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一晚情形相同,秋灿望着没什麽光亮的夜色,笑得宛如傻子。那不是一个丧失亲弟的人该有的反应,更何况秋灿向来害怕失去自由,昨晚严泓之的话却没有对秋灿造成阴影。
又是你。
严泓之这回不跟着睇向天空,而是问他要是我愿意为了你放弃一切,你会不会,试着考虑接受我?
不会。
如果当时我就这麽跟你说,你会不会动摇?
秋灿收回目光,低头蔑笑了声再看向严泓之,反问他可那时你没有,现在亦然。我始终都是最不重要的那个,你的爱我担不起。
说完,秋灿不再多瞧严泓之,而是仰望头顶虚空,深邃无尽的黑闇,却充满了他微薄的梦想和希望。
忽地,严泓之怒斥你再看天空我就把你眼睛挖出来!
秋灿的视线慢慢挪到严泓之愤怒不堪的脸上,带了点戏谑和恶意告诉他你生得很俊美,我曾受你魅惑。但现在我觉得恶心。你想挖我双眼?嗯,无妨,那样一来我就不必特地跑出来看夜空,更不用看见你。
第25章 贰伍
小满末候,北方的春天来的迟,也走得晚,户外夏花始生,时序悄然推移。这天严泓之推掉所有事务跟着秋灿,但不亲近人,只是远远望着。
秋灿在水榭里抱着琵琶,严泓之就在园里的五角亭观察他动静,两人都在做各自的事,却又不时留意对方。
秋灿觉得自己像只笼中鸟,虽然不会被抓在掌心玩弄,可是很不自在。他抱着的琵琶,是以前严泓之说烧了的那把,今早一醒来就看它静静靠在窗边屏榻,上头不染纤尘,而且弦就跟当初一样不紧不松,明显是有人特地维护过。
严泓之身旁的侍童不时观望秋灿,忍不住在他喝茶时搭了句秋公子抱着琵琶半天啦。他不弹麽?
随他吧。严泓之把杯子搁下,埋首浏览信件。
忽地,一声弦音盖过虫鸣鸟叫,榭台里的男子悠悠唱着《月出》。严泓之听了几句便觉有异,此时的秋灿怎样都不像是会弹唱这首曲的心情,莫非还没忘了裴清和,思及此,严泓之不禁停下手里的事务走出亭子,往水榭的方向过去。
秋灿垂眸低吟,听得有脚步声接近就罢手,抓着琵琶的鹿颈站起来面对严泓之。
你是不是──
是。我在想家。秋灿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飘到一旁。
这曲子不是思乡。
你不像我一直流浪,你有龙霜城,有故乡。但我的故乡早就毁了。秋灿勾了下嘴角,笑得凄艳。所以思乡时,心头浮起的人便是我的故乡。以前是小桦,可现在……
秋灿当着严泓之的面将自己从前心爱的琵琶摔毁,再将残骸踢到水里,严泓之愕视他,问干什麽?
你这人没几句真话,说烧了的琵琶,却还好端端的。我帮你了结一个谎言,彻底让它消失,你就感谢我好了。
你今天话真多。严泓之不怒反笑,心里还是对秋灿的言行非常不以为然。
严泓之,做人还是别太贪。你很像我小时候,我记得有一阵子我特别爱吃栗子,天天嚷着爹带我跟弟弟上山捡栗子。我专挑大个儿,可是没用,因为不仅被它刺伤,而且还吃不到,因为里头被虫蛀蚀了。
你就是那颗大栗子?
秋灿坐回椅子上喝茶,歪头调侃道你真是个特别古怪的人,刺了又吃不着,何苦来哉。
因为记得那味道。
秋灿笑容凝滞,听严泓之又道就算吃不着,可毕竟已经尝过那滋味,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你就记着味道,别去捡不就好。傻子。
痛才知道还在。
秋灿闭眼慢慢吁气,半晌露出苦笑。严泓之真是个可怕的人,就算他对严泓之已经没有留恋,只要想到这人还是觉得有点心痛,以前是痛在求之不得,所以宁可自己先放弃,现在则是抽离了自我,单纯觉得这人可悲。
笑什麽?
