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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在悲剧主角 第8节

作者:妖有楼 字数:21834 更新:2021-12-29 19:08:27

    至于今夜,侯门外的锦袍孩童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自称为他生母的圣女,带他远避火场,受教天一阁。

    等待着门后的那个火场受刑,不明身世的孩子,死里逃生,阁府寻仇

    今夜,火依然在烧。

    、第47章 谋士礼

    天一阁的总坛落在秀美险峻的缥缈峰上的,摆明了是一个隐于山林的门派。而这独特的地理位置,也逼着整个教阁中的人都染了那么几分神鬼的气质,也难怪他们的教众会以圣字自居,不过,那山下的世界,那人间的烟火,却是可让仙女入俗,圣子浊心的

    墨三手拿着请帖和信函,在少阁主的住所前停下了脚步。她的面容隐在一张银制的面具后面,让人无法识别。但依然能通过洁净整洁的衣着,和少女清秀挺拔的身姿,给人以一种圣洁肃穆之感。

    抬手抚了下腰间的弯刀,却正瞟见缥缈峰秀丽山色间的远山亭台。墨三心里知道,随着少阁主这些年往来应酬的礼单帖子,这样的出尘飘逸之景,便怕是不会长了。

    所幸,她这种从尸骸刀尖上走来的人,也不在乎这样的景致。

    “进来说话。”墨羽清清冷冷的声音自屋内传来,墨三也便停了思绪,恭敬地推门而入。

    这房间里并不只有墨羽一人,还有跪坐在软席上,与墨羽对弈的谋士楠尚。

    “朝廷的”楠尚挑眉,抬眼瞟了眼墨羽接过来的烫金请帖,嗤笑道,“真是叫我教招安呀。”

    墨三嘴上不答,心里倒是清楚,她作为在天一阁中排的上号的人物,是亲眼地见证了,自家教派的发展和壮大。而这其中,楠尚出的点子做的谋划还算少吗这般不满,只怕是条件还不满意。

    果然,“收了多少礼钱”楠尚收了手上的白子,发问道。

    这一次,墨三倒有了底气。“去年的三倍还多。”

    这样的回答就不只是楠尚了,连墨羽都觉得吃惊。二人隔着棋盘对望了一眼,均表示此事蹊跷。

    每一个教派的立足与昌盛,都包含着太多的不确定因素,这也促使着各大门派和国家政府之间搞好平衡关系。但天一阁却是个异数,因为它是从商的。

    和那些开着武馆收徒的大派们不同,独特的经营模式让天一阁在很长时间里,避人耳目,免受打压,而等到朝廷和其余门派反应过来的时候,以医理为产业基础的天一阁,已然悄然壮大。

    但是无论再怎么壮大,也是有一个数值是可以评估的,可今日给出的筹码,却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天一阁本身的价值。

    “你动心了”墨羽开口询问道。

    楠尚微微一笑,倒也不置可否,这样的礼数,自然是蹊跷的,但也自然是让人动心的,只是,这到嘴的肉,敢不敢吃,能不能吃,就是两句话了。

    “武林盟的帖子。”墨羽将手里的信函,递给楠尚,一双眼睛黑黑亮亮的,却让人看不出喜怒来。

    普天之下,均为王土,哪有什么真正的武林无非是小教依附着大教,大教又联盟结党,到最后,还要那朝野上的红袍官印,九龙玉玺,说是武林盟的帖子,但其实都是段姓皇室的走狗,而天一阁与段家侯府的灭门之仇,也早已是缥缈峰上秘而不宣的禁忌。

    复仇的火焰烧不到禁卫森严的皇城宫阙,但是仇恨会,怨气会,然而,利益也会如今的天一阁,在阁主失踪的三年时光里,承接权柄的少阁主已经有了向朝廷合作的趋势。

    但是,朝廷会容得下他们吗

    房间里静静的,只有楠尚收棋子时悉数作响的声音,“是盘好棋,”他抬眼看了下对面面沉如水的墨羽,语气淡然道,“只可惜,没心思下了。”

    可直到最后一枚白子落入棋盒中,墨羽也没有明确地开口表态。

    长发如墨的少年,脊背挺拔地端坐着尽管他掌管着这座山峰上最高的权势,即便他的睿智和老辣总让人忘记他的年龄,但在这个房间里,但在这个决策间,他显得那样得平凡无奇。

    他不是楠尚,生性风流,也愿四海漂泊,靠着舌灿莲花的本事,周游于三教九流之间。教中虽担了谋士之职,聚少离多间,却恨不得天下再热闹些才好。

    他也不是墨三,自幼被阁中收养,在竞争和遗弃中杀出一条血路,却有着无法背离的忠诚,目之所向,也不在意沿途的风景。

    天一阁的少阁主,段侯府的遗孤,阁主圣女名义上的儿子,这么多的身份,不仅逼着他每一步都要万分小心,不容差池,还要合情合理,没有端倪。

    “其实你也知道,天一阁和朝廷的合作,是大势所趋。”

    许是墨羽太久不回话,楠尚便想一条条地分析解释。他自然知道事态蹊跷,也懂得物极必反的道理,只是送上来的真金白银,还哪有还回去的道理。朝廷既然敢送,那天一阁自然是敢要的。

    而墨羽的睫羽也在此刻恰到好处地轻轻一颤,他的谋士,在逼着他走进那山下的世界自欺欺人的时光,终究是要结束了,所以,该和仇家讲和了

    但朝廷是真的想和天一阁讲和吗

    当然不是

    他不信朝廷会查不出十一年前的灭门真相,可这债长得紧,天一阁愿意慢慢玩,总能翻得了牌。但促使他表态的最重要的原因却不是这个

    “武林盟的帖子,也递了好些年了,是该亲自会会了。”墨羽在软席间缓缓起身,顺手将他看过的信函也展示给对面的谋士,口中调侃道,“只是这礼单里有一条却趣得紧。”

