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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第1节

作者:月重轮 字数:7265 更新:2021-12-29 21:22:33

    书名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作者月重轮

    文案

    睡在河底,他梦见了雪,还有蝴蝶。太阳升起来,雪化去,蝴蝶却还要飞。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原君游,莲若,孔阳 ┃ 其它

    ☆、沉沦

    我希望自己活着的时候是个情种。

    泡在忘川河里实在太冷,河水还又脏又臭,这让我很不舒服,经常发脾气,发完脾气又沉到河底睡觉。我常常梦见尘世,梦见花草,梦见猫狗,梦见饮食,梦见不同面孔的男男女女。

    在我死后的第四百年,那位年轻俊美的白衣僧人为我画了副幅画,画上一对青年男女骑着匹无头红马渡河,河宽且深,风高浪急,河水中伸出无数双红色血手,翻腾狰狞有若红莲业火。

    僧人双手合十,立在岸边诵经,冷风灌满他的僧袍。他身后繁花盛开,面前河水腥黄,脚边始终蜷着一只白狐狸。这一人一狐在渡化五万亡灵后方可重返人间,不知是犯下了何等罪孽。

    我将那画像撕了,在嘴里嚼两下,吞进肚里,我很饿。

    我想活,很希望被那僧人渡化,可惜他本事低微,白狐狸又只会睡觉。

    悬在头顶的木桥能够通往尘世,可我却不能桥上走,我在水里,桥并不高,却不可攀。

    于是我嫉妒那座桥上来来往往的鬼魂,嫉妒得发狂,嫉妒伤害了我自己,所以我应当去伤害他们,于是睁大了血红双眼怒视着,随时准备和周围的水鬼一拥而上,将失足的魂灵扯进水里,任它挣扎,听它嘶吼,看它沉沦。

    这就是我发脾气的方式,也是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我算得上一只恶鬼。

    那只刚被扯下来的鬼终于平静后,又会被团团围住,被新鬼询问活人的讯息,被旧鬼询问朝代的更替,我从来不问,只在一旁听,我不知该问什么。

    河道里拥挤不堪,庸庸碌碌、昏昏噩噩的鬼魂游荡其间。他们紧紧抓着断气那一刻的执念,就在我身侧,那个缢死的歌姬双目泣血,嘴角开裂,不停发出临死前的哀鸣,这哀鸣使我祝她再死一次。被凌迟处死的江洋大盗又总忙着拼凑自己碎掉的魂,无暇对我讲起他挨刀子时究竟唱了哪段戏文。

    至于那个诗人,那个生前是诗人的俊美男子用残枯腐坏的花瓣于水中拼凑出《离骚》,在他脚下,乱伦的兄妹紧紧相拥,什么都没法将这对男女分开,什么都不在这一对男女眼里。

    我瞧不起这群乱七八糟的鬼,但偶尔也嫉妒他们。他们有人世间的回忆可以打发太过漫长的岁月,我却一无所有。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坠入忘川河之前失去记忆,还是因为被这臭水熏了太久才将一切遗忘。总之,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也不大清楚自己是否在活人中留了血脉,如果有,断绝了倒也无所谓。我只想要自己去吃、去喝、去晒太阳、去睡女人。子孙只能给死掉的祖先烧纸做的钱币,供奉冷猪头,而这些我都用不上。

    我希望拥有人世的回忆,给我一天人世的回忆,我能用它熬过百年光阴。

    多亏了站在桥头的那个老婆子,据说是孟婆,我才知道自己死掉的年头。她训斥我,说我在水里都泡了四百年,脸皮竟不曾泡得薄些。一只新鬼通过孟婆话中的“四百年”推断出,我应当是汉朝的鬼,了不起的发现。

    我受不了那老婆子,她骂鬼的嗓门惊天地,可当我厚着脸皮向她询问我生前的岁月时,她却总低声嘟囔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然后颤颤巍巍地将从人间收集的鼻涕眼泪熬成汁,递给过桥的东西。这提醒我,她本就是为了抹去一切而存在,又怎会善心大发,帮一只厚脸皮的死鬼搜寻记忆?虽然她自己什么都记得。这个地狱里最慈悲又最恶毒的女人,老女人。

    既然找不到回忆可供消遣,又没有友伴,在这里,我只好恋慕曼珠沙华。死之国土里唯一一抹艳色,一大片盛开,浓烈如同焚原烈火,鲜活娇美又故作姿态,如同□□,裹挟着虚无缥缈的温暖和欲望漂浮在我头顶。

    我和周围的水鬼同样随时准备一拥而上,如同尘世里争食饵料的肥鱼,抢着将落入水中的花瓣吞入口中。仿佛这样,红色的花瓣便会成为一颗鲜红的心脏在早已死亡的胸腔里跳动,然后我重新活一次。无论是被烈火烤制还是被滚油浇灌,我只想上岸去,去活。

    可我浮在传说里,传说住在忘川河里的孤魂野鬼都无法上岸,直到地府里的油冷下来,火温下来。待到那时,河水就能倒流,生人与死者易地而居。那一天太远,我会在其降临前消亡。