其实你真是个可怜人。秋灿起身走过他身边,又道可我已经不会再同情你。设计逼走清和的事或许我讨不了公道,但我恨你一辈子。
秋灿冷漠斜瞟他,错身而过,严泓之没再跟上来。正因为他知道严泓之毕竟不是禽兽,所以刻意用这样的态度伤害严泓之,他们之间的矛盾从来没能消除,严桦的死都令他们心痛,只不过这次是共业。
从秋灿亲手下毒的那刻,亲眼盯着严桦断气时,他心里就已经缺了一块,再也补不回来。他还是逼自己进食,不过夜里实在吃不了多少,常常吐出来,虽然吃得比以前多,却好像更清瘦了些。
严泓之忍耐秋灿对自己冷言冷语,他甚至庆幸秋灿还肯对他说话,或是看他一眼,他再不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城主,而是努力藏起卑微恋心的男人。
他还在心里反悔,那些暗地里的事情明明就能做到不令秋灿察觉,为何与秋灿有关他就变得盲目驽钝。然而秋灿从头到尾要的就不是他精心布好的骗局,严泓之不过在自欺欺人。
白日里处了一段时间,秋灿思量严泓之夜里或许不会再过来,哪怕是来了也不敢进他房里,於是在房里点了灯火假装有人在,自己则换了轻简装束偷溜到上回那道小门。长发紮了辫子用布巾缠头,穿着软底鞋,虽无轻功,但城里格局还算熟悉,一下子就摸到了目的地。
秋灿躲在树丛里压抑气息,深怕城里其他懂武功的人察觉到他,等了不到一个时辰已经满头大汗,每一刻的等待都越觉漫长,精神的煎熬压得他快喘不过气。
他把脸埋在腿间休息,体会到何谓度日如年,天空仍是被云覆盖,不见星月,究竟什麽时辰也不清楚,打梆子的人不会经过这附近,他开始感到害怕。
秋灿心想裴清和会不会遇上危险,还是裴清和有什麽意外,又或许裴清和突然不想冒险,不来了?
不会的。秋灿心道你既然都冒险过一次,一定会守诺言的,是不是?
肩上突如其来搭上一只手,秋灿摀嘴差点叫出声,裴清和换了一副扮相,但仍然不起眼,穿着杂役的粗布衣对他说跟我走。
秋灿的手被裴清和牵起,裴清和带他往小门走,守门的人早已躺在地上昏睡,他们成功离开龙霜城,而他逐渐跟不上裴清和的脚步,在後头喘道清和,我不行。
裴清和停下步伐,猛地想起秋灿不能用武功,於是在秋灿面前蹲下来拍拍肩背说上来。
噫、可我,呃。
让我背有什麽好害臊?你不愿意?
秋灿点头应了声,别扭的靠到裴清和背上环住他颈子,小声说谢谢你。
不知怎的,秋灿虽然看不见裴清和的脸,但他知道裴清和表情一定是在微笑,可能还在想这种时候客气什麽。
但秋灿还是想让裴清和知道自己有多感激,因为裴清和真的出现,不负所望的来带他走。
还记得我们第一个约定麽?
裴清和背着秋灿在树林间奔驰,速度之快让人察觉不出他的内伤还没全好,听到秋灿的问话他应了声,答道当然。
还有两条命,你欠我的。
自然是。你想杀谁?
呵。秋灿笑着贴近他耳边说我要你的命,要你长命百岁。
这简单。裴清和疾行如风,说话简短有力并不喘。你活多久,我活多久。
不,你得活比我久。
……嗯。
又是嗯!
裴清和纳闷的顿了会儿,才淡淡应了声好。我答应你。还有一命呢?
