轲磕磕绊绊说不出话来。顾绍庭却不知他们之间旧事,有心帮手一把也无从帮起,只好说“他是慕司令遣来送口信的。”
蒋呈衍接口道“潮生,你不要吓他。”转而又对陈轲问道“你跟冰辞有什么渊源为什么会为他做事”
陈轲沉默了半晌,才把先前他们上海绑架慕冰辞,又被忽悠去沙汀洲搅局,后辗转遇到上海的组织,被安排到西北杨远的部队的经过简单讲述了一遍。这次慕冰辞在杨远军队里巧遇荆喻舟,说服荆喻舟为他传递信息,把骊山的变故告诉顾绍庭。“慕公子说,让顾将军接到人之后,立即指挥驻守商洛的南方军逼近西安,迫使杨远放人。”
蒋呈衍自然明白慕冰辞的安排,是要给杨远压力。同盟会在乎民众呼声,就不会做出血洗骊山的事来,慕冰辞是笃定了这一点,才敢以身犯险境换他出来。若是平时,蒋呈衍对这样的策动肯定是赞成的。
然而一万之中只怕万一。万一同盟会中有权欲熏心者,只为不计代价呢万一同盟会中有抢功夺利者,为争功名不顾后果呢世事无绝对,未必不会有这样的万一,真要有个什么凶险蒋呈衍不敢往这一层去想。
他是投鼠忌器。
但情况如此,仍是要尽人事拼力化解两军争端。除了争取没有别的办法。
天亮前一行人到达商洛市,一进南方军驻地,蒋呈衍立即发了两封电报。一份遣往湖北第十七路军团,下令立即行军直逼西安,与南方军连成一线,阻断西北军南北贯通的路线。一份往南京总司令部,急调空军部队第一路军直飞湖北,为十七路军后翼压阵,随时准备空袭西安。
同时蒋呈衍把国民军备战动静,故意放给各大报纸,通告称同盟军扣留政府主席,将引发最大规模两军会战,于声势上给同盟军施压。
接下来的几天,只有一件事可做等。
蒋呈衍并不着急与孙璧成谈判,而是在布防和舆情上造声势,让这些无形的压力直逼西安。同盟会的软肋就是一个有情衷讲道义的名声,岂知越在乎名声,就越是会为名声所累。蒋呈衍正是盯住这一点下手,让孙璧成有所忌惮。这样一来,即便有人想暗下黑手,孙璧成也会小心防着,万不能让蒋呈帛和慕冰辞在同盟会的地盘上无故丢了性命。
隔了几日,终于等到了孙璧成的电话。
蒋呈衍接过电话,语气轻松自然仿佛无事发生。“孙委员长,别来无恙”
孙璧成已然调整过状态来了,亦朗声道“托蒋总司令的福,敝人心中惶恐。蒋总司令真是看得起我,如此大的阵仗来讨伐我,实在是令我惊诧莫名。”
蒋呈衍笑道“盛宴配豪门,那当然是孙委员长当得起这样的阵仗。还要向孙委员长问候一声,我政府主席和边防司令,在您那里住得还习惯吗”
孙璧成道“蒋总司令过于谨慎,贵主席和司令官不过是留下来商谈军政要事,我自然上宾之礼款待他们,怎么会不习惯呢”
蒋呈衍道“那军政要事谈得如何可有眉目了”
孙璧成答“此事暂无定论。现在蒋总司令安排了这一出,我看这些事,也没办法正经往下谈了。”
两人哑谜打到这里,蒋呈衍沉默了一下,而后提气道“还请孙委员长听我两句明话。”
“其一,先头我总司令部下令剿除同盟会,孙委员长利用舆论造势,斥骂我政府只图军权私利,而不顾苍生死活。明有日军枪炮刺刀,日渐蚕食我中华大地,我政府不思携同盟会联手抗日,是目光短浅之举。而今既要两军联手抗日,我政府主席已摆出态度前往结盟,却遭孙委员长软禁逼迫,同盟会此举难道是远见卓识您该清楚同盟会壮大的基础之一,便是渴望和平不受战火涂炭的民意,失此民意同盟会便失基石,您有必要为了所谓领军权而失此基石吗”
