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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朱成碧 第15节

作者:款款 字数:24466 更新:2021-12-29 23:08:20

    皇后满面是泪,跪在地上与他施大礼。哭道“曹家背叛殿下全部因我而起。曹婕力不能拒,险些害了太子的性命请赐我之死罪”

    刘育碧伸手扶起她,大声说与满殿的众人去听“皇后与我有养育大恩,曹德叛逆自身为孽无关家族。另外曹德已死,我赦免其族人株连之罪。皇后无罪。今日护驾之人过往过错,既往不咎。还要另有重赏”

    殿中众人听得了太子此话,齐声欢呼喜动颜色。当即全部人等跪倒谢恩。若不是奉帝病危未死,这山呼万岁的奉承新主的谢恩之声就要响彻鸾殿了吧。

    刘育碧这一路上心悬在咽喉处,吐不得吐咽又咽不下,火烧眉睫的快马加鞭一刻不能放松,疾驰回返到了长安。直到此时此刻方才尘埃心事落定。

    曹德已死、秦森已死、奉帝临终,这天下唾手可得,他的一颗心才稳稳当当的放回肚里。

    他心中欢喜,回首招呼一人,大笑着说道“周维庄,你现在可亲眼看到了吗这江山和你,都在我双手掌握之中。这天下只有活路没有死路”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

    罗敖生陡然全身提劲,他甩脸回首向后面看去。

    殿门处。大将军裴良手挽着一个人走了过来。那个人在重重深殿之外,雨中灯下,恍恍忽忽像一片影子随风摇曳。他脸色惨白、嘴唇失色、衣衫单薄、整个人在明晃晃的灯火雨幕中,影子嗍嗍晃动。豁然似鬼魂一般不似尘世中的存活之人。

    来人正是周维庄。

    罗敖生霎时间全身又都一下子提的气力的全部失散。他恍然一刻间惊觉出自己竟然认不出来这个人。他忍不住提动全身精力盯住他看

    他怎么回来了发生了什么

    不过是数日不见,怎么恍若隔世

    罗敖生不由自主盯着周维庄的脸仔细观瞧。

    庄简没有抬头。他不去看他却依旧被他如针如锥的眼神盯得全身发颤,又惊又惧。

    不过曾同殿称臣,怎会胆颤心驿

    庄简始终未抬头自他身前走过去了。罗敖生静默了半晌,胸口中气血微微顺畅了些,嘴唇脸上泛起了一丝血色。有些事容颜不改,心事却湍腾沸扬。脸上春风不变,一缕心情却停停泻泻直落九天。

    何必将小情小态带在脸上,令他人谈笑取乐

    太子刘育碧走过来,亲自把自己的朝服为罗敖生披上遮雨。他展颜笑着说“罗爱卿,你立下了开国立世的功勋了。这天下,大司马丞相之职俱为你所设置。你想要什么赏赐,我都会答应与你”

    罗敖生稳了心神,拿定了主意。他抬起脸来长揖及地,声音清清亮亮荣辱不惊“多谢殿下恩赏。罗敖生职责所在不敢懈怠。今日有赖天助,秦森盗田之案得破。另外罗敖生曾办案不力贪私汪法,还要向殿下请罪。”

    刘育碧一愣,笑容僵在了脸上“罗卿请讲。”

    罗敖生抬起了眼睛,煞气沉沉的看着眼前众人。他面色不变心不颤抬高语声若青钟,满殿的大臣,将军,皇后、太子、贵妃、军士、衙役众人都刷的将目光集于他的一身。

    人人侧耳倾听,瞩目去看

    庄简一瞬间猛地扬起脸来,直勾勾地瞪着罗敖生,脸色如黄土。他瞪着罗敖生不敢相信了自己眼前耳边,所听所见

    罗敖生清淡淡的说道“太子曾交代微臣追查昔日弑襄重案的嫌犯庄简。微臣已经通查出结果。庄简此人一年前原为前丞相周拂所庇护。后周拂死去,其人冒充周拂次子。为朝廷所用。官至一品太史令。世袭禁国公。以及太子太傅之官位。现证据确凿不容狡辩。”

    大理寺卿吩咐道“来人,将假冒禁国公的案犯庄简捉拿归案,押入大理寺。”

    两旁的大理寺衙役官兵听得寺卿之令,如尊圣旨齐声言是。四个侍卫闯将上来,一把按住庄简将他捆绑起来夹在当中,不由分说向殿外挟持而去。

    满大殿的人声俱寂,犹如黑夜噩梦。

    庄简口舌干燥,一字一声不得破喉而出。口虽张大却无词,眼虽瞪大却无泪。

    他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的看着罗敖生,身心俱木麻如泥胎木塑。整个人被狱卒狭持起来,脚不沾地的推架出了大殿外面。他尚且扭头直愣愣瞪着罗敖生,好似不能相信发生的事实情态。他全身都僵硬了,被人驾抬了起来,头颅尚且回头瞪着罗敖生的方向,一点声息都发散不出来。直到他被抓出宫门转过宫墙,直到看不见他了

    罗敖生目不斜视,向着刘育碧冷冷一笑“微臣犯下了贪私枉法之罪,暗存了徇情放过罪犯的私心。请太子殿下随意处置吧。”

    他眯起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天,远方天色放亮雨势更大。一缕缕冰凉的雨顺着他的脸滑下,雨珠不是冰冷却是滚烫。

    “庄简就是周维庄,周维庄就是庄简。此一句话不辜负了太子之重托,也万幸不再辜负了廷尉之平、直二字。”

    刘育碧看着他,突觉满殿落之中的雨越发下得大了。

    第七章

    汉祖除秦苛法,只留下三章。

    头一句就是“杀人者死。”

    人人莫道是自个儿鬼神莫测,岂知天理难容,劫数难违。

    自从昔日咸阳兵变生祸之后,渡过了经年累月,庄简都曾构想过,是否会有一日被抓进重狱大牢身陷囹囵,饱偿那酷刑拷打之苦,偿还了幼时轻狂之罪。他每每想到此处,都惶惶然不可终日。

