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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风流人物,还看青楼小倌儿 第3节

作者:则我 字数:21907 更新:2021-12-29 23:05:54

    江夜听人提及公子大名,忽而忆起那勾起公子行商心思之人,便回道:“正是在下。公子当是从兄所言,闽州陈训罢”

    “正是。只不知阳明公子如今哪里去得当初竟冒汝名头与我相交,当真可恶,该打”陈训亦是不拘小节之人,并不怪罪当日假名相交,待他第一批吉北棉衣云抵京时,还出资购得一件,与妻所制棉衣轮换。

    江夜却忽的一笑,公子率性而为,从不乏真交,从来便是如此。

    两人一路闲话,到得太和殿。皇帝与重臣阅罢策文,批了榜,众人皆有所属。榜眼探花郎各各慨然畅笑。江夜垂蒙圣恩,连中三元,一举夺魁,力揽状元。

    闻得状元当属阳安之时,江夜不禁又喜又悲。喜那人将光耀门楣,荣耀祖先,却又悲他不在身侧,不得共享喜悦。心中正是复杂难言时,皇帝身边地位万古长青,从不曾失宠的总管洪公公,尖声道:“请诸位移步琼林苑赴宴。请状元郎留步。”

    江夜虽心有不解,亦不敢言声。众生退去,大殿里皇帝只是看他,并不说话,由是亦无人敢言声,静若坟墓。

    江夜伏跪在地,不禁身体轻颤,心中惶恐鼓噪难言,似忧替考一事被发现,又似不尽然,恍恍惚惚,总能见公子身影在脑中盘旋,心愈乱愈近。

    他只愿早些结束这判决般的召见,疾步归寓,与公子相拥,永消心头恐惧。

    忽的大殿里窸窸窣窣,有足音传来,江夜不明所以,不敢抬头,只是偷偷觑那些人脚下足履。

    只一眼,却如遭雷击,定在原地,不敢动弹。怕那只是海市蜃楼,南柯一梦。

    、第十一章 降生二十载,只待一人

    他分明记得那双皂色素靴。幼时他曾数次偷穿,还求得爹爹应允,答应待他束发之日,便将此靴赠予他。

    他记得真切,分毫不差,无论是那缺了一瓣的红花,抑或那左低右高的鞋底,化成灰他也不会忘却。那是她那不工针线的娘亲,一针一线,亲自制成的鞋。

    那是他爹爹的皂靴。那此人便是他被斩首的爹爹吗

    江夜不敢抬头去看,耳畔却慢慢飘进女眷低低的泣声,他不禁怀想,好似娘亲和阿妹的声音,总是哭着嗔怪。

    他不敢抬头,不敢抬头,直到有人唤他

    “鸿渐生。”不是春花,不是江夜,是他真名本宗,鸿渐生

    江夜全身觳觫一震,顷刻便如泰山压顶一般,身体一重,扑倒在殿下,泣不成声。忽有妇人扑将上来,一把将他抱住,儿天儿地地哭将起来,有一温婉女子亦不避嫌,喜极而泣握紧他无力手臂,用手帕替他拭泪,口中泣道:“哥哥,你不认得小妹耶小妹便是鸿渐灵呀”说罢又嘤嘤哭将起来。

    江夜哭罢许久,泪眼已朦胧,这才敢抬头望,却见父亲正立于殿前与帝上回话,殿旁还有一圈亲眷哀哀哭泣,正是他姨娘庶兄弟姊妹。

    江夜恍惚怔笑,欲以头抢地,他不敢置信,这竟是真的不在梦中

    鸿夫人见儿子犹不敢轻信,心中不忍,眼中泪涌如血,泣道:“当日助我儿逃出府,我等皆被收押,揣度为奸人所害,必有一死。却不想一月后,皇上下旨说可饶性命,只有一条:不得离宫。虽不解圣意,亦也不敢违抗,便隐姓埋名,举家尽藏于皇宫别院。”

    江夜豁然开朗,却倏然瞪眼,竟是如此。那自己为何飘零这般多年

    鸿夫人见儿子露出忧痛表情,便又急道:“你爹知皇上此举必有大计,不敢申冤妄求复职,只求允人寻你归家。不想,皇上一口答应。老爷思量许久,才敢言声,说与我听,道此计只在你也。皇上只是要你做饵,却不知为何。”

    江夜顿时心惊,这是为何他十四离家,今将弱冠,五年光阴,兜兜转转,却又回到皇帝面前,却是为何

    难道以他为饵,欲捕之人,业已上钩

    江夜心中惊惶不定,即时便想说与公子听,这等奇事,为何竟会现于他身上五朝春秋,他如何度过的那一年朝不保夕的追杀,到底是真还是假做戏或是真实

    江夜推知,帝上欲捕之人,当是害他零落数年,乃朝中奸佞小人也。便急急问道:“可已抓住那人及其党羽”

    鸿夫人一忖,道:“似听老爷说,已打入天牢。”

    江夜又惑问,“为何独以我为饵我与那乱臣可有渊源”

    鸿母摇头道:“不知。”却又见儿子此般俊秀模样,面色虽有愁绪,却身体康健,便泣问:“数年之内如何过活耶”

