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敏感的,会发现有些地方开始悄悄变了人,多是各部各关卡上官位不显却实打实起作用的,今天一个明天一个,渐渐换了一轮面孔。
又有两三个上了年纪的显宦,主动上书请求致仕。皇帝当然是不肯的,好言好语加以挽留,直道公等若定海针,为社稷亦不可推脱。只是老头子们去意已决,一个个老泪纵横感慨万千,又道新帝天纵英明,朝中人才济济,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家伙们便是下去见了先帝也无憾了。再三挽留未果,最后皇帝只得下旨荣养,好生发送衣锦还乡,皆大欢喜。
几位封疆大吏轮番进京述职,为京中风气所感,纷纷将子弟送来入部里官学。天子眼皮底下,若有真才实学,出头便指日可待了。也有那等心怀不轨的小人,暗地腹诽这是挟家眷以为质,不过流言终是流言,没有人信以为真的,便是传到皇帝耳朵里,也就是微微一哂便丢开去了。
数月功夫,朝中气象一点点焕新,皇权统治也愈发稳定。至于老百姓的日子,原来怎么过,如今还怎么过。不过昭宁帝登基伊始,免了天下州县三月的赋税,道是泽被子民,休养生息,此举颇得了些民间口碑。
所有上述这些事情,和卫泠基本上没什么关系。从马车踏入城门、被顾管家接到那一刻起,他就被簇拥回公主府,严密看管,周身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福宁公主一左一右两个大丫鬟扶着,身后跟着一串,立在庆禧堂门口已经老半天,看见宝贝儿子的身影,还没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卫泠心酸内疚至极,远远就甩掉众人奔上去,扑通跪倒,膝行而上,含着眼泪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起来!快起来!”福宁公主慌忙上来扶他,边上丫鬟婆子们也又扶又抬的。卫泠硬是磕完三个头才起身,福宁公主拿绢子小心擦拭他额头青紫痕迹,又哭又骂“傻小子,有你这样磕头的吗?”一面摸摸他的脸,再捏捏手腕,又哭道“好容易养出一点肉,又瘦成这样……”
“娘亲,”卫泠强忍住眼泪,轻轻抱住她,“儿子挺好的,这是长高了,没瘦……”
后头有人咳嗽了两声。卫泠抬起头,发现侍郎大人已经等不及走到门口。看着抱头哭成一团的老婆儿子,叹了口气“好啦,人也回来了,都进来吧,别在门口杵着了。”
时隔小半年,终于又一家团聚,餐桌上,福宁公主顾不得仪态,只紧紧抓着他的手,仿佛眼一眨他就能消失一样。
“来,你喜欢的春笋老鸭汤,多喝两碗。”福宁公主不停的吩咐人给他布菜,眼巴巴盯着他吃下去。卫泠努力半天,撑到喉咙口,只得告饶“娘,儿子真的吃不下了。”
“胃口也变小了,定是漠北苦寒,没什么东西吃。”福宁公主又伤心起来,“叫你别去,偏不听……”
卫泠求助的看向他爹,见侍郎大人一点帮忙的意思也没有,只得自己想法儿哄人,搜索枯肠捡那一路上有趣的景致、事件说来听,可惜有意思的事情实在不多,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叶契城破的光景,暗叫不好,生生打住了。福宁公主听的正入神,见他突然停了,略一思索便知其意,叹道“鞑子可恶,百姓罹难,亏得宪儿英武,护国卫家。我听说了你们赈济灾民的事情,做的很对,原该这样。这回出去,吃了苦,不过想来也学到不少,总算不枉风雪一遭儿。”
卫泠心里有鬼,埋头唯唯称是,不敢再多说什么。
说起裕王功绩,福宁公主来了兴致,掰着手指头历数了一遍,最后抹着眼泪欣慰道“可怜四哥四嫂去得早,若能见到儿孙如今功业,该有多好。”一面又想起小世子来“阿欣这孩子也是倔强,哪里不好历练,非要留在漠北……听说王妃都快哭死了。”
卫泠只觉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脸色发白,胡乱敷衍几句便推说累了,告了乏,被簇拥着回芙蕖院安顿不提。
没几日,便到了卫小侯爷生辰。
算起来十五岁已是束发之年,因在国孝中,不好铺张,只公主府与国公府自家人坐了两桌,略用些果物共贺一番便罢了。简单却庄重的仪式下,小侯爷原本结辫的长发被梳起,卫国公亲手为他戴上一枚式样古朴的赤金环,环上浮凸起卍字不断头的花纹,十分精致。
长发被梳起后,一张脸整个儿显露出来,因少见阳光,那皮肤几乎白的透明,愈发显得晶莹剔透。国公夫人打量一番,笑道“满京城捋一遍,也没我家阿泠这等好模样的,又是这样的家世、人品,便是九天仙女大约也配的过了。”
福宁公主叹了口气“这孩子吃亏在身子单薄,又七灾八难的,且又在孝中——这两年也不敢想了。”
“公主说的是,左右阿泠年纪还小,这两年慢慢冷眼看着,若有好的,留意着也就是了。”国公夫人很是热心。
“那就拜托大嫂帮忙掌眼吧。”福宁公主不以为意,“家世钱财都是小事,只是人品性格儿难得好的。”
“母亲!”卫泠又尴尬又烦躁。
“呵呵,不说了,咱们小侯爷害臊了。”国公夫人打趣道。顿时满屋子笑声,连不苟言笑的卫国公都摸着胡子微笑起来。
正一室春风的当口,忽然二管家急急来报裕王爷微服来访,现下在花厅喝茶,顾管家正在跟前伺候着。
在场的大小主子们都吃了一惊。随着新帝登基,裕王权势地位水涨船高,如今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个面冷手硬的杀神,回京没多久就干脆利落处置了几个不知死活的,如今又帮着皇帝收拢兵权,说句炙手可热不为过。等闲想巴结都难得见上一面,今日怎的也不提前吱一声就来了?
