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翼愣住了,一个促不及防被人从侧面撞上,来不及去看是谁,撒腿就往营门跑去。他们这个远离前沿的三流小营地虽然围护得并不十分严密,但也门禁严格,寻常人也不是随便都能进得来,有人来找,定然会被在营门口被拦住。
远远地,看到营门口有个高高壮壮的少年正在探头探脑地张望,背着个小布包,一袭短打扮,风尘扑扑,黑里透红的脸上一双不大的眼睛闪着兴奋好奇的光,可不正是他两年多没见过面的弟弟肖天羽,天翼怪叫一声,一窜多高,猛挥着手臂,大叫“天羽!”
“哥!”天羽兴奋地回应着,撒腿就往营里跑,守门的士兵笑看着他们,未加拦阻。
兄弟两人重重地撞在一起,搂抱着雀跃不已,激动了好一阵之后,肖天翼狠狠摇晃着弟弟健壮的身子“好小子,这么壮实,肉没少吃吧?!”
天翼祖上是铁匠,他的父亲自小学了一身打铁的本事,自从带伤回乡,虽说断了一条腿,可也能拄着拐干些活计,回乡后用恤金买了几亩良田,又重开了铁匠铺,加上天羽已逐渐成人,天翼又时不时把自己积攒的兵饷捎回家去,家里的日子已经大好,再不是天翼从家跑出来那会儿,虽说不至于饿肚子,可也不敢让孩子们敞开肚皮吃的时候了。
这时候姜三儿等人拉扯着跑过来,三言两语地凑兴“唉呀大头,你亲弟弟来了?”,还有人揉搓着天羽的头起哄“没弄错吧大头,怎么这小子比你还壮啊,你是他弟弟吧?”
天翼哭笑不得地推搡着这群皮猴子,伸着脖子跟营门官报备了一声,拉着弟弟往营里走,这时候才想起问了一句“你咋来的?吃过饭了吗?爸妈都好吗?你那俩儿子会跑了吧?长得壮实不?”他家离这里几百里路呢,回家一趟也得小半个月,所以当兵四年也只在两年前回去过一次。
肖天羽点点头“嗯,好着呢,叫你甭惦记。”晃晃脑袋,闪过那些家伙们凑热闹似的按向他脑袋的一只只爪子,不满地嘀咕“我又不是个孩子,别闹!”
天翼好气又好笑地拨拉开一众伙伴,“别闹,再伸手”他伸手指点着威胁“你,你,还有你,再戳我弟弟,信不信爪子给你掰下来?”众人大笑,起着哄你一下我一下地逗弄,天羽黑红的脸庞越发黑得泛出油光。天翼围着他弟弟转,三拳两脚拍开一只只爪子,作势起脚就踹“滚一边儿去。”
这群皮猴子哄地大笑着散开,天翼拍拍弟弟的肩膀,问他“累了吧?吃饭了吗?”天羽摇摇头道“没呢。”天翼伸长脖子冲那群又要聚拢过来的皮猴子们大声嚷道“我弟弟还没吃饭呢,去跟伙头说说,整点儿吃的,给咱弟兄开桌小灶儿,我出钱!”姜三儿狗娃儿哄然应诺,拉拉扯扯地往伙房跑去。
天翼和弟弟慢慢走着,上上下下打亮一番才开口问道“臭小子,你怎么来的?”
“我跟着镇上交药草的车,一路就跟过来了,这会儿车队进了城,我就过来找你。”
“药草?送什么药草?”
天羽偏着头看他,样子似乎很奇怪,“你不知道?都说边镇这边的牲畜闹了瘟疫,所以今年各地都催着送过来了,什么雄黄龙脑的,不是闹得挺厉害吗?”
天翼心底掠过一丝疑惑,不过没有深究,他只是个小兵,又没马匹,什么瘟疫不瘟疫的不关他的事儿。没细琢麽哪里不对,拍着弟弟的肩膀笑道“既然来了,就在哥哥这儿多呆两天,养肥了再回去。”
天羽一晃肩膀,扬声说道“我不回去!”
天翼一惊,看向天羽,天羽黝黑的脸庞一派坚决的神色“我这次来,就是换你回去的,来之前我跟县里的差役打探过了,衙门里的公文最迟这个月就能送到你们营里。”
天翼呆呆地看着天羽,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正在此时,营外传来一声凌厉的号角,营门洞开处,几骑战马挟着狂风飞驰而来,正是校尉官杨天年和他的几个扈从,战马掠过他们兄弟直奔校场而去,天翼下意识地拍拍弟弟,整束衣襟,和营内所有兵士一样,急匆匆向校场跑去。
天羽追向校场,只见散落军营各处正在休息的兵士仿佛瞬息间集合在一起,一个个标枪般挺立,杨天年全副武装,昂然立于点将台上,一时间,鼓声阵阵,马鸣萧萧,战旗飞扬,少年的血都沸腾了。
作者有话要说
☆、7
杨天年带来军令,要求他们全营第二日一早开拔,将被送入城内的粮食、药草尽早运送至百多里外的永安城。永安是西秦边境上最后一个大城,永安再往西北就是西秦与蛮族争夺最激烈,战事最频繁的前沿了,西秦最彪悍的游骑部队就驻守在那里,也是西秦男儿建功立业最向往的地方。
也因为这道突如其来的军令,需要连夜收拾行装,天翼为弟弟准备的大餐变成了简简单单的一顿便饭,天羽倒不挑食,三下五下填饱肚子,跟着哥哥跑前跑后,倒是即新奇又兴奋。觑个空子,天翼将他拉到僻静处,很认真地对他说“小羽,部队要开拔了,你回去吧。这兵我来当就成了,你有老婆孩子,是个大男人了,得回去照顾家。”
天羽一扭身子,挣开天翼的手,压低了声音吼道“我不回去!我是来当兵的,你回去成亲,照顾爹妈!”