    江夜忽脸沾红晕,将欲说有幸得一公子照拂,未曾受苦,却又听洪公公尖声叫道:“圣上有令,带人犯上殿。”

    江夜闻言心有惴惴,不安如揣活兔。他猜测此人犯应是奸佞,圣上特提人犯于殿,当堂对质,以定其罪,还他鸿家荣耀。

    远远地望见,俩太监担着那人上殿。看不清面目,江夜却也明白,定是不堪刑法,奄奄一息了罢。

    及至近了,江夜得见清明,那人果如他猜测一般,浑身染血,面目惨然灰败,双臂无力下垂,一副将死之态。

    江夜人生不及二十载,如此情景已不幸得见两回,一是匪寇劫略,重打成伤,二是天牢死囚,严刑酷法。招招皆催命,次次皆断魂,江夜颓然倒地,目露哀凄,悲哭如失祜之兽,呜咽难言,他只是未曾想过,为何那将死人,竟是同一人。

    “公子”

    江夜已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乃帝皇大殿,他目中只那一人。那人言“我必平安早归矣,娘子勿念。”那人书信来报,恰身在江南转徙。那人言待他及第,定然上京与他相会。

    那人,却为何鲜血淋漓,了无生色,躺于殿中

    江夜挣扎起身,将欲奔将过去,却又闻太监喝道:“此子假借状元郎之名讳,招摇撞骗,请状元郎指认,即刻就斩于午门。”

    江夜目光破碎,摇曳如风中残烛,深深吸气,敛尽悲痛,附惟跪地,诚心静意道:“此事皆是罪臣之过,罪臣微末身躯,有幸得公子照拂,却贪心不足,欲凭戴罪之身,上殿陈词,以求圣上明鉴我鸿氏一族赤胆忠心。思量之下,便心生恶意,私自窃得他通牒文书,入京赴考。朝朝盼今日,今日得见吾皇却于殿上得见爹娘。罪臣德行不端,不堪状元名号,但求圣上收回便放过他罢。”

    江夜不敢抬头,他目光惧痛悲凄,有目皆知。他只能瞥清于公子之瓜葛,不得过从甚密,以免落人口舌,言他包庇罪人。

    然,天意如此,并不放过他。皇帝垂老,龙音口喻却似恢恢法网,将他团团困住,圣言曰:“闻说你与他有断袖之情,不伦之恋。此子若尚存,有辱状元郎风采,沾污当世大儒鸿家之门楣。朕料你定是感其恩情,才与之苟且,今便赐恩,不祸其家族,然此子罪无可恕,便当堂杖毙罢。”

    “不”江夜泪流成河,嗔目而视,猛然抬头对皇帝怒吼。

    家眷皆惊惶,纷纷跪地,言江夜年幼无知,不知朝堂规矩,请圣上宽恕则个。

    皇帝老脸旁滑过一丝笑意,无人知他心中运筹。

    江夜忽想到天牢的奸佞,便又重振意气,向皇帝求道:“江夜十四岁零落江湖市野,十五岁连遭追杀,终日惶恐,不敢稍有懈怠,有幸逃脱追捕,却不幸堕入青楼楚馆今已十九,却才和父母相见。乞愿皇上怜江夜以身为饵,共计六载,助皇上抓获奸人,虽无功劳,却有苦劳,垦求圣上体恤,遗我恩惠,饶过他罢。”

    皇帝却猝然大笑起来,他道:“你如何得知,以你为饵,便为引人”

    “江夜愚钝,暗自揣度罢了。”江夜垂目。

    皇帝目中锐光扫过颤抖的江夜,深深粘于担架上那人,口中悠悠叹道:“这一日,朕已盼了二十年。”

    江夜倏然心惊,却又急急凝神思索,策将安出

    “你以身为饵,非是六载,实是二十。”皇帝又轻叹,似自言自语一般。

    江夜不禁抬目直视龙位上皇帝,忽如天旋地转,蓦地不识这殿堂。他人生不过二十载,竟是生来便为饵,以待那人么

    却为何至今未曾相见或是,相见却已分离

    “二十年前,国师观星占卜,禀报于我。有一人将夺我帝位,其方位东南,顶有五彩祥云,体附真龙之气。”

    江夜蓦地睁大眼睛,他曾听过这十二字公子遭匪寇劫略,便是因为匪首听一相师妄言,道公子“头顶五彩祥云,体附真龙之气”,这才欲妻女与他,妄想来日小女登后位,他做天子丈人。

    这等妄言,竟是真的么

    既如此,那奸人

    “朕怫然大怒,国师又慰朕言,此子命格有异,与朝中大儒鸿家,新生之幼子有宿世牵绊,朕便静待十四年,犹未见你与何人过从甚密。朕已垂老,坐下龙位不稳,急欲将之击杀,再立太子,免将来不幸王朝翻覆,无辜太子首当其冲。便巧用一计,将你逐出森严门庭,自去江湖市井飘荡,或将早日寻得那人。以你为饵,着人追杀,亦着人保护,以期那人早日救你于水火之中。”

    是了,便是那一日,公子挑起他面上巾纱,在他唇边一吻,嬉笑道:“这可算得天作的姻缘,小美人儿今且随本少爷去了罢。”