“其二,战火当前,血肉之躯也好,机械兵器也好,投入到战场中便直如投入了修罗场,哪有完好无损出来的道理打仗这样搏命的事难道还能落什么好,占了领军权就能隔岸观火吗民族利益当先,谁不思以己身报国,强敌面前人人自当誓死捍卫国土,这份心同盟会有,我政府也有。既同此心更当不分轩轾,齐驱并进,但求金城千里不失,民众万万无损。如此才有长治久安的未来。孙委员长,这可是同盟会初创的情衷您必然知道本届政府成立的基石,同样是孙文先生的三民主义思想。既然两者一宗同源,又为何非要分一个高低怎不能以结盟的身份,事事民主相商,难道就不能有一个双方赞可的决议了吗”
蒋呈衍实则视权势如草芥,并不在意权势归属。此时这番言论,却是他衷心之辞,即便无心从政,在许可给蒋呈帛的时期内,仍是全力以赴推动军政进程。只望能在期限到来之前,能稳定国势,他便能安心放手。
孙璧成听了这一番言论,许久不能成言。一时想起同盟会创立这么多年,曾经怀有的单纯的救国救民理想。而今究竟是理想当先,还是权欲当先,竟都搅合在了一起。蒋呈衍说得对,同盟会以民意基石累筑,自然当以民心所向为指导,民意不能失。
蒋呈衍放缓了声音道“当今时代比之前朝帝制的先进在于,若只追求天禄草创,是对统治权力的迷信,格局必然小。若能以国民之福祉为信仰,才是真正不朽的天授。孙委员长,请您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如若您执迷不悟,我中央各路集团军和空军部队随时待命,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把这中华的土地翻个天,也要让同盟会就此成为历史。只是这样一来会便宜了谁,那我也管不得了。”
这一番通话翻过,蒋呈衍在商洛又等了四五天。终于孙璧成同意让蒋呈帛回南京,派了专车将蒋呈帛送至西安机场。蒋呈衍亲到机场迎接,陪同蒋呈帛一齐回南京。
机场上慕冰辞也在,身边只带了慕阳一人。蒋呈衍见了蒋呈帛,简单问候几句,请蒋呈帛登机。蒋呈帛却回身看着慕冰辞,眼神复杂神情阴晴不定。
蒋呈帛对慕冰辞道“慕司令有心了,如今我已安全到这里,还请慕司令回北平戍防。”
慕冰辞还没开口,蒋呈衍接话道“慕司令先前叛投同盟会,伙同西北军软禁蒋主席。险些造成祸国殃民之内战来人,将慕司令拿下,押回上海驻地,等候军令审裁”
第67章 chater67
次年的春天来得迟,就连上海这样的南方城市,三月里仍然多阴少晴。暖春就跟回不了大地似的,蒙蒙雨色里裹着潮湿和阴冷,整个世界都显得灰扑扑单调暗哑。
西安那一场变故之后,蒋呈帛安然回到南京,中央群情激奋,几番议会欲声讨同盟会。然而就在西安对峙时,日本关东军又在东北做了一件激起全国民愤的举措,恢复了亡清的帝制,改称大满洲帝国。如此一来,国民呼声愈壮,蒋呈帛既与同盟会达成联盟共识,少不得加强联络,商讨备战对策。
政府积极备战,蒋呈衍往南京赶的行程多了起来,但仍尽量抽空多留上海。蒋呈帛却对他越发不满,时常夜深了,也要打个电话过来说公务事,两人也常为了慕冰辞的安置吵得很凶。
蒋呈帛在电话里道“虽则与同盟会达成结盟共识,然依着孙璧成此前行为,我们仍不得不防他们阳奉阴违。呈衍,你务必下令湖北十七路军盯着西北军动向。”
蒋呈衍处理了一天的事务下来很是疲惫,蒋呈帛三不五时又是这番说辞,蒋呈衍再好的耐心都磨光了。
“大哥,北平边防军看着西北军呢,何必动用十七路军万一真跟日军打起来,中央军装备最为精良,是肯定要上火线的。您既让我做这个全军总司令,调兵遣将的事,难道还信不过我”
