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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公子药罐子 第1节

作者:遥的海王琴 字数:25071 更新:2021-12-29 19:26:38

    林公子药罐子作者遥的海王琴

    简介

    前世因贪污受贿而死在枪决之下,醒悟晚矣,却不想这世娘亲早逝,唯一的爹又因太过正直而冤死狱中。

    孤苦伶仃又体弱多病的林曦只能寄居在外家永宁侯府。

    林曦本以为自己的身世已经够悲惨,却发现一山更比一山高。

    睿亲王世子挂帅而去,凯旋待归,还没春风得意,却接二连三收到爹死娘死老婆死儿子死的噩耗。

    面对集悲剧于一身的如此可怜人,林曦不厚道地发现自己的心灵瞬间得到安慰。

    身娇力弱药罐子少爷受x鳏寡孤差一独冷面攻

    排雷

    1此文小言风格,谈情说爱为主,正经官场都是辅料

    2攻为土著王爷,霸道强横自我为中心,且有后院妾室一干,正妻已经阵亡,前面略渣

    3本文不换攻,不换攻,不换攻

    4本文不男男生子,所以受基本绝后绝后绝后

    5前面1,2,3,4之后还能接受的,欢迎入坑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曦 ┃ 配角赵靖宜 ┃ 其它豪门宅院

    作品简评

    前世造孽太多,临死之前才幡然醒悟,却已晚矣。却不想这世娘亲早逝,唯一的爹又因太过正直而冤死狱中。孤苦伶仃又体弱多病的林曦只能寄居在外家永宁侯府。林曦本以为自己的身世已经够悲惨,却发现一山更比一山高。睿亲王世子挂帅而去,凯旋待归,还没春风得意,却接二连三收到爹死娘死。作者文笔清新细腻,行文风格自然流畅。穿越后主角面对那个集悲剧于一身的如此可怜人,林曦不厚道地发现自己的心灵瞬间得到安慰。随着情节推进,故事中两人反差较大的属性使日常相处中笑料颇多,使故事本身充满古风韵味中又不乏趣味性。

    第1章 体弱多病的林公子

    初秋的凉风前几日才将将带走夏日的炎热,整个淮州城刚舒爽了一阵。

    现在正是午后秋乏之际,而淮州知府内院的东厢房却是一片忙碌,只见几个小丫鬟在一个身着青色襦裙的妇人指挥下端着盆子进进出出,忙得脚不沾地。

    妇人虽未动作,但脸上却已沁出了薄汗,顾不得擦拭,便撩起了帘子走进去。

    她环顾了一周,屋子里已经放置了七八个炭盆,热气十足,再添置可就气闷了。她朝身后的丫鬟挥了挥手,阻止她们继续端炭盆进来,问“闽大夫,这热度可是够了”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正不紧不慢地整理他的针石布包,他脊背微伛偻,似乎有些耳背,妇人又说了一遍,动作才顿了顿。

    屋子里没有什么陈设,空旷的中央就放置了一张暖榻,榻上坐着一个少年。

    老人缓慢地走到少年的身边,握了握他的手,又细细地看了少年的面色,“可是觉得热了”

    “嗯。”少年低声回答,抬头对着妇人说道,“闷得难受,周妈妈,把窗子打开吧。”

    妇人闻言,脸上露出心疼之色来,不禁看向老人,待见到老人点头,便立刻将窗子打了半开。

    “你们都出去吧,也别让人进来。”老人朝妇人吩咐道,接着转身对着少年,“你将衣裳脱了。”

    周妈妈退到房门的脚步一顿,便又走到少年的身边,服侍少年脱了外衫,待要换下里衣的时候就见少年摇了摇头,侧身不让了,“我自己来,妈妈出去吧。”

    周妈妈想到自家少爷已经十五了,早已经不是孩童,闻言便停了手,退了出去。

    林曦解下里衣,平躺在暖榻上,双手搁置在两侧,抬头望着屋顶的木梁。

    他不知道是否因为前世贪污太多,今世才遭了报应。可明明前世已付出了代价,被判死刑结束掉年轻的生命,却不知道这带着记忆重生到这不知名的朝代又算什么

    刚出生之时,林曦还昏昏沉沉没有意识,当长到两三岁才渐渐了解到周围的人和事,不过那时候身体已经不好了,虚弱且常常生病,又极度的畏寒。春末夏至之时,人们都已经换上了薄衫,而林曦却才刚刚脱掉棉袄裘衣,夏季不要说用冰了,就是打着扇子也不敢用力,似乎随时随地都将迈不过那道生死坎儿。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大,林曦身体娇弱程度依旧是风一吹就倒,天气一冷一热就受不了。整个淮州城都知道林家少爷是走三步就喘,快跑能要去半条命的主。

    手里捧着药罐子,嘴里含着药丸子,都说这孩子活不长。

    林曦虽然运气不错,出生在富贵之家,可这糟糕的身子,他都不知道自己死去活来多少次,总觉得是前世罪孽太深,痛快地死了还不够,这辈子继续偿还。然而即使如此痛苦,可是他依旧不想死,人只有死过一次,才知道生命的可贵。

    哪怕在这世的母亲病久难医,撒手人寰,而自己高烧不退,呼吸困难的时候他都没有放弃。

    就在那时,号称杏林圣手的闽大夫被请进了淮州知府的大门。

    林知府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抖着手将林曦送到闽大夫的怀中,第二天的清晨,林曦退了高烧,平稳了呼吸。

    本以为生命有了保障,健康有了希望,却不知是否是寒气侵袭了破败的身体,林曦的寒症越发不可收拾。到如今普通的药石已罔,幸好闽大夫不亏为杏林泰斗,并未被这区区寒症所难倒,然而所用之法却让林曦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闽大夫又缓慢而细致地在木盆里净了手,擦干,打开针石布袋,放置在林曦的身侧。他没有立刻动手,目光只是在林曦的身上逡巡,似乎在细细地观察。

    “老头,你说过这是最后一次了,过了这次,我这身子就回渐渐好转,至少不再需要针灸了吧。”没有声响的屋子让林曦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无法忘记这五年来每三个月一次的针灸,每一次针灸全身那种疼到神经,痛倒骨髓的感觉。那种痛细密绵长,无处可躲,似乎再也熬不了一个呼吸,却又漫长地等待下一个。

    闽大夫清楚地看到林曦的手握紧又艰难地松开,泛白的骨节僵硬着,手背上的青筋却高高地突起,少年的手如同人一样消瘦,仿佛一碰就碎。没有为林曦的无礼而生气,他此时的目光并不是林曦熟知的平静,甚至冷漠,如今却充满的了怜惜及留恋,那眼中的慈爱是林曦从未见过,却也再也见不到的。