    却原来,自降生于世至今二十载,他便只待一人。

    那人,容颜俊美,慷慨豪迈,心有壮志,本当在江湖逍遥,本当坐拥美人娇妾,本当经略天下。

    如今,却为他所惑,落入法网,命不久矣。

    却原来,他宿世之爱,便是那所谓奸人,阳安。

    江夜回首往昔,竟是此刻才知,一切皆是戏。

    都道戏如人生,却不知人生若真是戏,该何等悲哀

    “其后,你巧诈逃脱眼线,朕便无法再知你踪迹,亦不知你竟早与那反贼相勾连。国师再算一卦,言数年后,你将赴京赶考,朕于是每岁皆于贡院暗中相面,今岁终再见你。未曾召见于你,只一面却认出,你道这是为何咳咳咳”

    皇帝已病弱之身,不堪消耗,洪公公欲代为之言,急白了头发。

    江夜却似看戏一般,已失却了心神,木木木怔怔听闻而已。

    “朕着人捉拿阳安其人,于时此子已在城门口,交罢通牒便为我所获。暗卫私自探得,你与他同宿一室,时以官人娘子相称,却有断袖之情。应了国师之言,此子与你有宿世羁绊,必是反贼无疑。”

    “二十载朕深忧二十载,终是寻得了这人,朕心大慰,反臣羽翼未丰,正当屠戮。念你与他五年情分,便自己动手,送他上路罢。朕还你娇妻美妾,还你状元雅名,还你鸿家门楣”

    、第十二章 一梦三千年

    江夜全然明白了,却又似一无所知,他不知这是怎么了,为何他所爱之人,竟有如此身世。

    帝上所言字字凿凿如石刻,他的公子将被处死,以他之手。这情景何其相似,便似当日,他含泪与爹娘弟妹死别,亦是痛彻心扉,情真意切。

    却不知他们不过是帝皇手中的玩偶,那龙位上之人操持线绳,台下一干戏子便引颈待命,随线而生,而死,而悲欢,而离合,他哭得真切,却不知那人早已料定他们将于数年后重逢。

    如今公子将被处死,是否待他伤心决断后,又将有人嬉笑说与他听,那不过是做戏,当不得真

    恍惚间,他似看见台下有无数观众,他们欢呼呐喊,抛银销金,请他再演一回。身在其中,如坠迷雾,他不知自己在这戏里,到底饰演谁人角色,不知帝上的话本后是否还有更深意图,也不知阳定是否只是如他所说,只是个富农之子罢了。他没有鸿家这般背景,不会只是配合演戏,暂时隐匿身影,稍作退场再卷土重来,而是不幸,今日便要成为帝上手中被废弃的棋子儿

    江夜脑中如万蚁同噬,痛得他满地翻滚,他似被深藏于一个又一个蛛网之中,有太多太多不知,自以为解得真意,转瞬却又为重重迷雾所误。

    兜兜转转,无有尽头。

    倦了。

    他不愿再前行探索那谜团,家族已经沉冤昭雪,这状元郎的意义也只在于此。娇妻美妾,功名厚禄,皆非他所好。而他的公子,他的阳定,他思念多时的官人,终于出现在他面前,他这有辱门楣的人,便和他一起以死谢罪罢。

    江夜慢慢爬将靠近,无人再行阻拦,众人皆屏息注目,心中思量他会如何对那垂死之人。恐怕只需轻勒于脖颈,不费吹灰之力,那荣华富贵便唾手可得了罢。

    皇帝瞪大双目,不敢错过分毫,无人敢视其面目,是以不知此刻他惶恐若何。

    暗卫悉数潜于殿中,各自埋没,只待江夜动手,哪怕仅有一丝杀意,亦将不问分毫,被立斩于刀下。

    虽有万全之计,可护那人秋毫,皇帝犹不敢放心,颤巍巍扶着洪公公,移步相近,目光灼灼,直视那二十年未曾相见之人,眸中龙光晶莹,不觉老泪纵横。

    只见江夜轻轻附身,一手紧握那人余温尚存的手,一手轻柔爱怜地抚摸他的脸,眼中泪滴如雨,他软款泣道:“官人,娘子今且唤你这最后一回。娘子将同你一道,不赴巫山赴黄泉,不翻云雨翻死生。奈何今日才得偿所见,却要速速共死,只恨你不能睁眼看我一回便如此,我却是不怨的,可幸终是同你一道的。阴曹地府,奈何桥边,你且等等我,记得那句话,春江花月夜我名江夜。”

    直至最后,阳定亦未曾睁眼。

    江夜不去想为何五彩祥云,真龙之气竟不护他左右,他似困乏大漠之行客,心神俱裂,只求一死。

    生前未与公子约约,死后亦不能同衾。既有宿世姻缘,便来生相约罢,此刻能共死,亦是幸事。

    江夜拔下束发簪子,奋力划破手腕,任鲜血奔涌。既至头晕目眩,鲜血成潭,料想生时无多,才回头望了一眼啼哭的亲眷,慰然微微笑。他江夜不知与公子与父母,同谁共生。却清醒明白,他能苟活于世,为父母报仇雪恨,却不堪残喘于往后,茕茕凭吊与公子之情意。