蒋呈衍是真被他说烦了,在其位谋其职,如今的蒋呈帛却猜忌心日重,恨不能把手伸到军部来。
蒋呈帛越发不喜蒋呈衍的态度,在他看来,蒋呈衍是功高震主。蒋呈帛自己没意识到,这国民政府虽则不是旧时的君王制度,然而他在那领导位上时日久了,已渐渐被高位的四面楚歌浸透。
所谓危楼百尺,越是居高越是危机四伏,便是忠厚憨实的人,也会深感风声鹤唳。蒋呈帛日复一日猜忌心重,看谁都是居心叵测之人。此时他心思里脱出功高震主这一个念头来,跟那旧时王朝的独政君王也无甚区别了。
而君王家是连手足亲情都不能有的。若换了从前,两人向来观想不同意见不合,蒋呈帛也就顶着大哥这个身份把蒋呈衍骂一顿。现在既然有了君臣的分别,蒋呈帛的态度也如初春的天气,阴晴不定起来。
“你要我信你,就该拿出足够的举证来说话。你也清楚最精良的装备都在中央军,又怎么不把中央军当成是压轴王牌,却要战事一开就把中央军往火线上送那些南方军却要留着,你准备做什么当年从徽州慕氏那里得来的军力,还要全封不动还回去吗”
蒋呈帛喉咙里压下一句,是想着有朝一日你上位时,南方军来做你的先锋吧。
蒋呈衍哪里不知道他是这个意思,耐着性子道“真有一日开战起来,双方定然是投入状态最佳兵力搏一个有利形势。大哥你如此疑南方军,说到底你是对冰辞不放心。如今他被我拘押起来,我定然会好好看住他,再不让他碰军政事,他难道还有翻天的本事能对你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蒋呈帛“哼”一声道“你是怕他对我不利,还是怕我对他不利呈衍,你藏他藏得快,这点手段,我能看不透吗你不想想他当日能做出忤逆犯上的荒唐事,这次他是假意,若下次他真心起来,怎么不该防数百万的南方军在他手上,他却如此任性妄为,怎么不叫人忌惮”
蒋呈衍见他紧追不放,怒气到了临界点,哑谜也打不下去了,冷声问道“你看透又如何你可别告诉我,你没起杀他的念头大哥忘了当初同慕氏结盟之义,慕家为此牺牲诸多,就因为骊山之变,你要为了那点不见实的猜忌杀了冰辞,你怎对得住徽州慕氏我便是不与冰辞有那些牵扯,也绝不会让你对他下手。”
一旦挑破窗户纸,朦胧美感不再,便是裸的袒露相对。蒋呈帛被他说中心事,越发怒火灼心,若是蒋呈衍在面前,恨不能立时扇他两个大耳刮子。然而蒋呈帛更怒的是,他又不得不对蒋呈衍有所忌惮,只因掌军之权尽在蒋呈衍手里。
泼天的怒火在两人之间透过一根电话线回旋冲突,蒋呈帛体察到迫人的危机感。故而古时帝王术最不允一家独大,就是这样的道理,毕竟树荫过盛,就该遮到邻居的屋顶上来了。
蒋呈帛沉默克制怒火,最终把那呕血的恼羞生咽下去,平复了口吻道“你既收了他拘禁起来,我暂且不追究。只一条,绝不允他再碰军事,若不然,你别怪我不给你留情面。”
挂了电话,蒋呈衍也不得空多想,匆匆取了外衣一径下楼,让司机开去福熙路别墅。正是慕冰辞如今暂住的落脚地。
车子从花园门口一路开进去,蒋呈衍抬头望见慕冰辞的屋内仍亮着灯,不由皱了皱眉。下了车快步上楼,从门口到房间外头站了一溜的军卫。蒋呈衍挥挥手让人散去,推门进屋。
慕冰辞果然没睡,正坐在沙发上摆弄一只相机,听到有人进门也不理会。蒋呈衍脱去外衣西装随手搁在沙发一头,单穿了衬衣坐到慕冰辞身旁,伸手拿走了他的相机道“这才动了大手术,又是伤身又瘦了这么多,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是要让我心疼死吗”
