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潜安静躺在床上,心思暗动。极后悔不该赌气贪玩,也后悔没有听问松的劝,不然也不置落魄于斯。他心思缠绕复杂,还是要分出一半来担忧玄冥。敢设想如果现在躺在这里的是玄冥,便是万分没了法。他其实一点都不怕,他只是很累很迷茫,不知道去哪里才能寻一个人。他像滴水一样,消失在空气里。了无痕迹。
锦绣堂在花兮走后就变成一座空楼,除了各种掩着的木门,便是草叶植物。玄冥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人。他的食膳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门外,用小篮子装好。吃完,放回去,又被收走。他曾开着门等,想等到一个什么人。可是半天悠悠过去也不见谁,回过头来,食篮已经放好在房间桌上。他忘了窗子还开着。
玄冥也尝试着走出锦绣堂,意外的是他根本走不出去,整座深院似乎被布成了某种局,局中人惑乱迷离。
有一天花兮终而出现在了他面前。两人一个行往桥西去,一个人行往桥东来。就这样相遇止步在了桥中央。
花兮叹了一口气说“玄公子还要出去吗?难道是此地不留人?”她的戾气似乎被磨损了不少,就像玄冥执意想走出这地方的决心。
“非也。乃是公主的锦绣堂玄机深重,玄某不敢以身试险。”
花兮将手里一捧不知名的树叶无意识中揉碎,扬手洒向了桥下的湖里,道“大人心比天高,还是不屑与我共商大计?”
玄冥苦笑摇头“我只想知道公主为何要诈我?”
“诈你?是吗?”花兮低头望着一点素白鞋尖轻轻叹。诈你,我费尽心思好言说尽你也从不正眼拿我当回事,我不诈你,你便不会乖乖呆在我的锦绣堂,我不诈你,你早就跑去找云潜了。“诈你,就算吧。你若非甘愿,若非为了云潜,我怎能诈住你。”
玄冥略一惊怔,有些事情本来无需点透,既然点透了又何必再装腔作势。遂放松起来面带笑意,“话到此地,公主也当告诉我云潜的下落了吧?”
“你果然只在意他一个!”
“谁叫我是为他而来”
“真叫人感动。可惜有人听不见。”花兮显得有些气恼,模样就像邻家女孩那样。
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恶人的角色被当面揭穿。青石板上有腐浊的痕迹,岩缝里满是柔弱的小草,随风轻摆,好似嘲笑。
侧脸刚好看到玄冥,清秀的面庞上布满失落。她又觉得其实做一个恶人未尝不可,至少可以理所当然的将这人拘禁在自己的视线里。强大的,才是正道。
阴影里看见他张唇,是温润洁净的声音,“不是说来这里为了他。我是说,我来到这个凡尘都是为了他。”
花兮屏住气,眉头渐渐蜷缩成怒的姿势。至少她亲耳听到了一番很明目的表白,大胆又自然,甚至有令人同情的嫌疑。可惜对象不是她。花兮突然觉得眼睛有点胀,她不会看错人的,她是公主。那么骄傲的公主怎能容忍被人拂意呢。可是她终于看中的人,执意目空一切,唯独除去一人,怎叫甘心。只要她想,她不信世上还有得不到的东西。生来便带着具有毁灭一般的执拗,哪怕盲了目,也要接近。
“其实你很明白,你的锦绣堂留不住我,你的琉毓国也留不住我,就连你——花兮,也留不住我。不是因为你们不够美好,而是我们从不在一个世界。注定没有长久。”还是这样风轻云淡。玄冥敲破这鼓,袒出真相。
