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撞上谁,彼此心知肚明。
卫泠低下头,咬了咬下唇,依旧没有说话。
皇帝就这样带着复杂的情绪去了偏殿,见到千里迢迢回京的姑父,打起精神,自是好一通赞赏与勉励。凭心而论,卫侍郎的差使办的干净利落,他本来有不少后续的事情要吩咐的。不知怎的,看着对方的脸,竟然有些心虚的感觉,借口体恤对方旅途劳顿,很快就结束了对话,客气的让他回去休息安顿了。
送走臣子,皇帝有些烦躁的甩了甩袖子,端起茶又放下了。角落里的张德看在眼里,想了想,明白必是因为小侯爷引发的,却不敢说出来,因此陪笑着提议道“皇上,御花园里金银桂开了,香气扑鼻的,闻着就叫人高兴,皇上累了一天了,要不走动走动,发散发散?”
皇帝想了想“也好。”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
不知不觉,竟已是桂子时节。天香隐隐里,皇帝缓步而行,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张德领着几个内侍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两三丈处,即不扰了皇帝清净,又方便随时吩咐。
约莫一盏茶功夫,遇到了同样出来赏桂的皇后,对方颇有些意外的样子,笑吟吟十分端庄的上来行礼“臣妾见过皇上,皇上今日好兴致。”
面对嫡妻元后,皇帝打点起精神敷衍道“玉桂飘香,秋色正好,梓童陪朕一起走走?”
皇后笑容温婉“是。”
于是变成了夫妻俩一同散步,身后跟着一串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女内侍们。
仿佛没意识到皇帝的寥落,皇后却兴致很高的样子,赏桂评菊,从赏花说到了前日小公主“簪花”的趣事。当母亲的人,一说起孩子便收不住了,很自然的又聊到了儿子们。瞥了一眼皇帝,见对方心不在焉的样子,皇后笑微微仿佛无意间道“前日听淑妃妹妹提起,煜儿也似乎有了些淑女之思,身边却总没个正经服侍的人。臣妾想着,明年这孩子就满十八了,趁放出去建衙开府的时候,一并把喜事给办了,岂不两全其美呢?”
一听到大儿子,皇帝立刻想起了他前些日子那个不消停的饭局,不由皱起眉“淑妃看上谁家了?”
皇后细长手指轻轻抚过一朵含苞待放的堆心菊,随口道“上回倒是听她赞过安国公府的姑娘。”
皇帝略一思索,冷笑道“陈家不是要和三弟亲上加亲么,让她趁早熄了这心思!”给胆大包天的小兔崽子指个婚什么的,再方便不过了。
皇帝今日口吻不太对,皇后心中诧异,面上却一点都没带出来,反正贱`人的儿子娶不成国公府的姑娘,这结果也是自己喜闻乐见的。她柔声顺从道“是,臣妾知道了。”顿了顿,又道“前些日汝阳侯夫人带着两个姑娘进宫陪太后说话,大的那个行三,温柔庄重,倒是讨人喜欢,连太后也赞了两句。”
“汝阳侯?”皇帝从记忆里翻了一下,“在工部一蹲二十年,毫无建树,不思进取。”这判词一出,基本上汝阳侯的仕途也到底了,侯府的未来也可以预见其黯淡了。
皇后心中偷笑,口中却柔声道“娶妻娶德,皇上莫看不上那侯府的三小姐,只怕咋们煜儿还不定有这福气呢。据说上回福宁公主也赞不绝口,有意替安乐侯询问来着。阿泠这般人品模样……”
皇帝猛地转头看住她“安乐侯?”
皇后一脸无辜的样子“是啊,可有什么不妥吗?”
皇帝脸色阴云密布,十分怵人。皇后有些紧张的看着他,不作声了。半晌,只听他低沉着声音道“既是太后也赞过的,想来品貌必然不错,便替煜儿留着吧。你是他嫡母,这事就交与你操心了。”
皇后敛眉垂首“是,臣妾记下了。”
果然,一抬出安乐侯,皇帝就乱了阵脚。皇后心中微笑,面上却滴水不漏。
皇帝自登基来,对后宫一直冷冷淡淡的,哪怕出了孝依然如此。逢初一十五到自己那里应付了事,偶尔去淑妃那里过夜,其他几个太子府旧人那里几乎绝了迹。太后只当是欠缺新鲜好颜色,开始在世家中物色标致少女。甚至淑妃那贱婢,也偷偷在家族中搜寻美貌人选,希望能挽回皇上的心。但女人天生的敏感却让她嗅到了些其它的味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通过各种途径收集拼贴蛛丝马迹,她终于摸到了真相。
原来,堂堂九五之尊,竟然与自己才十几岁的小表弟有了苟且之事。
安乐侯卫泠,印象中那个怯生生的小孩子,虽然极美,却也不是皇帝以往喜爱的艳丽妖娆型啊?皇后嘴角爬起似有若无的嘲讽的笑难道,年纪大了,口味变清淡,开始好生嫩口了?