    楠尚伸手接过,极快的浏览了一遍,然后,这个天一阁中公认的第一谋士,当即就黑了脸。

    只见,在一大串金银绸缎的后面,那礼单的最后一块角落里,用楷书工工整整地写着送盲眼谋士一位。

    、第48章 香炉怨

    谋臣与爪牙之士,不可不养而择也。武林盟的这份礼,其实是逾越了的。

    阁中的第一谋士楠尚对段卿灵的初见印象算不上好,厢房内的少年背门而坐,单薄身影间带着一种病态的颓废之感,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一具被人精心打扮过的白衣人偶。朝廷和武林间的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楠尚看得清,却不一定看得懂。

    墨三跟在楠尚的身后,因这厢房里的诡异气氛而微微蹙眉,二人对换了一个眼色,谋士才缓缓地移步转到少年的对面坐下。

    桌案上的东西很是简单,无非是一鼎香炉,一盏清茶,香气氤氲袅袅,给这寂静的空间里填了一份暖意。

    路上早就听墨三报告了情况,所以对着段卿灵那张骇人的脸,楠尚并没有感到惊奇或不适。只是下马威什么的,倒还是不能少的。

    “你就是那个武林盟送来的瞎子”楠尚朗声问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唇角含笑,言语间尽是鄙夷和嗤笑之情,却偏偏语气温和,直叫人受得说不出话来。对着眼前背井离乡的少年,楠尚莫名地有了一种欺负小孩子的感觉。礼单上说这个人是谋士,那谋士又该怎么回另一位谋士

    然后,楠尚就感到眼前一黑。

    “他居然敢拿香炉砸我”两个时辰后,昏迷醒来的楠尚对前来探望的墨羽如是嚷道。

    一直跟在楠尚身边目睹了全过程的墨三,在听到这句元气十足的叫喊后,也没了担忧的心思,直接去了门口等候。其实说实话,楠尚的这一下真挨得挺冤的,不说别的,墨三的武功在阁中可是一等一的好,事发时离楠尚连三尺都不到,该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吗

    对着墨三转身离去的背影,楠尚也不好拿个女子来出气,只得拽着墨羽的胳膊逼问道。“那小子现在在哪”

    墨羽微微一笑道,“伤了我阁中第一的谋士,自然要在牢里待着反省,”说罢,轻轻松松地卸了楠尚手上的力道,方才缓缓补充道,“不过天一阁禁用私刑,你就别想了。”

    楠尚再想争辩,就被墨羽一勺子汤药灌了下去。“大夫让你好生修养,再说武林大会迫在眉睫,你又伤的是脑子。”

    两个人这样一闹,墨羽从楠尚的房里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到了傍晚,却瞧见墨三一个人还立在门外,这让墨羽有点意外。

    “夜深露重,在这做什么”

    “等人。”

    墨三的这句话答得干净简洁,莫名的竟还带了点冰冷。这让墨羽有点意外,饶有兴趣地打算听下去,就听见一句闲闲的陈述,“那人不在牢里。”

    段卿灵当然不在牢里

    那是墨羽等了十一年才等来的主角,怎么舍得丢到那阴暗潮湿的地牢如此的势单力薄,如此的命如草芥,只恨不得将所有的机缘功法都堆上去才好,还怎么愿意放到牢房里虚度年月。只是这道理墨三不懂,墨羽也无法向其解释。可现在墨三却在明明白白地要讨个说法少阁主在护着那个谋士,但是,为什么啊

    在缥缈峰上,墨三的位置十分特殊,她不同于其他教众,可墨羽知道她的软肋

    “何必这样较真呢”墨羽冲着眼前的女子调笑道,“就像我,我从来不问你是不是真的拦不下那个香炉”

    墨三神情一愣,她没有想到墨羽竟然会这样回答,却又听见墨羽冰冷的声音道,“就像我也不问你是不是想去武林盟不问你是不是真的想叫我少阁主一样”

    这世上的好多事,还是不问清楚的好。

    缥缈峰的傍晚有一种寂静的冷淡,就好像是从那声色犬马的红尘里偷来的似的。墨羽被这样的凉薄牵引着,和墨三分别后,竟又忍不住转到了段卿灵的小院。那厢房里点着烛火,映着段卿灵单薄的剪影,竟莫名地有一种斯人已逝的美感。段卿灵是不需要火光的,这般点着,那只有是在等人了。

    “既然来了,就该进来说话。”厢房里传来了少年的声音,却不同于同龄少年的干净清朗,非要形容的话,那应该是一种仿若金属质感的命令。

    只是这命令里带着乞求,这冷淡里压抑着热情,墨羽没有不听的道理,就这般推门而入了。

    墨羽了解自己的主角,少年的灵魂曾被场烈火一分为二,一半狰狞恐怖不可亲近,一半又浴火重生绝世独立。此时,就算和天一阁的少阁主对面而坐,也不会有半分惭愧之态。更何况寄人篱下的主角还在逼少阁主认他

    反客为主,背水一战的人物,当真是少见了。“你倒是不怕。”墨羽瞧着那眼前的小案说,自砸香炉事件后,段卿灵的生活用品就被苛刻地减少到没有金属制品的地步了。

    段卿灵不答,只是微微地扬了下脸表示倾听。流年暗转,时光荏苒,但是十一年后,重逢却是这样的平静,白日里主角和楠尚是见过的,那个时候的他无所顾忌,敢拿香炉往人头上砸,到了晚上却是重换了衣衫,连面容都用白纱遮了,这般心思,小心谨慎间也惹得人心疼。

