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人死了以后,无论怎样化妆,都和生前天差地别,仿佛另一个人躺在那里,一个你从来都不认识的人。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亲眼见到过几次死亡,可哪一次都没有这一次这样迫近我,无论愿意与否,这个女人曾用鲜活的身体与我缠绵,曾在灯下盈盈举杯,向我说“请进酒”,曾泣不成声也曾语笑嫣然。
卓卓在我耳边说“你别犯傻。”
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她为什么死了,我在这里,我还站在这里啊,她不是说爱我,不是说孩子们孩子们也已经死了。
一滴眼泪滚下面颊。
“别哭。”温柔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脸,我回视卓卓,他正心疼地看着我,“这不是你的错。”
突然,一声干涩的笑打断了我们之间的凝视,小高已经来到我们面前,他把吴婉托向我,她的眼睛张开,长长伸出的舌头也收了回去。
异变陡生,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卓卓一把推开,摔进路旁的灌丛中。
“卓东来纳命来”吴婉厉声尖叫,扑向卓卓。
“不”我单手撑地弓起身子,摇晃的视野中卓卓像一条随时会消失的影子,我要去他那边,为什么推开我,到最后也没有资格和你一起面对敌人吗我是很没用,可是
腿不争气地软倒,我跪在地上,看到吴婉手中一闪而过的刀光,卓卓退了一步,一掌将她击开。
“卓东来,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你手上有多少条无辜性命,现在是你偿命的时候了”小高大声说完,长剑出鞘。
“不不”我嘶声大喊,挣扎着站起来,搬动双腿移向卓卓。
太慢了,太慢了,我只恨自己不会轻功,如果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要好好学武,不论吃多少苦,只要能换来这一刻的“来得及”。
吴婉那不要命的架势和小高稳中求胜的剑术,逼得卓卓无力还手,他僵硬着闪过两人的合击,一连退开三步。
这时,吴婉狞笑着越过他,扑向我。
“司马”
“住手”
我清楚地听到两个不同方向的喊声,可是,一种奇异的身体被切开的声音比那些声音都要清晰,好像沿着皮肤一直到达心脏跳动的地方,强烈的撞击让我以为自己已经压成肉饼,实际上我却只是坐倒在地上,低下头,看到一只纤细柔美的女人手。
手里握着镶满五彩宝石的黄金刀柄,司马超群最爱的那把黄金刀,整个刀刃没入我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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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了青灰的脸扭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女人一向温婉的眼底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凶手,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她狂笑起来,手在抖动,我只能感觉到手在抖动,她一个轻微的动作,都要我用尽全身力气去接受,我根本无法抓住她的手,甚至听不到她又说了什么,刺耳的声音像用指甲刮黑板,停下来,停下来
我垂下眼睛,身子向后倒去。
“啪嗒”,一滴热热的液体落在脸上。
力量从胸口的破洞里不断流失,连同血液和生命,我任人握住我的手,骨头都被勒出响动,可是不痛一点都不痛我只想赶紧睡着让这个梦过去。
朦胧中,谁把脸贴着我,弄得我脸上也湿嗒嗒的,左手指缝间还扣着如玉温凉,我稍微平静下来一点,没有之前那么烦躁了。
不能忍受的剧痛开始侵蚀我的身体,抽搐,我不禁呻吟出声。
仿佛从梦中突然惊醒,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什么都看不清。
我张大嘴,想要呼吸,可是胸口一阵阵抽响,窒息感却没有得到丝毫缓解。
“笨蛋”
像一滴露,从深山的古树上,落入壁底的水潭。
像一个琴师,落下他神妙的手指,勾起第一缕弦音。
像一点孤月,格格转过妆楼,去照起那荒废百年的旧城墙。
寂寞中,谁先碰到谁的手,慌乱中,谁先抱紧谁的肩,然后一切都经过了,却再也不想放手,不想离开,不能重新回到一个人的世界里。
枭雄无情,英雄无泪,又有泪又有情的,不过是凡人。
“别别再”我努力说,努力告诉他,在我还活着的时候。
“笨蛋,你不用说了,我不会再推开你的。”卓卓好聪明。
“别别为难”我说话越来越吃力,“小高”
