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朵斯却没有放松,他环视了一圈,鼻尖隐约飘过的腐败气息让他头皮发麻。
这间屋子荒废了很久,屋顶木梁腐坏之后也会散发出这种气味,但木头的气味绝不会让他的钮扣嗡嗡作响。
“退出去。”
安朵斯做了个后撤的手势,在艾伦退出门的瞬间,他抬手凌空划出一道十字,透明的空气忽然浑浊起来,仿佛掀起一股浓雾。
艾伦站在屋外,空气没有丝毫变化,屋内却变得白茫茫一片,窗子和门明明毫无遮挡,白雾却被无形的屏障阻拦在内,越发浓稠,连审判官的身影都淹没了。
他屏息注视着,手中短剑不由自主地举到身前,竖着耳朵聆听屋内的动静。
顷刻间,白雾喷涌而出,像炸裂的高压锅,气流迫使艾伦连连后退,耳边呼啸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高低起伏,或尖锐或粗哑,仿佛无数个亡灵正承受灰飞烟灭的极刑。
艾伦感觉自己的耳膜快要被撕裂了,惨叫声却戛然而止,就像爆发时那样突然,一切陷入沉寂,寒风一过,白雾稀疏散去。
安朵斯走出屋子,甩掉剑刃上的鲜血。
这是艾伦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斩魔剑,暗紫色的剑身足有一掌宽,双刃锋利无比,中央一道黑色砂岩从剑柄出发,收至剑尖,砂岩之上镌刻铭文,一笔一划就像流动的白金,散发着惊心动魄的杀伐之气。
不等他进一步观察,斩魔剑横空挥至安朵斯腰间,黑色剑套有生命般绽开,将剑身牢牢包裹。
“最好不要盯着它看。”安朵斯走到树干边,解开龙骑,“腐魔不止一只,刚才那只临死前呼唤了同伴,那个方向,大概就是桀达尔他们的去向。”
艾伦回过神,应声点了点头。他知道审判官是为他着想,带有杀伐之气的东西通常伴有极大的魅惑力,稍不留神就会被蛊惑心智。
他从安朵斯手中接过缰绳,忽然反应过来另一件事“您说……刚才只有一只?可我听见好多声音,不像一只倒像是一群啊!”
“腐魔是没有声音的,”安朵斯转头凝视他,“你刚才听到的,是被它吞噬的灵魂。”
审判官的声音很平静,落在艾伦耳朵里,却让他浑身汗毛倒立起来。
按照审判官的指向,龙骑跑了一段路,很快便发现另一条黑化痕迹和骑兵队伍的脚印,但经过一个下坡之后,积雪忽然变得很深,龙骑被迫减慢速度。
这里是枣树林后面的小型盆地,寒风猛烈回旋,将四周的积雪向中央聚拢,这能为它积聚夏天的湖水,但在冬天,它就是一个装满积雪的大脸盆,让人寸步难行。
寒风回旋时,灌入口鼻的气流让人不断作恶。
艾伦强忍着反胃感,高举火把照亮前路,亡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还在耳边缭绕,剑身甩下鲜血的那一幕也在脑海不断回放,那些被吞噬的灵魂跟着腐魔一起化为灰烬,这意味着无辜的灵魂再也无法重生。
这就是审判官的职责,冷血无情,杀伐果决。
他忽然觉得很恐怖,如果他被吞噬,也将遭遇同样的命运。
“难道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吗?”前进一段距离之后,艾伦终于忍不住问出来,“那些灵魂是受害者,一起消失对他们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
安朵斯的视线从他面上轻轻扫过,继而直视前方,眼中陈杂了说不清的情绪,“没有,就像死灵的契约,永远没有解除的方法。”
艾伦轻声叹道“如果是队长,绝不会放弃任何一方。”
不放弃任何一方,结果一定是两败俱伤。
安朵斯轻蹙眉头,终究没有把所想的说出来。面对珍贵的人,他何尝不是想同时解救双方,比如约克和普因,再比如,喀丽莎和亚尔……但最终,都只剩下一方……
穿越盆地之后,是一望无尽的红土森林。
黑化的痕迹渐渐被新下的雪覆盖,艾伦的火把已经快燃尽了,他的手也冻得僵硬,虽然安朵斯几次想接替他,但这位年轻人倔强地认为举火把是属下的分内事,坚决不让安朵斯受累,就这么一路举到桀达尔的所在地。
一座巨大的魔法阵在森林中央旋转,漂浮于距地面两米的半空,阵下的树木被无形之力压得东倒西歪,甚至有一名骑兵被压在树下,嘴角浸出一丝鲜血。
安朵斯赶来时,这场面已经僵持了十几分钟,桀达尔努力控制着魔法阵,既不让它偏离也不让它砸下,因为那下面镇压着三只腐魔,还有他的手下。
“艾伦!!”一名骑兵率先发现赶来的龙骑,解脱般大叫起来,“太好了!审判官大人,快帮帮队长!再这样下去他和沃恩都要完了!!”