    “渐生有愧,还望来生,生为孝子,以全父母恩德。儿,去了”

    无力倒在公子身畔,江夜举起染血的簪子,移将而下,触到公子颈间肌肤的一瞬间,已觉气力全无,心神俱废。一时惧上心头,唯恐他将先行一步,不能带走他的官人。模模糊糊晕厥之间,却恍惚听到帝上急急喝令:

    “保护太子”

    梦中尽是光怪陆离,残断不全。江夜睡不安分,不自觉猛摇头,似焦躁似大怒,微咸的汗液与泪水齐流,口中呜咽渐渐清晰,他不住哭喊:“不不不不”

    猛地摆脱梦魇,睁开眼来,却又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世界。

    置身于金碧辉煌的宫殿,面前是一白衣道人,胡须青丝尽雪白,长长拖曳,见他醒来,便笑问道:“小江夜,可有梦见些奇异境况”

    江夜神智渐明,便挣扎着要下床,然全身无力,不良于行,又跌回床上。老道人一见他这模样,又笑又叹:“还是这般急躁。你且稍待片刻”

    江夜眸中清水不自觉溢出眼眶,滴滴摇落,他费力开口,游丝般声音细若蚊蚋:“他如何”

    “太子正与皇上回话,未曾有恙。”道师笑言,手中不住把玩他那雪白胡须。

    “太子”

    江夜不禁又头痛欲裂,无论是身在梦中,抑或在这现世,他皆失去了归属。这二十年所历之一切,他自以为所了解之一切,一夕之间,如露逢阳,尽数消亡,不留半分印记。

    梦中,他自小便与一人相伴,莫说皇宫郊外,便是青楼赌馆,各处皆有他们足迹。那人长他三岁,身份尊贵无比,每与他相交,却似寻常哥哥一般,待他亲之切之,情意真重。

    江夜凝思苦想,今生十四年官家子弟锦绣生活,他却从未在记忆中见过那人,梦中虽未得见真颜,却知他身份皇后嫡子,龙兴太子。

    道师见他皱眉,便笑道:“曾有一人,向老道允誓:愿保全江夜一世荣德,保全江家一世门楣,孤愿捐弃此生,刀山火海,再所不惜。你可有些许记忆”

    江夜如遭雷击,只是摇头哭喊,“不不不”这便是梦中最后残片,那人身着四爪蟒袍,跪在殿前,虔诚笃定,一字一句,声声道来,所言皆是保全江家,却以自身为价,捐弃性命。

    “小江夜,可还记得一魂一魄,老道曾抽他一魂一魄,今日你二人才得以相见。然,太子龙魂已残,不堪再复也”老道手抚白须,兀自嗟叹。

    殿中烛光畅亮,亮若月辉,江夜怔怔不言,似犹在梦中。

    老道又叹:“你且再想想清楚罢,太子不时便要来寻你。”说罢,不待江夜言声,便挥手自他面上拂过,迷惑不解之人瞬时便滑入梦中。

    老道慈爱笑罢,挥手自兹去。

    一梦,便是三千光阴。

    寰帝十一年。

    皇后已仙逝,龙兴太子时年八岁,智慧聪颖,才学风度无人能比,颇得皇帝宠爱。

    学堂内,不时传来孩童呜呜委屈哭泣声,却是江夜正在挨戒尺。一下一下,打在那柔软小手之上,十指连心,年仅五岁的娇娇公子,不住大哭。

    龙兴太子正襟危坐于首排,见那小人儿又怯生生,伸出小手,替二皇子挨罚,眼泪儿将坠未坠,明明已是惶恐不住,亦不敢收回。

    太子不忍,心中痛恨这伴读代罚之规定。

    小江夜出自书香之家,虽年龄尚小,教养功课得其儒父指点,从不曾有错处。唯独那二皇子,顽劣不堪,十三岁年纪,正是少年狷狂时。心中思想有异,偏爱故作错处,令这小人儿带他受过,爱听他呜咽哭泣之声。

    “啪、啪、啪”夫子戒尺仍在落下,龙兴太子却忽的怫然大怒,立起身来,怒视那幸灾乐祸嗬嗬大笑之人。

    噔时满堂震动,起身跪拜。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太子于这众人,亦是君臣。

    “二哥,世人皆言,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为何数次无端折腾于他”龙兴太子虽不及他身高,然此时一立一卧,高下立见,声犹稚嫩,储龙之威却大盛。

    小江夜不禁住了哭声,呆呆看着太子。从不敢奢求有人相助,娘亲早已劝他,莫哭,莫哭太子殿下竟会为他求情,江夜不禁委屈更盛,望着那人泪眼汪汪。

    “啧,太子殿下竟是连这事也要管么嗬,这般着急,便要用这威严压迫于我,怕是迫不及待了罢”后边声音渐小,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不敢说与他人听,仅是俩人之间私语。

    龙兴太子面上不动,却忽的拂袖转身,拉过呆愣的小人儿,举步跨出学堂,不理会后方一些挽留跪求。

    出得学堂,走过御花园,太子身后旦公公怯问道:“太子殿下,这是要上哪儿去可要奴才通传”