说的是慕冰辞自西安回来就生了一场病,在西洋医院做了阑尾炎的手术。实则那病已在骊山时就发得厉害了,却因那场变故无暇顾及而硬撑着,若再拖个几天,怕是要危机性命。蒋呈衍听了医生所言,惊出一身冷汗,也幸而把慕冰辞拘回来了,不然可不知要出什么事。
慕冰辞由得他拿走了相机,扭头冲他问“什么时候放我回北平带兵现在是准备要跟日方开战了吗我要打日本兵。”
蒋呈衍迎着他赤诚目光,面上淡若清风一笑,弯腰把他打横抱起来放到床上,嘴上说着“身体还没好透,打什么日本兵现在既有同盟会联手,不需要你这么拼命。”
心里却没来由一阵黯然。
从前蒋呈衍一直拦着慕冰辞,不让他接触军政,一个是不想他给慕家添乱,一个也是生了守护之心。但这些年下来,尤其是慕岩秋亡故之后,蒋呈衍见过那带着南方军四处转战的慕冰辞,身上渐渐有了野性蓬勃的气质,仿佛是把慕冰辞原先骨子里的那种生命力都诱发了出来。让所见之人光是看到他这生气盎然的样子,就觉得满心欢喜。
蒋呈衍想起慕岩秋曾求他不要把慕冰辞拘禁起来,慕岩秋是真了解冰辞,他知他受不了软禁羁囚,天地之大,唯有放归入野才是他生性所喜。蒋呈衍心里为他可惜。他不曾想过慕冰辞于军事上甚有天赋,他只想着慕冰辞若适应军旅便由得他去吧,他的野性不羁该用在对的地方。
偏偏坚钢易折。再有雄心至志,再有天赋夺人,碰到政权里的凶流险滩,都只剩了保命一途。
即便这命途来得屈辱。
这便是蒋呈衍最厌恶政权的所在了。压抑着本性而将活生生的人扭曲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获得至尊权力的同时也为权力所吞噬,所谓初心,所谓来路,最后剩下的不过是痴惘不辨归途。
慕冰辞却没想那么多,只道“我打日本兵有我的原因,我有生之年都要为慕岩秋报屈死之仇,跟同盟会有什么关系。”
蒋呈衍笑道“什么事都等你身体好了再说。现在也只是备战,没有明天就要打。况且骊山那事,南京那边多少人要处置你,怎么个定论还不好说呢。你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省得将来拖着个半死不活的身体上战场,可叫我怎么放心”
慕冰辞看着他不说话。蒋呈衍说话做事向来无懈可击,慕冰辞沉默了一会,却道“蒋呈衍,这次你把我弄到上海来,我心里知道,你是想帮我。如果不是你出手,我一样要被南京那边抓起来审判,毕竟兵谏主席这种事是打了中央要员的脸。可他们不也看到了吗,这只是权宜之计。”
蒋呈衍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沉声一叹。慕冰辞聪慧通透,却输给人性狰秽。蒋呈帛积威甚重,早已和旧制君主无异。从前对慕家忍他用他,不过是他尚有可利用价值,如今中央军日盛,南方军便成了肉中刺掌中刀,恨不能拔出而后快。这次骊山之变就成了绝好的借口,对这样养不熟的领军人,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蒋呈衍只好拢了他手腕,放在手心里缓缓揉捏着,轻笑道“你对这些身外事倒是看得明白,怎么对我跟你的感,就看成了一笔糊涂账呢你把自己的有生之年都搭进去打仗,就不考虑留些时日给我,便是从前的事上我亏欠了你,也不给我个偿还的机会吗”
慕冰辞便沉默了。微微皱了眉,不再去看他。
蒋呈衍苦笑“冰辞,你心里是彻底放下了我吗骊山上你救我脱身,我以为你对我至少还是有些旧情的。”