龙骑还没停稳,安朵斯便飞身跃下,快速奔至桀达尔身边。
这世上并不是只有审判官能斩魔,只不过斩魔是审判官的工作罢了,桀达尔虽然不具有审判官对腐魔的敏锐感官,但两万岁的魔族实力雄厚,用法阵压死几只腐魔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这回,他失手了。
桀达尔目不转睛地盯着法阵下的骑兵,额角的汗水像瀑布一样层层滚落。
绝杀系魔法的特点是快而狠,一旦施展就要一击到底,绝杀系法阵也是如此,但桀达尔僵持这个法阵已经长达十几分钟,魔力顺着双手回流,不断侵蚀他的手掌。
“……我不能松开,”桀达尔的神情十分痛苦,“……前方不远处是疯王的领地,一旦松开,它们就会逃往我们无法追及的地方……
“……安朵斯……我失手了……”
“镇定。”安朵斯拔出长剑,目光从那双被魔力烤焦的手掌上移开,蹙额道,“这里距疯王的领地有多远?”
“不到三百米……”
“好,听着,桀达尔,我冲到法阵边缘的瞬间你松手,剩下的交给我。”
“等等,”桀达尔惊疑地望着他,“你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追上腐魔……你绝不能冲出三百米,进了那片地方你会……”
“放心,我不会有事。”安朵斯将剑挥向身后,蓄势待发,“你坚持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等我过来吗?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老师。”
就如艾伦所说如果是队长,绝不会放弃任何一方。
但这样的坚持终究要落在一个人身上,如果是桀达尔,安朵斯愿意替他承受拯救双方需要付出的代价,这既是回报年幼时传授自己骑术的老师,也算是弥补老人在三百年前的政变中所做的牺牲。
安朵斯冲向法阵,速度迅猛如离弦的钛合金箭。
法阵消失的瞬间,三股气流朝同一方向狂奔,所过之处白雪黑化糜烂,腐臭的气息扑向后方追来的审判官。
三百米之外的断崖是疯王阿斯蒙蒂斯的领土,那里是生者的地狱,死者的天堂,狭长的断崖绵延至蒙纳山谷——东西大陆的分界线,安朵斯必须赶在跃过断崖之前斩杀它们。
三百米的距离斩杀两只不成问题,但斩杀花费的时间足够让第三只逃之夭夭。
安朵斯紧咬牙关,在连续斩杀两只腐魔之后骤然发力,依靠剑气反冲在雪上滑行,飓风般从目标身边擦过,横剑腰斩了最后一只逃跑的腐魔。
鲜血四溅的同时,他反手将剑插进雪地,双刃嵌进土中,速度骤降,白雪中翻腾出凌乱的红色土块,划出一道十米长的口子后终于停了下来。
“……呼……”
回头看看,自己离断崖竟不到一掌的距离。
安朵斯半跪在原地,握住剑柄的两只手传来撕裂般的钝痛,剑身承受的阻力全靠他的腕劲平衡,有那么一瞬间,他真以为自己会脱手滑下悬崖,现在平静下来,又感觉这双手差不多该报废了。
想要进入疯王的领地,如果没有事先得到传召,分布在他领土上的各式各样的邪兽就会一拥而上,想想那些忍受了万年饥渴的獠牙,就算伤不到安朵斯,也能给他留下至少一周的心理阴影。
好在终于结束了。
安朵斯缓缓站起身,正欲收剑,一道蓝色闪电擦着他的鼻尖疾驰而过,轰的一声,将对面的大树炸开了花。
此时已是黎明,光线昏暗却也能看清二十米之内的景物。被闪电击中的大树从中间裂开,高温又使左右两半树干向外卷曲,从头到尾散发着刺鼻的焦味。
安朵斯举剑朝闪电飞来的方向望去。刚才那一下要不是他脑袋抬得快,恐怕这会儿炸掉的就不是一颗树而是一颗人头,对于刚逃过一劫又陷入一劫的人来说,安朵斯的心情可谓是差到极点。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来找茬的是一只邪兽或死灵,这样他就能毫无顾忌地发泄一下差到极点的心情。
可惜,事与愿违,当他看见迎风飘扬的冰蓝色长发,就知道下半辈子的霉运都找上门了。
“……好久不见,蕾妮。”
“好久不见,凯亚。”女巫冷声道,“我说过,别再让我看见你!既然你求死心切,我就兑现诺言把你打到渣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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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迎风而立,栗色的短披风和长发一起飞扬。
她一身精干的骑士装束,银灰色的眼瞳在逆光的阴影中格外分明。
安朵斯不再作防御状,他收起剑,拍掉膝盖上的雪痕,然后以自认为相当友好的眼光望着蕾妮,“我不是故意来惹你不顺眼的,”他指了指远处的黑色尸首,“它们往这边跑,我也只能向这边追,现在事情结了,我会乖乖消失的。”
“站住!”
