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染垂眸看着鲜汤,里面的葱丝也切得极为工整纤细,一看就是下过功夫的人,“你这双手弹琴弹得这么好,没想到连菜刀也握的不错。”
苏渭的手长得修长漂亮,即便常年抚琴,指尖也不见有茧,很难想象到这样精致的手去剥蒜切菜揉面是什么样子。
从灶房中走出来的木果子站在厅堂侧面的走廊中,在昏暗中看了看自己的小手,他的手又短又小,像个未长开手骨的孩子一样,手指却因常年握剪子和绣针粗糙的厉害,他抿着唇看了看,心烦意乱的拉过袖子藏在了里面。
知晓牧染回来,云隙到外面简陋的街市上买了菜和酒为染儿接风洗尘,千幕城经过这两个月的恢复,已经逐渐有了当初繁华的雏形,沿海岸一带的城镇也接二连三从孽火的天灾中缓过神来。
此时虽不算良辰美景,但外面晚风唱樵,星河如锻,倒也是个阖家团圆的好时候,从云吞和苍歧事出至今,除了那一夜除夕,他们一家人倒是鲜有这般平静的坐在一起再用过膳。
推杯换盏,细声交谈,好不热闹。
云隙持着酒杯,微醺靠在牧单肩头,望着一双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万般滋味浮上心头——唯有失去,才知拥有的稀贵,他拎着酒杯朝地上倒了三杯薄酒,眯着眼看远处帐台上跳动的烛火,说,“鸟舅平日里没少疼爱你们~,你们切莫将他忘了~”
“爹爹,我们会找到鸟舅的。”牧染道。
云隙迟钝的嗯了嗯,皱起眉,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
牧单看出他有些醉,扶住他的腰,轻声说,“我送你回房间,让孩子们自己玩吧。”
云隙想不起来还要说什么,只好按了按额角,点点头,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趴在牧单肩头不停的说,“孩子长大了…我们老了…”他醉眼惺忪,开始胡言乱语,“青瀛什么时候回来…”
云吞将木匣子交给牧染拿着,走上前扶住云隙,“我去给爹爹开醒酒药。”
牧单转身对余下的花灏羽等人道了句抱歉,带云隙先行离开,云隙被拖着走了一半,又扭过头说,“我们过两日…过两日回万象街吧…”
牧染取了壶茶水交给云吞,让他给爹爹喝,“好,爹,我明日就去收拾东西,等安排好我们就回去,您放心。”
云隙目光落在牧染年轻俊朗的脸上,趴在牧单肩膀朝他摇摇手,笑嘻嘻道,“染儿,嗝…对了…要给染儿提亲…别忘了…”
他这一句醉话,让向来自若的牧染身形一顿,尴尬的笑着说,“吞儿,快送爹爹回去吧。”
云吞点头,和父亲一起上了二楼。
喝醉的蜗牛爹比没醉的时候更难缠,牧染无奈的摇摇头,重新坐到桌边上,想起刚刚爹爹提到的两个字,牧染俊脸微微发红,将目光看向垂着脑袋坐在角落里不吭不响的木果子。
“果子你——”
一只杯子‘哐当’掉在了地上,苏渭好像突然从呆愣中回过神来,袖子一挥,呼呼啦啦将一套餐具都扫到了地上。
他连忙道歉低头去捡,刚碰到瓷片边缘,便被划开了一道伤口,血水滴在瓷盘中无比鲜艳。
“怎么不小心些。”牧染皱眉从怀里取出帕子递给他。
苏渭蹲在地上捏着帕子,细瘦的肩膀发颤,他兀自哽咽了会儿,突然伸手抱住了牧染的腰,含着哭腔道,“盟主,不管你是颜至还是牧染,苏渭都喜欢您,您若是成亲了,收苏渭做个小好不好,我只想永远留在盟主身边伺候您,给您弹琴,绝不会打扰盟主的生活。”
他说的情真意切,像是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出来,死死抱着牧染的双腿,哭着说道。
牧染眉头倏地拧了起来,碍于桌上还有花灏羽等人,忍着不发,沉声道,“你先起来。”
“天火灼灼,苏渭拼着这口气才苟且活了下来,就是为了等到您,您若是成亲,也像从前一样好不好,苏渭只给您弹琴,什么都不要了。”
像从前一样……木果子放下筷子,看着眼前围成一团的人,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看戏的人,怎么都融不进这里,兴许年少时做的梦早就该醒了,他忽然意识到情爱当真是个刻骨剜rou的事,不管是默不作声的自己,还是苦苦纠缠的苏渭都能被伤的疼痛难忍。
他抿了抿唇,在无人注意到他时,静静离开了席位,刚一转身,就听身后的牧染唤住了他,“果子,我有话要对你说!”
