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璟嫣颤着纤弱的肩膀,哽咽道你确实没必要管我们,可我能求的只有你了。现在谁都不肯管我们,我们母子成了弃子,那帮人吃人不吐骨头,没用的棋子就扔,就算用我的命换我的孩子,严泓之恐怕也不会理睬。对他来说,冷香集比一个孩子的命重要。
秋灿嘴巴动了动,始终没能替严泓之反驳什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方璟嫣也是,她就不幸在要面对的人是那个冷若冰霜的严泓之而已。
对严泓之而言,那本被秋灿说成无聊闲书的冷香集,似乎是真的比一个孩子的命重要得多,只因那是严桦的遗物。
死了的,能在严泓之心底化作永恒,而活着的反倒什麽都不是。
我帮你。秋灿不想再见严泓之,但他更不愿他为了弟弟的遗物再造杀业。虽说口头答应方璟嫣要帮忙,心里多少有点顾忌,他无法完全相信她的片面之词,只得先插手管事,从中摸索真相。
如果你能帮我,就到城西程记油铺,冷香集恐怕就藏在那儿。
秋灿心里半信半疑,先将方璟嫣打发之後,隔日天亮再到城西打探情形,表面装作外地客四处游览。
程记油铺生意普通,里头坐着打盹儿的老板穿的衣料不错,屋里挂了一堆鸟笼,秋灿想不透冷香集怎麽藏在这种小油铺,但已经打定主意入夜要来找书。
秋灿只瞅这麽几眼就吃着手里的画糖往人潮里走,顺势观赏路边角抵戏和杂耍表演,乐得咯咯发笑。
接连观察两晚才动手,月儿高挂时秋灿摸进油铺里找寻冷香集,每个箱子、柜子都找过,就剩油桶,他行窃向来不心软,拿出细刀给每个油桶开口,然後轻敲边缘,一发现声音有异就打开桶子看验,果真第一个开的桶里就有玄机,沉着一管封口的筒子。
他拿细刀挑出它,里头果然放着冷香集,才将书集藏到衣怀里,室内灯火骤亮,他环扫一周心忖有五个、不,六人,其中一个是油铺的胖老板。
就知那婆娘找帮手来偷,杀了他。胖老板下达指示,其他人连番上阵,却都在秋灿眼前滑倒摔跤。
秋灿扬起嘴角发出讨人厌的笑声,以家具为立足点飞到二楼,自檐下窗口溜走,书被牢牢塞在他腹围里,背後射来数十道冷光,他双手往後呈飞燕之姿从高处跃下,同时自袖里展开两柄银扇负於身後,宛如孔雀开屏一般阻绝暗器偷袭。
那是他个人自豪的银扇,自己花钱找材料炼铸,虽然拿起来并不算轻巧,但没有铅铁那样沉重。油铺的人或许擅於当打手,却不擅长追小偷,天下第一飞贼,秋灿当之无愧,区区一本旧书根本难不倒他。
这也难怪严泓之自己不来取。秋灿得意一笑,毕竟他最会挖掘东西,那种连自个儿鞋袜衣物摆哪儿都不清楚的家伙,又怎会找得到样子这麽普通的一本书。
走在无人的巷子里,抚摸无温的蓝色书封,虽然它对秋灿没有什麽作用,却是他唯一的弟弟的遗物。
不该执着的,何苦强求。秋灿释然笑叹,抬头望去,方璟嫣就现身在巷子彼端。
哦,难道是我行窃失风,要不你怎麽晓得我走这儿?
方璟嫣惴惴不安的解释我急着想救我儿子,我需要它,所以、所以好几晚偷偷看你去油铺。
难怪。他觉得老有人跟着,但又不出现,原来是她。
给我吧。方璟嫣往前伸手,却见秋灿往後退开一步,脸上依旧保持笑容,她慌了。
慢着。好像有些事你交代得不够清楚。
还有什麽?你要知道什麽?
油铺老板怎麽看都不像是背後操作人的家伙,你上头的人是谁?
他,唉,他跟我一样,只是想抢功。我们底下的人阋墙……控制我们的人据说是宫里的……我不清楚,每次的指示都透过不同方式传递,我真的不清楚。
秋灿联想起杀人香,会不会裴大夫他们要下手的对象,就是方璟嫣听命的人或组织,这些他不得而知,但他并不是无偿做好事。
对了,我要这个。秋灿朝她伸右手,大姆指在食指跟中指磨擦着,露出贪财的嘴脸。
方璟嫣愣住,忽然拉高音量尖叫道严桦,你何苦逼我!