    “老头”良久得不到闽大夫的回答,林曦的紧张地回过头。

    少年的眼里满满的是害怕,闽大夫眯起眼睛,将流露的感情掩了起来,低头执起一根细长的银针,似漫不经心地说“老夫说过,这最后一遭,最忌心绪不稳,你这般毛躁,怕是得功亏一篑。”

    闻言,林曦瞬间放松了身体,待要保证,却听见闽大夫的声音四平八稳而来,“不过,如今这般,你想重来一次老夫也是有心无力。”

    身上徒然一阵熟悉的疼痛袭来,林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夫大限将至,已没有那精神力气再施一次九转九回。”

    闽大夫的声音如同他的手一样平稳,待林曦身上九处大穴插入三寸长的银针,他才施施然地拭了额上细汗,“之前已讲过多遍,如今老夫再絮叨一次,若是依旧记不住,那也是天意罢了。九转九回大体可分为六步,第一步九柱针定穴,第二步二十七辅针落脉,第三步五十四从针循气泄寒,共九九八十一针。切记,任何一针都不可乱了次序,忘了轻重,不然便是一条人命。”

    二十七根两寸长的银针之后,林曦全身已是细细密密的冷汗,五十四根一寸方长的从针落下,那冷汗已经汇聚一起,顺着颤抖的肌体缓缓流入身下的暖褥。

    “待病体寒气被驱向表体发肤,针孔发紫血丝渗出,之后便是后三步,循气血流动逐一收回从针,如何循气如今你已深切体会多次,也该记清了。从针之后,辅针相随,最后便是柱针”

    周妈妈就站在房门边上,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声响,双手不住地揉搓着手上的娟帕,又忍不住双手合在一起朝天而拜,口中念念有词“菩萨保佑,我家少爷从小心善未作恶事,老爷更是难得一见的青天,天地明鉴,之前的受苦受难都是为了今后的福泽绵长,请定要保佑少爷平安顺遂,寒症清除,活到九十九,信女愿日日礼佛诵经,勤做善事。”

    周妈妈原是林家主母的陪嫁丫鬟,配了人后来又是林曦的奶娘,因林家主母生产落了病根,林曦多数时候由周妈妈照顾着,在林母去世之后,情分更是如同母子。每一次林曦施针,周妈妈更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恨不得以身代之。如今这是最后一遭,更是日日祈祷。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略显慌乱,近了却是放低了声响,周妈妈抬头一看,却是本该在府衙处理政务的林知府林青。

    “周妈妈,曦儿可曾出来”林知府显然是匆匆而来的,还喘着气,脸上尽是一片焦虑之色。身后的仆从也不禁放低了声响,悄悄地站到了一边。

    谁都知道林知府有多宝贝这个儿子,这么多年来未曾续弦也多是为了不委屈林曦,身边至今为止也不过只有一个侍妾,还是林夫人生产伤了身子才开了脸,现在这个紧要关头连露个面的资格都没有。

    “见过老爷,少爷还不曾出来,闽大夫交代,这是最后一回了,然而却是再危险不过。菩萨保佑,少爷总算可以少遭些罪了,这次定要平安无事的。”说着眼睛一红,抬眼看林知府额上有了汗,便道“老爷若是不放心,不妨到耳房先稍坐,闽大夫说过这最后一次时辰会长一些,说不准什么时候好呢。”

    林知府看看紧闭的房门,点点头道“不必,我就在这里等。”

    没等一会儿,就听到门房来报,“老爷,裴轩少爷来了。”

    “他还来做什么”林知府的刚抚平没多久的眉头又深深地皱起来,摆手就让人回了。然而正当门房后退了几步转身回去,却又听见他一声叹息,“罢了,如今万事不如曦儿要紧,他是曦儿师兄,平日里对曦儿也是关爱有加,若是曦儿出来看到他也定会高兴,让他进来吧。”

    门房出去没多久,便见一刚及弱冠的青衫男子急急而入,姿容俊秀只是见到林知府脸上略微尴尬,但还是长揖见礼,他正要说话,却见林知府抬手制止,脸上一片寒肃,“没什么可商议,你素来知晓我的处事性情,你若愿还要如此行事,便不必再认我”见裴轩徒然变色,心中顿时不忍,便放软了口气,“罢了,如今曦儿九死一生,不便与你说这个,你若是只想谈论此事,也不必多费口舌,且回去。”

    听此,裴轩苦笑一声,道“老师,方才都是学生的不是,您要打要罚学生都无怨言,但曦儿是我师弟,每次见他如此痛苦,学生的心疼不亚于老师,如今只为了曦儿,不做其他。”

    林知府点了点,不再做声。

    房外的师徒有何矛盾林曦不知,而他现在的身体上插满了细细密密的针芒,紫红的斑点如今慢慢渗出皮肤,身上的汗液被散发的寒气一过,凝在了一起,只听到一阵牙齿颤抖的碰撞声,周围的温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降了下来,炭盆的火热气已维持不了房间的温暖。

    “记住了”

    林曦抖着声音,撞着牙勉强吐出这三个字,没有任何人比他清楚那是怎样一个过程。

    然而闽大夫的声音依旧娓娓缓缓,“所谓开工容易收尾难,这收针也是如此,愈到这个时候愈不容片刻闪神。不可急躁,亦不可迟缓,一针已起,另一针亦须在气血流通之前起来,切不能阻滞,不然空亏一窥不说,性命也是难保。”

    一直到最后一根柱针被拔起,闽大夫的手都是极稳的,然而却在起身的那一刻却恍惚了一下,有神的目光也似乎蒙上一层阴翳,整个尽显老态。不过他还是缓慢地拿过榻边矮几上放置的干棉布,抖开,盖在了林曦的身上,帮他擦干身上的冷凝的水迹。

    “一定记得不可即刻沐浴,不然寒气侵入,之前的苦可就白受了。”

    林曦耳边的喘气声加重,他颔首望着眼前的闽大夫,徒然发现这老头儿不知什么时候面容已苍老到了八九十岁,喉咙略微干涩,他咽了一下,方说“老头,你这套针下来,要多少精神力气,我这个病秧子跑两步就不行了,哪有这个体力做完全部,你好好养养,然后找个好徒弟。”