木果子转身勾了勾唇,见众人的目光探寻般落在他身上,他不自在的嗯了声,垂眼道,“等你有时间,我在屋中等你……地上凉,先让苏公子起来吧,我先回房休息。”
说罢脚步略显仓皇的离开了厅堂中。
见气氛已经慢慢发冷,花灏羽搂着温缘拿着装了云吞孩儿的木匣子也随即告辞离开了大堂,只余下坐在地上梨花带雨的苏渭和一脸煞气的牧染。
夜色深了,烛火忽明忽暗的跳动,将男人的身影拉的修长,他的脸藏在y影中,有刀削斧可般的冷硬。
牧染看着楚楚可怜的苏渭,冷淡道,“你是故意的。”
第89章 没良心
客栈外的风刮过经年的老柳树,将长长的柳枝吹上陈旧的门窗, 门外沙沙作响。
苏渭缓缓松开手, 仰头望着牧染, 即便换了张脸,只要想起这便是颜至,依旧能让他心慌意乱, 满心欢喜。
“我为何要故意?我是真的喜欢你。”苏渭抬起身子,从牧染的裤腿摸到他的腰间,柔软无骨的手按上他腰上的盘扣。
“放手!”牧染退后一步,用手拨开他, “我已经和你说的很清楚了, 苏渭, 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我的耐心!”
他压下心里的火, “升平楼我会重新开张,你若是想干就接着干, 不想干就滚蛋, 我已经给你的够多了,你不要太过分了!”
苏渭抽了下鼻子,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这不可能。”牧染沉下声音,抬起他的头, “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人,想弄死你,凡间的官府根本查不到我头上, 看在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的份上,我放你一马,现在立刻给我走!”
他说完甩袖起身离开。
苏渭望着他绝情的背影,梗着脖子说,“颜至,你怕什么?怕我说出来你睡过我吗?还是怕谁知道呢?!”
牧染的身形一顿,没回头。
“苏渭,别找死。”
苏渭坐在地上,将头埋进双手之间。
他不过是个升平楼的小倌,除了身价贵了些之外别无两样,苏渭突然有些想笑,怎么睡过他的人那么多,却偏偏他成了牧染心里恨不得折断的刺呢,她想不明白。
夜很深了,屋里静悄悄的,牧染站在木果子的房间前,抬手去敲门,伸到半空,手指却又缩了回来。
他轻声道,“果子,你睡了么?”
屋里半晌才会回音,小刺猬从缩成一团的刺球里伸出脑袋,黑圆的小眼睛望着倒影在窗纸上的高挑影子,他沉默了会,将自己小爪子往腹部藏了藏,嗯了声。
牧染垂下手,勉强笑了下,“那你睡吧,我明天再来。”
木果子看着他棱角不甚模糊的身影,失落的把脑袋搁在柔软的腹部上,“好。”
人间已是暑气正升,夏季天亮的很快。
云吞一大早就带着木匣子出来给两个小东西放风,小灵芝的菌盖又大了一圈,云吞往上面浇点水,嗅着芬芳的药香味,心想,小小蜗说的没错,灵儿闻起来也太好吃了,嗅着味儿都觉得嫩。
小小蜗趴在小瓷盘上拱菜叶,拱完菜叶吃苹果片,吃完苹果朝云吞一抖触角,打个嗝,还要喝nai。
小小蜗吃的量不多,但种类却惊人,云吞和云隙观察了好几个月,也没琢磨出来小小蜗到底独爱吃什么,还是牧染说了句,兴许就不挑食呗,云隙和云吞这才满脸复杂的收起了疑惑。
身为蜗牛精竟然不挑食,这么好养活,让他爹和他爷脸往哪放。
小小蜗犹然不知被吐槽了,依旧仰着触角要吃的,见谁吃东西都要去啃一口,出奇的跟谁都能吃上一锅饭。
云吞慢悠悠往百年杜仲的叶子上蜂蜜,一边用手拨馋兮兮舔他早膳叶子的小小蜗,仰头瞥了眼二楼客房,问,“你~不~去~看~看~?”
牧染与他心灵相通,看一眼就知道他什么意思,苦笑着摇头,“他昨夜应该没睡好,让他再睡会儿,我再过去。”
云吞嗯了嗯,慢条斯理说,“既然你心里有底,我们就不再多说了~”
牧染头疼的按了按眉心,“好。”
云吞斜睨着丰神俊朗的弟弟,心想,沾花惹cao,还是小胖子最可爱。
牧染体贴的给他爹的花朵涂了蜂蜜,又帮忙捏过小小蜗收进木匣子里,顺手揪了一点云吞的杜仲叶子给小小蜗塞进木匣子。
云吞叹口气,想到什么,放下梨木小勺,问,“天界的事可还好处理~?”