    当然,传说里总有例外。某些自愿跳入忘川河中鬼魂还是能够离开的,在忍受一千年痛苦和等待之后。据说那些鬼魂生前都是情种。

    要投胎就必须渡河,河上架着奈何桥,走过桥很快,然而必须在桥头喝一碗汤去忘却前情旧事。河上没有舟辑,不愿喝汤,就只能游过去,游一千年。作为嘉奖,渡河上岸者在来生可以带着记忆与某人重逢。我想要离开这里,所以希望自己活着的时候是个情种,无比希望。

    我忘了自己死时的年龄,只是浮在忘川河上,摇摇晃晃,看着倒映在水面的面影,推想自己那时还年轻,或许还在恋慕着哪个年少的女郎。

    我为那女郎而死,沉沦在这里只是等待着与她的重逢。而我与她终会重逢,在某个村落,某个集市,某个宫殿,太阳照耀我们,身周树木上的花叶落满灰尘。

    可我早已将一切遗忘,也根本不信有谁会蠢到自愿跳进这脏水里。

    直到遇见了云思,在浸泡在忘川河里的第五百个年头。

    我嘲笑她的勇气并且钦佩她的愚蠢。

    她说,水好冷,可我不后悔。她说这话时沙子像珠宝一样点缀她冷而白的肌肤上,头发刚给几个尼姑和孩子的鬼魂撕扯过,狼狈不堪。

    她对我诉说她与一个男子在人世时的爱恋,喋喋不休。

    “我本来不会死,可以同他白头到老,可惜有人打翻了烛台。”这是她故事的最后一句话。雾气笼在她的眼睛上,那双眼睛是月夜里黯淡的星子,积了绿水的深潭。

    我亲吻这双眼,趁它们尚未腐烂。

    我怀着烈火一般的激情,帮助她在熙熙攘攘的鬼魂中寻找那个情人。

    许多年里,云思那情人分别以多种面目出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老头子、长出胡须的中年人,抑或是她记忆中那个俊逸少年,这证明了他这许多年里的死法多种多样,鬼魂总保持着死时的模样。

    她一次次地在他过桥时唤他的名,他或许听到了,或许没有,但从未往河中望过一眼。经过无数次轮回,他当然早忘了她口中那个老掉牙的名字,顺便也忘了她。

    但云思仍然满心期待又毫无指望地抬头,仰望那座被他踩在脚下的木桥。

    她一直希望他也跳下来,跳下那座早该朽掉的木桥,陪她在这水中如鱼虾般游曳,耳鬓厮磨,却又怕他真的会坠入水中,因为这水太冷。

    她大约就是情种了,我有幸遇着一个死的情种。

    于是我陪她在河面上一同仰望那座遥不可及的桥,看那个她所爱的男子一次次走过奈何桥,一次又一次。

    云思痴恋的目光里,那个男子在生与死之间来来去去,始终只是路过。我是她唯一的同伴,她对我一面依赖,一面痛恨。因为好几次,我抓住她情人的脚踝,差一点就将他扯进水里,半是无聊,半是嫉妒。谁叫我偏偏是个善妒的恶鬼。

    在与她一同守了那个男子两百年的轮回后,我离开了那片水域,在混浊的忘川河中栖息到了一个看不到她或者他们的地方。我开始变得平静,也终于有了回忆,那只叫做云思的鬼魂。其实被她痛恨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不该嫉妒,嫉妒是妇道人家的事。

    此后的年月里,我又忘了许多事,但云思的面影挥之不去。我一面回忆她与她的凄惨爱情故事,一面接受命运,嗅着河水的腥气和曼珠沙华的幽香,在蛇虫密布却没有鱼虾的河水中静静等待,等待自己在河底化作一把淤泥。

    但浸泡在这河里将近一千年,已被折磨得近乎消亡时,我空有灵魂却没有血肉的躯壳却不由自主地渡离这条血黄色河流,来到白色曼陀罗盛开,月光普照的彼岸。

    清冷花香里,所有的愤怒、怨恨、痛苦似乎都在离去,纷纷离去,令我一下子空下来,虚弱至极。但其他东西在填补那片亏空,是活人的气息。

    我得到救赎,这样轻易?

    难不成我竟是自愿跳进这条破河,在一千年前?没准我真是个情种。

    可我已经忘掉自己在等谁,忘得比白无常的屁股还要干净。

    ☆、重返阳世

    暮春三月,桃花乱落如红雨,正是人间最美时节。

    我走在大街上,眯缝着眼享受阳光。从我身边走过的人再怎么行色匆匆,都难免回过头来偷瞧一眼。因为我左手抬着一面旗子在迎风招摇,上面写着“妙手回春”四个大字;右手牵着一匹白马,马上绑着一位仗剑踏遍了风花雪月的少年侠客。

    不时回过头去,瞧瞧这位比自己小了几岁,五花大绑着都还能如此玉树临风,并且不停骂了两个时辰仍然精力充沛的少年侠士,不免矫情地暗叹一句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见我回头,他显得更加激情澎湃,气势磅礴,“快放我下来!你个卖假药的。”

    “今天天气不错。”

    “你听到没有,本少侠要回去和那帮孙子再大战三百回合。”

    “街上人也很多。”

    “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再胡来,你这条胳膊怕是就要废了。

    “关你屁事!”