    虽然每次施针时,恨不得掐死这个老头结束痛苦,可林曦知道正是因为闽大夫的坚持,他才能一直熬到现在,甚至从未比现在这一刻还要珍惜自己得之不易的生命。

    他感谢这个老头。

    身上被盖上棉被,仿佛温暖又回来了,不过现在什么力气也没有,林曦只能目光随着闽大夫伛偻的身体而动。

    “老头,你说过这次施完针,我的身体就会好了,不须你多费心,我是要给你养老的。”林曦巴巴地说。

    闽大夫嘿嘿低哑地一笑,心下却是微暖。这小子因为身体不好,脾气也很怪,心里不舒坦的时候说话也不好听,不过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坚强的孩子。

    他将银针一根根用草药拭净,又一根根别进布袋里,卷成一卷,系上皮绳说“老夫迥然一身,五年来该教的都已经教了,药箱包括这包银针也都留给你,将来无需你行医救人,只是医者仁心,若遇难者,若不伤及自身,能帮便帮上一把吧。”

    闻言,林曦眼眶一红。

    “不必如此作态,将来若遇上可继我衣钵之人,便将这套九转九回传授与他,只需对着老夫的牌位磕上三个响头便罢了,其余的,也无甚必要。”

    至此,林曦明白已经什么都迟了。

    “您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小子若是能做到决不推辞。”林曦此刻的眼神无比的真诚,甚至是希望。

    闽大夫面容徒然一动,他看着林曦,张了张嘴,最终道“老夫有一孙女已逝,却不知葬在何处,你若是恰巧知道,便上柱香吧,年纪也该是如你母亲这般了”

    第2章 大义凌然的林知府

    林曦从未想过闽大夫的大限会来的这么快。

    当第二天清晨服侍闽大夫的丫鬟慌慌张张来禀报的时候,林曦不知道自己是作何感想。睡了一觉之后他的精神气明显感到与以往了不同,那种轻松十五年来从未有过的。

    他郑重地将来不及收拾起来的药箱亲自放进了箱笼深处,与其他的秘密一同静静地安放。

    闽大夫的后事是林曦一手操持的,等一切安顿好,刚屁股坐下,抓了一本游记倚靠在暖榻上便听到外厢一阵慌张的脚步。

    在房里伺候的丫鬟圆圆立刻撩了帘子出去,呵斥道“什么事如此慌张,少爷刚得了片刻歇息,你便来烦他,若不是有紧急的事情,看我怎么收拾你。”

    圆圆人如其名,看起来比较圆润。林曦房里有两个贴身大丫鬟,还有一个团团,也不瘦,总之都是胖丫头。

    林曦还保留着前世对女性的谦让尊重,所以即使如今变成了林少爷对丫鬟也是向来宽容优待,更何况都不过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以至于两个丫鬟自然是心宽体胖。

    来禀报的是林曦的小厮林方,向来知道林曦的丫鬟圆圆泼辣,团团稳重,当下说“姑奶奶,可是出大事了今个儿老爷休沐,裴少爷一大早来找老爷,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就听到里面拍桌子摔东西的声音,老爷还大声呵斥着,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裴少爷便被老爷给赶出书房,还说什么从今往日,你我师生情谊就就此作罢,你走你的通天大道,不必再来光顾咱们林家这座小庙裴少爷听了,当下就跪在地上,请求老爷收回成命,可是老爷似乎是铁了心了,关了书房的门,如今谁都不许进去若不是咱们府上没人敢劝,小的岂敢来烦扰少爷,如今这都过了午膳,厨房热了几次,可都没有送进去。”

    听此圆圆皱眉,“少爷的病才刚好一些,又忙上忙下闽大夫的后事,亲力亲为的,身体更虚了,周妈妈心疼了一夜没睡,刚被劝着回去躺下,还嘱咐我们万不可让少爷再受累了。”

    “圆姑娘”

    “这也没办法,都是主子的事情,你且等着,我去禀报少爷。”圆圆也不再废话,然而刚转身,却见林曦也出来了。

    “少爷。“圆圆福了福身,林方叩首。

    林曦微微颔首,“不必多言,带路吧,林方,裴师兄可还在”

    “小的过来的时候还跪在老爷的书房外,估摸着这会儿也还跪着。”

    林家的人口不多,主子也就两个,从东厢房走到林青的书房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老远便看到裴轩直挺着脊背,一动不动地跪在书房台阶下,今日天气虽不炎热,但日头下裴轩的后背已经完全汗湿了。

    “师兄。”

    身后传来林曦清润的声音,裴轩的绷直的脊梁有一瞬间的弯曲,放松了片刻后又直挺挺的了。

    “还是惊动你了,听说你为了闽大夫的事都忙坏了,是为兄的不是。”裴轩没有回头,望着紧闭的房门低哑了声音说,“老师只是一时气急,过会儿,他会想明白的。”

    下午的日头大,林曦虽然怕冷,但也怕晒,他侧过身体望着紧闭的书房们淡声道“我从未见爹这么生气过,以前再怎么气你也不会说出断绝师生情谊这种话,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师兄,不知道你跟爹具体说了什么,不过就算你今天跪断了腿,凭爹的性情也不会心软的。”

    裴轩依旧未动。

    林曦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低声道“他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认准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更何况你要他做的完全与他坚信的相违背,七八年的扬州知府都没让他学会,你觉得你可以吗”

    这次裴轩回过了头,但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惊愕。

    林曦轻笑一声,也不再管裴轩是否会继续跪下去,径自走过。

    “师弟”身后传来裴轩的声音,“为兄这是为了林家上下好啊老师若是执意不肯,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啊这几年朝廷年年打仗,年年战败,这次睿亲王世子出征不知道能否凯旋而归,但是场场战争下来国库已经被掏空而尽朝廷没有银子,从哪里来江南繁华,淮州更是富中之富,光是各种赋税就远远多过其他贫寒之地,盐商、茶商、粮商各个富得流油,哪个不是除了大门,院子修得富丽堂皇,呼奴唤婢,前恭后拥,虽是低贱的商户,但怕是活得比皇帝都滋润他们打点衙役,交好世家,孝敬京里,年年不缺,笔笔都是钱,但就是孝敬不到皇上的面前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京城的三皇子和五皇子四年前就已成年开府,这两家为了争夺东宫之位,早已经将淮州视为银库。老师耿直,不肯屈就任何一方,不是因为他为官清廉,刚正不阿,而是江南地界的利益已经被两位皇子划分,老师不属于任何一方正好蒙蔽皇上方可大肆敛财”