当各自亮出底线来的时候,装腔作势只是浪费时间。他还没有学会周旋。最近他时常在夜里惊醒,然后一个人对烛到天明,他知道花兮会看到这一切,可他真的不在乎,他很担心云潜。他的使命和归属早已被锢锁,他不企图逃脱。
花兮苦笑,有必要如此煽情么?绿色的烟纱飘起来像湖水里的波,她感觉有寒风入心“你连伪装都不愿意施舍了。最是无情!”她的容颜从没有这样凄哀过,有一瞬间苍老的痕迹,“玄冥,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去,再没有第二人敢拥有。我不是君子,不会成人之美。我给过你机会,不要怪我心狠。”
“不如我们再谈谈条件。或许,我想为自己再争取一点什么。”
“你还有什么可以交换?”女子讥笑道“你早就身不由己了。身心皆是。”
“人生在世勉强为事便显得没意思,要是真心诚意就顺眼得多。比如说,我也可以怀抱热忱的去琉毓谋个一官半职?你不想要净乐那样强大的国家吗?说不定我可以为您的浩瀚江山略献绵薄之力呢。”
“你也会花言巧语。我怎么忘了,男人都会这一招。”花兮由衷地鄙夷了一句。
“我没有骗你。你知道这些我都不在乎的。只要愿意,任何事情都可变得简单。”
“云潜是净乐国的皇子。你要背叛他。”
“那又怎么样,我会带走他。迟早。”玄冥望着天很轻巧的说。他不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可,他来就是为了带云潜走的,去哪里?无所谓,终究不在人间。
“你看你,为了他,连自己的心都拿出来卖,真叫人恶心!”花兮暴戾的眸子嫌疑闪烁。她是单刀直入的女子,不屑虚伪。尤其见不得她看中的人一副断袖情深的样子,十分见不得“你们够了。一个在这里虚伪给我看,一个在南风馆里虚伪给客官看。南风馆,你知不知道?你心爱的云潜就在南风馆里,是给男人卖笑卖身的地方!呵,真是恶心。”
话里有恶狠狠的讥讽、嘲笑、报复的快感。玄冥一一容忍。云潜在南风馆里,她只是故意这样说的吧。云潜是皇子,堂堂净乐国的潜王,这样编不可笑么?以为我会信么?荒唐!
“不信?哼,你还真是高估了呢。他道是龙,也有困浅滩的时候。当然,你可以当作我没说。我不介意。”
她的阴晴不定和行事诡异从不在思考范围之内。玄冥心里的弦微微拨了一下,那个女人是想激怒自己乱了方寸么。那人纵使运气再不好,也不会沦落至此的,何况还是真武天尊的凡身,岂可容他人亵渎冒犯。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花兮,尔复诈乎?
花兮撇过头唇角轻动“等你的云潜出台之日,本公主带你一同去捧场可好?”又拉下脸来沉声道“本公主这里敬酒有的是,你偏爱吃罚酒,到时候可别心痛!”说完一甩水袖回身下桥。
“公主等等”
这人终于走出静默。绿烟的背影停在三尺之外。
“云潜真的落魄于此?”
倩影无话。一路轻笑。长扬而去。
“既是命里大劫,谁能奈何。如是这样,方可大器,便过于苛苦了。”玄冥拱手一拜“多谢公主相告。”亦叹气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偶真系稀饭花兮这个女子
敢爱敢恨喜欢就说出来!
