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男停顿了一下,才惊愕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贵府厨娘的手艺我吃得很是中意。大人戴了面具,是为了隐藏面具底下那人皮面具表情僵硬的问题吧。但是连侍女仆役都戴面具,应该就是因为怕我见过了人之后,认出对方是府衙的仆役吧?”
“殿下心思细腻,观察入微,不愧是军中第一谋士。”
“裴樱桃真的死了?”
“死得不能再死了。”
“就为了试探我的态度?”
“她是求仁得仁。”
“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兄长和我的关系,又为什么要用出这样的手段?你想必是应该知道的——我根本没有可能再次领军入京。”
“为什么不可能?陛下已经过世了,殿下您完全没有为陛下的殉葬的想法吧。但是殿下您这样冷酷无情也好毕竟您的性命本身就是陛下用自身换来的,如此珍贵,臣怎么忍心让它轻易地消失?如果您不想去酆都与陛下再次相会,就请乖乖地生下子嗣吧!”
“然后,你就可以将他傀儡一般养大,借叶氏的名义召集兵众谋逆?”
“若殿下非要这样说,臣也不想自辩。”男人语气平淡无波地回答道。
叶百曦点了点头,说道“明白了。”
然后他高声叫道“动手!”
面具男吃了一惊,然后就被突然出现的金甲卫给包围了。
“你——”
之前已经离开的青年将士缓缓走进来,说道“大人判断果然不错,府衙的人员在新旧官员交接的时候就已经被匪徒全数替换。”然后对手下命令道“包围府衙,一个人都不能放走!”
“在那之前,”叶百曦无奈道,“先把门打开,再给我件衣服。”
青年将士这才发觉到他的情况不妙,找人寻了钥匙开了门,又送他回了原来居住的房间。
走到房前的时候他顿了一下,说道“大人,那位来了。”
叶百曦迅速意会到了那位的身份,说道“怎么可能——他怎么能过来的?”
“这我不太清楚。”青年将士坦然道,“你们这些当主子心眼总归是特别多。只是他他让我带他一起来,我也不可能拒绝就是了。”
青年把人安排妥当之后,就去回了“那人”。于是没有多久之后,对方就出现在了叶百曦的面前。
男人把叶百曦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说道“听说你被匪徒劫持,我还担心会吃到什么苦头。不过看你的样子,似乎还不错?”
“劳陛下担心。”叶百曦很是光棍,“这些贼人拿我有用,还没来得及对我下手呢。”
司恪说道“我是私下过来的,陛下什么的,就先不要喊了。喊二哥吧。”
司恪当初和叶百尘也是有义兄弟的情分的,所以叶百曦确实喊过他几年二哥。叶百曦想与他拉开距离,本来还想着矫情一下,推掉这过于亲昵的称呼,但是念头一转,还是叫了一声“二哥。”
他有不少问题要问司恪,又有事情需要司恪松口,此时亲昵一些,反而合他的目的。
这声“二哥”出口,司恪的神态就整个变了。
他站在原地,那张面瘫脸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但是就是让人感觉他的整张脸上的光照都明媚起来。他的嘴角微微抽动,半晌才叫了一声“宁儿。”
叶百曦扶额“二哥,我年纪也大了。这‘宁儿’两个字,还是请您别再叫了吧。”
他从以前就觉得自己的小名异常地伤害自身的男子气概——虽然叶百曦对于自己有没有男子气概这种东西也很是怀疑,男人怀里躺久了他常常会有一种自己其实已经不男不女的疑虑和厌憎,然而能够不被提醒这一点的时候他还是希望不要被提醒的好。
司恪说道“这跟年岁没什么关系二哥应该还有资格叫一下你的小名吧?”
叶百曦犹疑了一下,决定不再在这件事上和司恪僵持。
府衙的搜索进行得很顺利,同时也让司恪都觉得震惊和愤怒。本州的州府似乎从一开始就被掉了包,府衙中所有的仆役几乎都是菩提会中人,或者菩提会的外层人员。
原知府不知所踪,出现在州府的所谓知府,根本就是拿着朝廷印信冒充官员的身份不明人士。而且金甲卫抓捕的时候还费了大力气,死伤了好些人。
这个“知府大人”,竟然是个一流高手。
等到所有人都遭到抓捕之后,叶百曦突然要求检查了被捕的人员名单,然后眉头越皱越紧。
“知府”之外的另一个面具人,和那两个被带来试图j□j他的两个少女,都不在名单上。
也不知道他们是在那之前就离开了府衙,还是见势不妙匆忙逃离了。
因为需要善后的内容很多,而当地已经没有可以主事的人,所以金甲卫拿了司恪临时赶出来的旨意,就借着叶百曦的名义去了临近的州府借调官员,来处理相关的事物。
司恪这才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河清道到淮东道的靖江流域,这段时间一直大雨连绵不断,已经下了快要有一个月了。靖江两岸本来是整个东北地区土地最肥沃的部分,却因为这连绵的雨灾而损失了很大一部分的收成。
刚成立的朝廷虽然拮据,却也已经拨款开始冒雨修筑堤坝,加固防灾设施。但是奔腾的河水本来非常危险,雨中筑坝更是有各种不利因素。
司恪想着亲眼来看看灾情和建设进度,结果看过了就直接转到了淮东道来——他也担忧叶百曦回京的途中会遭遇水灾或者意外。
叶百曦问道“已经爆发水灾了吗?”