    “师弟,皇上已经派了钦差在路上了,两位皇子不可能让皇上知道在国库空虚的时候他们还大发横财,若老师执意要将账本交与钦差林家之祸就在眼前了呀”

    林曦的脚步一顿,正待说话,书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林青站在门内冷声道“裴轩,裴修之你爹将你交到我手,我就教导你为人处世之道我是如何说的,读书人要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百姓,更须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既已知淮州腐败至极,官场污浊不堪,怎可让我畏惧强权,与小人同流合污粉饰太平现如今朝廷内忧外患,皇上既下定决心整治江南风气,我必然鼎力拥护,还淮州吏场一片清明,方对得起我知府纱帽我不管你是哪一派,既然已经屈从,就不必再登我林家大门来人,将他赶出去,今后不许放他进来”

    “老师”

    裴轩呼喊了一声,跪着匍匐向前想抓林青的衣角,却见林青一转身进了书房,“曦儿,你也进来。从今往后他不再是你的师兄,我没有这个弟子。”

    话音刚落,林曦见裴轩的脸色瞬间惨白,仿佛天地塌陷一般失了魂魄。

    “曦儿”林青又唤了一声,林曦朝林方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上前扶了裴轩。

    “裴少爷,老爷正在气头上,小的先送您回去。”

    裴轩看着林曦进了书房,房门再次关闭,良久才轻声道“不必,我自己走。”

    林曦通过窗子看到裴轩重重地朝着书房磕了三个响头,才转身离开。

    书房里,林青早已没有那种坚毅愤懑,只是满脸疲惫,眼中充满失望。

    “我与裴兄皆是凉州人,当初一同进京赶考,我家境贫寒,他家庭优渥,可他为人甚是仗义,路上多亏他的细致照顾,送我吃食,助我银两,这才顺利到达京城,后相邀我住在他的宅院,为父方能安心备考直至荣登一榜探花。而他却名落孙山,但裴兄为人豪爽,心胸开阔,并不介意,后迎娶你母亲,宁国侯府三小姐时,也多亏他的上下打点,不然为父恐怕连像样的聘礼都拿不出。”

    林曦安静地听着,为林青续上茶水。

    “我们关系甚好,那时轩儿已经出生,我与裴兄说好,若你母亲生下女儿便结姻亲,后来却是个儿子。”

    而且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儿子,林曦在心里补充道。

    “轩儿聪慧,十五已过乡试考了秀才,十八中了举,裴兄来信说凉州偏远,没有好的夫子再能教授,希望我能做轩儿之师。为父很高兴,立刻便去了信。过来后我看了轩儿的文章确实做得好,就是缺少了眼界罢了,过了几年阅历够了再进京,便可十拿九稳却不想却不想淮州繁华迷眼,失了本心。”

    林曦心里叹息,自己那可怜的身体,他的爹怕是将希望都寄托到了这位裴师兄的身上了,甚至希望能再教授出一个林探花。

    “曦儿,你说这是为什么”那浓浓的无奈让林曦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

    其实林曦真的想说,爹,这才是最明智的。

    在天潢贵胄面前,大家都是小人物,趋福避祸,明哲保身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同在官场,大家都在随波逐流,有些潜规律看不惯没关系,装作习惯就是了,默默地记下,牢牢把握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能排上早朝前几位,才有了重写规律的能力。

    像这样背后没有靠山,仅仅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的官,就敢同时挑战两位实权皇子,这跟以卵击石没什么两样。

    可是他说不出口,在林青的身上他看到了前世的自己,那个被首都繁华迷失了自我,最终走向灭亡的自己。

    出身同样寒酸,他是村里被供出来的大学生,在上大学之前他想要的是为中华崛起而读书,为改善村里才读书。然而真正到了首都,才知道在满是天之骄子的京师大学自己有多不起眼,如一粒灰尘根本看不见。他见识了首都的繁华,见识了财富的魅力,他要出人头地,这次不是为了中华崛起,也不是为了改变村子的贫困,而是他想要在首都过的如鱼得水,挥金如土的生活。

    考上了公务员后,他开始趋炎附势,奉须拍马,很快被调到了关键的实权部门,又大行方便,不义之财快速积累,靠着这些,受着某些赏识,年纪轻轻已经身居高位,春风得意之下忘乎所以。在大风大浪临至,被第一时间丢出以平民愤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忘不了枪决的那天,苍老的父母亲跪在老门前痛哭流涕,母亲的那句话如魔咒般伴随着生命的终止。

    “儿啊,若是早知如此,宁愿你做个一辈子的农民,也不要读一个字啊”

    何谓读书人他一直想问自己。

    第3章 腐败成风的官场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有一种耿直的天真,这种天真让他们嫉恶如仇,敢说敢做,在刚出书院或者刚入官场的书生身上最显而易见。

    然而随着官龄的增加,这种天真会被慢慢消磨,有人说掩藏心底,但是掩着掩着,也就不见了。

    难得的是,林青至今为止却依旧保持这颗“天真”的心,让林曦悲叹的同时又羡慕着。

    “爹,其实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只是账本的事,裴师兄怎么会知道又知道了多少”林曦摸了摸自己面前的茶杯,温温的便端起小口小口地喝着。

    说起这个,林青脸色变得很难看,“也是为父识人不清,半年前得京中好友来信,知皇上要大动江南,我便想着,轩儿虽未入官场,却常常被为父带在身边,对江南腐败之事也是知之甚详。为父既然下定决心,自然要尽早做好打算,便告知了轩儿此事,轩儿行事素来端方,为父的志向他也是清楚明了,却不想他唉”

    林曦默然片刻,心道这种性命攸关的东西,你我父子知道就好了,怎还会有第三人

    对,林曦是知道账本的。他不仅知道,而且还是始发勇者,这其中也是有一个故事,说来话长。

    林青打林曦小时候就没想让金贵的儿子走科举之路,因为读书也是一件体力活儿,那些赶考的举人,竖着走进考场被横着抬出来也是屡见不鲜的。

    他对林曦的要求不高,识字会写,知礼懂礼便罢了,今后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他人说些什么都不明白,于是林青亲自启蒙了林曦。

    只是这一教,林青便发现儿子聪慧异常,所有的字几乎教一遍就能认,虽然写的时候常常缺横少撇,但一笔一划却颇有章法,且坐得住,不会如其他孩童一般吵闹,这对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来说已经难能可贵。再大一些,林青便挑四书五经中浅显一些的来教,林曦也能一一理解,甚至举一反三作答。