    当这一日祸事降临。

    庄简顿然恍悟。

    任由他如何聪利隽秀,史才敏捷,见事精明。枉费他命理强亮智比天高,诙谐倡和文采如泻,终将会陷身红尘,应了那“报应”二字。

    最怕死的人被拘禁入牢,最纵情的人被叛心绝情。真乃是人世中最绝妙的讽刺。

    夜深,重狱冰凉若水,寒冬渐过,一夜之间枯木下新草上都覆盖了厚厚一层白霜。春寒侵袭,长安城中万木一派凄凉衰败的景象。

    一夜间,长安城中景象势头大变。

    文武百官、庶民百姓一夜中醒来,顿时天地颠倒,万象变色。奉帝病危未果,太子刘育碧急返回到了长安代理朝政。大司马曹德暗害太子未遂,为洛阳驻军裴良所歼灭。右丞相秦森因盗田事发,为庶民状告遭大理寺弹劾,不得已畏罪自尽命丧皇城。大理寺廷尉罗敖生负荆请罪,自认徇私枉法之罪,请上认罪辞官。禁国公兼太子太傅为小人冒充,真相大白后锒铛入狱。更惊骇得是,那冒充的禁国公太子太傅的竟是昔日咸阳犯上作乱的庄御史的后人。

    这些昔日权倾天下一国栋梁的名门望族,成王将相,纷纷落马,重则尸首两落家破人亡,轻者情誉蒙羞,受罚含缛的惨痛结局,令大汉穹庐倾斜,街头坊间鼓噪不休,震荡了整个朗朗江湖,浩浩天下。

    而当朝太子师,禁国公、太史令兼太子太傅周维庄因假冒之罪,锒铛入狱深陷囹圄,更是震撼了整个京师。

    翌日已近初春,旧冬的寒气侵入街巷宫廷,是为春寒料峭。

    大理寺重狱之外,旌旗列步。苍穹一色灰沉沉的压在了天际,黑若迷阵。

    近日来,狱前静若泥泽,朝堂上乱如洪涛。种种的千丝万缕的干系联系都绳系在了一处那位于长安城郊外的大理寺孤零重狱中。

    月光孤零零的挂于天庭。

    长安只有两所监牢。地方各级衙门的州、县衙门也自设有监狱。

    长安为一国朝都,仅有长安狱长安府县监狱和廷尉狱大理寺狱。其中廷尉狱又分了诸多散狱。有专门关押高级官员和皇室成员的若卢狱,左右都司空狱,上林狱,都船狱,内官狱等。

    监狱乃是天下最肮脏黑暗的所在。虽然历朝法律都对于种种勒索的行为严厉禁止,但是积习难改厄令难行,狱中种种敲诈勒索、严刑拷打,罗织罪名,拘锁无辜,囚犯被酷刑致死、非法处死狱囚等等事件屡有发生,法禁不止。

    各州县多重狱,地方太守兼任了审度量裁之职,由此大理寺约束不致的地方、滥用刑法之事常有发生。

    大理寺卿下令将假冒禁国公的案犯庄简投入大理寺狱廷尉狱中,这所大狱既是当初庄简曾与罗敖生共赴监牢提出四郎的那所重狱。庄简自进狱中被单独关入囚室,严禁外人相见。满狱的监事,狱监正与狱监行事众人两日来,已是寸步不离寺狱了。庄简身份特殊案情不明,他身系十年前弑襄重案的案子,命比泰山而重。若是出了个意外,恐怕这满狱的人都跑不了的责任担待。大理寺罗敖生命令严加监管,满狱的狱卒差官却是无人为难他。

    重狱一间单独的青石石室里面,高墙之上有开口气窗,犯人抬首正好瞧着狱牢上端端的小窗外一轮明月洒进了狱室里,将一块方寸之地照成淡金色。昏昏淡淡的明月月光,彷佛将人带回了千年万年,这千载不变,明月挥洒。人之沐浴在这千秋万载的明月之下,心事如湍湍沸沸的洪水,起起伏伏的顺水而去了。

    牢房外墙壁上的牛油蜡烛普照不到昏暗的牢内。墙上的人影被烛光拉得一跳一跳,墙角有一个人瑟缩着坐在地上,面目在暗淡中暧昧不清。那人垮着身体,含胸敛肩地歪头倚在墙壁上,像是破破烂烂麻袋一般堆在那儿,了无生气。那人静得就像睡了,死了,可偏生大睁的眼睛还表明他依然醒着。

    他双目回侧,看着墙壁上泠泠青苔,却是无声无息。

    大理寺狱监慢慢走进大理寺后堂,拍门而道跪在地上回着话。厅堂上坐着两人,其中一人黑袍宽袖,高冠面孔清瘦,面色雪白,那人负手站立半晌,是罗敖生。

    狱监回道“这几日重狱里面安静无事,就是听说了禁国公入狱,有很多人都要见假冒禁国公的庄简。庄简却是不见,案犯整日里面对着墙壁一语不发。不说半句话。”

    罗敖生不作一声,不抬眼眉,听着狱监回禀着。

    狱监道“有长安府尹竟然来衙门要了庄简,说他在长安犯事,理归长安府尹暂压审问,尚书令朱行也派人送来了银钱等物,如若不够使用尽可以往他府上索取。还有目前被宗人寺安置的周复公子,日日赖在大理寺哭闹。嫌犯庄简只说一句话了我没有话讲,不见。周复公子在狱门处哭喊大叫声,声音传了过来,声音都震着牢狱里面嗡嗡做响。但是嫌犯庄简听到了却不喊不叫不喜不悲。真是奇哉怪哉了”

    满朝的人等纳闷,分不清这周复还是刘复,这少年明明不是周维庄的儿子吗,却不知道怎么得,一变而成皇子刘复了。眼下被太子交给了拥平王安置着,又来这大狱里面哭庄简,只哭得好像死了亲爹一样的痛心疾首。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个犯人倒也好生诡异,竟然拿起了架子冷对前来前来打典、顺通关系的大人物们。

    刘复被拥平王哄了带走没过多久,这一国之后掌管中宫母仪天下的曹后曹婕,亲自来到了大理寺重狱,前来探视大理寺卿罗敖生。

    罗敖生不理睬了长安府尹的借口提走案犯,也可视而不见满朝文武议论纷纷所谓的“徇情枉法”的谣言诳语,却不可推托了皇后曹婕之垂询。

    罗敖生陪了曹婕进入廷尉狱。他为廷尉,虽然皇后的面子不能驳回,但是也不可能令案犯和皇后独身在这大狱之中。

    罗敖生负手站在狱门外甬道后面,暂且避在一旁,背对着牢狱刑厅门却不回头开口。

    庄简背对牢门蜷缩而坐,置若罔闻不言不动。

    皇后曹婕身为皇后,不能直面大牢囚室。她便坐在了廷尉狱的狱门明厅之中,令人带了一句句的口谕传达给庄简。大太监传了皇后的口御,周维庄若是受了何等冤屈,都可向皇后禀明,倘若被诬陷至此不实的罪名,皇后当不受谣言所恶,信任了周维庄必定不是那弑襄之案中杀死皇妃皇子的凶手庄简。