天翼一皱眉,“小羽,你还是回去吧,这么多年我在军中早已习惯,可你不懂,从一个百姓变成一个军人要经过多少操练,可不是你我弟兄换换位子这么简单,再说,侄儿们还小,你媳妇”话没说完就被天羽凶狠地打断“我不回去!你当了这么多年兵,轮也该轮到我了!”
天翼有些急了“这怎么能轮呢?!”
说话间,甲胄声响,带着侍从巡视的杨天年朝这边走来,黑衣黑甲,面容肃穆,远远便有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锐目扫过,见他兄弟站在角落里争扏,怒道“什么人?!”
肖天翼连忙拉着弟弟上前见礼“见过大人,这是我弟弟,前来探亲,今日刚到。”
肖天羽却忍不住直起身子争辩道“我是来当兵的,不是探亲!我来是换我哥回乡的!”
天翼大急,扯住天羽往身后一带,“大人面前,不得胡闹!”
天羽还要挣扎,杨天年冷厉的声音响起“你当这军营是什么地方?任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你有官府的行文调令吗?!”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今日大人不同以往,些许小事便如此疾言厉色毫不留情,但见杨天年脸色不愉,天翼还是慌忙拉着天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大人息怒,小弟实是年幼不懂事,并非无视军规条令,我定会令他明日一早离开。”
天羽虽是倔强莽撞,但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农家少年,没见过什么世面,虽然全凭一时血气之勇顶撞了上官,到底是心虚,此时挨了这个全副武装面容凶恶的军官一顿训斥,到底是怕了,垂着头,虽不甘愿,却也不敢再出声反驳。在家的时候,他常缠着父亲讲军队里的事,除了那些让人热血沸腾的沙场拼杀,让他印象最深的是军营里军规森严,父亲常说,在部队里,惹怒了上官,一顿军棍打下来,任你是铁打的汉子也能打死打残。
低垂着头,心里忐忑地看着校尉大人的牛皮短靴在身前许久不动,感觉周身越来越冷,越发紧张不安,渐渐地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半晌,方才听到那军官冷然道“明日一早,即刻离营,不得稍有延误!”
天翼连忙俯身应是,杨天年这才带人离开。待他走远,狠狠地按了下天羽的头,兄弟俩这才拉扯着起身,见天羽痴痴地看着杨天年的背影,不禁好奇地也看了看,不解地拉了一下天羽,“走啦,回营帐里给你找个地方歇息吧,明儿还得起早呢。”
天羽叹息道“真威风,有朝一日,我也要象他一样!”天翼心里一颤,扭着又看了看杨天年等人的背影,拍拍弟弟的头道“这就把你迷住了?你还没见过更威风的呢!”他想到的,是那日拓跋野轻松撂倒几十人,在一众倒地翻滚呻吟的兵士之间挺立如松,傲似骄阳。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天翼醒来,便发现睡在自己身边的天羽连同他带来的小包袱一起不见了踪影,跑到营门去问,卫兵说没见人出去,在营地里四处找寻一番,也没找见,想起睡前天羽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疑惑,难道生了闷气,连话都懒得跟自己说了,连夜回去了?营寨疏松,难道是没从正门出去?因为要拔营出发,这日比往常更加忙乱,匆忙间,不再追究此事,想着天羽已经是大人,能照顾好自己,恍惚着,天羽那句“轮也该轮到我了。”一直在脑中回响,终觉不解,难不成在天羽心里,当兵上战场象村子里小子们混在一起玩游戏的么?
整装集合,旌旗招展,号炮声声,校尉在前,一队队兵士衣甲鲜明,精神抖擞地步出军营,他们先要入城,也就是军营附近的平凉城。从城中仓库里提出物资,原来那些运送物资的民夫会沿原路返乡,肖天翼这营兵士的任务不只是押送,更是运送,装卸车辆,驱赶牲畜全是这些少年军士的差使。装卸到一半的时候,姜三儿神道道地拉住天翼,低低的声音道“你过来”
天翼不明所以,四处看了看,见大家都在装卸货物,无人注意,一边跟着他走,一边也压低了声音问“什么事?”
姜三儿欲言又止,拉着他转过两座仓房,停着一辆自军营里带出来装满粮草的牛车,车边站着林守正等几个小兵,其中一人低垂着头,头顶肩头衣襟上还沾着草屑,分明是从那草堆里爬出来的,可不正是肖天羽!
天翼心里什么都明白了,过去一把揪住天羽的胸襟,狠狠地道“小羽,不要胡闹,听哥的话,回家去!”
天羽猛地甩开他的手,拧身退开两步,狠狠瞪着他道“要回也是你回去!我来了就不走了!”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当兵是要打仗的!”
“我就是要打仗,我就是要到战场上去杀人立功!在家里我一直跟着爹爹学武艺,本事不会比你差,凭什么你可以当兵打仗,升官发财,我却只能死守在家里一辈子种地!”
肖天翼心里猛地一痛,难道自己的一心维护,在弟弟眼里竟然是这样?
也不是没有父子兄弟一起当兵的事,可他家有伤残在身的老父,体弱多病的母亲,兄弟两个谁也不肯开口说都不回去,生生僵在这里。
天翼沉声道“小羽,上战场不只是杀人,还会被人杀啊!”
天羽知道自己冲口而出的话很伤人,可话已出口,收是收不回去了,只是梗着脖子嚷“我不怕死!”
“你不怕死?”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才看到装备整齐的拓跋野正站在几步之外,不知道听到了多少,白净俊秀的面容依旧波澜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