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太子一声喝“陈峸已死,贱婢竟敢负隅顽抗!”让陈媛瞬间明了了局势,也让她做出了决定。
这一场惨剧发生得突然,结束得也迅速,陈媛知道内外都是方氏母子的人,留下去必死无疑,冲出包围后,就直扑童家所在,向外家求助。
得知太子大开杀戒,燕王多半已经身遭不测的消息后,陈媛的外公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立刻安排外孙女出逃。
童外公是陈媛少数可以相信的人,这份信任建立在双方的私人感情上,也建立在童外公的人品上,更重要的是建立在童家的实力上。
以童家的实力,想在皇后和太子的眼皮子底下维护住她很难,但只是掩护她外逃,还不算什么出格的事儿。
跟在她身边的这些人,有些是朝廷划在她名下的甲士,有些是童家给她的。
在逃亡的路上,每天都有人趁着夜色不告而别,或许是舍不得家人回去自投罗网了,或许是自谋出路去了,到现在,她身边人只剩了一百出头。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些人是愿意追随她的,不必担心再发生非战斗减员了。
月亮渐渐西移,乌鸦的翅膀从头顶略过,黑黑的影子,让人心头一悚。阿萝拽紧手里的衣料,慢慢睡着了。
陈媛取过刀横放在膝盖上,两只眼睛在黑夜里炯炯发亮,没有半点睡意。
天亮了,在做完扑灭篝火、消除痕迹等一系列反追踪步骤后,他们骑着同样休息了一夜精神完足的马走了。
他们的目的地是童氏的老家清河郡,在眼下这个时节,虽说盗匪多如牛毛,良民不敢露头,但上百个全副武装的精壮武士行在路上时还是非常安全的。
能够阻挡他们的只有被洪灾改变了的地貌和路况。
从舆图上看,清河郡和平江郡相隔并不远,但摊上眼下这样的情况,要么去清河,要么去平江,再也不存在绕道平江进入清河的好事儿了。
陈媛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就拍板决定往平江郡所在的方向去。
她不知道文英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安全还是危险,丰足还是窘迫,甚至是死是活,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更加不能放心。
众人都没有异议,清河郡也在受灾的范围里,天知道那里现在还残存着多少童家人,又能多少帮助。
洪水已经退去了,只留给人们一片狼藉,数不清的难民在大地上流浪,但是越靠近平江郡,人就越多起来。
第152章 荣华富贵13
在临近平江郡的前一个晚上, 陈媛又放倒了一伙趁夜打劫的匪盗。
雪亮的刀锋缓缓往下渗血,陈媛随意甩了甩刀柄, 借着昏暗光线查看了一下刀锋的情况。
不愧是百炼精钢铸成的宝刀,砍了那么多人, 竟然没有卷刃。
这把刀早不是她从宫里带出来的那把佩刀, 而是路上一个倒霉的匪徒贡献出来的,那倒霉蛋儿冲上来妄图绑几个免费劳力回去,眼看不敌,又转换口风,想投靠过来, 被陈媛干脆利落地砍了。
出来打劫的人身上当然不会有什么宝贝, 能缴获这把宝刀就是意外惊喜了。
据陈媛估计,连刀应该也是被那人抢来的,上头有记号, 多半是出自不知哪家世族豢养的铸造师之手。
不管这刀的主人是生是死,落在陈媛手里的东西, 她就没想过还。
浩荡的洪水并没有淹没过所有地方,但天上的洪水没有到达的地方, 人间的洪水却淹没过来了。
洪水过后, 蝗虫一样庞大的流浪人群和蜂蛹四起的匪盗摧毁了所有秩序。
仅仅在平江郡周边,就有三股大的起义军, 小股的数也数不清, 快饿死的人是那么多,随便撤块布挑在竹竿上就算造反了, 称得上无本买卖。
如果没有文英的存在,陈媛也不会坚持向着这边来,找个山头占了当山大王也好过这么东颠西跑。
陈媛本来以为不会有人袭击他们,毕竟人都长了眼睛,他们一行人衣甲鲜明,马匹武器齐全,又都是壮年小伙子,别劫不了他们,反倒换成自己栽进去。
但她很快就明了了自己的错误,胆大包天偏还没多少本事的人从来都少不了,随着路上人烟逐渐稠密,恶性袭击事件也变得越来越多,甚至频繁到了平均一天两次的地步!