    庄简既不跪地接旨,也不写讼辨白,一语不发的望着青石重重砌起的墙面。

    往日里,他谈笑风声妙语如潮,巧言辞令喋喋不休。无话说话没词撇词,伶俐雄辩言词粥粥。此时此刻名在旦夕,深陷囹狱,要命的大罪兜头罩了下来,竟然是一个字都不出声了。此人竟如一夜之间被砂石封了嘴巴一般,一个字都不说了。

    真是好生奇特诡异的人啊。

    大太监站在牢门外,口口声声唾沫横飞的劝说着周维庄大人,皇后坚不信他就是昔日御史公子,并教他辩解言词。这庄简坐在狱中,魂灵飞到了身外。自从那夜雨中,他被罗廷尉一举抓获后押进了大牢,他就再也没有开口讲一个字了。他的眼神空空洞洞的瞧着前方,彷佛透过了重狱的枷锁,重墙看到了外面遥远的远方。

    他在一直看着遥远的地方。

    他在看什么呢

    他一眼未看一语不发片字皆无。

    大太监无法就回禀了皇后曹婕,道“周大人彷佛是不似他了,魂魄都没有了,眼下只剩了个空壳子在那里坐着。他连一句话都不会说了。臣只差替他说了。但是周大人却是怎样都不开口。”

    曹婕面现忧色,满朝议论纷纷,人人皆大惊,口沫横飞着直直着淹没了长安城。罗廷尉当堂揭穿了周维庄冒充之罪,随即一举抓获了他,简直山不颤地自摇,震撼了大汉河山和瀚瀚朝堂。

    皇后也尚且不能相信这话,

    真是令人做梦都想不到庄简竟然冒充了周维庄,周维庄竟然是昔日庄御史的公子。

    倘若不相信的话,堂堂一国廷尉,也断然不会无根无据的妄言指证他人。是的话,这庄简为什么不杀仇人,不逃不避救了太子数次性命

    这其中好多侦想不透的绝妙机关。

    他闭口不言,这求生疏通之路却无法替他铺排,无上佛祖、大罗金刚都不可能替死人重返阳世。

    皇后曹婕一下子从明厅中走了出来,她抢先几步就走到了关押庄简的重字监牢门口。大理寺众人监正顿时都不悦,皇后尊贵万金之体下到了狱里,本来就够惊世骇俗了。眼下更是违了狱规律令与犯人谈话。你便是通天手段要替他翻案脱身,也得请下圣谕按规矩办事来着啊,这分明是不给大家留一点面子来了。人人都心中暗骂面露不悦。

    罗敖生不欲多听多看,就不跟出去回避了一下。

    皇后站在铁柱之外,温声说“周维庄,你可记得昔日周府宅邸最茂盛的乃是什么植物”

    众人一愣,不晓得皇后好好的说什么花草。

    庄简木愣愣地看着远方,好似未听见皇后的问话。

    皇后续道“昔日在咸阳周府上种有一木叫做蔓泽兰,它是由春夏秋冬之内,由一颗小小种子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到凋零的,仿若一年四季。那花儿轻而美丽,随风而逝,枝藤绵长花絮夺目。”

    庄简彷佛眼盲耳背,并未搭话。

    曹婕道“那花春来发芽,夏季开花,秋季结实,冬季凋零。催之不败春又生花。时日长久仿若人之生命。周拂最爱此花,曾经把自己必成花草。”

    庄简纹丝未动,周拂常自比“长命草”这个俗话,京师中的官宦人家都多有知晓。

    曹婕垂首,心中微痛“周维庄,眼下冬之将过,立春降至。一年之景全在于春啊”

    春乃是四季草木发芽生长的季节怡始,万物复苏,生命启蒙。

    命,当春日又发。

    庄简长发污秽,仰脸看窗,缄默无话。

    曹婕无法,旁边众人过来扶起皇后纷纷劝回。曹婕命人起驾回宫了。她被众人直直送出狱门,中间隔着太监、宫婢、差官诸人,回首遥望着庄简背影却是无法再言语了。

    庄简始终面壁而坐,不得开口。

    说什么呢,又能做什么呢

    众人散后,庄简还在看着墙壁,痴痴的看得醉了。

    许久许久之后,大狱之中日晒不到风吹不到,日日夜夜唯有灯火照耀的昏昏黯黯中,有一人无声无息的站在烛火不至的黑影中,隔着铁门柱静静地看向囚室,看了很久。

    大理寺卿罗敖生站在门外,一双凤眼把庄简从上瞄到下,从下看到上,仔细的细细看着庄简。罗敖生以往见过的周维庄,有撒泼的、耍赖的、好色的、凄惨的、狼狈的,甚至睿智风流的,可即便是被打到快断气的时候,眼里也是生机湛然。可眼前这个,三魂失了七魄,一身寂然死气,罗敖生越看越觉得仿佛从不曾认识过他。

    对了,这个人不是周维庄,他是庄简。

    庄简看了好久的墙壁,直到灰青色慢慢凝成大片黑色,他的头颈酸痛眼睛酸涩。这时候一颗草灰飘过他的眼前,那草灰正好吹到了他的眼眶里,迷住了他的眼睛。庄简抬起手来,用手揉揉了眼睛。

    有一人在他身后轻声叹了口气。庄简全身一颤,脊背上立刻硬了起来。

    那人全身都暗香浮动,一股子茶叶味道慢慢弥漫在青石囚房中。

    令阴森寒冷的狱室里,涌动了一层暗香。

    大理寺的廷尉罗敖生静静站在黑暗中,用细细的丹凤眼上下的审视着他,明察秋毫“有草灰落入眼睛里了吗”

    庄简伸手按了按眼睛就放下了手掌。

    罗敖生一身黑衣在阴暗昏暗的牢狱中,整个人都如牢狱连为一体了。他身子修长纤柔似风吹即落,只手可握。墙上的明烛烛光晃动,照耀着廷尉狱。把他的一身黑衣,都倒影在大狱墙壁上。黑色影子覆盖了半边狱壁狱墙。

    旁边众官差纷纷回避,连他的影子都不能站与同列。

    大狱中静悄悄地,重犯们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声音来了。

    罗廷尉望着庄简的背影,他看得庄简的背影看了许久。缓缓说话“皇上病重不治只这几日光景,皇后放下照应皇上特意往来大理寺。你身为朝廷官职,这礼数尊敬还是要做要行的。”

    庄简不搭腔。

    罗敖生说“皇后留下话来说你几时想见想说,都会令人相见传达。”