奇怪的是,自己竟然一点都不生气,虽然有点别扭。甚至,有些刻毒的暗想,喜欢上男人,总比女人好。至少,纳不进后宫,生不出子嗣。
长春宫那个口蜜腹剑的狐媚子,看你再怎么邀宠。
皇后涂饰着丹朱的嘴唇,微微泛起真实的笑意。
当年太子选妃的时候,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在大学士崔家和护国公史家两位千金之间,很是犹豫了一番。
前者是真正的历代书香清贵门第,读书人心中的楷模。可以不夸张的说,朝中文官简直有三成出自他家门下、或多少有些牵扯。而后者则是老牌子世家,行伍出身,正掌着兵权。所以说,一个太子妃的尊位,其实背后是文官和武将的博弈、是清流与世家的战争。
最后,表面温文儒雅、内心却自有乾坤的太子殿下自己拍了板治大国如烹小鲜,当前笼络住文官集团与天下读书人群体更重要些。于是崔氏嫡女就这样坐上了太子妃的宝座,国公府的小姐只得屈就侧妃。
就这样,两个女人表面亲亲热热、背后冷枪暗箭的斗到如今。
皇后咬了咬牙。行伍出身的护国公府,竟养出了这种狐媚子来,一度勾得太子殿下专宠一时,甚至连长子都出自她腹中,简直生生往自己脸上扇巴掌。
早年,为了男人争。再后来,情分淡了,心思散了,开始一心一意为了儿子争。
辉儿才十四岁,在把他扶上太子宝座、并坐稳这储君的位子之前,自己绝对不能松懈。
横亘在面前最大的绊脚石,就是皇长子。她知道淑妃挑中了谁安国公陈家、和中书令范家。前者公府世家,子弟历来往军中效力,兼之陈家又是裕王妻族,等于间接的与炙手可热的节制天下兵马的裕王府接上了头。至于另一家,范家亦世代书香不输崔家,在读书人当中同样有极大的号召力,范嗔本人又是国之中枢的长官,极受皇帝信任和重用。连皇后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两家无论哪一家,都是百里挑一的选择,大皇子都将结得一门极有助力的姻亲。
唯因如此,一定不能成。
开始落魄的汝阳侯府,和贤淑柔顺的嫡出小姐,简直不能更完美了。既断了他的外力,又能担上“不嫌贫爱富、只重姑娘品行”的好名声。就算那对母子再不甘愿,皇帝都发了话,也只能咽下这碗黄连水去。
不过,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这次的态度竟这么明显,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安乐侯对皇帝的影响力,怕是要重新衡量推敲了。看他方才被戳到心尖子的模样,皇后竟隐隐生出几分怜悯的味道来。
心满意足的皇后,眼波柔柔的注视着她高大英俊风姿尤胜当年的夫君,含笑邀请道“天色`欲晚,臣妾出来前吩咐小厨房备了八宝鸭子和翡翠鱼唇,皇上可愿赏脸来用个晚膳?”
皇帝犹豫了一下。
皇后低眉微笑,继续道“辉儿刚念了四书,志气高昂,就盼着皇父考校一番呢。”
皇帝深呼吸,面色平静“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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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卫泠这头,从皇帝那里出来后,强打起精神又回中书省把今日的活计做完。待小侯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开始掌灯了。庆禧堂里喜气洋洋,卫二老爷已经舒舒服服的洗刷完一路羁旅尘埃,跟妻子亲亲热热的说着话,就等宝贝儿子回家吃口团圆饭了。
小侯爷回来看到这满满一桌子琳琅满目的精致菜式,再见到父母小别胜新婚的恩爱模样,心中涌起无限感恩与孺慕之情,呐呐的竟说不出话来。两人见到儿子回家,俱是满心欢喜的样子,福宁公主更是眉开眼笑的上来把他拖入席,一叠声吩咐着开饭。
振奋起精神,卫泠将乖巧懂事孝顺儿子的角色演到十足十,向他爹打听旅途趣事,又将自己借工作知晓的一些有意思的、不那么保密的事件拎出来绘声绘色的讲述,总之变着法的讨双亲开心。一餐饭连茶水,吃了足有一个多时辰,见他爹开始面露倦色,才乖觉的告辞回自己院子了。
洗漱完毕,换上干净的细棉布内衣上了床,卫小侯爷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真是……各种混乱,各种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