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叶只是静默的聆听裴清和说话,谈起关於秋灿的事情,不知怎的,他不想同情裴清和,却彷佛感同身受,就好像他自己也有个渴望牢记却无法触及的对象。
或许只是很羡慕裴大夫能有一个这样珍视的对象,阿叶多希望自己在这世间,能有个人和自己有同样深刻的羁绊。
裴大夫对那人很是执着啊。
裴清和眯眼,慵懒睐向阿叶浅笑,应道是麽?
越寂寞的人,对情爱之事越是执着吧。阿叶移开视线,余光感受到裴清和的注视,慢慢红了脸道歉。对不起,我大言不惭的讲这种话。
不要紧,你说得很有意思。寂寞啊。裴清和低吟了声,似乎颇为认同。
裴清和并不否认自己对秋灿太执着,他知道严泓之也曾是如此,只是他们面对感情的态度截然不同。
秋公子他是个怎样的人啊?阿叶实在好奇,听到这问题,裴清和脸上笑意更甚,哪有人打听自己的。
他这个人啊。裴清和感到不可思议,可能是因为知道秋灿活着,所以他能平静的说起这些事。他故意用戏谑的口吻对阿叶说在我跟他认识以前,据说他也是个风月老手,不过是贪玩,倒没有欺骗别人感情,是个自诩风流的小痞子。
噫,真没想到啊。
还有,他嗜甜。虽然任性又有些浮躁,不喜欢思考太复杂的事,讨厌麻烦。
跟我还真像。阿叶说完不好意思笑了笑。
可是意外的讲义气。有时惹麻烦,也爱看人伤透脑筋的模样,但又不是存心使坏,教人没办法打从心底记恨。可能外头有不少仇家,但我是这麽看他的。
裴清和聊起秋灿,话就变得有点多,聊到後来发现阿叶没啥回应,原来抱着琵琶坐着睡着了。
他走过去把阿叶打横抱起,踱到床榻轻放,把棉被盖好,又看了眼阿叶的睡容,低柔道岂只是相像。
此时裴清和早已淡忘之前使节入京的事,他万万没料到糖铺的人会叫阿叶把精心制作的点心送往招待使节们的迎宾馆,只因为坊间流传一则趣闻,说西京的百年糖铺有只会弹琵琶的狐狸,於是让那狐狸把点心送去。
其实人们都知道阿叶为何戴上狐狸假面,因为脸上曾经受了严重的伤,因此只是拿这点当个噱头,增加趣味罢了。阿叶本人毫不在意,反而因为能表演琵琶而感到高兴,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学的,但身体记得怎样弹奏琵琶就够了。
蜡月的某一日,扮演糖铺狐狸的阿叶就带了整车的点心到迎宾馆,发送糖铺师傅精心研制的甜食,裴清和没料到自己送的东西,会成了让阿叶与严泓之见面的契机。
阿叶弹奏轻快曲子和铺子的人将东西送到邻国使节等人面前,在座的严泓之地位显然不亚於一国代表,使节看着严泓之的脸色,严泓之兴味打量来者,问道这就是那只有趣的狐狸?
糖铺的人代为答道是的。
我问他话,不是你。
他声音难听,因此由鄙人代为开口。
严泓之不以为意,糖铺的人行了礼就要退下,他目光却牢牢沾在抱琵琶的狐狸身上,那身板怎麽瞧也不像他曾认识的人,太单薄清瘦,但抱琵琶和一些细微举止太眼熟,当他回过神时已经开口喊了对方。
你,把面具摘下。
听到严泓之开口要求,阿叶不住浑身微颤,糖铺的人面有难色的解释,说阿叶脸伤吓人怕扫了大人们的兴致,阶旁卫兵本要叱责,都被严泓之压了下来。
罢了。都退下吧。
严泓之并未勉强他们做任何事,糖铺的人都松了口气,然而阿叶心脏还是跳个不停,身心处於紧绷状态。
太可怕了。阿叶只有这个感想。他不识龙霜城,只听说是在遥远北方一个长年冰雪笼罩的地方,虽然有繁花绽放的时节,但冰天雪地是常态。
今日得见城主一面,阿叶就被城主不怒而威的气势所震慑,他想是自己见的世面太少,严泓之虽然没有什麽霸道专制的言行,还是让他背上狂冒冷汗,手心都湿了。
回程时,阿叶一语不发,糖铺老板看他这样就安慰道那些人是这样的,也没什麽,你不必想太多了。我们小老百姓根本不足以让他们放心上,安心、安心。
阿叶戴着假面点头,老板体恤他为铺子帮了不少忙,拿了点钱塞给他说大伙都累了,你去乌日巷口那间老店买茶回来大家喝,随你挑,买好一点的。
噢。
阿叶把钱收在钱袋里攒着,绕小路去买茶,他只觉得脑袋晕呼呼的,彷佛从见了龙霜城的城主後冷意就缠遍周身,明明穿得还算暖和,身体却不住发寒。
呼……阿叶在一条暗巷停下来休息,靠着砖墙轻喘,擦了额际薄汗,身後忽地传来一个低沉的男音。
这样的天也能走得满身是汗。
赫?阿叶甫回身就被那人大掌抓着肩头压在墙上,他惊慌失措的挣动,在看清对方的样子之後就呆住了。这不是龙霜城那位城主大人麽?