    “我是大夫,自然要行医救人。”

    “你救谁呀你,本少侠的一世英名都被你给毁了。”

    “你小子,小半辈子都没活过去,何来一世英名?”

    我笑吟吟地看着气急败坏的原君游,再抬头看一眼天宇,变幻的云,像忘川河的水一样慢慢流着。

    无论是眼前这黄毛小子,还是身旁无数匆匆的过客,都绝不会想到我这立在阳光下的大夫曾是一只在忘川河里游离了千年的恶鬼 ,满心怨念,不怀好意,脸皮还厚。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想要行医,大约是因为大夫离生离死都近些。

    我生在金陵的一个书本网。那一个给了我此世血肉的父亲圣贤书读得发昏,满脑子修齐治平,却一辈子是个白丁,只一心盼着所有儿孙都能够读书做官,匡扶社稷顺便光宗耀祖。

    可惜大哥只爱骑马射箭,二哥一头钻进钱眼里,文武不就,三哥更是只爱眠花宿柳,搞些男女□□,写写艳诗,五弟聪慧却英年早逝,而我最不成器,竟想要学医,这个念头莫名其妙却顽固异常。

    医者,贱工也。若不是母亲宠溺和我治好了祖母多年的顽疾,父亲恐怕早已将我这不肖子从族谱除名。

    金陵在这乱世中,比起许多地方都繁华安定太多。那里的女子姿容秀美,婉约多情;少年鲜衣怒马,风流俊逸;精致的楼阁永远笼在杨柳和烟雨里。多少人到了金陵一辈子也不愿回故乡,但六年前,我仍然头也不回地离开金陵。

    这六年里,我第一年陷进一个麻风村子,周围十几个村落和三个小镇的麻风病人统统被收罗在那里。麻风村的位置很偏,与健康的村民遗弃他们老人的岩洞只隔了五里地。

    麻风病人们形成结节的皮肉,脱落的眉与发,萎缩麻木的肌肉,握住锄头在黄土里刨食的畸形双手,还有他们的狮面,给了我一种异乎寻常的刺激。

    他们想活,他们活着,尽管他们的活只是个活尸与死人在阳光下横行的幽冥之境在缓慢移动。我那时刚刚学了几年医,自以为天下无不治之症。一年之后,村民们焚烧尸体的火焰就烧掉了这个短暂的妄想。

    第二年流落在一座被契丹人攻陷的城池里,抬头望着那个悍勇威严的契丹皇帝骑着战马疾驰而过,马蹄扬起尘土落在我和我身周早已面如死灰的汉族同胞头脸上,他披挂在身的战甲令我承认他的确是个雄主。

    如果他能尽快死去,就更加伟大了。

    从契丹人铁蹄之下逃脱时,一只箭贯穿了我的身体,然而我没有死,一位真正好心的同行将我藏在他的马车里,又一路带回山清水秀的北山,那是他采药和沽名钓誉的地界。

    如果有谁问我,一生在哪过得最快活,我会告诉他,北山。可我在北山也不愿逗留太久,我又走到了大安府去,站在昔日古长安的边际,有一种美梦成真的幻觉。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我背井离乡,一路漂泊,是因为想要寻找些什么,而长安就是我一生都在寻找的地方。

    可不仅仅是长安,长安是空的,那里本该有个人在等我,我不知道她是谁,可我知道她在等我,我在找她,并且知道她已经不在长安了。

    找不到她,我就不能真正得到救赎,即便是站在阳光里。

    人世短短的二十多年远不足已冲散我在忘川河里沉沦千年的阴霾。我的身体异常冰冷,河水的凉意仍浸透着肌骨。我仍然觉得,自己依旧蜷缩着身体沉在忘川河底,像鱼虾一样吐着水泡,那令人窒息的痛苦仍然如水蛇紧紧缠着脖子。

    所以,我必须找到那个女人,那个一千年前我为之堕入深渊的女人。无论她是谁。无论她在哪。

    我早已将她遗忘,爱与恨自然也随之消逝。找到她,只为了结一段尘缘,唯有这样,我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至于了结方式,无非就是杀她、睡她或者娶她,我都行。

    用一千年沉沦为代价所交换的宿命自会安排我与她相见。可惜我早已忘记她模样。为了认出她,我努力的回忆前世,可我所能回忆起的却只有人世中这短短的二十三年和应该还在忘川水中沉沦的云思。

    我突然疑惑自己的前世是否真的是个情种,如果是,我不该忘了那个女人,如果不是,就不该从忘川河中渡离。在河水倒流之前,只有自愿跳入忘川河的鬼魂才有重返人间的机会,这错不了。

    也许真的是我前世的爱情没有败给生死,却败给了时间,记忆没有被一碗小小的汤夺取,而是像一滴浓墨落入海中,被淡化、稀释,最后泯然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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