    于是林青便教得越发用心,也越来越感叹苍天不公,即使林曦的身体越来越差,这都未停止。

    殊不知这也是林曦所希望了,他装不了普通小孩的样子,而且作为一个病秧他断绝了与外界往来的可能,唯一汲取这个时代信息除了从仆从那里,便是通过林青,而林青所知道的远远多于整个林宅。

    所以他从小展示非一般的天赋,但即使这样,林青也不愿意对着一个孩子讲朝堂之事、官场之风这种少儿不宜的事情。不过这没有关系,林曦体弱,林青自然百般溺爱这个独子,躲被子里弱弱地扯着父亲的袖子要求讲故事,林青完全没有办法拒绝。

    对于古代端方士大夫,打死他们也讲不来小蝌蚪找妈妈,白雪公主这种浪漫的童话故事,孔融让梨,孟母三迁这种估计是极限了。但即使林探花郎肚里都是文章也架不住儿子三天两头要求讲一个,而且这小子记性太好,一重复就知道。恼羞成怒的林探花也不是没甩过袖子,但一见到那张病弱的小脸,可怜兮兮且要哭不哭地望着自己,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刚到淮州,官场磕绊,夫人逝世,而裴轩还未拜师的林青无人可诉下,已经没有故事可讲的林青终于向年幼的林曦感叹人生不易,官场艰难。

    江南地区自然灾害少,然而夏季却常有洪涝,一旦雨水过多,淮河的水位上涨,水势凶猛极易冲毁堤坝。

    林青出任淮州知府的第二年便是个大涝,朝廷便拨下银两以便重新修建堤坝。

    他虽方正,却也知道这银子不可能完全用于修堤,总有一部分被各层官吏私自昧下,当然若是数目小,他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然而却不知,淮州的官员会如此胆大,以至于灾银连库房都未入便已被瓜分干净更可笑的是,那天同知李大人正笑眯眯地等在他的办公之所,旁边正是一口大木箱,半开着口,白花花的银子晃得林青眼睛疼。

    见林青进来便拱手笑道“大人,这次的赈银已经顺利拨下,托大人的福堤坝已经建好,同僚们都对您赞颂有加呀,道您劳心劳神,都各自凑了份子钱在醉乡园备了薄酒,还请务必赏光,至于这些,虽然不多,还望笑纳,今后若有机会,再大力感谢。”

    李大人脸上的笑容越是灿烂,而林青的心就越发寒冷。

    一瞬间热血上来,便将李大人大骂一通,他文辞本就斐然,骂人的本事更是不同,不带一个脏字却让李大人的脸色越发阴沉,恨不得甩袖而走。只是林青毕竟是他的上峰,这种愣头青估计李大人见的也不是一两个,待气息平稳后便冷笑一声道“林大人,你我同朝为官,还是客气些较好。下官听说林公子的身体又不大好了,大人心情不佳,同为人父,下官也能理解。至于晚上的宴席,看来今日大人是没有空闲了,醉乡园的薄酒怕也入不了大人的口,也罢,待明日找个更好去处,再请林大人赏光。”

    说着拱了拱手,便大步离去。

    林青回到家中面对着林曦依旧心绪难平。林曦只需瞧上一眼,便知道耿直的父亲又碰壁了,而且这次气得还不清,于是便细细询问。

    然而听到那满满一箱雪花银时,脸上也不禁表现出惊讶。

    “为父没有仔细看,估摸着有两千两吧。”林青叹声道,“淮州本是富硕,朝廷总共也不过拨了十万两而已。”

    “三年清知府,何止十万雪花银这都是民脂民膏呀,本以为十之去一二,三四到了极限,却没想到这是一分一毫都没打算留给百姓怎能如此为官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曦摸了摸怀中的暖炉,同情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这显然已经突破了他的底线,估计今晚就得动笔写奏章。

    果然就听到一声拍桌子的响声,“曦儿,这样不行,为父定要告知朝廷,如此贪官污吏,不能继续留存蛀蚀国本”

    真是一猜就准。

    “爹,先冷静下。”林曦劝道,“爹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李大人等能如此明目张胆地污下赈银”

    “自然是上行下效,沆瀣一气”

    “您可是从四品的淮州知府呀,爹,他们居然敢不得您之命便私自行事,谁给了他们如此大的胆子”见林青沉默下来,林曦舒了口气道“您不是想不到,只是越想越难过而已,再想估计就得指向京城了。这银子,您拿了,便是自己人,您不拿,那就是敌人。”

    林曦端起自己的药碗,慢慢喝药。

    “但是曦儿,这银子绝对”

    “爹,拿了吧。”

    林青若不是太宝贝这个儿子,估计巴掌就要落下来了。

    林青的脸色黑得能滴墨,不过林曦不怕他,只是慢悠悠地喝完药,将空碗递给林青,后者看着他,林曦小眼也回望着,良久林青才黑着个脸接了过去,又将一小碟蜜饯推到他的面前。

    林曦笑眯眯地捻起一颗送到嘴里,含糊道“爹,不拿,不出三个月您就该挪地方了。娘走后,永宁侯府又被您得罪个彻底,估计停职待命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那您的报复,十年苦读不就化成泡影了嘛。如果拿了,您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下属消极,同僚反对,做什么事都不顺利。”

    “曦儿,这些为父都明白,只是为官先为人,若是自身不正,如可理直气壮地行事”

    那也得先坐稳当了才行呀林曦默默地想,不过话还是得换个方式说。

    “您先想想,即使您不拿,那笔银子能用在修堤坝上吗不能,自然还是进他们的口袋,到头来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但是如果您拿了,大不了我们不动那笔银子就是了,即使不能名正言顺地去修堤坝,但也可以用于别处嘛,通个沟渠,牢固城墙,即使买耕犁,买秧苗,买种子,只要用于百姓,究竟以什么名义出一笔银子,又有什么关系您再想想,您不拿,丢了官位,又会有新的淮州知府上任,难道他也不拿吗最终的结果还是百姓遭遇,倒不如虚与委蛇,睁眼闭眼。您最后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一派歪理简直胡言乱语

    林青明知这是不对的,却诡异地无法反驳,憋了一会儿,最终道“不管怎么说,这背离了为父的为官之道,实在实在是”

    迂腐

    林曦真想白他一眼,“若是良心过不去,爹,不妨把这些都记下来,收了多少,又用了多少,如何用的,若有一日朝廷下令整肃江南,也好做个凭证。这样想来,爹您可不是在同流合污,只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现如今您的力量还无法同整个淮州甚至是江南势力相抗衡,只好先示弱,便宜行事罢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保持您的本心,又有何惧”至少能把林家摘出去不至于到头来人头落地流放千里,说不定将功补过,还能平安无事。