    “去找父皇,孤要这伴读。”龙兴太子平日里温润有节,惟心有忿恚时,才这般雷霆做色,寡言少语。时人皆不敢亲近,唯恐触怒于他。

    江夜小手儿被太子牵着,听闻此话,心中虽欣喜,却终是不敢要那天大恩惠,便摇摇手示意太子。

    “嗯”太子殿下止步,垂首看他。

    “太子”江夜小脸微红,泪珠儿还在眼睫上飘荡,童音清脆,却犹带怯意,他道:“若是这般做,将来二皇子恐与太子有隙,江夜感激太子,却不敢”

    “有何不敢往后你只需听话于我,定然无事。”太子此时尚且八岁,有些不知天高,正色笃定,面庞中稍有傲色。

    身后宫人心下窃笑。他自小便服侍太子,这般多年来,却从未见过太子这般急色,高声大喊欲证明自己。便似那风流才子为勾得美人儿心意,不惜傲狂作色,妄言天下。

    小江夜不禁笑,小脸儿似有光辉,花儿般笑开:“太子殿下,当真么当真么”

    “自然当真”龙兴太子不禁志得意满,笑从中来。

    “好耶”江夜嘻嘻大笑,漆黑双眸望着太子,又摇摇小手示意,太子殿下知其意,弯下腰,小江夜立时跑到他耳畔,悄声道:“江夜最不喜二皇子呢,太子殿下待江夜最善,为江夜吹吹手罢。”

    说罢,便伸出通红小手,递至太子跟前,小脸儿委屈,巴巴望着。

    宫人不禁偷声闷笑,这小公子倒是有趣得紧,方才还大义凛然有理有据,没曾想这会子又是小孩儿心性,竟要太子殿下安抚真个希事也

    龙兴太子一愣,轻轻握住他手儿,吹了吹,道:“乖,江夜不痛”

    、第十三章 分桃已毕,断袖可还会远

    以此,江夜便被龙兴太子要了过来,再不平白挨戒尺。反倒有时,偷耍戏娱,惫性偷懒,要太子相助功课。

    亦不知是从何时起,江夜便发觉太子殿下偏爱于他,便不自觉娇纵,倚小卖小。要殿下为写诗,殿下为抄字帖儿,要殿下请赐东宫糕点,要太子陪逛冷宫从前不敢想象之事,如今全是江夜最爱之事。

    然,江夜虽知太子宠溺于他,却不敢对父亲言声,否则,如此僭越悖理之事,非要遭家法,跪祠堂不可。

    寰帝十三年。

    江夜时年七岁,与太子于上林苑骑射,不幸失足落马,滚向谷底。太子大急,惊唤“江夜”,飞身下马,不管不顾,揉身而上,禁拥那小人儿,随他一起滚落山底。

    事后皆有重责,江夜被禁门庭,不敢外出。太子负伤,帝皇大怒,着人严查。道是有几个不安分马夫,恐与某宫丫鬟相交,为之替主做事,欲加害于太子。不想却阴差阳错害了江夜便是如此,太子殿下自甘受苦,也算未曾辱没使命。

    帝皇大恨,见太子着素衣,昏睡于卧,虽面庞俊秀,眉眼中却有几分先皇后之哀愁,不禁又悲从中来。若那人儿尚存,中宫大权在握,纵是无论如何,亦不会让奸人如此重伤爱子

    太子时年十岁,帝皇忧其安危,以此便令太子与己同宿一宫,饮食起居,皆着人料理。

    太子因祸得福,更得宠爱,后宫有人咬断银牙,不肯罢休。

    一日,太子初醒,便见一小人儿双眼红肿若桃,正哀哀凄凄望着他,不禁一笑。小江夜却忽地扑将过来,呜呜哭泣,口中嘤嘤些话语,太子一句不知,只是哄他罢了。

    “太子,爹爹说有人欲加害与你,令我不得与你如此交好”江夜趴在太子肩头,端端正正说话,到得此处又掉泪水儿。

    太子诧异拧眉,不解不快,心中愤恚,并不表露。只问道:“何出此言”

    江夜这才面皮涨红,泪汪汪道:“爹爹言江夜年幼无知,唯恐遭人利用,将来懵懂不明,不经意祸害太子”说罢又是着恼,忿忿道:“江夜才不会那般愚蠢,爹爹竟不信我”

    太子闻言噗嗤一笑,原是这等考虑,险些会错了意。便笑道:“孤信江夜,最是聪明伶俐,举世无双。”江夜闻言嘻嘻大笑,见他面露笑容,太子却敛了笑,半似委屈半似可怜道:“可若是江夜此后不与我交好,那孤不就真成孤家寡人了么苏子有言,高处不胜寒也”

    江夜愣住,倏尔摇头道:“不可,江夜不忍,不愿让太子孤寒。”

    太子于是欣然微笑,将江夜揽在怀中,目光忽而远望,淡淡道:“那江夜便永远陪着孤罢,无论是那世间至高之龙位或是世间至低之地府,可好”

    江夜笑起来,眼珠儿滴溜溜转,似狡黠小狐狸,他道:“那太子允我何”