别怕。严泓之放轻语调,掌心伸向阿叶低道让我看一眼,你面具下的样子。
呃不、不,不好,我、唔嗯。阿叶紧张得连话都讲不清楚,恐惧得闭上眼,他无法说清楚这是什麽感觉,明明对方没有攻击的意图,但他直觉这人相当危险,好像随时都会被杀死。
严泓之如愿摘了阿叶的面具,藏在阴影里的容颜教人惨不忍睹,虽然不是腐烂屍体般的程度,可是看得出曾经受了严重创伤,因烧灼的缘故肤色深浅不均,而且额头、眼窝至鬓颊有一道深刻的割痕,现在看来生了有些浮起的肉疤,但仍能想像当初受伤时恐怕脸皮都被割到翻出皮肉来。
阿叶低头,此刻比起被杀死,他更感到羞辱,好像被剥光了扔在街上一样,他痛恨自己有这种自卑心,痛恨自己只是一味的软弱逃避。
严泓之沉默良久,像是被眼前惨状吓到,回过神才启齿问这是……怎麽伤的?
够了麽?阿叶忽然抬头,用盈满水光的眼睛瞪人,充满生气的双眼炯亮灼人,教人挪不开眼,让严泓之就这样愣了好一会儿。
请你松手。你我素昧平生,我虽然其貌不扬,却也是爹娘生养,怎可让人任意羞辱!
严泓之面色微冷,轻声反问你可知我是谁?
你要凭仗权势欺负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是不?那你动手,不怕贻笑大方就动手啊。
严泓之松手,忽地垂眸失笑,退开来讲了句有没有人说过你像谁?
啊?
罢了。恕我失礼,在下只是一时将你认作故人而已。我想,不管他是否在人世,都不会轻易原谅我,或与我沾上任何关系。
阿叶听不懂那人在说什麽,只能悄悄挪动脚步远离对方,两手贴在墙上摸来摸去好像以为自己能穿墙开溜一样。
严泓之又抬眼睐向阿叶,乍看有点埋怨,但眼神很快变得平静,甚至让人觉得他将所有七情六欲都抽离了躯壳,变得像一尊冰冷神像。
对不起。
阿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前衣袂飘飞,扑棱一声,城主像鸿雁般飞身消失了。他说不上当下的心情,总之松了口气,事後回想起来,觉得那声抱歉听起来相当的绝望,那样无奈的语气让他想起裴清和初来万济堂的样子。
阿叶抹掉额上的汗珠,买了茶回铺里,老板见他脸色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摇头跟他说你下半天回去休息好了。反正今日我这儿不忙,回去吧。
於是阿叶收了面具,戴上帽子又在颈子缠了布保暖兼遮脸,有些恍惚的走回医馆,才刚来到石桥,就见彼端裴清和焦急跑来,不让说话便将人抱住,并拍着他肩背念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阿叶一脸莫名奇妙,失笑道干什麽了?裴大夫。
糖铺千金来医馆抓药,听她说你们今天去的地方,我怕你……裴清和顿了下,松臂解释我怕你没见过那样的场面惹了麻烦,刚才老板又说你去买茶,我找你没找着,所以有些烦恼。
阿叶见裴清和慌成这样,又不肯坦率讲出口,反而神色淡定的浅笑道我可不是三岁娃儿,只是没了以前的记忆,裴大夫不必挂心的。再说这张脸啊。
阿叶?
我也受够遮遮掩掩了。不计较我这模样还这样关心我的,才是我能拿出真心交往的对象,不是麽?阿叶说着,潇洒笑了。
裴清和望而失神,彷佛见到从前的秋灿。不,其实秋灿一直没有变,受了那样的重创会自卑、痛苦、烦恼,都是人之常情,但在裴清和认识的人之中,恐怕只有秋灿能这般洒脱,这麽快就让自己走出阴霾。
嗯,是啊。裴清和转身把眼里的泪光藏着,他打从心底祈求老天爷,希望秋灿此生不会再遇到任何的磨难,别让他再为这人如此心疼不舍。
裴大夫,你知道龙霜城的城主,严什麽的?
裴清和身子一僵,慢慢转身问他怎麽?