慕冰辞有些不自在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沉默了一会,才轻声道“蒋呈衍,这几年过去了,我心里到底是恨你当初瞒我欺我,还是恨我自己无知无能,有时候其实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可是徽州那些,阿姐的事,慕岩秋的事,我放不开。我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也许有一天我会原谅你,旧情也固然在,可我跟你,再也回不去了。”
蒋呈衍心中滞涩,眼神落寞望着慕冰辞背影,他曾用这个姿势拥抱过他无数次。那时候的慕冰辞,简单而快乐地爱着他,心无旁骛。他曾用他自由的灵魂对他宣誓,他永远也不会放弃他。到了此时蒋呈衍才知当时随口一说,原来价值千金更连城。以至于眼下这刻,连安慰也成了奢侈。
他私心里希望慕冰辞开心一些,若是放弃他能让他开心一些,那便放弃吧。可又有无限凄凉在茫茫人世,他终究求不得一心挚诚。这样矛盾的情感,该如何是好
蒋呈衍伸手轻轻握住慕冰辞肩头,叹道“我不逼你。怎样对你是好,你就怎样选择。不早了,你安心睡吧。我让厨房给你炖些补身子的药膳,明早起来吃正好。”
说罢就起身走出房间,顺手把屋内的灯灭了。
房门轻声关上。慕冰辞在黑暗里回过头,怔怔看着蒋呈衍离去方向,莫名觉得鼻尖一酸。
第68章 chater68
这一年开春到初夏,外头形势是乱潮迭起,每一波都令人闻之失色。日军继东北复立伪满洲国之后,又在仲春发表天羽声明,宣称东亚秩序由日本国维护,民国不得有反抗之意,他国不得有襄助之举,否则日本保留排击权利。
外头虽乱,在慕冰辞这里却是这几年难得的清静时光,除了不自由。
但若说绝对的不自由,那也没有,不过是成堆的保镖时时跟着他罢了。游泳、钓鱼、打网球、看电影、游山玩水各种活动都由着他,只是必须有人跟着。若是离开上海,去周边地方游览也是可以,只是必须出动宪兵。
这是明目张胆的软禁。
一开始,慕冰辞还是耐着性子,心里盼着蒋呈衍是要跟南京那边沟通请示,这肯定是要撤除的。慕冰辞最坏的打算,是南京那边给军部压力,让蒋呈衍降他的级,不让他统帅南方军了。这一点,慕冰辞心里权衡了一阵,算是接受了。只要还能上战场,什么身份都无所谓。
因此对蒋呈衍,还肯有点好脸色。每次蒋呈衍过来,慕冰辞都陪着,端正地同他说半晚上的话。只不过两人之间那道深壑,始终都跨越不过去,慕冰辞有心回避,蒋呈衍也绝口不提。丝毫不让他为难。只不过蒋呈衍对他,态度上仍是那样温软暧昧,也丝毫不因为两人的尴尬过往有所避让。
然而这一拘押就是一年,慕冰辞被押解回上海的时候正是隆冬冷雨时节,他耐着性子等了又等,又过了一年霜雪复春花,转眼初夏夜凉。
关于他的处置迟迟不来,慕冰辞除了蒋呈衍无人可问。身边的近卫都是经过严格删选告诫的,绝不会跟他透露任何一点机要秘闻。慕冰辞所接触的一切信息来源如报纸书籍等,都是蒋呈衍安排陆潮生派人去买给他的,自然这些信息都经过了删选。几次三番问起蒋呈衍,蒋呈衍只说再等等、南京那边仍在考虑之类说辞,却始终没有明确回复。
慕冰辞心里自然就有了计较,对南京如此猜忌他骊山之举的愤怒犹如温火煮茶,慢慢地焖炖发酵直至滚烫。这愤怒无处发泄,日子一天天变得煎熬焦躁,慕冰辞的脾气也完全被激惹起来,成了个完全不好相处的炸毛状态。