    本应是这天下间少见的风华之人,如今却被当做礼单物件送来赠去。墨羽也没了隐藏的心思,戳穿坦然道,“你刻意惹怒我手下的谋士,不就是想看我容不容得下你,但这又是何必,你我二人”

    “不是的”段卿灵蓦地一叫,这一声答得太突然,在寂静的房间里清厉得像是一句哀嚎。墨羽也没有想到段卿灵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停了言语望他。就看见对面的少年已是肩膀颤抖,声音哽咽。

    来之前,墨羽只当是主角反客为主,逼他现身,却不想竟是这般的唐突莽撞,无理取闹,这哪里是计策,分明是委屈呀

    分明是委屈呀,原来,不过是委屈呀摇曳的烛火下,墨羽的瞳孔骤然一缩,他忽然意识到段卿灵没有变

    、第49章 旦夕客

    剧本没有变,照样的手足相残,照样的你死我活,但段卿灵也没有变,照样的恭顺稚气,照样的一心赤诚。墨羽忍不住蹙眉,明明是十一年的天道轮回,却怎么好像仅仅是一朝夕的造化弄人

    “你知道是不是,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

    这是来自段卿灵的发问,十六岁的少年端坐在烛台前,素衣白缟,语气平静得骇人。但是墨羽知道那故作老成后的心酸和激动,正如他知道那白纱掩映下的狰狞面孔,那岁月尘封后的愤慨和无奈。

    你知道是不是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

    明明是最平常的提问,却怎么也等不来那人的回答。

    烛火将墨羽的脸晃得明明灭灭,垂首一笑间,就没了敷衍的心思。“我知道。”有人大大方方地坦言。

    他当然是知道的。每一次穿越,每一场剧本,每一个故事的套路,起承转合,字里行间,怎么会不知道怎么能不知道也正是因为他只知道,所以才会在幼年时就禁了兄弟的称呼,才会在烈火里,埋下重生的生机和种子。

    “卿灵。”墨羽用手撩开那层层的白纱,静默地凝视着对面人露出来的狰狞烧伤,在那些令人厌恶的伤疤附近,还有一些完整的,得以保存的皮肤,它们提醒着段卿灵灾难前的稚龄岁月他也曾经享受过这世间的种种美好,他也曾经那样得平安,健康,富贵和快乐。

    而这快乐里有一位兄长墨羽眼神微动,他在脑海里再次过了一遍剧情,方才压下心中最后一丝疑问,开口承诺道,“我会对你好的。”。

    其实即便是在墨羽原本的世界里,穿越也不是一份很平常的工作。虽然总有一些年轻的毕业生们对光怪离奇的世界大肆向往,但真正选择的却是少之又少。毕竟当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相较于薪资问题,人们会更在意一些传统的精神寄托。

    而穿越,恰恰是最易杀死这种精神的行为,甚至有学者将其称之为透支感受。

    试问,当一个人通过穿越享受过这世间最豪华的盛宴后,又怎么能忍受得了,自己小屋里廉价孤独的晚餐在穿越者拥抱自己妻子或情人的同时,难道就不会怀念那些曾经对他一见倾心的绝代佳人

    自古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毕竟繁冗无趣的社交应酬,同肝胆相照的赤诚情义比起来,没人愿意选择前者。可悲的是,那却是生活的常态。

    墨羽就是怀着这样一种感慨从段卿灵的房内走出来的,时间已到了戌时,夜幕降下来,带着一种朦胧隐晦的美感,这个时代的夜生活少得可怜,这样的时辰就是在宣告着一天的结束了。

    这般想着,身后的门就被再次打开,只见段卿灵抱着一袭披肩立在门边,白纱遮着,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是墨羽知道,他应该是在笑。

    物是人非,落得一身残躯,可阔别重逢,那人竟还是在欢喜的

    “莫着凉了。”段卿灵说着,就将手中的披肩递了过去。

    在那袭温暖的关切里,墨羽想起了一个很老很老的典故。此外,他是分得清假意和真情的,段卿灵对他,是真的敬重,真的依赖,真的欢喜,对比着剧本,总有一种措手不及的辜负之感,仔细想来,就连初见时的那番死死逼问,也无非是要一句承认罢了。

    承认他是在乎他的。

    将段卿灵递来的披风系好,又难免心中嗤笑,“你只问我知不知道,但我知道了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要刀剑相向地争个你死我活”

    庄周梦蝶,梦蝶庄周,就算真的是梦,也是一梦一世,因此穿越者的工作,也就颇有一种举世皆醉我独醒的无奈之感。其中冷暖,唯有自知。

    墨羽离去的时候,段卿灵还没舍得合门。

    倚门回首这个词造得有点太深情了,等到曲终人散还不离席,不就是害怕吗骨肉分离,一朝变革,此去经年,手足相残,世间之哀默,痛苦,决绝之事,也莫过于如此了。

    因为穿越时的时间流逝和现实时间的严重不对等,所以穿越者的默认工作选项都是直接进入下一个世界,况且墨羽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安排。而有意识地不去让过往的经历来影响当下的人物塑造,几乎可以说的上是一种职业要求。

    但凡事总有一个例外,因为就在今晚,墨羽回忆着段卿灵烧伤后的面庞,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和他有着牵连的世界那是一页奇幻的篇章,只要一瓶小小的药水就可以让段卿灵的面容恢复如初。