原来没钱啊。还有我不是严桦,你连我叫什麽都不知道,怎麽要我帮你?
她哑口无言,两手在空中抓呀抓,收歛脾气才说我、我不知道你姓名。
我叫梦魔。他掏书抛向方璟嫣,竟让人半路劫下,挡去方璟嫣身影的家伙一派悠然得像是出来散步的男子──严泓之。
秋灿看清那人面貌,登时往後退步,缩了下脖子。
好久不见。严泓之话音平静不带任何情绪。迟早要物归原主,我就代她收下。
还我儿来!方璟嫣失控跑向严泓之,秋灿嘴里那句别乱来还没喊出口,严泓之已经一掌拍在她心口,害她吐血飞到几尺外的街道上,瘫着不动了。
秋灿惊愕看着这一幕,两手垂在身侧瞪着她,久久无语。
她没死,虽然差不多了。
为……什麽……
嗯?
她根本无法威胁你,你何以下此毒手?
谁教她骗我。严泓之说得理所当然,让秋灿觉得每吸进一口空气都是冰冷的,冷到肺腑生寒、刺痛。
秋灿绷紧精神,想起自己曾经骗过他。
你怕我?
谁怕你。
可你看起来很紧张。
我憋尿。
严泓之直直盯着他,步步近逼,问他为什麽帮这女人?
秋灿这才想起刚开始的想法,反过来问你能不能放了她儿子,也放了她?他们对你来说根本没用了。
可以,但我不想。
别再假藉我弟的名义四处造孽了!你还想怎样,所有人被你耍得团团转,姓严的你想怎样?你没有慈悲心,不觉得她们母子可怜?
没有。严泓之想也不想的答道为什麽要对无关紧要的人慈悲,凭什麽?何况这只是他们自找的,太弱小被利用,不够强大到主宰自己的命运,我从来没逼他们来龙霜城。你一个盗贼,何时会把慈悲心挂在嘴边?
严泓之注视他的眼神隐含怨怼,像是报复,他回头要再在方璟嫣身上补上致命的一击,秋灿身法如燕翻到他面前,跑去护着无力动弹的女人。
我想让她没有痛苦的走,你这样只是让她更痛苦。
不会让你杀了她的。你答应过拿回冷香集就放她儿子,说话要算数。
严泓之挑眉低哼道为什麽?
因为你是龙霜城的城主。
凭你一个小贼坏不了龙霜城的名声。
严泓之一掌拍在秋灿肩上,暗施内力,秋灿吃痛蹙眉,霸道凶猛的内力狂涌,侵犯入体,和他体内的真气冲撞相抗,秋灿还没能想清楚自己是为何坚持不让,只觉得这一步若退了,有人就要万劫不复。
原来他还是会心软的,姑且不论方璟嫣是怎样的人,此刻他只知道有个母亲拼死想救回孩子,虽然是个遗腹子,至少那孩子还能有个娘亲疼,不要像他一样什麽也没有。
不要……你、就,咳……放过她们吧。是我不该骗你,是我……咕呃、噗──秋灿喷血软倒,跪地前两手越过方璟嫣身上,硬是要护着她。
严泓之看着秋灿愚昧的行迳,一时没再出手相逼,半晌才无奈低道人都昏了,却还是不肯退让。秋灿,你的脾气还是这麽倔,没有变过。这点跟严桦一模一样,从来就不让我省心。
* * *
秋灿拿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秋桦跟在一旁做同样的事,他们在比赛谁画得圆最漂亮,秋灿投机取巧用了从父亲那儿学来的方法,拿一条绳子固定一端做轴画圆。
兄弟为了争这种事吵嘴,秋桦开始哭,秋灿为了哄他,就在秋桦画的圆圈里放满了花朵,想尽办法哄弟弟。
就连秋灿都忘了有这段往事,而往事只能在梦里追忆。人的感情时常有矛盾,想不想得通透其实都是那样,他很爱护秋桦,因为喜欢这个弟弟,所以老想逗着他玩,把人惹哭之後又得想办法安抚。
把日月里填满花草,不哭了哦。这些都是你的,以後我有什麽好东西都放在圆圈里给你,你别哭了。
不知道是出於什麽道理,当时秋灿认为圈起的范围受到保障,他要把自己喜爱的东西都放在里头,当作是礼物送给重要的人。
後来怎麽会以为那是弟弟发明的游戏,他自己也不清楚,时间会令记忆模糊,把许多事物都蚀平,这让他感到害怕,爹娘的样子已经记不得,会不会连弟弟的事都给忘记……
他会开始遗忘,那麽又有谁会记得他,连这麽重要的人事物都会记不起来,能留在心里的莫非只有伤痛?