    庄简眼看着前方青石石壁上,那里青苔涟涟。这狱中干燥却因不见日光,青苔藓苔好阴之物便茂盛横生。

    罗敖生看着他的背影“你有什么胡疑、不服,我会令人查清察明给你个交代。”

    庄简看见了数只蚂蚁壁虫依次爬过干草,钻进了墙缝隙之中。

    罗敖生道“你有什么不甘不忿,都可讲出我亦会给你个解释。”

    庄简看着最后一只蚂蚁爬过了苔枝,消失在了眼前。

    罗敖生再问“你没有什么要讲的吗”

    庄简眼望着墙壁,一语不发。

    罗敖生看得他的背影,一句话也不说了。

    两人一坐一站,站在了牢狱内外。重狱内腊柱燃烧之声滋滋作响,除此此外监狱万籁俱寂,远方偶尔传来狱链抖动的声音,犯人的嚎叫声,声声添寂,人影久久不动。

    庄简微一眨动眼睛,眼中飞灰还在并未吹出。他眼睛酸痛不已,他抬起右手揉了揉眼睛。

    罗敖生看了叹了口气“你的手上都是灰尘,自然越擦越多眼睛越痛了,”他从袍子内拿出一领白色帕子,伸手递到铁栏杆处,道“用帕子擦擦就好了。”

    庄简头也不回,他伸手沾了榻上碗里的水清洗了一下眼睛,依旧没有理会他人。

    廷尉罗敖生的手伸在半空,手上手帕心中好意都递不得递放不得放,僵在那里了。

    大理寺右丞远远回避开了,瞧着这一幕,肺都要气炸了。他几步跨了过来,冷冷的喝骂“周维庄莫说是帕子,还是水,饭,三餐,身上衣物,半日安闲,乃至一条小命都是大理寺廷尉双手给的你这般强硬性气心气儿,干脆不要了性命才叫英雄好汉哪你是不是想尝尝行刑的滋味阿”

    罗敖生看了右丞一眼,右丞气得浑身打颤,却是闭嘴不敢多说了。

    这话也果真见效,庄简立刻放下了架子,他爬了起来抖抖身上草灰,走了过来。伸手接过了罗敖生的手帕,道“多谢大人。对于皇后和廷尉的好意,都心领了。无论何种刑罚都愿意身受。决无任何怨言也无隐情,一切都为命中注定。”

    他语调谦和,神情宁静,不哀不怨,温文内刚,接过了手帕将它折好,放在了身旁青石塌上。

    这才是昔日庄御史的公子庄简啊。

    罗敖生心中耸然而惊。以前的那个调侃打诨,撒泼好色,自私怕死,素无正经的周维庄身后,有个言传家教自清廉御史之家、通晓人情世故,道理仁义、舍己为他的大家公子庄简就闪现出来了。

    但却是他身上仿佛少了些东西。

    他收敛了性情,却是那般循规蹈矩,教养良好,隐忍通达,知书达理。如书中君子画中旧人,平平暗淡色彩陈旧,循道理尊礼貌,多读书少是非,圣贤之道长闻,言行温文和善。这就是庄简,一个御史之家的世家公子。

    罗敖生转身回返而去。

    这便是所谓的英雄末路与美人迟暮。

    这次,他是真“痛”了。

    原来,这个人也会真的“痛”

    翌日,大理寺升堂提审。

    大理寺通审正殿中间空空堂堂,两旁狱卒林立。只有嫌犯庄简一人身带枷锁,跪倒在了大殿里。正殿之中“贵直尚平”匾额高悬。公堂正面由大理寺少卿张林落座主审,廷尉罗敖生坐在一侧旁听此案,张林问道“下面案犯,你叫什么名字”

    庄简抬起头脸来,心中略略感慨,这十年之中终于到了完结的时日。他心台清明,无怒无愁,痴而不怨,洋洋大洒。

    庄简淡淡的说“我姓什么,文薄上自有称谓了。”

    张林皱眉道“庄简。”

    “是。”

    “你知罪吗”少卿问了下去。他心中觉得不妥,这般顺着他的话走,可是问不出什么了。

    果然庄简淡淡道“知罪。”

    旁边听审的众官员都微微一楞。所有人都素知周维庄庄简乃是出名的伶牙俐齿博学强辩。他上下嘴唇翻搅起来,咄咄厉害处都能将死人折腾活、活人杀死。官员们都存了跟他强辩诡辩恶战一场的念头准备了。却万万没想到此人一句“知罪。”就憋的大家目瞪口呆,没有使劲的方向去了。

    张林道“你知什么罪可做了什么有罪之事。”

    庄简跪在堂上,突觉得殿外吹过一阵多时不曾刮过得清风,顺着大殿梁柱缓缓流淌着。春风带着草木芬芳。他心中如被水洗涤过一般清清凉凉、坦坦荡荡。

    他面色平静老实的说“这个犯下的过错,时日长久了倒是忘记了。不过,既然被抓到刑堂上,想必定是犯下了罪责。请大人不必问我,只要列举出罪状凡是我犯得过罪,我承认了便直接签字画押认罪,绝不敢推卸责任及过错。”

    这话说起来条理分明,知书达理。并无一点胡搅蛮缠的意图。张林心中大喜,罗敖生瞧着庄简的头顶,细长的丹凤眼在他面上来回看着。庄简面孔长脸薄唇,低眉垂目,眼睛嘴唇都干干静静,脸上身上倒是从没有见过得安静淡定,规矩本分。他心中突觉他面容上却少之什么防佛缺少了一点东西,令人看着都不像那个周维庄了。他上下的盯着庄简暗自捉摸,这庄简身上比之原来的周维庄竟然少掉了什么

    罗敖生细细打量,心中百味复生慢慢的转着心思念头。他旁边有御史令大夫、长安府尹、尚书太守、甚至拥平王等人都落座一侧听堂检审通审,张林立刻接到道“你原是周拂之仆,后来是怎样假冒了周拂次子,假冒禁国公之子骗取官职功名的你可认罪你需的老实的招供,免得动刑起来受皮肉之苦。”

    庄简道“我都认罪。”

    张林大喜过望,罗敖生秀眉一蹙,口中却不说话。

    “你是怎样犯下这等大罪的”

    庄简略烦躁,他都承认了怎么还这般罗嗦。他无奈再开口说“周拂大人去世之后,我看没人知晓他的近况。我贪图他家有钱有势,所以就冒充周二公子做了官。”