如果她还在京里,陈媛不会选择亲自上场,她那时是个被人侍奉的公主,但在脱离了身份之后的现在,就是曾经的公主也不能确保自己的生存了。
只有取得这只队伍的绝对领导权,她才能感觉到安全,为此,不管是亲手杀人还是别的什么,她都在所不辞。
其实这伙强盗也不是专门来袭击他们的,她的背后是一座小小的旅店,那才是强盗们真正的目标。
只是没想到浑水摸鱼,却摸了条食人鱼出来,没收获到什么不说,反而搭上了自己的小命。
侍卫长拖着一串捆得和粽子似的强盗骑马而回,隔着老远就朗声笑道“小姐的刀法越来越精湛了。”
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大龄单身青年,仪表么,能够选入公主府做侍卫,卖相还是过得去的,作战也勇猛,在这逃亡的一路上,陈媛已经越来越欣赏他身上这些难得的品质,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哪怕她知道这位得力下属之所以大龄单身,是因为他嗜好和风月场所的众多温柔佳人谈心,导致京里没有体面人家肯嫁女儿给他也一样。
毕竟人才难得,而既有才干又是道德君子的人暂时还不会投奔她。
这青年名叫孟涛,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儿,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战果后,就把绳子随手交给了下属。
他凑到陈媛身边,剑眉星目的好相貌硬是透出一股贼眉贼眼的劲儿“殿下,阿萝姐姐可在?”
陈媛挑起眉,目光缓缓地从他身上流过,这目光如有实质,让孟涛都觉得不大自在起来,她才开口道“以后不必叫我殿下,只叫小姐就行,以及,我不管你怎么想的,敢动阿萝,我切了你。”
见她动了真怒,孟涛缩了缩脖子,抱头跑了,吱都不敢吱一声。
这伙强盗来的时候,陈媛还没吃饭,回屋就见阿萝正抱着胳膊探头探脑,不时还跺几下脚。
“小姐!”阿萝露出笑脸,殷勤地迎上来,“我才借这店里的灶温了些饭菜,你快吃吧。”顺手关了门。
当日事变突然,他们也走得匆忙,别说金银细软,连衣裳也没带几件,现在到了深秋,也没有合适的衣裳,陈媛倒是弄到手几件披风,阿萝嫌弃一看就是男人穿的,怕人说闲话,并不肯穿。
陈媛也不惯她这个矫情病,她自己穿的也是那个,不穿就冻着,自己选。
她把手里的刀拄到门边,无精打采地往桌子那边走,随口问“你吃了没有?”
阿萝顿了顿,小声说“吃了。”
桌上摆着几样简素的饭菜,没发开硬得像石头的饼,不知原料是什么的酱菜,以及一块随便煮了煮的猪肉,颜色和味道都让人大倒胃口。
陈媛一声没吭,掰开硬饼,给了阿萝半个,夹上些酱菜就直接往嘴里送,咬了一口差点吐了。
嗓子眼里干呕几下,生理性的眼泪都出来了,阿萝立刻就注意到了她的不适,要用手接住她吐出的食物。
陈媛把她推开了,艰难地咽下口中的东西,灌了杯水,长出一口气。
在过去打仗的那些日子里,她有丰富的食用各种食物的经验,但这里缺油少盐又不知存放了多久的酱菜还是几乎把她给放倒了,也是滑稽。
不过现在实在没什么可挑的,不知多少人连这种酱菜都吃不上呢,她重新鼓了鼓气,抹了抹嘴,又吃起饭来。
阿萝手里拿着那半张饼,暗自愁眉苦脸,她也是个娇柔的人物,哪里吃得下这样粗粝的食物,但公主都吃得了,她又怎么好不吃。
正发愁的时候,门响了,很克制的三声敲门声,陈媛头也不抬,吩咐她道“门外有不少人,不是什么坏人,你去见见。”
阿萝顿时如蒙大赦,放下手里的干饼就出去,陈媛继续埋头用饭,一口一口,好像吃的还是宫里御厨做的山珍海味。
门外嘈杂了会儿,阿萝抱着一堆东西进来,欣喜地说“小姐,是店里的人送来的,谢谢小姐救了他们的命。”
陈媛已经把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正拿帕子揩嘴,闻言起身就着她的手看了看东西,见多是吃食,还有几块布料,吃食倒不出格,布料却是能直接当钱用的,她递了个眼神询问。
“有人也是往平江郡那边去,想和咱们一路,是个贩货的商人。”阿萝道。
路上盗匪横生,有人见识过他们这行人的武力值,想找个保镖也是人之常情,陈媛道“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把这些吃食送孟涛他们那边去,再叫那个商人过来,我亲自和他谈。”
阿萝一向是不干涉她的决定的,柔顺地应了声,把布料放下,出去先给孟涛等人送了吃的。
她也知道孟涛对她有些想法,不同于陈媛的严防死守,她觉得,如果能对公主有些助益,她做什么都可以。
旅店里房舍紧张,孟涛等侍卫挤在一处住,床上地上都是人,正懒洋洋地躺着呢,见她送吃的来,如何不高兴,满嘴好话的接了过来。
阿萝抿嘴一笑,嘱咐他们“这时节不太平,你们夜里也警醒些,别睡得沉了。”
回去才叫了那商人过去见陈媛,那商人说是三十岁也可,说是四十岁也可,有些发福,面上一团和气,早知这行人的头儿是个女子,进了门也不乱看,低着头,客气地口称“小姐”。
陈媛不是白见他的,她是想从这商人口中打听些平江郡的消息,看能不能从中得到些关于文英的讯息。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有时哪怕她乐意奉出万两黄金,也未必能得到挂念的人一封书信。
令人惊喜的是,商人开腔没多久,就谈到了文英,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文英的名字,但听他描述,应是文英无疑。
“……咱们商人哪,太平的时候尚且命贱,现在乱起来了,谁顾得上咱们?我花重金雇来的护卫,一个照面,土匪的刀还没挨着他们的衣角呢,就抛下我跑个没影儿了!要不是小姐仗义出手,今天我的命就得交待在这儿,”商人坐下喝了杯店里的酸浆,吁了口气,“要说这平江郡,本也不比别的州郡好上多少,只是出了个赵娘子,才引得大家都涌过去……咱也知道人多了平江未必能负担的起,可是没办法,不过去,还能去哪儿?”