奇怪归奇怪,反应速度还是很快的。当下,两府的男主子们速速检视一下仪容,然后由卫国公带头,急急往花厅而去。
卫泠跟在末尾,内心忐忑,有些惶惑。
裕王一盏茶未喝完,人就到了跟前。
国公爷和卫侍郎笑着上来寒暄,后面几个平辈则问安行礼不迭。他一面应对,一面眼尾扫过队末的卫泠,小侯爷穿着艾青色长衫,束发结环,垂着头,默默随兄长们行礼,一副透明人的样子。
裕王微微一笑“不速之客,没叫主人家为难吧。”
卫国公哈哈一笑“王爷说笑了,请还请不来呢!”
赞两句卫国公的好气色,又问候了公主驸马的健康问题,再对平辈表弟们勉励几句,裕王爷闲闲丢出此行来意“记得今日仿佛阿泠生辰,正好无事,就过来瞧瞧。顺便也看看他身体养的怎样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开始疑惑起来,什么时候裕王和小侯爷的感情变这么好了?一面又想,大约是漠北之行结下的善缘?
当下卫侍郎叫儿子上前“阿泠,来给王爷见礼。”
卫泠磨磨蹭蹭的上前,轻声道“阿泠见过王爷。”一抬头,正见到对方微微勾起的嘴角“可好些了?”
当着这么多人,他不由脸上开始发烫,嘴里却本能的回应着“谢王爷关怀,阿泠很好。”
男神收回视线,对着卫侍郎道“阿泠宅心仁厚,姑父姑母教养的好。今日来贺生辰,行伍之人,唯本色耳——”一挥手,身后侍卫奉上一个雕工古朴的黑檀木盒,恭恭敬敬捧到卫泠面前。
卫泠有些诧异的抬头看向他,男人眼睛里是一片清澈的温柔光影。看了他爹一眼,见对方没有说话的意思,他方伸手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柄小巧的匕首,蛇皮包裹的刀鞘上镶嵌着金丝与墨玉,刀柄亦是墨玉制成,拔出来黑沉沉一柄,寒气逼人,一看就不是凡品。
“用来防身吧。”裕王淡淡说。
卫国公见多识广,倒吸了一口气“这是——断玉?”
裕王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卫国公好眼力。”
在场诸人开始窃窃私语,有没听说过的,便拉着身旁人解释。这断玉匕首是当年裕王平南的战利品之一,削铁如泥,原是南楚王把玩的爱物,兵败求和时,与其它诸多珍宝一起被供奉上来,转手又被先帝赐给了裕王。只是王爷走的是大开大阖的路子,这样精巧的物件到手也就是收在库里搁着。可好歹是先帝御赐之物,这样子随手送人,也就是王爷能做的出来了。
卫泠抑制着内心的波动与甜蜜,一丝不苟的行礼拜谢。
正在卫国公热情邀请裕王留下便饭的时候,门上来报,王府里来了人。
裕王挑起眉,看着阶下跪着的小厮,神色间依稀可辨被打扰后的冷意。
小厮不敢抬头,伏在地上道“张公公来了,说是皇上召王爷进宫。”
“备马。”言简意赅的吐出两个字,裕王转头朝卫国公和卫侍郎一拱手,说了几句告辞的话,又深深看了卫泠一眼,吩咐道“好好休养。”随后,大步而出。
在此起彼伏的“王爷慢走!”中,卫泠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像粘在了上面一样,怎么都拔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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