    罗敖生恍然而悟。

    他身上少了些东西。他收敛了性情,规矩有礼,教养良好,隐忍通达,知书达理。如书中君子画中旧人,平平暗淡色彩陈旧。

    原来那个令他怒、痛、闷、瘴气到心痛的人已经不见了。没有了昔日的生机勃勃,泼皮无赖,任性好色、没有了谈笑科分,戏睨人间,匪气冲天的周维庄。

    眼下剩下的只不过是一个两袖浊风,身无常物、满心疮痍、万世皆空的空空废物了。

    平日里周维庄在他面前不是下流猥琐就是胆小畏缩,几曾有过这么万般清风俯身,管他自强的气度。殊不知庄简是因为做贼心虚,贪生怕死,欲图将功折罪的缘故

    还是如今真相大白身份暴露,他抱了必死的觉悟,还何存畏惧之心

    张林听了心中窃喜,这案子本就难判难断,眼下只能勘明庄简假他人,骗取官职之罪。其它的尚未查明,这庄简素来刁滑如今定是被大理寺的板子酷刑吓到了他若自己承认了,自然是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省力省心阿。

    他忙说道“庄简,在十年前的咸阳,你是不是跟御林军的严史串通了起来,杀死了皇妃皇子,做下了另一桩命案要案”

    庄简心中彭彭的暴跳了起来。他抬起脸来面孔都僵住了,口中一顺溜话自然而出,这话在他心中已想了十年,想了千遍万遍,说出来甚是流利通顺,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这是确是有的,我和严史做下了案子”

    他正说着,突听“啪”的一声重响,就见罗敖生勃然大怒,抬手一掌就拍到了桌子上大理寺通审重殿上的众人,右丞、御史监察,拥平王、中官太监总管、狱卒等人都被罗敖生这一巴掌拍的胆颤心战,全部侧目而视抖衣而站

    庄简的脸色也变得灰白,他看看少卿张林看看再看看大卿罗敖生,一瞬间有点头蒙蒙的张口结舌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难道是他嫌他认罪认得还不够爽利,勃然大怒了吗

    罗敖生向来是斯斯文文的秀才书生,话都不会高声去讲的。这下子容颜骤变豁得站起来了。他素来是面容静谧少动颜色少动心气,此刻气得面孔都变色,颜色俱厉,长眉挑着丹凤眼睁圆,漆黑的眼珠子直直瞪着少卿张林,厉声喝道“够了你到一旁去,我来问话”

    张林顿时满面涨红,心道惭愧,忙站起来让开了公堂。

    旁人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大理寺的上卿廷尉与少卿,以及几个审官之间却是心知肚明,心里跟明镜似的庄简冒充周维庄之案,罗敖生看到了庄简杀严史之事实,周维庄乳母本夫的口供。以及四郎之旁供,庄昌之恐吓协证,另有咸阳城庄家周围本家邻居等等一众的眼观口证,体痕笔迹等等证据确凿,可以断定庄简确实是冒充了周维庄周二公子。

    这是绝对的铁板钉钉

    但是,庄简严史之牵扯到的弑襄大案,仅仅怀疑自传扬的流言蜚语。当年之人证物证都没留存,却是不能按此就断定了庄简的罪名。张林心虚心里没底,举动行事就贪急毛糙,想着急急哄乍了案犯,让他自动快认罪,就好省心省力不费周张的结了这大案。

    罗敖生怎会听不出来不清楚他的心事

    但是,这样用话去引导着案犯讲述的话,那就是诱供串供了。倘若案犯由某些原因顺着审案的口风认了不实的罪名,那不是活活枉杀良民,屈死嫌犯了吗

    罗敖生当场就翻脸大怒了。

    刑法审案并不是与案犯之间的斗智斗心,而是以此为契机,来辨明是非禅破案件,使案情落破得以沉冤昭雪惩恶扬善。

    罗敖生站起来,身子一转,清飘飘的就走到了大殿当中的主位之上,他左右扫了一眼,大理寺的通审正殿之中鸦雀无声万籁俱寂,人人都秉着气息看着他。

    罗敖生低头看了一眼庄简,放缓了口气道“庄简,十年前咸阳兵乱时,乱兵杀了皇妃皇子,可是你做的吗”

    庄简看着他坐在距离他不过两丈的地方,如鸿沟山壑一般遥远难以逾越,他的眉眼、脸色、话语都缥缈不定,难以看见听清。他突突想起第一次与罗敖生的见面,就是在金銮殿之外的走廊里。两人廊下相遇,他心怀鬼胎,对着主管刑狱的年轻大臣罗敖生一笑。罗敖生立时面上飞霞,羞搭搭的垂目于地而去。庄简的一颗心都摇摇依依的爱慕着他的弱柳之姿,魂魄都随他去了。

    那时他心中尚且轻浮的想“不知有朝一日,是否会跪在他的堂上被审”

    时光转逝晃晃一年。

    今日他果真被他抓捕回来,跪到了他的殿上堂前被审。眼前人物依旧,胸中暇思尚存,中间数度交手,最后终成殊途。庄简心意恍恍,满口的苦涩余味都在胸口浮动。他心潮起伏万千感慨都不能自己了。

    庄简眼望着膝前青砖,不能抬头“是我做的。”

    罗敖生冷冷一笑说“好,这昔日之案件既然是你做下这弑襄的案件,那么你老实的讲述出来。

    此案由谁牵线谁来组织因何缘故杀人可有幕后主使怎样的安排路线行动多少人参与其案事先怎样策划当夜几时汇合谁带兵指挥又怎杨带出兵来谁去禁宫杀人怎样能进得了禁宫庄御史为何家中全门被杀大将军玉林为何死与庄府御林军去杀人为何内讧灭了庄家满门你为何单杀皇妃不杀皇子你为何带皇子离开禁宫而后,又为何又与同伴分手严史与你怎样串通周拂为何收留你他可否认出你就是昔日门生庄简

    你把这些事由经过大概,一一当堂说清楚,一字不差的话,我便令你签字画押结了这案。若是有一字之差的话,庄简”罗敖生黑漆漆的眼珠子看着庄简的头顶,半晌无话,慢慢的他才缓缓说

    “庄简,你可知道,向廷尉撒谎做虚词伪证,是什么惩治”

    庄简心都一颤了,他不知无法诉说。

    众人听了心中不语,罗敖生确实是思路密致条理清晰。庄简顿了顿,半天低下头道“这些都是严史在做,我并不清楚。不过都是严史谋划我只管去做而已。时日久了这其中的缘故也都忘了,但是,其中罪责却愿意领受。”

    他一句话依旧是甩的干干净净、云淡风轻。

    罗敖生心都凉了半截,他教他求生路,而他不求生路。他面上不悦道“庄简,你貌似老实规矩,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可没有规矩二字。这种话能蒙混过堂吗”