“我不会让你离开的,不会的。”卓卓的眼泪不停地打在我脸上,和我自己的交织在一起,流进脖子里,眼泪会洗干净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要流泪。
“我知道有个神医就在城里,我现在就去找他,司马,你给我撑住,要不然我就揍死你。”小高大声说,握着我右手的那只手松开了,我看不到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长安城,三月不知道哪天,大镖局老总司马超群的院子里。
“嘭”
“咣当”
“哎哟”
一连串巨大的响声,我只想抬起手,捂住耳朵,求求你们了,别再折磨我了。
“卓东来,你疯了快住手”小高在干嚎。
“”
“我怎么知道那疯婆子的目标是司马啊,我明明跟她说好把你干掉哎哟”小高惨叫,“我求求你让我进去看看他吧,好歹那医生是我请来的”
“”
“我跟你说卓东来,我高渐飞从来不求人,今天你是第一个,”小高愤愤地说,又是一阵激烈打斗声,他突然大骂起来,“卓东来,这种卑鄙下流的招数你都能使出来我艹司马说了不许你欺负我的”
打斗声停了下来,良久,我都快睡着了,卓卓寒凉而悦耳的声音传来“滚。”
哈哈哈哈哈,小高,吃瘪了吧。
我得意地想着,从床上坐起来,慢吞吞移下床,叠好被子,放在床头。
除了扑鼻的药味之外,我房间的摆设一点没变,墙上挂着我最喜欢的那副大雪初晴图,木桌上摆着我在长安灯节地摊上淘的白瓷兔子,唔好像墙角多了一张床。
我摸着下巴,那个紫色的帐子是什么,卓卓,你喜欢一种颜色没必要到这种偏执狂的地步吧。
“所以我现在不是午睡醒来”我开始努力回忆自己上床前在干什么,“难道我穿越了哈哈哈。”
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缠着厚厚的白布条,怪不得呼吸不畅,我伸手去解这累赘东西,不小心用力过猛。
“疼疼疼疼”
怎么回事,这里是有机关吗,为什么我现在感觉从胸口开始整个上半身都很疼,疼得我想跳起来走一套太极拳。
门“嘭”地弹开,一前一后两个人挤进来,眼睛瞪得一个比一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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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蛋”卓卓一脚踹开小高,快步走来,他着急的时候动作也那么优雅,真不愧是我的卓卓,我胡思乱想着,脉门被他扣住。
卓卓瞥了一眼床头“你爱叠被子是么等你伤好了,镖局里所有人的被子都归你叠。”
我头皮发麻,卓卓的脾气还是这么差。
小高颠颠跑出去,又颠颠跑进来,手里端着碗,小心翼翼凑到床前,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卓卓,然后才把碗递到我面前“喝吧。”
我皱皱鼻子,看看碗里那黑乎乎的东西,勉为其难接过来,喝了一口。
嗯,味道不错。
一口接一口,很快见了底“不错,再来一碗。”
卓卓怀疑地看看我,又看看小高。
小高得意地说“我怕药太苦,加了点竹叶青和海棠膏,我尝过的,那味道,绝对一流,这是我亲手调制的第一款鸡尾酒”
卓卓眼神一暗,我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小高就摔了出去。
我干笑“呵呵,味道确实不错。”
“”卓卓阴暗的目光转向我,我立刻闭嘴。
春暖花开的三月天,莺飞草长,鸡飞狗跳,正是适合养伤的好时节,不过,伤养久了,我就想着去哪哪旅游了。
唉,可惜卓卓一直阴沉沉的,小高又死没眼色,我的脑袋上都快长出蘑菇了,他们却只顾着吵架打架,一点不关心病患脆弱的心灵。
等到我被准许下地走路,好像已经四月了。
活动范围只有屋里子这么巴掌大块地方,有那么几天,我站在窗下,只是看卓卓揍小高就能目不转睛一下午。
四月里,下雨的天数比较多,我只看到七次太阳落山。
“吴婉呢”没人的时候,我会问墙这个问题。
吴婉呢
我平生第一次被一个人那么恨得想要杀死叹了口气,胸口抽着疼她用她执拗而偏激的性格,在我心里永远占住一席之地,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她。
这个世界的女人,一个蝶舞,一个吴婉,都那么要死要活,我可不敢惹,还是我的卓卓最好。
吴婉大约知道我不是司马超群了吧,她说我是凶手。
“你在想什么”温凉如玉的手指抚上我的脸。
一吻之后,我红着脸说“卓卓,我想出去玩。”
卓卓一笑“好啊。”
“真的什么时候走”
“处理完镖局最近的账目和书契咱们就走。”
卓卓浅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完全吸引走我的注意力,我盯着他,慢慢低下头,刚才就是这里碰到我,还想再来一次,软软的,凉凉的,让我再找找感觉。
深吻中,身体互相紧贴,胸口的疼痛和幸福感缠绕相生。