    其实说了这么多,林曦只有一个目的,他一点也不想失去现在锦衣玉食的生活,不仅是因为已经习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更是因为他这可怜又可悲的身体,失去权利和金钱的支持,根本活不了多久。

    想到这里,自私自利的林少爷在林知府还未理清头绪前便继续游说,“爹,你若是下定决心了,账目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做吧。”

    第二天林青到了衙门,进了办公场所,同知李大人再一次满脸笑容地站在里面,区别的是现在不是一口大木箱,而是两口。

    “大人,巡抚大人听说贵公子身体抱恙,立刻让下官带了心意前来慰问,交代若是林公子还是不见好,说不得他老人家会亲自上门探望,而且下官来的路上又正好碰到总督大人派人来传话,说是林大人督建河坝辛苦,他非常欣慰,少不得要上奏皇上为您表功。”

    这次林青沉默了。

    李大人带着笑容离去。

    而最初的账本在林曦的手上诞生。

    第4章 林知府一朝入狱

    林曦一直认为他爹是个典型的迂腐士大夫,他想要做这个账本也只不过是为了让林青消除心中芥蒂,坦然地面对这些不义之财,将来可以用作自保罢了,却从未想过要向整个江南官僚挑战。

    然而林青却真的把他自己看做面朝光明深入黑暗的壮士了。

    林知府本就在士林拥有极好的声望,因为不义之财来得容易,慷慨解囊也是毫不心疼,日久见人心以至于还真的吸引了一批有志之士,六年来明里暗里搜查了不少贪赃枉法的证据。

    那时林曦的寒症正复发的厉害,也没有太多的精力放在此处,只道是他爹终于知道如何婉转迂回了,见林知府为官顺利也大为放心。然而等到身体稍稍康复,有了精神气后却发现他们父子两个整理的东西已经称得上触目惊心,涉及官员职位越来越高,人数也越来越多,几乎可以掀翻大半个淮州。

    林曦想罢手,但看这他爹愈发坚毅的眼神,每次到嘴的劝说之词就卡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暗暗地想着如何将这些要命的东西藏严实。

    但他知道终有那么一天他的父亲定会做一件疯狂的事情。

    现如今等待的时机终于来了,但是一个裴轩让手中的底牌瞬间变成催命的令牌,这是林青怎么也没想到的。

    不过好在林青虽然信任裴轩,却没有将林曦的事一并告知。

    听了林青的话,林曦汹涌的心情稍微平息了些,“所以,裴师兄只知道爹有账本,里面涉及官员贪赃枉法的证据,却不知道里面具体记录了谁,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账本在哪儿”

    “不错,告诉轩儿,是怕为父若有个好歹,可以让他借此周旋一二,保全你们二人。”或许是慈父护犊之心,他怎么也不想让心爱的幼子陷入这泥潭之中,所以才稍稍透露给了自己的学生。

    这算是最庆幸的事了,否则便不是让裴轩来劝说,怕是直接下了杀心。一个宅子,主子加上奴仆不过三十号人,悄悄地灭口真不是件困难的事。

    与林青打算舍命正清明的君子情操不同,林曦想得是怎么先稳住对方,求得脱身,再考虑心中大义。他正琢磨着跟林青商议,是否先将账本中不怎么要命的几本稍作修改,找个时机送出去,虽然时间紧迫了一些,但也比现在什么都不做来得强。

    然而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却感到一双手摸上了自己的脸,抬头便看到林青那张肃然方正的脸。

    林青看着面前的儿子,那可怜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心中也是大感安慰的,于是便软声道“为父什么都不怕,但唯独放不下你,想当初那么小小的一个,虚弱地如猫崽一般,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幸好吾儿命大,闽大夫医者仁心,可怜终于摆脱了病魔纠缠,今后曦儿可娶妻生子过常人生活。”

    说道这里林青顿了顿,似乎不大愿意,但无可奈何叹息了一声,道“为父虽看不惯永宁侯府的作风,与侯府关系也是不佳,但如今却万分庆幸你娘是高门贵女。曦儿你是太夫人嫡亲的外孙,这几年她也时时挂念你,平日里各种珍贵补品也没断过。记得你娘刚去那会儿就来信要接你去京中养病,若不是为父不舍,闽大夫又是有名的神医,怕是早就被接走了。”

    林青摸着林曦的脸,眼里的不舍让林曦为之动容,低声唤道“爹”

    “为父已经去信,怕是京中很快就会来人,若是来了,曦儿就跟着去吧。别舍不得爹,倘若你我父子有缘,待事情平息后,爹再来接你。”

    林曦蓦地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父亲。

    “我不走。”他听到自己说。

    “休要胡闹。”林青虽叱责了一声,但语气一点也不重,反而带着怜惜及内疚,劝道,“此次风云突变,为父也不知道最终会走向何方,曦儿且听为父安排,不要让爹有所顾忌可好”

    一点也不好,他一走,今后怕是再难看到了。只是面对决绝的林青,林曦知道再如何劝说也难以改变,只好先回屋细细想想再做打算,总是会有办法的。

    林曦知道时间不多,但没想到会如此之快,快得他连一丝布置一点安排都没有。

    在林青刚去府衙没多久,林曦还在梳洗更衣时就听到从外院传来一阵吵杂,接着一阵哭喊声由远及近,眼看着就要进入卧房。

    圆圆及团团还未呵斥,林方及其他几个下人便直直地闯进来尽自跪倒在地,哭喊道“少爷,大事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官兵,将宅子都团团围住了如今他们硬闯了进来,管家只是上前询问了几句,便被打翻在地,却是爬都爬不起来。”

    林曦的脸色顿时一变,一着急起身,只听到团团的低呼声,摇晃的身体堪堪被两丫头给稳住。

    他顾不得眼前发黑,急问“那爹呢他可回来”

    其中一个仆人连忙回答“没看到老爷,而且老爷怕是不好,小的听到有个官爷劝那打了管家的莫要多事,却听到那人却说知府老爷都下大牢了,有什么好怕的,还能找老子算账不成,少爷,老爷可是知府大人啊,整个淮州城里最大,谁还敢将他关进大牢少爷,这可怎么办呀咱们咱们”