    嗜血的亲王在古堡外画下繁复的结界,忠心的灵守斩断了长长的银发战争,圣坛,止血剂,以及整个世界但最重要的是

    “瓦米尔。”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名讳。

    、第50章 白衣辞

    企图在曾经穿越过的世界,找寻解决问题的方法自然不是个好现象。墨羽几乎是在忆起原主角名讳的一刹那间就止住了思绪,在缥缈峰皎洁的月色下,他微微蹙眉,反思并计划着,“这次穿越结束后,应该回现实世界调整一下了。”

    而至于当下嘛,星空璀璨,明月皎洁,段卿灵到底是留了下来。留在了缥缈峰上,留在了他兄长的身边,也留在了他仇人的阁府。

    “此人可用。”这是墨羽对摘下绷带后的楠尚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他对阁中所有人的交待。

    楠尚虽然在面上表现出一副不忿的样子,但在后来讨要了两件稀罕物后也就作罢了,说到底,他是信得过少阁主的安排的。

    头脑清晰,四肢健全的人都是可用的,但用处却各不相同。而那这礼单上也并不只有段卿灵一人,毕竟,侍女仆从才是礼单上的常客。但段卿灵容颜具毁,双眼有疾,自是不能做寻常仆役,可是尴尬的礼单身份,也阻断了他进入天一阁高层的谋划讨论,挂着个谋士的名头,至于主要的功能嘛陪楠尚聊天。

    楠尚推门而入后有点后悔,只见房间的主人日上三竿仍着着里衣,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倚坐在窗边。

    古人云,非礼勿视。楠尚独善其身忍了。

    房间的主人早就听见了声响,却连身都没起。“天文地理,诗书音律,兵家阵法,志怪传说,这次你又想请教什么”段卿灵素手接过侍童奉上的香茶,如是问道。

    楠尚嘴角抽搐,对着眼前嚣张的少年气打不出来,文人切磋前都爱说一句赐教来表示谦逊,但唯有眼前的这个人是真拿别人的谦词当真,如此地不按理出牌,一瞬间又隐隐地感到前额痛了起来。

    深吸一口气,古人云,不耻下问,忍了。

    也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茶具破碎声入耳,只见对面的少年扬手摔碎了瓷杯,一个巴掌扇在奉茶的小童脸上,厉声教训道,“混账东西,这茶也入得了口”

    楠尚满脑黑线,新摘的嫩儿青,连少阁主的那份都还没补新呢,怎么到这来,就入不了口了

    瞧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古人云,君子休休有容但是,完全不能忍呀

    “他难道就没有什么不知道的吗”楠尚趴在天一阁的藏书楼内对墨羽如是问道。

    “他不会武。”少阁主答。

    楠尚白了墨羽一眼,又翻身找书去了,口中嘟囔着,“我知道,所以才胜之不武。”

    墨羽“”

    楠尚和段卿灵的人际交往,以楠尚的刁难请教为序幕,以段卿灵的反唇相讥为升华,以二人不欢而散为结尾,鸡飞狗跳却又相安无事地周而复始着。

    段卿灵深居简出,白日里和楠尚拌嘴,晚上就点着蜡烛等人,阁中长老管事众多,对段卿灵多少有点讳莫如深的提防,但迎来送往间,谋士的那方小院永远都是闭门谢客的状态,只有个小厮为他服侍起居,诵书沏茶。

    传闻那孩子受了不少委屈,墨羽有的时候去见段卿灵,听那主角语气温和,笑吟吟地说那天南海北的趣闻逸事,其乐融融间,借着火光,却瞧见侍童脸上的道道血丝。

    说来这个时代,对人权的保障也并不全面,主子教训侍从,手上重了些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一想到那孩童时软糯听话的包子,竟然蜕变成了暴戾嚣张的毁容男,那内心的伤害还真不是一点点呢,怎么说来着,岁月是把杀猪刀呀。

    红尘十一年,恍然大梦间。

    事情就这样有条不紊地发展着,虽然有的时候,段卿灵也爱带着侍童去藏里转一圈,在和墨羽的夜谈里说说对阁中事务的看法,但仍将他最大的智慧,最多的才华浪费在了和楠尚的斗嘴找茬上,哪管来人,本是心怀敬重,想来求知解惑。

    嬉笑打闹间,赴约的日子也就近了

    毕竟收了武林盟的帖子就要按照日子准备着启程赶路。楠尚也从那吃茶挑事的闲客,变成了日理万机的智囊,阁里跑得勤了,任段卿灵的小院里空旷寂寥,野草悄然。

    也就是在这段日子里,墨羽惊奇地发现,在天一阁中,除却楠尚以外,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对段卿灵敬而远之,至少,墨三不是。

    那是段卿灵在缥缈峰上安家落户的第四十五天,少年第一次在白日里寻了他,侍从通报,奴婢相迎,天一阁内,海棠花前。那人一袭雪衣,指尖夹着一封陈情公文,容上罩着一具锡箔假面。其态轻盈若流水,其衣倩丽似白霜,遥相望去,竟和墨三分外相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墨羽才不得已得意识到,有些事情,不管当事人怎样认为,已经在发生了。

    “墨三走了。”段卿灵薄唇轻抿,故作平淡。“听闻贵阁阁主寄情山水已有多年之久,本是平生快意之事,少阁主不寻,有些奴才却忍不住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戴的是墨三的面具,奉的是墨三的笔信,让人一眼就看出了那背后的推承,可其平日里的嚣张肆意也断定了他的不通世故。现下这般,也只怕是偶然间被踩了痛处,才过来问个明白。

    天一阁内有一个秘密,正如段卿灵的心头有一颗刺。何况武林盟的日子愈发接近,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满心不情愿地看清了这几日的贪得,缥缈峰上,他穿绫罗绸缎,品山珍海味,赏珍奇异兽,对着阁中第一的谋士出言不逊却不受责难,却不过只是仗着那人的怜惜罢了。