这一年国内的局势越发紧张,蒋呈衍埋伏在日方的暗桩也传来消息,日方主和派被全面压制,失去了话语权。主战派正在积极备战,只怕不出今年就要发动战争。蒋呈衍自然越发忙碌,每得了情报,都要同军部几位要员开会研究日方可能的战略方针,并据此做出防御策略。
因此这一阵同慕冰辞见面的次数有所减少,蒋呈衍又要防着蒋呈帛对慕冰辞下黑手,就在崇明岛再买了一幢别墅,让陆潮生不定时地安排慕冰辞居所变动。又担心慕冰辞太无聊,特地派人去国外搜罗了上万册书籍,安置在房子里,让慕冰辞读书解闷。
蒋呈衍空不出时间陪慕冰辞的时候,就让陆潮生安插在慕冰辞身边的太保把慕冰辞的一举一动传达过来。然则慕冰辞犹如被困野兽,对蒋呈衍这番苦心压根不领情,心情烦躁起来就要寻隙找不痛快。
蒋呈衍几乎每天都要接好几回陆潮生的请示。慕冰辞那边的消息一律先归总到陆潮生手里,再转给蒋呈衍。只要蒋呈衍不在电话,不在议事,不与人交谈,陆潮生都要见缝插针地把慕冰辞的消息请示一回。
“三爷,慕公子说国内的矿泉水和可乐喝不惯,要喝美国空运的。”
“这不简单,马上去办。”
“三爷,慕公子那彩色相机没胶卷了,上海这儿洋行都没货,怕是要到德意志去买。慕公子为玩不了相机发了好大的脾气。”
“那就去德意志买。你亲自去,找个德文翻译,派我的专机去。来回不过几天时间。”
“三爷,秘书说,您下午在开会的时候,大爷打电话来训话了。大爷不知怎么知道,慕公子上个礼拜在国际饭店招待一位朋友,一顿饭吃了七百美金,大爷说您说您”
“直说无妨。”
陆潮生端着一贯的冷脸一板一眼如实汇报
“大爷说您脑壳坏了。还说,现在养这么庞大的军队,还没真的打仗,军费开支已经很紧张。您养这么个败家玩意,全然不顾百姓死活,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让您开完会给他回电话。”
“知道了。往后冰辞的事,不许传到大爷哪里去。你去查一查,谁多的嘴,编派到别的地方去做事。再多嘴,剁三根手指。”
“三爷,最近慕公子常去孔庙那里打麻将,那个地方鱼龙混杂,很不好出入。我们的人建议慕公子换个高档点的地方,被慕公子打了。”
“嗯。随他去吧,冰辞原本就不好惹,你们就不要去找不痛快了。顺着他就是。”
“三爷,慕公子说他日子过得实在苦闷,要实在不能让他再带兵,他想去大学里做个教书先生。”
这回蒋呈衍没有马上回应,沉默了半晌之后,轻叹道“让我考虑一下。”
这时候已是七月中,正是南方最闷热的时候。当晚蒋呈衍特地早一些脱身出来,坐船去了崇明岛的别墅,到的时候正看到仆人们从深井里打水,给别墅阳台和花园浇水降温。蒋呈衍对门外的人摆摆手,示意不要声张,自己一径上楼去了。
蒋呈衍推门进去,屋里一片深黑。所有的窗帘都放下来了,没有开灯,什么都看不见。两边墙角传来嗡嗡的电扇声音,房里放了冰块,用电扇吹着,温度比外面好好地凉快。蒋呈衍想开灯,听到慕冰辞在床上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吟,好像是刚刚睡醒。
蒋呈衍打消了开灯的念头,摸着黑过去,床沿上摸到了慕冰辞两条腿垂在床下。他并没有端正睡着,只是很随意地躺在床上,大约是打了个盹。
“冰辞醒了吗”蒋呈衍弯腰撑着床,一只手摸到慕冰辞肩膀,轻轻地拍了拍他。
慕冰辞一声,忽而发出了半声模糊的笑,随后一条手臂突然一下子砸在蒋呈衍肩颈处,用力之大,打得蒋呈衍一痛。他只当他故意寻衅,也不去在意,把头低下去一些,闻到慕冰辞呼吸间吐息的酒气。心下了然,原来他是喝多了酒。