22、第章
这么多天,床上的那人也没怎么动过,要换做以前来的公子早被黍离拖下去鞭笞了。可现在黍离舍不得了,他越看越喜欢,甚至觉得比子衿还要美上几分,是那种天然去雕饰的艳。他惊讶于自己的于心不忍。对自己的商品有了爱惜得意之感。
小斯急急冲过来对站在门外朝里张望了半天的黍离道“黍爷、黍爷不好了,二爷好像要出台接客,正在房里上妆呢。您去看看怎么回事儿吧,小的们都不敢劝。”说完侧脸瞟了一眼房内。果真真是个狐媚臊子,看样子都说得没错,不是那个贱货迷得黍公子团团转还有谁,这都好几天不曾来关照二爷了。
黍离听到一阵惊愕“子衿这是要做什么,好端端怎么又折腾起来?”说完转身拐弯下楼去了。
子衿的房里有悠远的歌声,是一首凄美哀绝的《牡丹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当年的成名曲,一曲歌罢,不知得多少金银欢喜。
黍离也说好听,后来,他在外人面前就再也不唱了。
子衿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他的歌只唱给一人听,那人愿听便听,不愿听便不唱。
黍离知道这人就是自己。
他很早就知道了,因为子衿在谁的面前都是笑傲的,唯独会在他面前会哭。子衿说只有在心甘情愿交付的人面前他才会袒露脆弱,只有在觉得最依赖安全的人面前他才会丢盔弃甲。他很清楚,子衿从小就把他当作那个可以依靠的人了,为了自己,子衿不顾一切的捍卫过。为他,阿谀奉承,为他,迎来送往,只为了给他留出一片宁静的天空。子衿就像飞蛾,认定了的事,即使是烈火也会纵身扑过去。外表如此柔弱又强悍。
推开门时,子衿正在镜前给自己勾眉,那眉脚微微扬起,像是在崖边起舞的人,有危险的气息。淡淡的脂粉艳而不俗。他的子衿永远这么年轻美貌,只不过心过早坚硬苍老。
镜前的人抿着唇将胭红碾匀,对推门声毫无反映,直到镜中出现另一抹身影。卷翘的睫毛微撩起。
“子衿,你何苦为难自己?”
红妆的人唇角含笑不语,兀自梳起发来。抬手间却被身后那人一把抓住,黍离从倔强的手里掰过梳子“不要同我怄气,你知道我最不愿看到你这个样子。”
被抢去梳子的手淡淡垂下来,连睫毛也垂了下来“黍离,是不是只要我不主动去找你,你就不会来见我了。”
“子衿。我总不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其实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离你而去。你这样,令我惶恐。”身后的人执起刚夺过来的梳子,替眼下那一头有着柔顺青丝的人温柔梳理。
浅笑扑朔的人从怀里掏出一帕方巾,顾自抱着面前那面镜子擦拭起来,瞳目略显空洞无力“你知道么,我看见你一直站在那人门前观望我就害怕,我知道他肯定让你动心了,你从来没有那样翘首过我。”
“你多心了。”
“黍离。你知道我从不看错人。”
他不再为他梳发。他不再看镜里的他。默然,寂静。
支离破碎的声音有些惊耳。宝石琳琅镶嵌完美的镜子就五马分尸地躺在了地上,有红色粘稠的液体顺着指间滴落下来“黍离,我放他走,明年,我替他出台,箜篌馆照样是皇城第一。”
黍离,你可看见我的委曲求全和退让,你可看见我破碎的自尊和撕裂的心。黍离,你要留哪一个在你身边,你看清了么。黍离,我要让你欠我的永远多余给我的,世世还不清。
你不能狠心决断,我来帮你。这是必须的选择。
有吻轻轻落下,在子衿圆润皙白的耳垂上,一点一点,欲擒故纵“子衿,我们不要他了,放他走。你也不需逼我,我怎会让箜篌堕落需要你出面的地步。”话落无声,两双手紧紧交缠在一起,致密的吻如狂风骤雨一般袭来。
“黍离,黍离,你不要负我。那心,早已枯朽,再也禁不住践踏了。好吗?”
回到房间时已是午时,却见那人已经裹着一身火红锦锻下地了,分明不像前一刻还病恹恹躺在榻上的他。听见推门声,火红锦缎的人回过头来一笑道“正要找你”。语气惊为淡定,仿佛这几日住养在这风流之地只是外出小憩,找不到丝毫畏缩害怕。
黍离沉吟道“我也正要找你。”
“那让我先说,或许我说完,你的话便可省了。”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难道不是要说服我乖乖从了你们么?”