“我去拿账目和书契。”卓卓局促地转身离开,我笑了,用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饰自己的羞涩可不行哟。
但是,当卓卓抱着那一大摞卷宗进来的时候,我要哭了。
“这是最近三个月的跑镖记录,大问题我已经处理过了,你核对一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如果有出入,记在这卷册子里。”
我盯着卓卓翻动纸页的手指,发呆。
“还有,这是最近一个月北方三十六道分局接到的跑镖任务,你看看他们制定的路线是否合理,这张地图上标注了各道绿林势力的详细情况”
我撑着头,看向紫袖中隐约露出的一段小臂。
“先这样吧,你别太累,身子毕竟还没恢复过来,这些东西你慢慢看,看完咱们就出去玩。”
卓卓直起腰,两手抱臂,微笑看着我。
“哦。”我趴在纸堆上,“我知道了。”
这样看了两天各种资料,我深深地意识到,卓卓以前包揽这些工作,管理三十六道分局,还要替司马算计这算计那,简直不是人类。
唉
可是我真的很想出去透透气。
“累了”
我转过身,抱住卓卓的腰,耍赖“我要出去玩。”
卓卓推开我的脑袋“你不是要替我分担吗不是要和我一起面对吗”
我语塞。
卓卓严肃地看着我,看着看着,突然笑了“算了,反正我也不打算再在镖局呆下去。”
“不要,我做还不成吗”我抱紧他。
“明天陪我出去一趟。”卓卓没有回答我,我心里有些不安。
辗转反侧到半夜,蹑手蹑脚起来,我撩开紫帐这两个月他一直都在我屋里睡,方便照看我他的睡颜十分安恬,只是一手搭在被子上,好像随时准备起来一样。
“卓卓”我轻轻触到他的眉头,描画着他的样子。
如果你要走,我不会挽留你,只会跟你一起走。
早就想过,要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现在可以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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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七,长安城西南一百六十里外的红花集。
我从马车上下来,卓卓扶着我走进这个并不热闹的集市,时间尚早。
街边扔着烂菜叶,和泥土混合在一起,一条水沟从临时支起来的棚子下面流过,几条野狗聚集在篱笆旁边。
空气里有柴火的香味,有人家正做早饭。
两个光着身子的小孩嘻嘻哈哈跑过去,消失在棚舍之间。
棚舍后面是绵延不绝的田地。
“这附近有三个村子,村子里的人常来这儿喝酒。”卓卓说,引我走进一家破破烂烂的酒馆。
酒馆的椽子上挂着干巴巴的玉米棒子,一个个串在一起,从上面垂下来。
“我不进去了。”卓卓站在门口,笑吟吟替我整了整衣服,“我相信你能把事情交代好。”
我点点头,捏了一下他的手。
来到桌边坐下,我向对面的人拱手“朱大哥,很久不见了。”
事先卓卓已与我说过,这次红花集之行,是联合大镖局和雄狮堂的关键之举。
卓卓辞去镖局中事务,借小高之力,多次劝说沟通后,朱猛同意与大镖局联合,但雄狮堂名称不变,兼为大镖局做洛阳一代的跑镖任务,收益七三分成,雄狮堂有难,大镖局必定出手相助。这算是战略合作伙伴了吧。
我最后出来做这个牵线人,也是卓卓斟酌后的决定。
说来奇怪,我一个现代人,在势不两立的大镖局和雄狮堂中间,竟然还都挺吃得开。
哈哈,这就是现代人的魅力啊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书契上分别留下我和朱猛的手印,完事之后,他看着我,叹了口气“我老了。”
“每个人都会老。”
他摇头笑笑“江湖不老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或是安慰他。
“蝶舞还在等我。”朱猛豪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越过我,跨出门去。
会有人安慰他的,我不禁微笑。
趁着没老,赶快抓住一个人,让他陪你一起面对吧。生老病死,也不过如此。
后来么
也许我该给小高一个表白的时间,他似乎窝了一肚子话要跟我说,那么就让时间小小的停留一下,为他停在车马萧萧的道旁。
他准备了一壶水酒为我饯别,不过,只有他喝了。
“他的伤没好,不能喝酒。”卓卓冷着脸说。
小高苦兮兮地看着我,小声说“你惨了,以后肯定是气管炎”
比你没人要的好,我暗想。
“吴婉自杀了,”小高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这里是她的遗言,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别看的好。”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