    太子一愣,小江夜竟会向他要求了。

    “孤,允你一世恩宠,允你江家一世荣华。可否”他已非垂髫小儿,夺位之祸,势如猛火,他避无可避。他若得势,定不负此言。若不幸失势,便另当别论罢

    “非也,江夜只要太子允我,有朝一日私自同江夜出宫戏耍一日,不告与爹娘知。”江夜笑嘻嘻道,抬手轻揉太子眉间川峰,非要令他条条消散。

    太子稍稍愣怔,失笑,额上愁波尽平:“如你所愿。”

    “那江夜便答应太子了”说罢,这顽童又奔将下床,跳到外间。许久不曾食得太子宫诱人的糕点,甚是想念呢

    太子一阵恍惚,古人有言吾幸子淹留,缓我愁肠绕。

    竟真如是。

    12丨

    幼时相伴长大,点滴交融,明明每一刻都与那人相关,若要说,却不知从何开口。

    是说太子十二而冠,已出入上书房,参与早朝,除却学堂功课,另有皇上安排的策论时文

    是说江夜年龄渐长,有一日偶遇二皇子,遭他截住,险些未能出宫回府

    是说太子年十三便入禁军,着魏大将军亲自培养,夙兴夜寐,三年风雨,与军同长,多了些军中意气,有飞龙在天之势

    是说江夜偷闲,又请太子相助功课,太子无奈笑骂他道:“江夜,你也忒的惫懒也这般下去如何是好”

    是说江夜不管不顾,早已求得太子私自出宫,皇上虽知,暗卫悉数调遣保护,却不忍扰了太子兴致毕竟,他的龙兴,还从未出过这深宫,需得多多体验民间生活,他日临政才可兼济万民。

    是说那一日日试探相近俩人忽的失却了孩童时光,不再似当初懵懂无知快乐。心中蛰伏已久之猛兽,已破空而出,悉数拆除那单薄的窗户洞纸,坦诚相见不相亲,人难情更难。

    寰帝十八年。

    时年岁寒,西北蛮夷粮食短缺,数次南下劫略,短兵相接,死伤大片。边防告急,朝中人心惶惶,太子亦是愁云满布,终日拧眉思索。

    “太子何时入眠这都三更了。”江夜卧于太子卧中,半睡半醒,迷糊呼唤。好容易可不出宫,他不忍丢下太子独自睡去,这般晚了却又不禁哈欠连连,眼神迷蒙。

    “还需片刻,江夜莫等孤了,且自睡去罢。”太子盘腿坐于外间小榻,时而轻翻书卷,时而提笔书写,或闭目掩卷沉思。脑中正排兵布将,战况激烈,一触即发时,江夜眯着眼,梦游般晃到了他身畔。

    “伏枕不能眠,太子快些”江夜模模糊糊坐在太子身畔,将自己沉重脑袋靠在那人肩上,口中犹道不成眠,一贴近那人却就坠入梦乡,欢快咂嘴。

    右侧忽的一沉,太子一怔,手中笔尖脱力触地,污了书卷。

    夜阑人静,那人独倚身侧,体内幽香袭来,这昏黄烛光忽而“噼啪”一响,太子殿下手颤。弃了手中已失之笔,掩了书卷,闭目不看。

    江夜时年十三,想是并不明白罢

    太子侧目望他,当初喜爱圆润脸蛋儿,如今已瘦削归转,渐露少年人那般锋利棱角。面目亦如逢水之莲,一日美俊一日。惟有那嘟嘟的小嘴儿,依然爱煞糕点小食,便是此刻亦能嗅到淡淡的桂花香。

    江夜并不安分,沉沉睡去后,身体失了力道,前后摇晃,太子恐其跌坠,便扶他枕于自己盘腿之上。低头垂望,那人面目尽在眼前,一分一厘看得真切,便是睫毛亦是根根可数。

    烛光摇曳,那人面如春花,太子不禁抬手抚上脸颊,轻滑过双眸,鼻尖,嘴唇便是此处失却人心。

    风声乎乎,太子心中有洞豁然开朗,他已年十六,情窦初开

    太子仰面长叹,心中浪潮忽涌,险些情难自禁,不敢再去看,只是闭目住手,口中声声轻唤:“江夜,江夜,江夜春江,花月夜”

    便是这春江花月夜,他愿代代年年抬头望,只愿那江永流,那夜永存,国可不是他的家国,却请天公许他一江一夜罢

    冬夏轮转,白驹过隙,不觉又换了念头,已是寰帝十九年。

    有一日,江夜又来寻太子,却见他正面朝满院庭芳,手捧一硕大蟠桃,面露愁思。立刻大喜奔将过去,指着道:“太子,这是与我的么”

    太子一笑,愁云尽散,道:“何以见得”

    江夜与他对坐,目光堂堂,理直气壮嘻笑道:“我私自窃听得这蟠桃与我说话,它言:不知江夜可愿食我,然江夜自是愿的。”

    太子不禁失笑,抬手为他擦去两鬓薄汗,道:“是耶江夜快来享用它罢,它说与我听,早已迫不及待了。”