    罗敖生深深看他一眼道“我不欲动刑但不是不会用刑。”

    他身旁的众衙役齐声吆喝起来喝堂杀威声。

    庄简为之一颤,他素来天地不怕鬼神不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唯一有一点却是就是怕这皮肉之痛。庄简自幼出身良好,身子享受惯了,可耐不住一点筋骨之痛皮肉之苦,身子上的艰辛。

    这刑狱大法酷刑之苦,确是他不能熬过经受起的。他在罗敖生手下可是被打过,吓过数次的。罗敖生深知他弱处劣势,他不敢嘴硬忍了委屈便是不欲招惹他动手起来。

    没有想到,这年月连畅快认罪都不成,要被动大刑。

    他欺人太甚了。

    庄简心里发了狠,脸上露出了温良恭敬的谦卑神色,口中回秉“请大人息怒,倘若是我说的证词不令罗大人满意的话,我重供便是。”

    他抬头看着罗敖生,温和的说道“罗上卿想要我说什么证词,我便说什么证词。一切都由罗上卿做主吧”

    一句话说得好。

    你嫌我供词不够实在真实,那么你划下道来,我便按照你说的去供,供到你满意为止。好教你落下清廉公正一丝不苟的贤名,洗脱了“诱供串供、枉杀良民,屈死嫌犯”的嫌疑。

    你若要做贤良,我便教你做的畅快爽快,做的开心高兴。做到你不想再做为止

    罗敖生顿时脸色涨的通红又陡然便成铁青,全身做在椅上微微打晃不稳当了,真是无耻的庄简他的泼捍是藏在了温良外表之内的棉里银针,一旦抓他紧了、痛了,就会伤到了自个儿的手,抓到满手是血,抓到心窝子痛。

    这泼皮心中是恼着恨着他了

    周维庄庄简恨他抓他入狱,恨他不念旧情,恨入骨髓迷了心窍。他明明白白的挑衅他。你抓我入狱,我便教你难受。你要做贤良洗清我的冤屈,我便没有冤屈教你无处洗脱。

    罗敖生素知他泼捍无敌,却没想到他敢这么嚣张愤懑,那便是赌注押在了罗敖生对他“有情”二字。

    瞧瞧他死,伤心的人多着哪说不定还会有人夜半辗转难眠,泪撒枕干吧

    一旁的众人瞧着罗敖生的面孔神色,心中替他难受不敢抬头再望。原来这智谋过人权压盖世的廷尉,一念之下就抄杀了大丞相的大理寺卿,也有委屈得憋屈至死、哑口无言的时候啊。

    天下万物果然是生生相克,一物降一物。

    罗敖生手放上几案上,手指尖都按在了自己掌心之中条条勒出血来。

    他全身都冰冷,盯着庄简,使劲了浑身了气力,方才把这口恶气活生生的吞下肚去。瞧着这庄简无耻的彪捍有理,泼捍的活灵活现。他有一个念头越然而出脑海了,把这无耻东西抓到手心里百般揉园捏扁,想必能一倡宿怨、了却心结

    罗敖生说道“庄简,你是存了死志,所以不说直盼着早死,对吗”

    庄简说“我说实话已经承认了罪责,大人却是不信,我也无法。”

    罗敖生淡淡一笑,道“你即不说,我也有人证要你开口。”

    庄简听到了此处,突然抬起头瞪着罗敖生,面色却都变了。

    罗廷尉站起来走到了他的面前,垂头轻声说道“庄简,你心中恼着我了,所以故意不讲是不是这世上知道你昔日做的大案的人还都未死尽呢,你忘了还尚有人等还活在这世上呢。”

    庄简突然想到了一处,他面孔顿时变得雪白,脸现痛楚,眼中也露出了惊恐哀怜的表情。这世上人千千万万,他都可以昧掉了良心,当作不存在一般置在脑后不理不睬不看不想,但却有一人他却是真的不能相见。一旦见了庄简全身便是要活生生的被凌迟处死,被剐成千万片,片片都离骨离心碎掉了。不,这已经不是逼他去死,而是逼他不能死,活着生生的受那万刀凌迟之罪。

    他欠了他性命、情义、眷恋、所以不能见面,不忍见面,实在是无颜相见。

    庄简立刻全身一股子怨气劲力尽尽失散。他马上放下了颜面心中委屈,伸手握着罗敖生官袍与长袖,竟然换了口气和神情,曲以委蛇与他哀求“我已说过,愿意改了供词直到罗廷尉满意为止,这人证就根本不需要了。”

    罗敖生仔细的看他脸色,庄简一脸哀求之色面孔苍白。他心中被搅和得翻腾过来又翻腾过去,阵阵地隐痛不休,这会子心中是真是刺的痛了。这个将死的泼皮对他无赖透顶耍尽手段伎俩,却对旁人唯恐有失。这上下、内外、真假、虚情真意他倒是分的清清爽爽,朗朗利利啊。

    他至死都这样无赖至极。

    罗敖生抬手一把将长袖从他手中扯开,回身吩咐道“来人,去请太子殿下到大理寺来,我要取昔日襄阳王刘育碧的证词。然后再说此案。”

    第八章

    这时候,两旁的侍卫赶上前来将屏风桌椅都挪开了。一些宫廷的内侍们走进殿来,替代了满堂的狱卒和刑官。

    庄简脸色煞白,他全身都不能抑制颤抖,衣服袍子也如同筛糠一样的簌簌响着,连跪都跪不安稳。这人平日里多么精明爽利,此刻却彷佛是尖刀引颈,退无可退再无可逃,满堂服侍的内宦和侍卫们看得没头没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庄简唇间失去血色,面上如同罩了一层灰蒙蒙的死气亳无生机。倒衬得漆黑眼珠更是乌沉,他抬头看了一眼大堂中移开的屏风座椅。

    转瞬,他垂下了头,不再看了。

    太子刘育碧就坐在屏风之后,原来大理寺卿早就将他请至大理寺通堂待询。就瞒着犯人一个人。庄简心中又惊又怒悲喜交替着涌上心头,却又无喜无悲无惊无怒,浑然不知该是怎样一种心境。他的思绪魂魄都轻飘飘的远离了他的身子,已经跟身体分隔开了。