    墨羽也猜到了眼前人的心思,将公文收了,若有所思地询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段卿灵拿墨羽的怜惜当至宝,但恩情单薄松散得,却让他连一句愤怒的话都说不出口,他甚至不敢想,在未来的某一天,墨三寻到了那女人,等阁主归来时,他又拿什么留在这方寸之地,拿什么来保他的残命余生。

    温暖的阳光下,段卿灵心中一涩,单薄的言语替他迈出了不甘且决绝的第一步。

    薄唇轻启,言语已至,“阁中事务,尊卑有别,墨三此行,目无教法”眉头微皱,蓦然间才发觉眼眶氤氲,声音喑哑。

    “该杀”他最后说。

    、第51章 故人鸽

    墨三走之前是见过段卿灵的,那个时候的她已经收拾好了行囊,跪坐在软塌上,将最后的一层包裹系好。

    夏末的空气里有一种让人倦怠的温暖,她把自己洁净的双手放在这温暖中虚晃了一下,方才缓缓扣住自己面容上冰冷的银箔,摘下面具,房中镜面里回望着她的是一张美丽的青春的脸。

    在这个动人的夏日里,少女抽开束发的花木银簪,按照孩童时期的记忆,笨拙地将自己的青丝一缕缕,一寸寸地编好,而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头发竟然有这样得黑,这样得长。

    “我要走了。”她在自己的心里默念着重复道,“这次我真得要走了找不到她我是不会回来的。”那样细碎的誓言,那样简约的承诺,在少女的胸膛里,在她的口舌中,在她那辫子的间隙间,庄严地埋下。“我走了。”她说。

    突如其来的大风将少女房间的窗户和大门吹开,墨三心中一惊。

    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忧伤从她的心底升腾,其实凭借着她的阅历,这样的风吹草动早就是不经心的了,然而,令她感到恐惧的直觉,却是分毫未减。她起身去关闭门窗,还未完成的辫子垂在她的肩头,像一把柔软的藤蔓。

    然而,当她回身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轻呼出声,“你怎么进来的”她问。

    段卿灵立在墨三的铜镜前,没有了面对墨羽时的好礼数,他将整张脸都露了出来,骇人的烧伤,像是荆棘丛中的蔓藤。

    墨三不在乎对面人脸上狰狞的伤疤,倒是对自己缠辫时的女儿情态被看见了而感到反感,她的俏脸一红,复又附上一层薄霜,恍然间,又回忆起段卿灵的盲眼,方才慢慢地平缓下来,回到最初的问题上。

    “你怎么进来的”她又问。

    段卿灵随手指了下大门的方向,就懒洋洋地坐下了,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墨三神色戒备,却是没了言语,厢房中熏香袅袅,二人静默无言。

    还是段卿灵先开得口,“我小时候见过你。”他说。

    很难去估量一个人在童年时期所受的影响,生生死死的穿越间,墨羽看得太多了。他刚进阁中的时候,还只是一个稚龄的孩童,墨清玉翎为他打理好了阁中的一切,缥缈峰上的关系错综复杂,但他有的是时间去梳理。

    可是段卿灵不一样,试问,谁会去收养一个残废的孩童,谁敢去教导一个疯子的仇家是皇族

    只要段卿灵还活着,不管是怎样得苟延残喘,不管是怎样得绝望和残败,他都会由此受到家族的庇护,这不仅是因为血脉的奇妙,还因为武林和皇室的纷争与合作,天一阁是一个异数,皇族要看到这个异数的结局,而段卿灵,则是其中的一枚子。

    墨羽从来不相信这些深宅大院的利益里可以培养出一个正常的人,而敏感的身份也阻止了他的亲力亲为,所以,墨三出现了。

    对于段卿灵来说,那应该算是一段有希望的时光,即便这一切产生于最缥缈的虚妄。江湖人鬼魅的身影溜不进森严的皇家侯府,但是有翅膀的鸽子可以,它们带来了关切,信念,以及最难能可贵的希望。

    “你用了十一只鸽子,最小的那只还在你的小院里。”段卿灵的声音冷冷的,似乎只是在重复一个由旁人转述的故事,但他到底是个参与者,“我能记下所有的声音。”他抬手在自己完整的耳廓旁划了一圈。

    墨三微微蹙眉,倒也不置可否,她不可能为一个少年的言语而停留,也早就丧失了对童年往事的执着,何况,三刻之后,就是离别了。

    “我是奉命行事。”墨三直言。

    她是自幼受阁主教导的孤孩,她的每一寸经络,每一滴血液,都与这缥缈峰上的草木荣枯息息相关,也许在懵懂年华里还有两分善意或怜惜,可到了这个年纪,就只剩下冷冰冰的誓言了。

    段卿灵一坐下,就又露出身后墙壁上悬挂的铜镜,墨三借着那小半面镜子打量起自己的容貌,摘下面具的她,是一个连她自己都会感到陌生的女孩。

    “你奉了谁的命”段卿灵笑吟吟地问,明明是最温柔寻常的语气,配上一张满是狰狞伤疤的脸,就只剩下诡异之感了。

    “少阁主的就是阁主的。”墨三语气一沉,她已经隐隐猜到段卿灵要说什么了。

    果然,两人之间的行李包裹被段卿灵一把甩了出去。“那你还走”少年尖锐的声音在寂静的厢房里像是一种被踩到痛楚的哀嚎。

    那你还走那你还要去寻她

    这一声凄厉将墨三唤醒了,她又恢复了平日里冷冰冰的形象,静坐时的样子仿若寒冰玄铁,但人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她要寻的人是阁主,与她而言,亦师亦母。

    段卿灵也知自己逾越了,缓了声音问道,“她是个怎样的人”