“如果暴雨持续下去,大概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事实上从叶百曦到了淮东道以来,这边就有一半时间都在下雨,只是没有皇帝收到的信报之中那么严重。
这也不奇怪,州府本身在内陆,离靖江也不近了,就算暴雨连绵,也影响不太到这边。
叶百曦思虑道“河清道还在靖江上游,淮东道主要是中游到下游——朝廷的指令,最后传到的是哪里!?”
司恪知道他有些焦慌,安抚道“不用担心。朝廷的防灾旨意虽然首先传达的对象是州府,但是之后也会一路直接传达到县衙,所以哪怕知州知府都不作为,下面的防灾措施还是会进行下去的。”
叶百曦点了点头,“虽然这样说,但是必要的亡羊补牢还是要做。陛下,我暂摄本府知府的职权,可否?”
他一时心急,态度就认真起来,一句“陛下”还是脱口而出。
司恪知道他此时的态度由来,倒是并没有挑出这点问题,说道“那你便暂摄知府吧。本府的事务就暂且交给你了。时限就到水患平息为止吧。”
叶百曦应了,当日便把府衙的各种文书全翻出来扫了一遍。他也不多在小事上琢磨,只是先照着记忆画了一幅靖江流域河清道,淮东道,冀北道的简略地形图,然后又照着府衙收藏的本地地理志,整理出了一个州内大致地形全图。然后就配着今年的收成状况开始预估可能的主要受灾地区和受灾程度。
同时以叶百曦所在的州府为中心,他开始有秩序地调动人员去清点各府的粮仓,收购各类灾后可能需要的急救物资,威胁利诱本地的富商大族捐钱捐物支持救灾,并发布平仓令和平价令,务必保证在灾前就预防到所有不安因素。
虽然各府都都忙于筑堤,但是该来的毕竟还是会来。
暴雨连日后,泛滥的洪水终于出现了。洪流从河清道的靖江上游一路倾泻而下,中途不知道冲毁了多少农田和房屋。幸好因为朝廷方面早有准备,两岸的百姓都已经被强制迁移,死亡的人数并不多。
新朝的第一年就遭遇了这样的灾害,对于司恪明显是不太美好的开始。
皇帝这时也开始忙于和叶百曦一同解决灾后事务了——这肆虐而震撼人心的洪水还不是最让人头疼的,因为洪水之后往往就是流民,疾病和灾荒。司恪的运气还不算太差——阴雨绵绵的时候收获期已经过了大半,因为已经是秋凉时节,进入冬天之后虽然流民的住所很值得忧虑,但是至少疟疾肆虐的可能性降低了很多。
随着洪水暴发,距离靖江较远的州府也开始收留灾民了。叶百曦的调度成果很不错,由于前期快速而环环相扣的紧张准备,几个州府都有了充足的余裕来调动物资,接受流民。
因为灾情紧张,叶百曦索性也不讲究了,干脆地宿在了书房之中。他白日里协调各处的物资,调整救灾的侧重,夜里也房门常开,避免有灾情传达不到。没有公文的间歇就开始计算受灾的程度,以方便之后做出统计总结,以作善后。
因为极为忙碌,他往往只有实在困了才在旁边的软榻上休息个把时辰。
三餐他倒没有耽误。因为他筋脉损伤,如今已经无法修炼内家功夫,饮食上不免就要多注重一些,避免身体虚弱而无法办公。
这期间司恪也是日夜蹲守府衙书房。可惜因为灾情紧急,他倒是完全没有什么机会去骚扰他的“叶宁儿”。他的事情比叶百曦还要多一些,河清道的灾情虽然比淮东道要轻上一些,但流民的安置却比淮东道还不如。司恪身为皇帝,这时候也要负责派人往各处去为两道调度物资。
书房中此时临时安置了两张榻,司恪往往只能在睡前抽空看一眼叶百曦。两人的作息时间也有不同,因为各处信报来的时间,频率都有不同,叶百曦很少关心司恪的公务,司恪也并不干涉他的。
只有要睡下的时候,司恪才会去多描上他两眼。有时候叶百曦已经睡得沉了,有时候他却也许还在案前踟蹰用笔。
这时候司恪往往也困得极了,说是两眼,他能够撑着眼皮多看的也就真只有那么两眼。
却比在宫中万人拥戴的时候还觉得满足。
司恪甚至觉得他逐鹿称帝的最终目的也许就是为了这么一点微妙的满足感。三宫六院先不说他现在后宫里还是光棍得让丞相想要下罪己诏,他打从心底里怀疑自己看见自己的龙床上躺着一个j□j女人的时候能忍住不拔剑。
万众膜拜固然高高在上,却也未必能带来什么满足感。他还是多少斟酌着想做个明君的,结果这中间的门道就和他作那个战战兢兢的司家长公子一般累人。
只有像这样躺在软榻上,看见叶宁儿被长发盖住了一大半的苍白脸颊时,司恪才会觉得
不枉此生。
“你醒了?”