    他也不知道自个儿现在是在西天亦或者是地狱阎罗殿。明明身子未受过大刑,这满心满身肌肤碎裂的疼痛,是怎样而来呢这种从内而外痛入骨髓的心痛又从何而来呢

    不必再见了吧。庄简心里惦念着,这世间怎么连死都这么难呢。他低下头看着地面不再抬头了。

    刘育碧穿着黑色朝服,坐于椅上垂头看着他。多时不见他好似转了性子沉默矜持不发一言了。

    罗敖生淡然瞧着这景象场面,也缄默不语。

    看亦难,不看亦难。

    说亦难,不说亦难。

    笑亦难,哭也亦难。

    生亦难,连死亦难。

    庄简一瞬间突然想着,原来这十年茫茫逃命求生之路,竟是如此滑稽可笑、枉然无功。

    可笑这世间人人求生畏死,都是怕死得太痛苦。假如知道生存之道比死亡之路更加苦不堪言,就不会再怕死了吧

    罗敖生令满堂的狱官和大臣暂且回避,堂上仅余下了内宦和侍卫数人。

    他回身问刘育碧“殿下,你可认得庄简”

    刘育碧缄默不语,彷佛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才缓缓张口说“记不太真的,好似认得也好似不认得。”

    罗敖生“哦”的一声,他抬起眉眼凛凛的看着刘育碧。

    刘育碧声音轻若游丝,却是使尽了浑身气力“只见过三次。以前幼年时见过一次,那时长相都不记得了,却还能想起他的笑脸。后来一次在路途中共处了一日两夜,路途短暂匆忙,也不记得真了。最后一次,”他看着庄简“只记得跟周太傅相处了近一年,却是不知他怎地会变成了那人”

    罗敖生等着他继续开口。庄简全身都一阵火烫。

    刘育碧说“今日看起来却不太像,却又很像。想必是时间久了所以记不太真了。”他沉默了一下,终究不能忍下,气若游丝的接续着说,彷佛再讲了一遍给自己听“那个人从来都是话多却总是说些无用的废话,人又装成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自大样子。我最不喜欢这样了。这个人却总是这样。”

    刘育碧定了定神,道

    “兵乱那时,我跟家人在咸阳离宫。父皇在郊外野营未还。我还记得兵乱那晚,我隐隐约约听到了前殿那边一阵哄乱声,侍卫们和宫女们都在乱跑乱叫。但是吵着吵着没多久就没有声息了。好像发生了什么变故。过了一会就有一个长得很清秀却眼珠乱转,一脸坏笑的家伙出现了。那就是庄”

    刘育碧停顿下,却说道“这个人忒也可笑。明明他的眼睛都不敢直视我,嘴巴里却撒着漫天大谎,说到前面兵乱,要带着我和二弟从侧宫里出城去长安。我当时就不信他的鬼话,偏偏乳娘还相信他。他临走时又不放心,就进殿去杀了乳母,然后刀都不擦净,就神气活现的出来了。哄骗着我和二弟去城外。”

    说到此处,刘育碧脸上流露了惨淡的笑容,“我最讨厌这种人了。明明就不会办事还耍些小聪明,瞧着他那蠢样,偏偏还很自负自以为是。自认为是个大英雄大豪杰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看了就想吐。所以,路上我就骂他既然能灭乳母之口,旁人就不必吗。他小心眼,在心里记恨着我啦。一路上不想办法带了我们逃走,反倒想害了我和二弟,跟他相好的一同远走高飞。”

    刘育碧垂下眼帘来,眼睛前慢慢酸涩,轻声说道“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他想杀二弟不成,之后,那人来找他,他就和那人在树林里郊外,做那鬼混的事。”他声调模糊,眼前泛起了十多年前的一副景象。这情景彷佛刻在他的心间,都难以忘却了。

    那时候云际交黑,苍穹一色。天地间满地飞花落絮,残枝碎叶随风掠去。明月如水渺然不似人间。他的身躯似这周遭林木苇单一般,随风起伏前后婉承。月光照了他的脸孔、手臂,一滴滴晶莹透亮的汗珠顺着玉色肌肤滚落下来,跌入盈盈碧草红花间。其中满头散乱黑发缠溢着脊背和手臂,濡湿着紧贴身上,说不出的妩媚魅惑之态。

    目揽远山绿树覆盖着藤萝蔓缠,身畔草木微香随暖风款摆催情,浑然就像身在天上琼楼玉宇之中,仙阙宁静海天一碧,满眼星月触手可摘了。

    他的身躯摇动,丝绢般黑发随着身体散乱款摆,他上身赤裸,身体曲线玲珑隐有少年人的青涩。月光下,周围的萤虫飞蛾盘旋围绕,他面似含笑眼眸半合,细的眼神媚态撩人,鼻梁微翘眼中水光泠泠春意荡漾,颜色生动飞扬多情,一派妖娆冶艳风情,浑不似日常乏善可陈的平庸模样。

    太子轻声说着“我在旁边看着,心里就好恨。他好可恶,命都快没了还跟贱男人做这种不知羞耻的事。等有朝一日,我当了皇上,就抓住他逼着他跪地求饶,再不敢做那跟男人搭讪鬼混的勾当。”

    罗敖生听了这话,他调转了眼光瞧着窗外,春风中绿意萋萋的春之景象。春风中,一个流离逃生的少年王者的孤独影子慢慢五骨俱全,血肉丰满,活灵活现了。

    庄简全身一层层的重汗慢慢湿了衣物,在他膝下点点滴滴犹如洒下了一片雨珠。

    太子轻声说“后来,他发现我逃走了,就急忙的在夜里追赶着要杀我。我人小逃不掉后来他就追上了。我就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他怕痛就放开了我,后来旁边那人就抓住他摔伤了我,他看着别人打伤我要杀我,却不来救,我心里又恨又怕却又不得不跪地跟他求饶说,我娘与你结为金兰,你可不能杀我他心软就放我走过去,但是却和那人从背后杀我,我跌下了山崖。他素来是这样言而无信,害了我娘和我的性命。”

    刘育碧说着“我当时一面逃生一面心中想着,这个人做下了这种大逆不道丧尽天理的勾当,老天会给他什么报应呢

    我却求老天爷保佑他身体健康长寿,活到我掌权之后,让他也被我追杀,满天下的去逃命,都无路可逃逃之不掉如若有这一日,我宁可舍弃我最珍视的珍器,也要与老天交换契约,让此人尝尝被人追杀、抓捕、命在旦夕是什么滋味

    唯有这样,神明才落得公平可言,这才应了因果报应四字”

    他低头下去看着庄简,而庄简垂头看地,他的手指紧紧握住自己的右手,不能抬头得见头顶上端的三尺神明

    地上湿漉漉的。汗水打湿的地面上映出了他的面孔,面颊上、头发上一颗颗汗水还在不住滴落。

    “很久以后,我回到宫里,才知道母亲确实在咸阳兵乱中丢了性命。但只有我亲眼看到,那晚是那个人杀死母后潜入后殿来杀我。那里不好下手,就把我们带出了咸阳城,欲图杀死在荒山野外。但是后来听大臣们回禀,他在咸阳庄府火烧之中也死了我就不信,像他那么贪生怕死的人怎么能死在咸阳”