    太子着宫女上前为蟠桃去皮,江夜不愿,拿过刀片抱着蟠桃,坑坑洼洼胡乱去皮,太子静静看他动作,不自觉绽出微笑。烈日炎炎,却似与他俩人无关似的。

    不多时,江夜手中蟠桃变了样,红白相间,鲜汁流溢,似被人暴打过一般。这等情形下,太子向来是不敢笑出声的,免得对面人着恼,或是气哼哼跑了,或是一话不与他说。

    “太子要吃么”江夜轻轻将桃掰为两半,一半递于太子,鲜红的果肉发着诱人的香气,太子却忽的怔怔愣住,不可置信看着他。

    那目光中有些疑惑,更多却是惊喜,只是不抬手接过,就那般望着他。江夜忽听得蝉鸣,面上发热,才知原来这夏日竟是这般酷热。

    太子抬手接过,碰着江夜手指,他忙缩了回去,黄花大闺女似的。太子本想逗趣于他,可口中话语却真同内中心思一般,便不敢再大肆喧哗,怕被人听了去。

    一只大蟠桃,两人分而食之,各各皆目不斜视。

    期间却未曾说过一话,只是看这满池粉荷摇曳,蜻蜓点水而过,蝴蝶款款飞过。风景独好,却似未进心中,惟有沸腾聒噪的蝉鸣,似在心间鼓噪一般,令这心儿狂跳,脸儿潮红,几乎不能自已。

    不敢开口,怕心儿忽地跳将出来,吓坏人。

    好似有人催逼,江夜不多时便速速告辞,奔将出门去。太子转首已不见他,目光垂落,盘中尚有几颗硕大蟠桃,本是鲜艳欲滴,数年难长一颗之贡品,然此刻于太子目中,却似尽数枯萎一般,无色无香亦无味。

    想来,这一生,亦不会有桃如方才那般,更令他回味了罢。

    太子殿下稍一叹气,却又忆起前朝名句,缓缓吟诵:“欲把江夜比处子,分桃断袖总相宜”忽而有人噗嗤一笑,太子殿下忙回头,未曾见人,便假意咳了两声,抹了抹脸畔红热,叹道:“今日天气晴朗,淡妆浓抹总相宜”

    分桃已毕,断袖可还会远

    、第十四章 东方山上有木,枝满山头

    六月的尾巴,是太子殿下十七岁诞辰。皇宫内外皆是一片喜气,早已是惯例,除却今上的寿辰举国同庆外,太子殿下之诞辰,便是最每岁最引人瞩目之大事件。

    要说,众臣亦最是忧愁。年年祝寿,送的花样儿无非那么几样,要得太子青眼,非得推陈出新,正中下怀不可。众卿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唯有江家最是悠闲不愁。自有独家渠道独得太子喜好。

    “太子,今年爹爹又问我,你最喜何物,他非要去给你弄到手不可”江夜正小口食冰酪,酸甜可口,清凉解渴。他不禁想,近来自己愈发爱往太子府跑,也不知是否是太过留恋这冰酪的缘故。

    “嘻,孤的喜好从不曾变过,便是江夜你。”太子不正经嬉笑道,放下手中书卷,移步近前,坐在江夜身旁轻声,暧昧声道“若是江大人能将江夜赠我,孤定万事感恩戴德,为他建祠修院在所不辞”

    “太子”江夜耳尖绯红,忿忿嗔视。不知从何时起,太子便偏爱这般作弄于他,几次气得他不禁胡言相向,抬手便拍,竟忘了那嬉笑之人事当朝太子,明朝天子。

    这次亦不例外,可太子虽是笑,任他拍打,却忽的捉住他的手不放了。江夜抽了数次,然全身气力一遇上太子,便如泥牛入海,无可抗拒。

    三岁之差,力量殊异竟是如此之大么,江夜忽的有些心慌。

    不知何时,太子与他已不过咫尺,呼出沉沉热气落于他面上,冰酪好容易才消却的暑气又尽数卷回,闷热压抑,江夜险些呼吸不能。

    “太子”江夜轻声了一句,冥冥中他似乎明白,那消暑之秘诀便在太子身上。

    太子抓着江夜纤细手腕,慢慢欺身靠近,在他耳畔轻声疑问“孤此时想来,这般多年来,江夜竟从未给孤备过贺礼,是惫懒的缘故或是从不曾将孤放在心上”

    “不江夜并”江夜又急又委屈,眼眶瞬时红了,这般多年来,那些朝夕与共的同窗岁月,同卧并起之情意,便是这般轻贱浮坠,非要用些物什来佐证么

    江夜甚至忘了思量,这究竟可是又一出太子逗弄他的把戏

    “那江夜且为孤证明证明。”太子与他靠得极近,他耳中甚至能听到砰砰跳动的声响,却此时,太子指了指自己嘴唇,暧昧模糊道:“便这般罢。”

    这暑气蒸腾着实厉害,江夜脸儿亦是通红,呐呐不言。俩人皆心照不宣,心知肚明之事,他本不欲证明,却不知为何,仿佛中了符咒,失了心神一般,不管不顾地轻轻转首,便吻到了太子的脸颊。

    一触即离,轻柔得却似只轻嗅了一刻。

    太子一怔,笑将出声,目光明亮疑惑道:“江夜,你,这便完了”

    江夜禁不住抿唇窃笑。哼道:“你待如何”太子真当他一事不知么他不过是不敢说破罢了。

    太子笑罢,向他靠近,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将他逼到桌旁。江夜沉沉吸了口气,不敢抬头,太子脸庞与他一不足尺许,兀自笑道:“既然江夜不知如何才作数,孤虚长几岁,便以身垂范,教教你罢。”