    说到后来便是放声大哭。

    这么一说,屋里的人都一起哭作一团,仿佛大难临头。

    被先下手为强了林曦强忍住慌乱,不住地对自己说黑洞洞的枪口都面对过了,难道害怕个事

    “先出去看看。”他听到自己冷静地说,然而刚出房门便听到周妈妈的怒骂声。

    “放肆,我家夫人是京中永宁侯府的三小姐,如今的永宁侯是我家嫡亲的舅老爷,老爷即使如今遭小人暗算,有永宁侯府在迟早也会相安无事。你们一个个有恃无恐,不就是欺负林家少主人年幼无知吗我家少爷体弱,容不得你们粗鲁对待,若是出了个差池,只要林府有一个人看到,你们的主子不一定有事,难道你们也能逃过一劫”

    周妈妈不愧是永宁太夫人给小女儿选的陪嫁,面对这些虎狼之兵也毫无惧色,反而厉声叱责,一时间倒也镇住了一帮官兵。

    接着他们便见到两个圆胖的丫头撩了帘子,里面走出一个清秀少年,看起来瘦弱,但是眉宇间不见一丝慌乱,只见他清亮的双眸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冷声道“我爹是皇上钦点了淮州知府,如今不见圣旨,不见钦差便私自押进大牢,可见那人是狗急跳了墙,秋后的蚂蚱也蹦不了几时。如今林家不过是遭逢一难,便有小人落井下石,本少爷倒要看看我们林家能被围一时,能否围一世我不管背后是谁,若是今日遭受耻辱,便拼个鱼死网破,也要上京告上一状”

    没有人看到林曦背在身后的紧握的手,指甲已深深嵌入皮肉里。

    或许林曦的临危不惧有了效果,官兵的脸上有了些犹豫,然而此时一个笑声突兀地传来,官兵让开了道,便见同知李大人和通判曹大人一同走来。

    “一直听说林少爷体弱多病,被林大人养在深闺不常见人,本官正担心大人出事,林府没个主意人,官兵粗鲁唐突了林少爷,于是便来看看,若是可以打点一二,倒也对得起林大人同袍之义。如今却是放心了,本以为是个不通时事的小奶猫,却不想是个露了尖牙的虎崽子。”

    林曦恨不得揭了这俩人的脸皮子死死踩上几脚,可如今只好深深忍住,执手叩道“两位世叔,小侄实在没有办法,爹不在,偌大的宅子无人主事,只好硬着头皮说道说道,如今见世叔,心中顿时一块石头落了地。小子无奈,我爹向来安分守己,为官清正,却不知道犯了何事下了大牢恳请两位世叔指点一二。”

    他深呼一口气,抬起头来目光诚恳。

    两位大人的脸色顿时缓和了,甚至挤出了堪称慈爱地笑容。

    “有人状告到巡抚大人面前,道林大人贪赃枉法,朝廷每年拨下的修堤建农银两统统没入手中,更甚至朝廷赋税都十之去一二,证据凿凿,令人信服,巡抚大人只好先收押在狱,调查清楚后再向朝廷禀奏,如今只好先委屈大人了。”

    林曦低下头,死死地掩盖自己眼中的寒光,却听到他们继续诱导,“贤侄,如此大批的银两是不易掩藏的,为了林大人清誉,巡抚大人要我等仔细搜查林宅,不可放过一丝一毫只是,若林大人早有预见,有证据显示他的清白,那是再好不过了,也省得扰乱府上,徒增麻烦。”

    两双眼睛虽然都在笑,但是却紧紧地盯着林曦,想要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丝蛛丝马迹,不过林曦外表看上去只有十五岁,但前世他向来惯会惺惺作态,倒也能敷衍过去。

    只见他先是震惊,后着气愤,接着苦恼,最后摇了摇头说“世叔知道,我向来身体不好,家父见到我也是常盯着吃药,不大跟我谈这些事情扰我心思,今日之事更是一点预兆都没有,小侄也是摸不着头脑。不过,这污蔑显然是胡乱攀咬的,因为我这不堪的身子药材补品花销大,府里一向节俭,若是真有这么大笔的银子,日子岂会过的这么清苦,怕是家父得罪了人,故意诽谤他,两位世叔与家父往来相交极好,恳请世叔定要给他一个公道,不然家父的清誉咳咳”

    话未说完身体已经蜷缩一团,忍不住咳嗽起来。周妈妈立刻从腰间取下一个锦袋,麻利地倒出一颗药丸塞进林曦的嘴里,圆圆机灵地送上一杯白水,团团轻拍着林曦的后背,一边嘴里说着“少爷,大夫说您这身子最是脆弱,不能大喜大悲,最忌心思过重,如今有两位大人在,老爷不会有事的,您还是回去歇歇,不然您这身子”

    林曦摆摆手推开她们,对着李同知和曹通判说“世叔见谅,小侄这身子实在是不争气,若是定要搜宅子便搜吧,只是求世叔体谅,便从我这屋子开始吧,小侄实在是不中用”

    说着苦笑一声,扶着周妈妈的手侧过身去。

    林家奴仆都纷纷让开了道,曹通判点点头,官兵依次而入,接着便是翻箱倒柜的声音。

    听着里面的声响,林曦仿佛忽然想到什么,说道“爹若有事总是在书房办公,说不得爹有先见之明,早已预备好了,我记得书房的左边箱柜有个暗门,有一次恰巧我去找他遇见了,若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估计也在那里了。”

    林曦刚一说完,两人的眼睛瞬间便亮了。

    暗暗掩下心中的嘲讽,“世叔找寻的时候请务必小心些,千万要小心东西,省得爹回来生气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咳后,他身子一摇,双眼一闭,便侧身倒了下去。

    于是立刻兵荒马乱,团团圆圆的嗓门大,哭得尤为大声,恍惚间只听到李大人的声音“快,送你家少爷到床上去,大夫呢,去个人请大夫”

    又隐约听到一声嘀咕,“找不到就算了,料想林青那老小儿不也会将账本交给这小子。”

    吵杂的脚步声快速地离去,而林曦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房梁默默出神。

    第5章 狱中探望问悔否

    天气已正式入秋,院子里枯黄的秋叶纷纷落下,风一卷,满地皆是枯叶,却无人洒扫,一派萧索。

    这几天林府上下皆是如惊弓之鸟,大气都不敢出。官兵每日都来,大肆翻找后又怏怏而归。最初还算客气,如今却是越发不耐,稍有冒犯便是一顿踢打摔骂,期间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好东西,更不知顺手拿走了多少。