蕾妮的喊声铿锵有力,话音刚落,一连串冰凌拔地而起,围成圈将安朵斯牢牢困在中央,“回答我,你刚才杀了几只腐魔?”
安朵斯愣了一下,“三只……加上泥瓦屋的,一共四只。”
蕾妮皱起眉头,沉默着朝他走来。
蕾妮的个子很高,尤其是这样一身短衣长靴的打扮,远处看就像个男人,走近了,才能看清她的容貌有多女人,没错,典型的魔族美女,五官妍丽如同顶尖画师笔下的出水芙蓉,不似寻常女子的娇柔,也没有过分的强悍。
大概是因为喀丽莎的缘故,安朵斯一直很欣赏这样的气质。
她凑近了打量安朵斯,看看他的脸,再看看他的剑,迟疑片刻,忽然隔着两米高的冰凌将他拽到面前,凝眉道“模样倒没多大变化,可你什么时候开始热衷斩魔事业了?”
这一问,安朵斯又愣了。
原来这女巫根本没看清他的长相就喊出凯亚的名字,大概是被他之前爆发的剑气吸引来的,毕竟剑气就像指纹一样从属于特定的人。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傻乎乎的喊一句“好久不见”,应该在看见女巫的第一时间展翅高飞,就算被寒风吹出鼻涕,也不能落在蕾妮手里。
“别在我面前发呆!”女巫野蛮地晃了晃手里的人,“你发起呆来跟卡瑞尔太像了,让我恨不得把你挫骨扬灰!”
“……”安朵斯半边脸贴着冰凌,无辜道,“今天就放过我吧,桀达尔负伤了,我得回去看他。”
“桀达尔?”蕾妮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正好,我先揍你一顿,你再回去转告桀达尔,夏天那具孩童的尸体是我用来引诱腐魔的,可惜被守墓的侏儒拖回坟墓了,现在腐魔解决了,也没必要瞒着他。”
安朵斯僵硬了一下,“……所以,那个孩子原本就是死的。”
“是啊。”蕾妮松开他,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这群腐魔如果老老实实地待在阿蒙那里,我绝不会插手,既然它们出去了,我就会想方设法宰掉这帮兔崽子!
“虽然尸体诱饵没奏效,不过诱来了审判官,那家伙杀气重,当天晚上就把躲在镇里的腐魔吓回来了!我特意在这打埋伏,谁知道等来的是你?”
“……”安朵斯忽然觉得自己和一众巡逻兵都被耍了。
但是,如果没理解错的话,蕾妮口中的“阿蒙”应该就是悬崖对面的疯王阿斯蒙蒂斯。
太阳完全升起后,万籁俱静的森林里传出龙蹄奔跑的声音。
艾伦驾驭龙骑朝悬崖边前进,一手握缰,一手牵着另一匹龙,看见雪地中的黑色身影时,他兴奋地高呼起来
“审判官大人——!太好了,您没事吧?!”
但率先回头的是另一个长发身影,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出几道闪电,雪地轰然炸开,受了惊的龙骑仰着脖子跳起来,艾伦从它背上摔落,两匹龙骑嘶鸣着跑掉了。
等雪尘落下,他惊魂未定地站起来,却见悬崖边空无一人,只有面前的大坑告诉他,刚才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审判官被那个人带走了!
连续跳跃五个传送点之后,安朵斯的视野忽然一片漆黑。
传送点依次从悬崖中腹接近疯王的城堡,全部是蕾妮为了方便自己出行而制作的。
传送点有距离限制,并且每次只能传送两人,尽管如此,制作传送点依然是巫师的特权,因为它们运行时需要消耗巨大的魔力,能这些魔力的,也只有得天独厚的巫师和大法师。
蕾妮点燃一盏油灯,淡黄色的光线充盈在偌大的房间中。
房间墙壁由灰岩砌成,中央摆放着一张木头桌子,桌上是七零八碎的古怪物品,很符合女巫实验室的标准。安朵斯环视一圈之后,将目光落在蕾妮身上,“你居然把家搬到城堡地下室了,疯王的主意吗?”
“你最好不要这么叫他。”蕾妮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没想到你居然重生成了审判官,真叫人意外,不像传闻中那样满身杀气啊?”
“因为你没做亏心事。”安朵斯笑了笑。
“少来这套!就算你奉承我,完事之后我照样会揍你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