两人说到这里竟相视而笑,各怀心思。
桌前,两盏香茗,一炉青烟,满室飘摇。云潜风流自顾不暇,小口抿了茶道“这几日要谢谢你,我知道比起那些人,你对我算是格外‘开恩’了。我看出来了。”那些人,指的是一并捉来囚在笼里的男子。“可是,我还是要走。因为我朋友来接我来了,就在外面。一定会走。”云潜眼角笑意盎然,伯扬总算有点用。不至于蠢到他回来这么久被困于尘烟之地也不知晓。
黍离仓促间难以反映过来,愣了半晌才道“你果然不是一般人。”
话语起落间门口出现一抹身影,两人抬目望去。黍离惊愕的脸还是惊愕,云潜笑意的脸亦变得惊愕。南风馆这样的风流□,怎能出现女子,一个罗纱半掩玉面的女子。徒剩一双凌冽的眼。
“伯扬呢?”云潜从容站起身来,从袖口里抽出那张笺纸“你是伯扬派来的吗?”
覆面女子驻足轻轻摇头。三人神色间变得诡异。云潜又急急道“你真的不是伯扬派来接我的?”女子再次摇头。
白色信笺随风飘落。云潜心有戚戚,怆然低落。那飘落的纸刚好落在黍离脚下,微一低头,几个大字赫然入眼正午时相会。友。
那女子又走近些,再近些,在黍离面前时停了身影,却低□来将脚前那张白纸拈起来嫣笑道“天下之大,难道你的朋友只有伯扬吗?问松不是?玄冥不是?我不是?你看,现在除了我又有谁来同你相会。”
这些再也熟悉不过的名字轻易就撩动了他的心弦,云潜握紧了手里茶盏,佯装冷静道“恕鄙人眼拙,竟不知姑娘是何方高人?”万想不到来着者竟不是伯扬,害他从昨夜收到信笺暗自惊喜了半天。
“呵呵,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连与你有过婚约的人都不记得了。你说你那几日站在我身旁有仔细看过我一眼么?说来还真是眼拙呢。”女子饶富兴意地盯住眼前红衣锦缎,白色的薄纸瞬间在她纤细的手中化为粉末。云潜的心似乎漏跳了一拍,认真对视上去。
这女子,原来是花兮,是大婚前一日从他皇朝琼楼里一夜消失殆尽的琉毓公主。
女子又开口道“伯扬那个呆子怎么可能知道你回来了,问松那个傻子也还愣等着你回去。你猜,玄公子现在又在做什么?”花兮气若幽兰,却震得有人心内山崩地裂。她在说玄冥,在说那个折腾得自己彻夜难眠、心怀愧疚却无从寻起的人。
“他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当说说为什么你出现在这里,尊贵的女人!”
他的痛楚习惯以凉薄来掩藏,从不轻易示人。因觉得没有谁甘愿去抚慰。
“真的不担心吗?他不在伽蓝寺,轩文斋里也没有呢。”女子对他的质问如无听见,只是自顾兴起地撩拨下去。
“我只想知道尊驾此来到底有何贵干!”
“还看不出来吗?我是来报复你。”女子温柔的容颜突然一变似冬月寒霜“你看你,一点都不喜欢我,甚至不记得我是你的未婚妻,从那时到现在都在嫌弃我。你凭什么,你什么都没有你还嫌弃我,你不就是有一个好父亲吗?没有他你什么都不是。你连你日思夜想的人都保护不了,你又哪里有资格说别人!”
云潜想不到,想不到一个温婉如花的女子竟在他这样的场合上大肆地羞辱自己,连成句的词就像碎瓷一样深深划入心里,鲜血淋漓。绷紧了眉头猛然立起身摔出手里的茶盏,溅出的水渍四处飙洒“放肆!这些事由得你来染指?”
话音落,云潜看着黍离,黍离看着花兮,花兮看着云潜。只见匕首那清亮泛着幽光的刃口正横驾在黍离颈上。柄处是指纤纤玉指,花兮面朝云潜,目不转睛。话,是给刀下的黍离听“若要留命,便将这人禁下。我要你替我好好折磨他,叫他生不如死。”黍离目光清凉地看着将匕首横在自己颈上的女子“如果我留他不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