    “这不关你的事。”少女的回答干脆利落,就好像又戴上了那张银制的面具。

    “如果当初少阁主是要我杀你,我也会照做的。”墨三说着,并将面具和信函递到段卿灵手上。“替我交给他。”

    少年素洁的双手抚摸过白色信函的边缘,唇角边是一抹凉薄的笑容,连句告辞的话都没有多说,他离去的步伐美若游龙惊鸿,却又静若鬼魅游魂,看得墨三暗暗心惊。

    她现在知道段卿灵是怎么进来的了,那样的人,没有内力,没有视觉,所凭靠的无非是自己坚毅的性格和无与伦比的武学天赋,如此得可怕,却也如此得迷人。

    这让她禁不住又想起了少年之前的提问,“她是个怎样的人”

    阁主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极其美好的身影浮现在墨三的脑海,只可惜容貌五官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模糊不清了。但她却觉得少年和阁主很像,他们是一类人,一样得决绝而固执,一样得聪慧和偏激,到最后,男孩烧伤的面容甚至和阁主遥远的背影重合在了一起。墨三无不悲哀地想到,这样的人,结局应该都不会太好吧。

    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些凭借白鸽来传信的日子里,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墨三和段卿灵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彼此间的初恋了。只不过,段卿灵喜欢上的不过是他哥哥的一把刀,而墨三所眷恋的却是她已经抛弃了的温柔和懦弱。

    “该杀”有人在少阁主的厢房里,眼眶氤氲,如是说到。

    、第52章 又一蝶

    言语出口的时候,段卿灵忽然有了一丝懊悔,他隐约觉得也许在白日里见墨羽并非是一种明智之举。厢房里漫长的沉默像一把永不退散的雷云一般笼在他的心头,不知何时就会将他的心劈成两半。

    在这段被拉长又拉长的时间里,他感到墨羽的目光像是一条滑腻的蛇般爬遍他的全身,由脖颈向上,最后匍匐在他的眉梢发尾,然后是一声轻轻的调笑。

    “何必动这样大的火气”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听得段卿灵心中先是一惊,后是一苦。

    他没法接受那句仿佛被他抛弃了所有珍视,又耗尽了所有心力的决绝之词,被别人当成一句小孩子的胡闹要求。

    应该辩解吧,那思绪飘忽不定如是想到,然而喉头酸涩,却让他说不出话了。现在轮到段卿灵沉默了,他心里明白,墨羽虽未答复,但墨三肯定是不会死了,至少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来送命,他说不清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愤怒。

    可是不甘心呀

    脸上的面具似乎是用冰做的,寒意透过皮肤直达血液深处,对面的墨羽注意到了他情绪的变动,俯身向前,给了他一个安抚性的拥抱,相较他们平日的交流,这样的接触已经算是十分亲昵了,承诺在段卿灵的耳边响起,“她的命不行,但你总归有些别的想要的吧。”

    段卿灵低头一笑,眼泪终究是落了下来。

    “主子,”段卿灵唯一的小厮半夏走在前面,为墨三曾住的小院朱门换了把鱼纹铜锁,方才欠身答复道,“东西都搬来了,现在便可入住。”

    天一阁虽说是武林门派,对外倒是一直以医理药学而著称,阁中的奴从侍卫若是有幸跟在了主子身边,大多以药材为名,只是半夏服侍的主子,却真的是比得了煎药时的烈火沸水。

    估计是换锁时的叮当声响惹了段卿灵的不快,双眉微蹙,半夏抬头一见,便就知道自己待会儿又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了。

    他今年不过十四岁,脸上还带着点孩童的稚气,一双杏眼更是俏皮得可爱,却偏偏是个老实到极致的性子,进阁一年来,不知被管事苛刻了多少次月钱,当初段卿灵入阁的时候,就冲那一张梦魇般的脸,就没人愿意服侍,管事的收够了没主奴才的贿赂,方才把半夏拉了出来。

    段卿灵喜静,就要一人伺候,大门也一直是闭门谢客的状态,但是那绫罗珠玑,珍奇异宝,却是流水般地往段卿灵的一方小院里送,等旁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大呼可惜地说这便宜了半夏。

    “便宜不便宜只有自己知道。”半夏摸着自己的小半边脸想,“这主子的性子怪得很,不知道哪句就得罪了。”何况他们身后的院落,本是阁中一等好手墨三的住所,如今竟被鸠占鹊巢至此,少阁主竟然也允了。

    作为奴才的半夏自然是想不明白,但却是知道段卿灵若是心中不快,定是要拿他出气的。光是想着,脸颊上就开始泛疼可这次的打却当真是来得有些迟

    夏末的空气里布满了温暖的潮湿之感,半夏和他那喜怒无常的主子相对而立,段卿灵只比他大两岁,却足足高了他有一个头,然而高挂的太阳却拉长了小厮的影子。光芒打下来,落在半夏垂散的黑发上,段卿灵迎着那光,二人的影子叠压重合,所有的一切,让半夏升起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怜悯之感。

    在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了二人身份的对调段卿灵是个年龄极小的孩子,不仅一无所有,还要看人脸色。

    当然,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是怎样也不会说出口的,所以他只是沉默地立着,安静地注视着他看见段卿灵做了一个让他禁言的手势,然后僵硬地抬起一只苍白的手,越过他,缓缓地指向大门的方向

    那里有一只蝶

    一只围绕着铜锁飞舞的巨大蝴蝶,灿烂的磷粉在日光下灼灼生辉,然后缓缓收拢成薄薄的一片。硕大的翅膀展开又收拢,仓促地展示着它那纤美精致的美感,最终轻盈地停落在那个新挂上的金色铜锁上半夏感到呼吸一滞。