牧染道,“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那些仙官看似归顺,实则各有各的意图,天帝…昊坞能弑仙杀神是有不少近臣暗中协助,苍帝欲将昊坞之罪尽数揭露,难免会有人为了护住自己的利益,秉私不报。”
他见云吞皱眉,笑了笑说,“你不用cao心,他们替昊坞藏着掖着不会多久,昊坞如今已死,纵然他们有心想隐瞒,也瞒不住的。”
牧染低声道,“等这事之后,天宫会飞升不少仙官,重新分领职位,接受帝君的封神,那些企图替昊坞隐瞒的仙官到时候自身都难保,所以如今只是时间的问题,吞儿无需担心,交给帝君来处置便好。”
大蜗牛在一旁舔蜂蜜,触角一抖,看见木匣子上露出来的两只眼巴巴的小黑点,他捏诀,把小小蜗捏了出来,动动腹足爬到花朵的另一边给小小蜗让个位置,让他再跟着自己蹭饭,说,“不交给他还交给谁~,哼~”
云吞皱眉,“爹爹,不能再吃了,再吃长大就吃成染儿了~”
牧染,“……”
吃成他怎么了,外甥像舅,吃喝不愁,说的多好。
“那~…你在天宫时可有关于我师父陆英的消息~?”云吞黯淡的看着手里的杜仲,担忧的连胃口也没了。
牧染给家里的三只蜗牛都倒了杯茶水,“还没,天宫有许多地方被昊坞下了禁咒术,无人能进,帝君下凡之前就曾交代过我寻找陆英师父,但至今还未有下落。”
云吞失落的点点头。
小刺猬昨夜心神难安,睡的不安稳,直到天快亮了,才隐隐有了睡意,他没睡多久,房门便被敲醒了。
他按按酸疼的脑袋,化成人形开了门。
进来的不是牧染,是苏渭,他端着热水茶点,朝四下走廊里张望了下,走进来小声说,“我想公子应该起床来,来伺候您洗漱。”
苏渭,“昨天让公子见笑话了。”
他失落的将帕子浸在水里,“我一时听见盟主要成亲,失态了。苏渭前来谢谢神仙公子给做的面,盟主很喜欢,我若是也会做就好了。”
木果子穿上浅灰色的外衫,静静抚平自己的衣袖,眉眼淡淡的,将脖间挂着的金剪子藏进了衣裳里,“…你这么喜欢他?”
苏渭将帕子递给他,“嗯,我出身不好,自小四处漂泊给人弹琴,遇见盟主之后才过了好日子,他待人很好,从没看不起我,收留我,给我做饭,还派人去寻了世间绝世的琴谱给我弹。”
苏渭唇角勾起,他长得不错,脸上的水粉浓淡适宜,身上隐隐还带着馥郁的香粉味,说起颜至时,眉眼都好似含着春水,哪个男人看了不会心软。
木果子望着他的侧脸,扫了眼屋里的铜镜,瞧见镜子里素净的自己,明明他比染儿还大些,却偏偏生了娃娃脸,怎么都扯不到柔媚诱人上去。
“神仙公子在想什么?”
木果子深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闷疼,“没事,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苏渭将他拉到镜前坐下,“我来给公子束发,就当是苏渭替公子的面道谢,公子若是不想听,我就不说了。灾乱过后苏渭就只剩一个人了,憋时间长了,这嘴就有点控制不住。”
木果子看着他白皙的双手在自己头上翻飞,悄悄将自己的手遮在了袖子低下,“无碍的。”
“我就知道神仙公子是个好人。”苏渭说,“和盟主一样,不知道将来盟主要娶谁家的姑娘,若是和公子一样善解人意就好了。”
木果子看着镜子前的朱红色桌面,心里愈发的苦。
“我就求个能留在他身边照顾他就好了,盟主看起来为人体贴,其实对自己一点不都不好,他是盟主,应酬多,常常空腹饮酒,一到夜里就胃疼,我那时专门唤人做了暖囊,夜里只要他一疼我就给他捂着,有次暖囊漏水,他没穿衣裳,还不小心在他腰上烫了个红印子呢,他也——”
哐当。
木果子猛地抬起头,素袖碰倒了面盆架子,上面的盆子和热水踉跄洒了一地。
“你说什么…你和他、和他…”
苏渭茫然的看着他,蹲在地上去捡面盆,“公子怎么了?”
楼下的牧染和云吞听到动静,连忙跑了上来,一进门就看见屋里热水洒了一地,还冒着白烟,苏渭手指烫的发红正在捡脏污的帕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牧染一看见苏渭,神情一变,见木果子脸色苍白,伸手攥住苏渭的领口,“你和他说了什么?!”
苏渭惊慌的睁大眼睛,“咳,我什么都没说,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