秋灿想了下,侧首贴在他肩背上说守护好你心里重要的那个人吧。
嗯?裴清和只觉好笑,语带怜宠的回话说不正是你麽。真是个傻瓜。
会一直是我麽?
不只这一世,下一世也会是,再下一世也是。
清和啊,你怎麽也这样贪心。
人的一辈子太短暂。
可我觉得已经足够了。
已经离够远了。等会儿便走出这林子,先到山下的村子躲一躲,师弟寄了马在那儿接应我们,我们就这样一路回丰姜吧。
秋灿抱紧裴清和说我们绕到别处走走看看,迟一些再回丰姜好不?
裴清和有些疑惑,但还是温柔应了声好,没有多问,或许秋灿有自己的理由也说不一定,想讲的时候自然就会讲的。
天快亮的时候,他俩到了和叶云隐相约的村落,裴清和不敢缓下步调,只得稍微委屈秋灿和他共乘,赶路远离龙霜城。
马儿跑了半天,裴清和带秋灿到一间小旅店下榻,秋灿立刻累倒在床上,朝裴清和招手道东西随便搁着,你快来休息吧。
就来。裴清和走到床边伸手抚摸秋灿的脸,心疼道瘦了。
不好看?
还是好看。裴清和想起一事,望着秋灿若有所思,秋灿睁开眼看他这样又问想问就问吧。
二当家真死了?
我杀的。
裴清和闻言沉默,不晓得该说些什麽,乾脆脱了鞋躺在秋灿身边搂着人,相伴亦是种安慰。
已经没事了。秋灿不想提,他知道裴清和迟早会猜到端倪,但有些事还是不说得好。说了没意义,凭添烦扰。
昨晚等很久是不?
秋灿闭眼微笑,低语心里觉得很漫长,很怕又是场空梦。但你还是来了,不愧是我的月。就算云多,但月亮也不会消失不见。
这算甜言蜜语?裴清和轻笑了声,睁开眼轻轻的亲了下秋灿的唇。
他们之间多是蜻蜓点水的碰触,秋灿知道裴清和也有激动狂暴的一面,只是他们之间的感情不需要烧得像乾柴烈火,细水长流也很好,哪怕没有这亲昵的接触,只是同枕一床,秋灿也觉得满足了。
搂着我不好睡的。秋灿主动退开,躺回床里,然後伸手去牵裴清和,两人相视一笑,闭眼补眠。
裴清和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虽不敢太掉以轻心,可现在他还是忍不住感谢天地、神明,感谢一切,让秋灿能再回到他身边。
* * *
天色暗无光亮,四周黑得几乎连他都看不清路,只能凭本能背着最重要的人奔逃,忽然间他觉得背上轻了,而他慌乱寻找。
秋灿……秋灿,你在哪儿?在哪儿、在哪里,秋灿?
清和。秋灿听见裴清和不断梦呓,放下手里刚倒的茶水踱回床边握他的手,轻拍裴清和脸颊唤道我在这儿,清和,我在这里。
裴清和平静下来,慢慢睁开眼,眼神是清澈的,他起身把秋灿抱住,自言自语着太好了。我以为我把你落在哪儿了。
呵呵。秋灿忍不住笑出来。怎麽可能,要是那样我就会喊你呀。
嗯,说得也是。
秋灿见裴清和还有些疲倦,额头与之轻碰,噙笑道你再睡一会儿,我去买早饭回来。
裴清和反射性去拉住秋灿的手,後者回眸笑道怕什麽呢。都跑这麽远,而且也不急着回丰姜,那人找不到的。我没事,你等我。
裴清和被哄回床上躺,舍不得闭眼,直到听见秋灿阖上门的声音才睡下。等醒来的时候,秋灿就躺身边望着裴清和微笑,裴清和伸手摸他脸颊,把他鬓发往後撩,问怎麽了?
你真的是武功盖世啊,背着我还能跑这麽久的路。累坏了是不?
你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