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答应,跪在地上的云吞垂着眼,将额头抵在彻骨冰凉结着冰霜的地面,松了一口气。
“走~吧~”,云吞走到温缘身旁,同他扶起昏迷的花灏羽往山洞中离苍帝最远的角落去。
云吞一路没回头,也没看见一直将目光追在他身上的苍帝,幽静的眸中起了些许疑惑。
为何……与他说话便不慢~吞~吞~了?
有陆英在,云吞便不必出手了,脊背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抱着双膝,将下颌抵在膝盖上望着花灏羽的方向,怔怔的发起呆。
涟铮是谁?眼前的这个苍帝又是谁?云吞想起涟铮说过的话,只要找到云母石就会告诉他是谁的,可现在,涟铮去哪了呢,就算他得到了云母石,那个衣似云端的涟铮就能回来了吗。
云吞无意识的穿过瀑布前凝起的水雾,透过飘渺的雾色虹桥望着山洞的另一端。
瀑布落下来的水从潭中倾泻出无数道细小的河流,最终汇集在那张冰霜床前,凝成了氤氲着冷冷寒烟的睡榻,榻上的男人跌莲而坐,八风不动,闭着双目,长发自双肩倾下铺满冰霜床。
他落在阳光之后,y影之中,从云吞的方向望去,只能见到那一袭墨色青丝。不,不是,他的头发丝在y影中接近墨色,可偶尔落上光芒时却泛着妖异的紫光。
云吞突然想起黑袍翻滚如浪站在大海之上的男人,那个救他的人,他的发也是墨紫的吗?还是如涟铮一样墨发飞扬,端端一站,似一副墨色山水,悠然自得。
云吞心乱如麻,眼底时而浮现涟铮邪xg的坏笑,时而出现一双不知是谁的沉静双眸,他浑身酸疼,神思紊乱浮躁,脑袋中有一根筋死死的绷着,让他疲惫不堪却无可奈何定下心来休息。
他正焦急的思虑着,忽的,对上了一双眼。
那个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眸,在光影交织的一端寂静而专注的望着自己。云吞想移开目光,却不知为何,移不开了,定定的望着对方的眼,跌进了那双幽潭之中。
云吞感觉到自己躁动急虑的心一点点平静下来,紧绷的那根线也逐渐放松了,他觉得疲惫和困倦,轻轻闭上眼,不多会儿,抱着双膝靠在石壁上沉沉睡着了。
看着那清瘦的小孩睡去,苍帝眨了下眼,手指一动,一根银丝穿过水雾、虹桥、紫色的花海,最后飘到了云吞身边。
银丝漂浮在他头发上,犹豫似的盘旋转圈圈,终于,下定决心般,银丝落了下来,亲昵的蹭了蹭他的头发,安抚这清雉的少年。
云吞睡了一会儿,感觉气力恢复了一些,睁开眼,望见头顶那敞开的瀑布另一边换成了浩瀚的星光,入夜了。
这星幕和在笕忧仙岛上看见的有些不一样,云吞走到潭子旁边,听着瀑布哗哗声,仰头望着好像是天幕倒映进水中的星宿,他有点怀疑,若是他伸手碰到天空,是不是便像大海上的倒影一样,会荡起一层层的涟漪。
云吞独自欣赏着,听到不远处传来轻轻的啜泣声。
他一愣,走了过去,看见一团灰白的小东西正蜷缩成个小球趴在花灏羽身边一抖一抖的,像是哭了。
云吞坐下来,戳戳那一团毛球。
温缘猛地抬起脑袋,夜幕下,那双狐狸眼正红彤彤的,看见云吞,还泛过一层水色。
“咋~啦~?”云吞问。
温缘伸出小蹄子摸了摸身边的花公纸,声音发涩,失落的摇了摇头。
云吞揉了一把他的头,朝瀑布另一端什么也看不进的黑暗里看了眼,慢悠悠道,“那~哭~什~么~?”