叶百曦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晓光下司恪的半张脸。
“不多睡一会儿吗?”
杀父弑弟的皇帝此时看上去竟然也有几分温柔。叶百曦摇了摇,说道“不必了。”
书房的软榻毕竟不是床,睡起来终究不舒服。何况外面洪水滔天,实在不是能够安心睡下去的时机。
“这么严重的水灾,回京的时候朕又要下罪己诏了吧?”用膳的时候,司恪难得地抱怨了一句。
叶百曦难得地安慰了他一句“陛下已经尽力了。”
司恪想了想,突然笑说道“要不就让丞相引咎辞职?”
叶百曦无语“又不是日食,丞相大人怎么着您了?”
司恪突然抬起头来,把脸贴近了叶百曦,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叶百曦被他看得毛骨悚然,问道“你看什么?”
司恪说道“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看见战事和流民就要哭的,那时候,小小的眼珠子好像连着泉眼,里面有流不尽的水,看到受伤饥饿的流民甚至都走不动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哭了呢?”
叶百曦说道“我也还记得陛下小时候的事情。您长年阴着一张脸,分明心头郁郁却一定要装出一副温文尔雅,喜好诗书的样子。其他也就算了,诗经的手抄本里面十二乐府竟然缺了三首我那时就知道陛下的诗词大约是读到马厩的缰绳上去了。”
“马厩的缰绳?”
“马上平天下吧。”叶百曦解释道,“您现在还是多读点书吧。见过马上打天下的还没见过马上治天下的。都说文治武功,您现在武功倒是有了,文治却怕是还有点悬吧?”
司恪捏了一下他的脸,说道“不许转移话题。你告诉朕,为什么现在不哭了呢?”
叶百曦沉默了一下“我能做的,也无非是小时候那样抹干了眼泪省下自己的口粮去送给快饿死的人,或者打起精神靠自己的能力做些什么。我毕竟也这个年岁了,还能做痴儿到知天命不成?”
他确实已经能做许多事情了——因着叶百曦的调度,这次的靖江水患河淮两道不知道少死了多少人。
司恪说道“你已经做了很多了——恐怕整个朝廷都没有几个人能在这事上做得比你更好。你已经救了很多人的命。”
“呵。”叶百曦轻轻笑了一声,重新转过头去含了一口粥。
直到放下碗筷的时候,他才突然开口问了一句“陛下,你真的看见兄长的头颅了吗?”
司恪愣住。
叶百曦继续说道“我很奇怪,您当初为什么不真的砍下我的手臂送过去呢?别人的手臂再怎么相似,兄长和我朝夕相处,又怎么会认不出来?”
司恪说道“你觉得我会真的砍下你的手臂?”
叶百曦坦然答道“成大事者必然要心狠手辣,不拘小节。我并没有责怪陛下的意思。叶家已然兵败,蒙陛下放一条生路,臣还是识得好歹的。”
司恪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一样,看了他的侧影半晌,才说道“宁儿你年少遇事太多,所以没有机会爱慕什么人,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关心则乱’。”
“”叶百曦回过头,以不以为然的眼神望着他。
“朕只是推己及人,知道叶王必然自乱阵脚。虽然最后的结果于预想中有所不同,但是朕确实知道,叶王最后会做出的选择。”
“为什么?”叶百曦问道,“难道儿女私情,还能重过这天下?三军六部多少人指望着在他身后建功立业,竟然还抵不过几场燕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