    一只较为美丽和巨大的蝴蝶在缥缈峰上并不罕见,真正使半夏感到呼吸一滞的原因是段卿灵的反应。

    虔诚

    一个任性嚣张到极致的人虔诚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半夏总算是知道了。

    一个人在外在所表现出的英雄气概,和其内心的卑微懦弱的确切关系,段卿灵阅便经纶典籍,也难以论述,不过这不妨碍他处身其中。

    他向墨羽讨要的是墨三的住所,对此,阁中上下无不斥他胡闹。

    “你当我想要吗你当我不知道这是胡闹吗”段卿灵在心中喃喃私语,自问自答,“我是知道的呀。”铜锁碰撞的金属声响折磨得他难受。

    “我甚至还知道我会害了你的。”

    楠尚一身青衫,拾阶而上,将手中的一打公文甩到墨羽的桌案上,可当事人却依旧是一副提笔书写的样子,连眼都没抬一下。

    “你到底要让那小子胡闹到什么时候”楠尚在墨羽的对面坐下来,言语中透着责备的怒气。

    小子墨羽哑然一笑,他的谋士自幼就受世家的教导,礼仪经纶早就融到骨子里了,可如今的这般言语,竟像是小孩子斗气吵架一样。

    心里虽笑,但手上的动作倒是没有停,他继续低头书写,随口答道,“一个院子而已,担不上胡闹。”

    “不是那宅子的事”楠尚夺了墨羽手中的笔。他刚才的动作急了些,笔尖上的墨甩了出来落在宣纸上,留下了好大的一片印记,楠尚看着那墨深深浅浅地晕染出来,一时间也没了发火的心思。

    “胡闹的不是他,是你”楠尚淡淡地询问道,“你敢说你不知道那谋士的身份”

    在段卿灵绝望的少年时期,墨羽曾假借墨三之手给了他一份希望,关切的书信依靠鸽子来传递,只是如今,希望已无迹可寻,鸽子倒还活蹦乱跳。

    而段卿灵,能记住所有的声音

    听,那只最小的鸽子还在墨三的小院里待着呢,它能从天一阁一直飞到皇城它能传递多少消息,就能让多少双暗处的眼睛,伸出贪婪的利爪

    站在人生的岔道口上,段卿灵开始猜测起他的选择,那是一个永恒的,关于忠诚和背叛的抉择他可以什么也不做,或者,真的做那么一点什么

    进这宅子,写封密信他早就清楚了天一阁的行进路线,让那只灰白色的鸽子一路飞至皇城吧没有人会怀疑他,而唯一知道他奇异之处的墨三也早就走了所以他心思一动,忽然感觉到异常得不真实便是大仇将报,皇家心悦了

    他眉眼一动,那些希望和纵容又再次浮上他的脑海,段卿灵抬手抚摸自己脸上的灼伤痕迹,神思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是在抚摸不久后天一阁内的累累废墟,那是他即将一手带来的灾难和毁灭这样的念头让他难以忍受,他开始想要放弃了。

    然而墨羽允诺的声音又再次在他耳边响起。“随你喜欢。”那人语气温柔,如是应道,就像是在安抚胡闹的孩子,就像是在宠溺乖张的歌姬。

    十一年后的相逢,不管是再多的纵容,也难以填埋那中间的沟壑,生拉硬拽的迁就,不能否认那不平等的现实,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过去,关于切肤之痛,杀母之仇,和灭门之恨的过去

    如果能回去多好段卿灵站在大门前无不悲伤地想到,回到那场烈火之前,他们还是手足相亲的兄弟,还是富贵侯府的少爷。如果实在不行的话,那就让他回到他孤身一人的时候也好啊,在这个世界里,苦难和绝望已经吓不倒他了,但是疏离的关切会,破碎的希望也会。

    他最后一次在心中哀伤地乞求,然后,他听到了蝴蝶飞来的声音。

    虔诚,是一种会让人变得细心和笨拙的感情。

    人类无法猜测造物者的心思,他让脆弱的生灵担待了太多的美丽,即便只定格为了童年时的一片阴影,也无法不去让人去牵挂和想象,在繁盛的夏季里,所有人都自愿遗忘了它们曾经的丑陋。

    明明是短短的几步距离,却仿佛穿越了黎明沧海。

    栽培了他的家族没有给他武学的教养,究其原因,是为了不留给他倒戈的资本,但是敏锐的天赋却无法被诡异的压迫所剥夺,万物悉数作响,那是风的阴影和鬼魅的交流

    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完成了心中所想,段卿灵收拢手掌他抓到它了

    夏日里,朱门上还残余着岁月留下的斑驳锈迹,段卿灵感到一种希望被重新点燃时的快乐

    “它是什么颜色”少年转过身来向身后的半夏询问,他能感受到掌中生灵的小小动作,童年里温和的记忆穿越灼热的火光蜂拥而至,一只硕大蓝蝶的灵魂和掌中的生命相重合,虽然他也知道那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毕竟,如此娇弱的生灵是熬不过凛冬的酷寒的,它们随着夏季消亡了,却又让人满怀希冀。

    然而,希冀却让人无法拒绝,“是蓝的吗”他感到自己声音的颤抖。

    关于颜色的词语已经让他感到生涩了,他开始害怕自己丧失色彩的概念,喑哑的声音在一瞬间就浸满了哀伤。是蓝的吧,他心想,是蓝的吧如果是蓝的他现在转身就走,进都不进那墨三的宅子一步,如果是蓝的就好了,什么都没有变,他们就还能和以前一样,一直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