    整个林府在短短几日就变得七零八落,不少下人也趁着主家遭难卷着物件溜走,除了当初林夫人的陪房大多还俱在,且都聚首在林曦的东厢房,这几乎算是林宅最完整的地方了。

    裴轩在小厮的引导下走进林曦的卧房,顿时一股浓重的药味带着热气扑鼻而来,他几乎下意识地皱了眉头。

    只见林曦坐在床头,虚弱地靠在一个青色软布靠枕上,还不到深秋,身上却已经盖着厚厚的棉被,下方的炉子里正烧着碳,屋子里很是温暖。多日不见,林曦本就不大的小脸越发瘦了,双颊凹陷,脸色青白,除了一双眼睛依旧清澈透亮,整个人仿佛脆弱地一碰就碎。

    周妈妈正坐在床沿边的小圆墩上,一手拿着小勺,一手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喂进林曦的嘴里,满脸的心疼。

    见到裴轩,林曦起了起身,轻声唤道“师兄。”

    一听这声音,裴轩鼻子蓦地一酸,心里一紧,大卖了几步到了林曦的面前,痛惜道“不是说已经大好了吗,怎么才几日不见更加虚弱了”

    说着便看向周妈妈,“大夫怎么说”

    周妈妈正要回话,却听到林曦悠悠地说“究竟怎么了,师兄难道不清楚吗如今爹生死不明,在那牢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受苦,家里又乱糟糟,下人们没头苍蝇似的,我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咳咳”

    说着就是一阵咳嗽,周妈妈立刻红了眼睛,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接过圆圆送来的茶水劝道“少爷先喝口水润润嗓子,您这样,夫人在天有灵不定怎么心疼呢,就是老爷也要担心,少爷务必要保重身体啊”

    提起林青,裴轩眼神微微一暗。

    林曦看着他微微扯了扯嘴角,接着对周妈妈吩咐道“师兄喜欢喝碧螺春,周妈妈去看看是不是还在,之前被翻了东西,怕是没了,也不拘什么,捡着来喝吧。”

    周妈妈看了看林曦,只见他微微点了点头,便拿帕子按了按着眼角,招呼着屋里的丫头,“团团,你去看看炉上煎的药,那些不省心的小蹄子怕是早就没影了,可别过了火候。圆圆,厨房的点心是不是还热着,裴少爷好不容易上门一次,也别慢待了。”

    团团给林曦掖了掖被角,扶了扶林曦的靠枕,才和圆圆出了屋子,圆圆走之前又向裴轩福了福,道“裴少爷,您知道咱们少爷最是金贵不过,向来不管事儿,若真有什么,也不干少爷什么事儿,您是他的师兄,可不能不管他呀。”

    裴轩点了点头。

    待屋里就只剩下师兄弟俩,却是一阵沉默。

    良久,林曦才望着炭炉子开口“师兄今日过来,怕是那边等不及了。”

    裴轩动了动唇,没有说话,却是默认了。

    “师兄去看过爹了吗他可有受苦秋日寒潮,那地牢更是阴冷,爹是个读书人,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裴轩岂是去过,差不多每日一见,只是他的老师他清楚,一旦认准了死理即使动用大刑都可以先骂个你狗血淋头。读书人铮铮傲骨,从不屈服,唯一能让林青牵挂的也只有他是真不想将最疼爱的小师弟牵扯进来,只是忠孝自古难以两全。

    想到这里,裴轩握住林曦露在被外的手,看着林曦的眼睛说“曦儿,为兄知道你是最通透不过的了,到如今老师再坚持下去,赔进去的不只是他自己,还有你,这整个林家,你想想这样做值得吗闽大夫拼命救治你,总算是苍天有眼,你身上寒症慢慢消除,难道不想外面走走,看看这万里河山是,钦差大人马上就要到了,但是在此之前,林府肯定先折了进去。曦儿,为兄想保护你,保护老师,只要拿到账本,老师对他们没了威胁自然就能平安无事”

    这是对方的承诺,裴轩是真的希望林家能够度过此节。

    林曦的眼睛暗了暗,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以他的秉性,自然是以自身安全为重,这种抛头颅洒热血的情操他向来佩服有余,不赞成为主。但架不住这是他爹呀,再加上前世死前那一刻历历在目,他实在无法拖林青的后退。

    “爹他信任你,才将此时告知于你,而师兄却转头出卖了他。”

    裴轩神色一痛,“老师是这么告诉你的”

    林曦点头。

    裴轩低声一笑,叹息道“老师也太天真了,他难道真的认为何主簿是喝多了半夜到河边,走路不稳跌进去才淹死的吗还有管粮仓的王仓使,哪有那么巧就他遇到歹人,不见呼救就失了性命。”

    可不是么,林曦苦笑,他爹有时候就是这么天真。

    可是裴轩,明知道自己的老师是怎么样的人,却还是隐瞒着暗中传递消息,更让人不耻。

    林曦的表情虽波澜不惊,但眼神却瞬间锐利,他微抬下巴,看着裴轩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师兄,两位成年皇子,你效忠的究竟是谁”

    裴轩心里一惊,待要说话,却听到林曦冷漠的声音,“我不知道账本爹放在哪里,你今日过来要让我劝说他,总得让我知道你从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的身后究竟可不可信。”

    林曦冷肃的小脸跟林青相重合,裴轩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便道“皇后早逝,后位空闲,中宫又无所出,自是长者为先。”

    林曦点了点头,心里立刻明了。

    他说“我要见爹。”

    林曦裹着厚实的圆领狐毛披风,一步步走下通往地牢的台阶,地牢常年没有阳光,昏暗阴冷,几盏油灯孤零零地烧着,勉强看得清前面的路,只是进来一会儿便让人心情阴郁。

    林曦沉着脸,咬着唇,一言不发地跟着牢头往里走,一直走到最深处。

    里面的人影见到来人稍微动了动,似乎抬起头借着唯一一盏油灯看个仔细,却听到牢头说“林大人,贵府少爷来探望您了。”

    牢门上小儿臂膀粗细的铁链拉动发出响声,在空旷的牢房里回声当当,林青还来不及唤一声“曦儿”牢门便被打开了。

    “林少爷,您进去吧,上头打过招呼了,您和林大人有的是时间慢慢谈。您啊,好好说,好好劝,我在这地牢待了十多年了,看多了铁骨变成白骨,可外面的天哪,依旧好好的没有塌下来,可人呢,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说完嘿嘿一笑,出去了。

    “爹”林曦还不等牢头走远,便一把抱住林青,将脸埋了进去,一直没有动静的眼泪终于出了眼眶。近十天的提心吊胆,费尽心思地周旋,让他终于找到了地方发泄心里的劳累和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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