喜极而泣吗。
他睡着的时候发生什么了。
温缘用rou垫感受了一下花公纸的体温,落寞的说,“我弄伤花公纸了,他的耳朵,受伤了。”
云吞回想了下这一段时间花灏羽的迟钝,听人说话时总会侧过头的样子,他摸摸温缘,安慰道,“神~君~会~治~好~他~的~”
温缘摇头,“如果不四我跑到他的耳朵边上,他就不会出事了。”
这只傻狐狸从来没见过那么老大的狐狸耳朵,雪白雪白的,小雪山似的,漂亮极了,一时没忍住,就想凑过去摸一摸,谁知大白狐一动,他惊慌失措,抓伤了花灏羽的耳朵内膜,使得花灏羽的左耳出现了暂时失聪,听不到了。
幸好有陆英在,否则将来出了事,可怎么好呢,温缘知道他受的伤时,自己愧疚的几欲死了,恨不得咬掉他的小蹄子,两只都不要了。
云吞在心中想了下没有蹄子的小狐狸,发现简直不能忍,他正想再安慰几句,昏迷了半日的花灏羽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花灏羽躺在地上,侧身将温缘抱进怀里,脸色苍白,尽管声音有些勉强,但还是开口轻声说,“不怪你的,下次我再变大狐狸和你玩,你要是想摸耳朵,我可以低下头。”
他因为有些发热,气息也是滚烫的,落在小狐狸三角耳朵上,让他羞涩又自责的抖来抖去。
云吞在旁边低声接话道,“是~啊~,不~光~耳~朵~大~,眼~睛~大~,爪~子~大~,还~有~那~啥~也~很~大~”
温缘呆呆的,“那~啥~?”
花灏羽镇定道,“尾巴,他说的是尾巴大。”
温缘想起来那条又粗又长毛茸茸的雪白大尾巴,心想甩起来一定很可爱的。
云吞还想再说些什么,见花灏羽神情萎靡,看样子刚刚是强装的气力,他咽下问到唇边的话,朝花灏羽点了点头,不再打扰二人休息,走到洞心潭边坐下来,沐着水雾,望着头顶墨蓝色的星宿发呆。
第28章 苍歧帝君
云吞很少饿, 但这次确实是被饿醒的。
他迷迷糊糊从壳中探出触角,将黑点小圆眼眯成两道细线, 嗅着馥郁的花香爬进潭子边上的那丛紫色小花里, 焉着触角来来回回寻吃的。
他不像他爹嗜花如命, 更偏爱苦冽的药cao药枝,所以清香的小花并不能提起云吞的兴趣。
他有些迷糊,还没彻底清醒过来, 依靠本能用触角探来探去。
洞中随着白色的瀑布落进来微醺的天光, 曦光映着满地的冰霜泛起一层浅淡动人的光泽,将整个山洞耀的明晰起来。
明明离的不近, 冰霜睡榻上的男人却能清楚的透过薄薄的水雾望着那只不属于这里的蜗牛正饥肠辘辘的寻找吃的。
蜗牛应该吃些什么, 他是不晓得的, 帝君撑着额角, 若有所思的凝望着,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动,那只蜗牛的身前兀然生出一朵粉白的小花苞来。
小蜗牛爬着爬着遇上了拦路花, 探过去用触角嗅嗅, 不悦的甩下小脑袋,接着在花丛中寻找。
男人幽潭似的眸子望见,曲起的手指轻轻敲着冰霜,须臾后, 他朝虚空一点,又一朵花苞生在了云吞身前,只是同刚刚的大抵不是一个种类, 颜色有些区别。
云吞绕过去,没爬两步,便紧接着又破土而出冒出两朵,接二连三的挡住他的路。
云吞这便有些怒了,发泄似的用触角抽了一把小花苞细嫩的茎秆,不高兴的晃动几番。
拦蜗者,拔~!