陈媛只是默默地听着,并不插话,这人毕竟只是个商人,所知不多,他只知道平江有个赵娘子,招揽流民,接纳商人,是个人人称颂的善人,别的比如这赵娘子什么出身来历,招揽流民做什么,就一概统统不知了。
她暗暗想着,没听说平江有什么姓赵的世族,这赵娘子多半就是文英了。
如果真如这人所言,那姐姐现在混得不错,虽然还是有些焦心,不过这一刻的焦心比起之前来,可是要轻得多了。
心情一好,对于这人小心翼翼地提出带他一同上路的请求,陈媛也就大方地答应了,还说“不瞒老丈,在下也是往平江郡投亲友去的,也不必你破费,横竖是同路,不费什么事。”
这商人感激不尽的去了,次日一早就张罗着让店家蒸了好粥饭来款待陈媛这行人,跑前跑后,殷勤有加。
陈媛看在眼里,知他是急着上路,也不多加推延,吃了饭就招呼人走了。
行了大半日,终于望见平江郡的边,官道上却有兵士拦路设卡,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
第153章 荣华富贵14
文英正在河堤上巡视, 身边跟着长蛇般的队伍,有老有少, 有衣衫破烂仅能蔽体的,也有衣着体面的。
她坐在轮椅上, 侧着头耐心地听一位老农打扮的老汉说话。
几个月前, 有位神医夹在难民群里来平江避难,看了她的腿,说可以治,文英不信,以为这人是在行骗, 还是本地的世族听说这位神医到平江来了, 上门相请,文英才知道,这人确有真才实学。
神医在所有江湖传说中性情古怪, 傲视权贵,却没和文英计较她先前的失礼, 依然愿意为她诊治。
以文英的先天残缺,就是放在医学发达的现代, 也不过装个义肢了事, 这位神医却着实厉害,连施十天针后, 文英那从来没有知觉的腿竟然开始隐隐作痛。
不过她自生下来就这样, 腿部肌肉萎缩得厉害,要想恢复正常的行走能力,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暂时还需要轮椅代步。
对早已做好残疾几十年准备的文英来说,也只剩下对这个世界的顶尖医疗水平表示惊叹的心情了。
站在她面前正侃侃而谈的这个老汉不是寻常人,他是寒门出身,年轻时曾举业做官,擅长治河修堤,是个当能吏的好苗子,但因为得罪了权贵,被打击报复,从京里卷铺盖回家吃自己了。
能科举进业的寒门子弟,虽然名头里带了寒门二字,也绝对不是家中只有几十亩地的平民可比,老汉被罢官回乡,照样成了乡里有名望之人。
文英张榜寻求有从事筑作经验之人,此人毛遂自荐,领着乡民们疏通河道,修筑堤坝,不久就当上了工程的总负责人。
至于文英是怎么成为这一郡之地事实上的主人的,就说来话长了。
文英的人生座右铭从来是,不做无用之事,她从来不会为自己的人生去具体规划什么,因为明天会发生什么,没有人能够提前预知。
就像去年覆盖整个北方的大雪灾,起初没有人预料到,这场灾难会引起如此巨大的连锁效应,作为郡中有名望的人家,郡守也按例向赵家摊派了捐款金额,并要求赵家和其他望族一样,献计献策好为官府分忧解难。
这并不是在欺负赵家,相反,如果郡守对赵家置之不理,才是对赵家的轻视。以郡守的想法,赵家的家主并不在家,只有一个残疾的小姐留守,只要赵小姐诉两声苦,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免了赵家应出的那一份儿,并且不落人口实。
哪知道赵文英是个难得的实诚人,虽然自己身有不便,也没叫一声苦,反而在郡中出钱出力广济灾民,参与救灾的望族大户不在少数,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只有赵文英赢得了巨大的声望。
冬天终于过去后,春旱又毁了平民们生活的希望,各地随之盗匪蜂起,但在这时候,郡中的兵力尚可支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