“冰辞,你喝酒了可有什么不舒服”
手指往上摸到慕冰辞额头探了探,有些烫人,不由“啧”了一声,转身想去开灯看看他情况。然而还没直起身,忽然后颈被慕冰辞那手臂勾住,随后他另一条手臂也环上来,竟把蒋呈衍紧紧抱住了。
慕冰辞嘴里持续发出模糊的喘息声。蒋呈衍哭笑不得,他这样子是醉得狠了。心里对慕冰辞的态度怀有疑虑,只当他是借酒撒疯,故意来折腾他的。一手握住慕冰辞手腕按在耳朵边上,低叹道“冰辞,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一会儿清醒了,可会后悔”
蒋呈衍心里是期待的。期待两人的关系就此破了冰,再回到那样甜蜜温柔的相处。然而他分明也记得慕冰辞同他说的话,他说恨会消退,旧情也在,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固然蒋呈衍心里盼着慕冰辞真是借酒撒疯,成全了他渴思慕恋的贪求,可他也不愿趁人之危。
再一个,若这样美好交融的性事,需要趁着酒劲才能水到渠成,对谁都是一种侮辱。与其是得了心里都哽着石头的尴尬,若不是两厢情愿,倒不如不要。
蒋呈衍这样想着,却猜不透慕冰辞又是怎样想法。他分不清他是真醉还是假醉。他不知道慕冰辞是不是放下两人芥蒂,想借此消融彼此隔阂,若他不领情,他又会失了面子皆胡思乱想了。
慕冰辞一贯会给他出难题。
这回倒不需要蒋呈衍来定夺形势了。他还在拼命压抑着想要他的欲念,慕冰辞一把将他勾下,没头没脑地跟他嘴对嘴撞在一处。
身下这躯体烦躁地蠕动着,甚至下身扭腰摆臀地来跟他摩擦勾引,再加口齿间津液交融,蒋呈衍毕竟不是圣贤。
他一手捏住慕冰辞下颌不让他乱动,一下加深了这个吻。另一手几乎是粗暴地拉扯掉慕冰辞衣衫绸裤,急切地摸到最敏感部位,硬挺挺冲天而立。蒋呈衍心里再无顾忌,上边唇齿间啃咬不休,下面握住了慕冰辞揉捏搓弄。慕冰辞似乎得了很强的快感,身体越发不安地扭动起来,喉咙里发出成串连哭带喘的。
慕冰辞很快在他手里释放了,蒋呈衍也是急喘不已,满手的液体摸到臀肉间颤抖收缩的洞口,极为忍耐地做着开拓准备的工作。慕冰辞还在大口喘息,却忽然爆出了一阵低笑,又像在笑又像在哭,听着非常奇怪。
蒋呈衍愣了一下。以为他有什么难堪,刚要开口询问,忽然慕冰辞极其用力一把推开他,摇摇晃晃起身,却一下没站稳,嗵地跌到地上去了。
蒋呈衍心道不好,赶紧起身开了灯,弯腰去把他拽起来。然而慕冰辞两手胡乱摆动,却怎么也站不起来。蒋呈衍单膝跪下想去把他抱起来,一眼望见慕冰辞的样子,忽而脸色大变。
慕冰辞头颅无力地靠在他肩膀,只见他眼神涣散放大,眼中压根没有焦距。且他全身汗出如浆,整张脸就如水中打捞起来的一般湿漉漉。更为诡异之处是,他脸上肌肉不自然地抽动着,好似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
这个样子哪是喝醉了,根本就是吸食了毒品
蒋呈衍蓦地勃然大怒。他胸口喘不过气,几乎咬牙切齿看着慕冰辞。
慕冰辞从前那样讨厌毒品,如今竟然会自己去吸食。这是在告诉他蒋呈衍,他目前的生活还不如死了算也是在威胁他,若不给他想要的自由,他便要将自己虐待死,由得蒋呈衍软禁了他这身体,却拘禁不了他的心
这是视死如归的非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