他的喜厌表现的尤为明显,远处的帝君这才看了出来,这小东西不吃花朵兴许不是因为不喜欢颜色,而是当真不吃这东西,帝君堪堪收回了打算将四界之中的花花caocao都栽来的想法,千年万年风雨不动的眸中多了些犹豫。
那该吃些什么呢,他从未去细察过一只蜗牛的喜好,发觉自己这般失策,内里经由几番,暗自做了决定,若有时机,便琢磨琢磨。
只是远水近不了近火,他日琢磨,抵不了眼前小蜗牛的近饿,帝君看的十分透彻,定了心魄,细想起前些时日那缠在怀里的小孩啧啧有声的品尝着他的修为,活了万年的帝君突如其来,破天荒的,端的一副沉稳威严的模样,在心底抖了一把机灵。
他捏出个决,从手心浮出一只银紫色的光点,那光点在他手中散发着柔和的银光,抽丝剥茧舒展开来,极快的生出了一朵紫褐色小伞似的植物,带着冷冽的清苦味道,窈窕的茎秆撑着圆圆平平的脑袋,有些像英cao的花瓣,却更似一把撑在淡淡寒烟中洇了墨宝沾了颜料浓墨重彩绘成的油纸伞。
帝君手向上一拖,那小伞便轻盈的带着银光涟涟朝潭子边飘去,准确而坚定的落在了寻觅吃食的小蜗牛跟前。
小伞植物飘来时,云吞便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此时他已经清醒过来,正欲化身出来,转眼便被落在眼前的东西吸引过了全部的心神。
那是一只绝佳上品的紫褐色灵芝,刚刚生成的模样,娇嫩的撑子上仿佛还沾着露水,在瀑布落下来的风中别扭而认真的摇晃,仿佛正说着‘快来吃我,可好吃了’,拼命诱惑小蜗牛。
其实不用诱惑,云吞也早已兴致盎然的扑了过去,先用触角将灵芝茎秆圈住,拿软软的脑袋欢喜的蹭了蹭他的盘中餐,友好的打过招呼后弯起一根触角从壳中勾出小勺子,专注仔细的为灵芝涂了蜜,接着,大快朵颐用起早膳来。
见那小东西肯吃了,远处的帝君放下心来,刚刚那一刻,竟是比他的毒发还要紧张几分。
陆英徐徐而来,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白烟的汤药,这些汤汤水水他早已服了好些年,用手指撑住碗底,抬袖仰头饮下,一举一动颇为端正沉稳。
云吞将那只紫灵芝的撑子边缘啃的波浪不齐,一圈的小洞洞,他张开小嘴打个嗝,拿触角拍拍紫灵芝,赞美之意不必多说,心满意足的幻形回来,一身浅色袍子,清俊如陌上少年。
他吃饱喝足,坐在谭边对水中倒影搭理长发,以手做梳,抚齐青丝,持一根素色绣文的发带束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白净的脸颊。
做完这些,云吞欲起身,抬头之间,恰好和水雾虹桥外的帝君对上了眼,唇角的笑意凝了起来,酒窝也消失不见,他慢慢收回了浅浅的微笑,欠身朝那端的人行了礼,表情疏离而浅淡的转身离开水潭。
为何笑不出来?他也不明白。
山洞的另一边,花灏羽依靠在石壁上张口喝下温缘喂进嘴里的汤药。
小狐狸端着碗蹲在他跟前,鼓起腮帮子小口吹凉汤药,小心翼翼的凑过去,巴巴望着他喝下。
“热吗?”