也没什麽,只是。阿叶思忖了下,不知该不该讲,最後还是开口说了早先在暗巷的事,然後重声疑问他将我误认成他的故人,那人是不是也认识秋灿?我在想是不是有什麽巧合,他是不是也在找秋灿,可想了下又不对呀。裴大夫是南方人,很少到北方,最远也就定星川绦草堂了,龙霜城还要更远,秋灿再怎麽天南地北的跑也跑太远了。
裴清和垂眸附和嗯,确实是太远了。
是吧。又非商队,呵呵。
裴清和望着他的笑容,渴望牵起他的手,但又必须提醒自己他们不是这样的关系,也不该有所发展。光是像兄弟、朋友、伙伴,如此往来就已经让裴清和感激万分了。
老板叫我休息一天,我没事儿做,裴大夫忙不忙?我们去哪儿兜兜。
在这之後,裴清和刻意拨出空留意阿叶的事,担心阿叶被严泓之盯上,所幸那些使节在年节到来之前就纷纷归国,让他着实松了口气。年末时,莫老头儿将医馆交给了马大夫,趁还有时间就回乡过年去了。
冬至,有家的回家,独身或无家可归的就在医馆聚在一块儿吃元宵,不久之後又迎来岁末,韩大夫有了意中人,不跟那帮独身的过节,自个儿去会佳人了,马大夫则是到兄长家守岁,剩下裴清和守着医馆,还有一个阿叶。
阿叶把食材洗乾净端到穿堂,烧水煮火锅,裴清和将周围东西收拾乾净,搬了两张椅子同桌坐,阿叶兴奋喊道滚了滚了,汤滚了。快把肉涮一涮。
急什麽。先扔些菜吧。裴清和把各种青菜撕了扔进锅里,优雅的举箸涮肉,将熟嫩的肉片挟到阿叶碗里,端了小碟酱料说沾这个。我调过的。
就你懂得吃,哈哈。阿叶尝了一口连声称赞,要裴清和也吃,谈笑间,他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在寒冷的夜里与一个如裴大夫这般的男子同桌吃喝,相谈甚欢。
怎麽了?阿叶。裴清和察觉他表情有些呆滞,好笑的喊了声。咬到舌头?
没有。只是忽然有点好奇我以前的事,不知道以前我认识的朋友里,有没有一个像裴大夫这样的人。要是有的话,他会不会想念我。
裴清和听了淡淡抿笑,摇头说别想了。也许有天你会记起来,或是在路上遇见,他会记得你,跟你打招呼。
可是──
有缘千里来相会,不都这麽说的?
哈哈哈,真俗。
裴清和莞尔,转眼间阿叶的碗里已经满满都是汤料,阿叶大笑,也给裴清和挟了满满一碗的食物,倒了酒喝。
琵琶。裴清和用眼神扫了眼枕在榻上的琵琶说今夜不弹?
也可以。阿叶得意开心的抱起琵琶,弹了首平缓温柔的曲子,没有词,就他自己随意哼着。
余音犹在,阿叶忽然双眼一亮开心奔到门口喊道烟火,裴大夫你瞧!哇,真漂亮,住京城就是这样好,有烟火看。那是皇城外头广场放的吧?真了不起。
裴清和一样来到门口,站在阿叶身边观赏,余光瞅了眼阿叶,取笑道你都三十出头的人了,跟个孩子似的。
噫,裴大夫知道我岁数?阿叶疑惑的发问,眼睛仍舍不得离开绚烂烟花。
裴清和心里一凛,胡诌道猜的。我看你就是三十多岁的样子。
哼哼,一定比你年轻啦。裴大夫的鬓发都白了呢。
是呀。早晚都要白的。
阿叶听那语气充满感慨,转头尴尬道我没那意思,只是跟你说笑的。
又不怪你。
可你听了不舒服吧。我真没那意思,其、其实你就算满头白发也是好看的,我是认真的。唉,你知道我最不会讲话了。
我怎麽觉得阿叶很会讲话。裴清和故意戏弄他,噙笑说针针见血啊。
嗳!裴大夫你别糗我啦!
呵呵呵。
阿叶见他笑忍不住捶他手臂,裴清和用几乎看不清的速度接住拳头,掌心包着他的手,他吓了跳,惊呼哇、你,裴大夫你出手之快,吓死我了。
那是本能反应,裴清和一时松懈,也没想到自己这样,面色一哂转开话题说你那锅东西还没吃完呢。
先看烟火嘛。对了,裴大夫是丰姜人士,听说那里的烟火跟京城一样盛大又漂亮是不是?
嗯。裴清和回头给人盛汤料,这回用了更大的碗装,端给阿叶,两个人坐在门槛上看烟火,阿叶吃得正开心,裴清和用闲聊的口吻告诉他这个年一过,我就要回乡了。
哦,这样啊。怎麽大家都要回乡呢。我挺想念莫老头儿的,你……要回乡?阿叶这才意识到裴清和讲了什麽,张着嘴巴讶异盯着裴清和。
你嘴巴张这麽大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