    可是世界不会因为卑微的祈言而变化,“回主子,”半夏低下头,他的谦卑使他错过了捕捉段卿灵眼中那向命运乞怜的机会,小心翼翼的话语诚实地回应道

    “是只黑的。”

    那是段卿灵最熟悉不过的颜色,那是命运既定的轨迹,那是希望破灭时的帷幕

    “他是朝廷的探子呀”书房内,楠尚摊开那一打厚厚的公文,面对着墨羽,如是说道。

    、第53章 路途劫

    出发前,半夏扶段卿灵上马车的时候莫名地感到身后一寒,自从他开始服侍着这个新主子以后,就总有一种细细密密的恐惧感时不时地袭上他的脊梁。

    阁中人性格迥异,有性情古怪的堂主,也有宽厚豁达的礼侍,有锱铢必较的,也就有一掷千金的,既为仆役,就总要有两分识人揣度的本事。可是,半夏抬眼,唯有他的这个主子,不仅让下人们琢磨不透,甚至连琢磨都不敢

    “呵,原来是黑的呀。”几日前,段卿灵的掌中裹了只墨翼蝴蝶如是感叹,半夏还未反应过来,就看见眼前人苍白的双手有条不紊地展开,手指拉扯着蝴蝶的两翼,缓慢,但却坚决地将那只几分钟前,还盛满了他无数怜惜与珍视的美丽生灵撕成两半。

    那可怜生灵的一半残体,被段卿灵随手丢在门槛上,跨步走过去的时候,半夏注意到,他的主子将另一半还夹在指缝间地留在手里,,一路向西,是鸽子咕噜的叫声。在墨三静谧的小院里,怪异的鸽鸣像一声声来自亘古的诅咒,半夏跟在段卿灵身后的半米处,眼睁睁地看着段卿灵抬手,将那只蛱蝶只剩半截的身子送到鸽子的鸟喙里。

    在这个缥缈峰上,没有人懂段卿灵,也没有人能懂。

    天一阁上路前稠密得细致,但马车行进得倒是极为迅速,段卿灵以谋士的身份带着小厮和楠尚共用一车,不过很快,二人就各尽其能地将整个车厢的气氛搞得乌烟瘴气起来。到后来,不堪忍受的段卿灵甚至会时不时地屈尊到墨羽的车厢里做一些侍从的事情。

    他们在一页又一页的诗书公文里消磨了所有的时间,马车在一次又一次地勘察和驻扎中行进又停下。车内熏香袅袅,茶水沏沏,车外鸟鸣幽深,泉水叮咚。他们走的是一段山路,端的是夏风拂树,林叶作响

    然后,就是入京了。

    但这其实并不能算得上是严格意义上的京城,单论景致而言,这里与天一阁队伍曾经走过的丰美山水并无显著不同,无非是再阔一点的道路,再和缓一点的远山。

    而这样的自然风光,能被皇家化为京城版图的一部分,所依靠的,无非是它宽广土地上方流过的一条水迹,那是风荷江与长江的交汇处,也是皇城里最为著名的送别之地。

    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文人骚客在此吟诗叹咏,誓精忠报国,说青楼薄幸,叹聚离愁喜,他们的命途和际遇都不相同,只是滔滔江水,依旧如此,百年如一日地奔驰着,一去不会。

    话说,二十年前,本朝的一位侯爷,爱才心切,就在这风荷江的西畔处建了一方堂屋,专为那些远道而来的才子们请命,可惜那侯爷英年早逝,西苑堂的光景尚未大好,就被人毁了家室。直到七年前,那些曾经受西苑之幸的文人们方才聚到一起,为这没主的建筑赋予了一种新的使命,风荷诗会,由此而来。

    至于那侯爷嘛,他姓段,名兴源,是一对兄弟的父亲。

    只是如今,这对兄弟的感情却似乎并不是很好。

    “原来只要一盏茶就可以将人浇得清醒。”段卿灵仰面躺在马车的软塌上如是想到。

    十一年前,墨羽曾向段卿灵下过一个罚,具体的话语,段卿灵已经记不清了,只是那大致的意思却是怎么也忘不了,他叫他不要再唤他为哥哥

    当时的孩童心中疑惑,但是思绪单纯,并没有挂在心上,可是命运无常,兄弟分离,阴差阳错间倒还真的守住了惩罚,只是如今,夏末的林荫大路上,去往皇城的豪华马车里,无数的铁骑杀手围攻而来的情况下,似乎一切都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哥哥。”段卿灵轻轻地唤了他一声,他能感受得到温热的茶水随着面具的边缘流到他脖子里的湿润,这并不舒服的接触把他的心弄得痒痒的,“哥哥。”他又忍不住接着唤了一声,他心里明白,再不唤,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唤了

    毕竟,“爹爹死了,如今哥哥也会死吧。”

    待墨羽卸下手中力道好一会儿,段卿灵才堪堪缓过神来,只是言语里无可避免地承有哀戚,可即便如此,那神色间也只有疲倦,毫无癫狂荒唐之态。

    他这种人最是谨小慎微,就连当初举棋不定地想要墨三的鸽子时,也要先大张旗鼓地把整个宅院都要下来,只是如今尘埃落定,倒是倦了。

    作为天一阁事隔经年后在武林中的第一次亮相,以楠尚为首的一干谋士,早就将墨羽的名堂传得响亮,多少人翘首以盼着,想一睹那年轻少阁主的风姿,可如今,当事人马上就要落得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了

    “你逃不掉的。”段卿灵喃喃言语。

    侯府和天一阁的历来过往在皇家里早已不是什么不传之秘,只是当年出事的时候,朝廷与江湖帮派间已隐隐有了调解之势,不想牵一发而动全身地毁了这来之不易的平衡。可如今,情况已不尽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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