    刘育碧喃喃的说“这世上每个人都可能会死于兵荒马乱,乱世尘间。但是这个小人,杀我的母后,杀我,杀我的二弟之后,还敢跟男人在野地里鬼混。他一定是放浪不羁,胆大包天。也只有他一定能遮掩的严严实实的藏在某处逍遥快活。他绝对不会死的

    他定然在某处嘲笑我,抓不住他找不出他。我想想就好恨他杀我母亲是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结果却忘了他的样子,不能记住他的面容了。只是一提到他的名字,我心里就好痛好恨。恨不得立刻就派人抓住他把他凌迟处死,把他关进牢狱里,看他跪地哭着求生。恨得夜不能寐寝食不安。恨得想要杀人恨得恨不能把天底下所有姓庄的人都杀得干净

    这个人蠢、笨、混帐、好色无度做事不绝,杀人不死。留下后患无穷。我真恨不得自己替他做的更决绝些,杀得干净岂不是永除后患,不会让人受难遭罪他偏偏不忍杀那就救人一命,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他却又不能救

    这般矫揉做作还迂腐透顶的蠢材还自认为有情有义有仁有理这种优柔寡断不好不坏的滥好人我想起来就好恨恨得我这口气都透不过来恨得我全身都痛得慌恨到我心肝都在疼啊”

    “恨得我真想一刀杀了他”

    他看着庄简的头顶,目眦齿裂满面惨痛,手扶着胸口,全身抖衣而震。大殿里鸦雀无声,只听得他这一个个“恨”字不断地诉说出来。众人的心都凉透了。

    众人并未眼见两人的相遇交锋,只是听他此刻述说出来,那幼时的匆匆一瞥,山林中的杀人逃命两日,说得云淡风轻一语带过,却是点点细微处都记忆得清晰透彻,那分明是刻骨铭心,念入骨髓

    想必是昔日受创之深重,经历之惨烈给了他最大的冲击,乃至他胆碎心裂,恐极恨极,方才能这般“轻描淡写”的说出最“切齿大恨”的话。

    庄简望着石缝隙微微打着颤,这满口的激愤控诉,指责痛斥。通篇下来的怨愤不甘,是一字字惊心动魄,一句句的震耳欲聋啊。

    他恨的不是庄简,他恨的是“他为什么这么恨庄简”

    他恨的不是这杀人之事,他恨的是这杀人之“人”

    他恨的不是他杀人,他恨得是他杀“他”

    刘育碧看着跪在当堂的囚犯,他颤抖了半晌,还是无法平了气息。

    太子颤声问着“下面跪的是谁是周维庄吧。我是怎样见到你的我好似是在妓院里面看见你吧第一次看见周维庄,我就好像很厌恶你,既不听话又肮脏,偏偏文采脑筋极好,还敢阻止我教训别人,我当时就想,这个人的讨厌劲儿像谁啊这种自以为是的模样像是在哪里见过我一直都想不明白。

    “后来,我想着办法整治你,你心里厌烦却总是无奈哭笑不得的陪我玩,却也不失手。我心里又是不服又是气。再往后你却在清源宫救了我一命。那时候大家都在逃命,你却往火中救我。周维庄,我心里真是感激啊我不说出来,但是我心里很感激我不是三岁孩子没吃过苦头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你能来救我我很感激”

    庄简低头看着膝盖,脖颈之上彷佛串了千钧大石,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全身都彷佛缩成了一个锥子,想被砌入地底下。这样就永远不用再露头了。

    这指责谩骂的话语即便让他掉头殒命也罢了,就是不要与他说这些衷心话。这话一句句说着,都在割着他身上血肉心中良心,他没有了心还能活吗

    刘育碧远远看着窗外,缓缓道“第二次,你力拒了丞相的刺客,又救了我的性命。你用刀在我脖颈上别断了勒着我脖子的铁索,令我缓过这口气。周维庄,你也许不知道,那把刀就是昔日庄简飞刀掷入我身上的刀,令我险些丧命的刀

    我随身带了十年,每夜我都枕着那刀入眠。那刀杀过我,却于那日救了我。就如同昔日庄简杀我给我死路,而你周维庄救我给我生路一般。刀是死物人是活物我心里跟明镜一样,周维庄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对我如此仁至义尽,以命相救我不说什么却是将你当作了亲人般看待周维庄。”

    刘育碧脸上终于露出了痛楚的表情“周维庄,江山万里楼台百尺,何处是心乡呢你总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啊”

    庄简硬撑着不说话。他的明月他的心乡,这不是活活逼死他吗

    太子肝肠寸断,满面俱痛“周维庄,你跟我去咸阳令我非常欢喜,我真是高兴。你在九峻山驿馆又杀退刺客救了我一回。你洒毒酒抗刺客,不出声好叫我逃生,我都好生欢喜你事先预知事变,驱他人往洛阳送信,千钧一发之际令裴良领大兵杀曹得又救了我一命

    周维庄,你前后救了我四次。救了我性命,助我去除强敌铺平道路。你在我身边看着我前行,步步都救助我维护我。没有你我早就横死意外。莫说是今日皇权,天下社稷江山,单单救命大恩,我都记在心里这辈子都不能忘记了”

    庄简如人偶般失魂落魄的跪在大殿上。他似听非听,彷佛听着别人的所作所为,心魂远远飘遁到了远方。

    刘育碧按住了胸口,脸上终于露出了绞痛的神情,直到此时,他方才说了重话和谴责之辞“周维庄,我不懂,你若是心不放,我收不到也就罢了。为什么你不走得远远的,还要跟我去咸阳你令我对你百般示好处处费心,是不是很可笑那一夜,你在耻笑我吗你想令我跌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永不能翻身,是吗

    周维庄,我之生死听天由命,你不必介意也不必尽量挽回。每人都有自身的生死定数。你却不必救我性命又将我的心取出抛于山崖你是在取笑我的情意吗你觉得我的情意一钱不值,漫天可散吗”

    刘育碧看着庄简,终于哭了出来“周维庄,你,对得起我吗”

    这一句重话,庄简确实经受不起。顿时面色惨白,喉咙中一股子甜腥滋味涌了上来。他咬紧牙齿,硬生生的咽了进去。

    刘育碧伸手掩住半边脸面,眼睛里储满了泪水,顺着手指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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