啊。秋灿撑开眼皮,吸入寒凉空气,想起身又难受得倒回床里,严泓之察觉动静走来,温热的掌心抚上他脸颊。
乖乖躺好,别乱动。你受了内伤。
还不是因为你。秋灿讲完想起方璟嫣,立刻又问她呢?
死了。
什麽?咳咳、咳!
骗你的。这麽禁不起惊吓。严泓之轻拍他胸口,秋灿拨开他的手背过身侧躺,相当恼火的样子。
我把她交给保生堂的大夫医治,救不救得活就不好说,不信的话你之後可以去问。但是现在你得养伤,这两天都不能下床。
秋灿闷声轻咳,暂且相信严泓之的话,静下来平稳心绪。过了很久房里都没动静,他翻身躺平,发现严泓之就坐在床边看他,讷讷问这是哪儿?
城南的客栈。
离开龙霜城跑这麽远没关系麽?就为了那本书?
严泓之凝视着他,沉默不语,一点都没有回答的意思,好像在想些什麽,秋灿又要开口说话,他抢先说为什麽为那女人做到这种地步,就不怕自己小命不保?
秋灿闭眼叹道那时我不怕,我想再怎麽讲你不至於为了她杀我。可现在我就怕了。
这是何故?
现在我觉得你会为了自己杀我。要是我威胁到你的话……
你有什麽能威胁我的?
没有麽?秋灿笑了声,眯眼觑他,说原来我在你心里不过尔尔。看来是我多心,太一厢情愿了。我以为你会对我动了真情,从而觉得我会变成你的弱点,为了消除罣碍,你会杀我。如此看来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哈。
严泓之的提问断了秋灿的思绪,秋灿想不起原先想讲什麽,想不起来就不重要,忘了吧。
你觉得不好笑?秋灿问他。
哪里好笑了。
以前的你再怎样都会卖我面子,勾勾嘴角的。
就是那样宠坏你,你才胆敢对我撒谎。严泓之语气没有太多情绪,秋灿以为他会更阴郁沉闷,但也只不过是跟以前一样冷冰冰的,不苟言笑而已。
谢谢你手下留情。严城主,你会放了小孩是不?
留着也没用,他想走随时能走。
听说孩子才五岁,你让他走去哪儿?
严泓之眉宇有细微变化,好像略微不满的说要我放人的是你,要我收留人的也是你,究竟是谁耍着谁。
秋灿心虚闭嘴,气氛僵冷,这时房外有人敲门,严泓之走开了一会儿。从床这里听不清门口的谈话,秋灿只捕捉到几个字眼,严泓之回头他就问那个人说什麽王爷跟布局的,你跟皇族的人有往来?
嗯。严泓之大概觉得这事没什麽好瞒,闲聊般的说下去。
不是你想的有所勾结,几代以前我们就有往来,龙霜城的女人曾嫁为皇妃,靖王派系曾於龙霜城有恩。如今朝中势力复杂,我与靖王较为亲近,一来维持长久缔结的情谊,二来便於交换情报。白总管是细作的事我早就知情,只是将计就计先留着而已,那女人也是如此。尔虞我诈,早就习惯了。
听起来严泓之上京找冷香集似乎只是顺便,这些解释只是满足秋灿好奇心,说穿了与他无关,他听完又阖眼休息,蓦地唇间多了一道温热的气息,他讶异睁眼,呆愣望着严泓之犹然英俊的面容。
我不是严桦。这是秋灿压下惊慌後的第一句话,惹来严泓之薄责而又不舍的眼神。
谁说你是,我知道你是谁。
你才不……秋灿又被堵住嘴巴,两手抵住严泓之胸口,迟疑了下才施力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