“不热,正好。”花灏羽侧过耳朵听他的话。
温缘挠挠下巴,眼睛弯了弯。
“手~又~没~伤~着~”,云吞嘟哝着来到二狐身边。
温缘闻言一愣,脸上升起熏熏红晕,将药碗朝花灏羽手中一搁,傲娇甩起头来。他做完这一切,才想起花公纸喝伤药的始作俑者是谁,又想到他这般对待的人物是谁,心里一下子忐忑起来,小模小样的拿眼瞥花灏羽。
花灏羽并不见恼,利索的喝尽了药,攥住温缘的腕子,将他带到了身边。
花公纸低下头和风细雨,抬起眼血雨腥风,利剑似的瞧着云吞,毫无诚意的为他昨日向苍帝求情道了谢。
云吞没有在意,下意识朝水潭对面看了眼,望见陆英正低头与那位帝君交谈,他默默收回眼,问道,“你……识得他?”
花灏羽稍作停顿便反应过来,将自己能听到的耳朵侧向云吞,抱着化成小狐狸的温缘,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沉默了片刻,花灏羽脸上浮现出一种郑重肃穆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来笕忧仙岛之前,祖父无意之间向我说起关于仙岛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仙史,祖父在雪苍山狐氏一族德高望重,想来应该知晓一些东西,怕将来我遇上险急之事,便提及使我注意。”
云吞感觉自己心跳如鼓,砰砰砰击打着他的耳膜,他不知为何手心沁出了一层汗水,心中有个声音在魂魄深处叫嚣,让他别听,别听。
可更多的情感铺天盖地,很快便淹没了那一点拒绝的声音,云吞听到自己问,“他~是~谁~?”
花灏羽道,“苍歧帝君。”
云吞轻轻念。
……苍歧
花灏羽道,“自八荒以来,人仙妖鬼四界唯有二子被封称为帝,其一是仙界众仙之主的昊坞天帝,其二便是苍歧。”
云吞听着,手指颤了下,哑然抬眼望他,他所讲之言与云吞自幼识得的记忆大相径庭,使他不由得生出些诧然。
花灏羽道,“然,上古存经中残书中大多记载的神祇中,有关于伏羲父神,盘古真人,神女娲皇,神农人氏,昊坞天帝,却唯独没有与天帝同齐的苍歧,你可知为何?”
云吞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回头望着薄雾之外沉静而坐的苍帝,听耳旁瀑布喧嚣,仿佛看见百花吐蕊,树木抽芽,冰消雪化的刹那,山河苏生,他从他的身上看见了天地之间最浩然的坦荡和静谧,浸透着这个人千万之年的无欲无求。
那一刻,云吞受了感染,心中下意识想到形容这个男人的两个字——不争。
即是不争,又怎会在乎虚名浮利。
他这么想着,脑中又响起一人郁郁愤怒怅然轻蔑的讥笑,“你不知晓我是谁,你是应该不知晓我是谁,他们抹去了那些过去,还怎么会有人知晓……”
云吞的心中有两股争与不争的势力在疯狂的撕扯,他不知何时屏住息了,直到胸口隐隐作痛,才大口喘了起来,那两股势力撕咬纠缠,最后在他的心中落上了一张棱角分明风华绝世的容貌。
云吞突然想到,这张脸到底应该是谁的?
花灏羽一声叹道,“我祖父说,那是因为上古经书中有关于苍帝的过往统统被抹去了,知晓此帝君的人神仙鬼也从此闭口不言。”
“为~何~?”云吞定定看着他,眉峰紧拧,想到柏树林中涟铮的愤懑和那一夜海边陆英悲怆所说的被遗忘的过往,他的心中也莫名涌出了一丝不平。
花灏羽摇头,“这其中的事兴许只有上古神祇才知晓,你我不过德行不到二百年的小妖,只能偶然窥得一斑,不知最好。”
他说罢,看云吞神情异常,好心的劝了几句,让他莫要想得太多,简简单单做只小蜗。
“他既然能被封为帝,自然是有大恩德,但同时能让众神缄默,定然背后也藏着千万的隐情,即便你想不透,想再多,于苍帝而言,只不过蝼蚁浮云,无济于事,不过是烦扰了你自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