    这般冠冕说辞,江夜自是不信的。然太子呼吸已近在眼前,他受不住转头,恰望见桌上糕点,顿时一喜,计上心头。

    伸长手臂,坏心地抓过一块,塞进了太子口中。

    “江夜”太子殿下真真是苦笑不能言,为何这般时刻,江夜竟顽劣如斯耶他已快受不住。拿下糕点便要去捉他来亲。

    江夜趁他怔忡片刻,嬉笑开跑将而去,竟似又要如分食蟠桃那日那般消失,太子心中悒悒,弃了那糕点便奋力追将而去。

    江夜在寝宫中大笑着四处躲避,不多时终是被太子捉住,江夜要见避无可避,便抬手遮眼。非是自己,却似掩耳盗铃一般,太子殿下反受其害,一双小手蒙住了双眼,他不禁又笑:“江夜”

    江夜只是哼哼,似是得意。太子亲他不住,两人一时打闹,跌撞踉跄间,江夜不甚倒在床上,太子双眼盲盲,亦顺势压了下来。

    江夜忽忆起这床,他已与这人同寝过无数次,不禁面红,正欲推开起身,太子的手指却拂上了他的脸颊。

    那万般柔情的手指,似有千斤重,一时让他动亦不能,喊亦不能,那人以手替了目光,细细划过他的双眸,鼻尖嘴唇。

    他听那人在面庞极近处,唤了一声:“江夜”还未及回应,方才揉捏他唇瓣之手指却撤了,另一双温热双唇,鸠占鹊巢。

    江夜讶异,微微张唇,恰与他相接,呼吸吐纳之间,尽全是糕点软甜酥糯的香气。江夜不记得是如何糕点,竟是这般醉人,不禁醺晕了眼皮,垂目闭眼。

    太子殿下不知是如何缘故,似是羞涩,似是心惊,又似珍而重之,双唇覆压其上,却并不敢如何翕动。全然不似他所夸耀那般勇猛,只是谨之慎之,心随意动,生涩而为,浅浅抿那鲜润唇瓣,任凭自己双眼蒙住,不敢看身下人模样。

    两人皆是屏气不出,闭目凝神,唇瓣相含。也不知过了多久,直逼得江夜手乏了,才微微嗯了声,顺手推开太子。未能立即起身,心有一言鼓噪欲鸣欲疯狂。两人心跳如雷,喘息如虎。须臾,江夜才起身,背对太子轻声道:“往后便没有这般寿礼了。”

    太子经他一推,亦顺势躺倒在床,目视天顶,空空落落,应声答:“往后,便没有了。”似叹息说与自己听,又似笃诚应了江夜。

    翌日,江夜未曾入宫。

    太子独座于亭,凝目看塘中。一池荷花艳丽如画,两只锦鲤于田田菏叶下,兜转戏耍,鱼水相欢,端的动人。

    不知想到何处,太子忽的将手中折扇丢进塘中,“啪”的一响,惊坏两只鱼儿,个个南北东西,竟游而走。

    不多时,水纹住了,荷花不摇了,两只鱼儿却不敢再回。太子又默了片刻,起身离开了。

    旦公公立刻随侍于身后,不敢发出些许声音。近些日子来,太子时常这般突如其来便静中生暴,似求而不得而心中郁结,暴戾恣睢,几欲癫狂。

    他能猜出几分,然深谙后宫生存规则,亦是不敢堪破。甚至不得一语点醒局中人。

    未几日,江夜复课,俩人似未有隔阂,共读分食,又渐似从前一般亲密。

    唯独旦公公这局外之人看得明白,亦是心惊,太子看小江公子之目光,已全然变了。

    东方山上有木,枝满山头。

    东方山下有人,那人知否

    、第十五章 换我心,为你心

    太子寿宴,规格只略输国宴,其间权贵王孙交通往来,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宛若仙市。

    忽而有人祝寿,请跳一胡旋舞,铃鼓声声,胡姬身姿玲珑柔韧,随之而舞而动。众人皆醉,然那双深邃湿润蓝眸,却独独深望太子,巧笑倩兮。

    虽不曾挑明,然众人皆知,胡旋舞纵是再美,亦不是真正贺礼。

    美酒不可醉人,美人却从来最是误事。要不怎说“君王从此不早朝”耶

    江夜与父母座于下殿,本是十分喜爱这节目,欲与太子沟通,遥遥望去,却见太子目光炯炯追随着那女子一举一动,如无数在座官员一般。心中不禁气闷起来,恼怒不已。

    见太子虽婉言谢绝这些好意,江夜犹然不喜,自个儿亦不明其故,只觉太子忽隔自己好远。举杯敬酒亦是敷衍了事,自个儿独斟独饮,不过一会子便晕晕乎乎,摇摇欲坠,目光朦胧。

    眼前忽现太子模糊重影,太子殿下盛装出行,今已十七,形容气度更是不凡,端的丰神俊朗,风姿卓绝,不愧为京城女儿多年来梦中心上人。此时这人笑嘻嘻捧住他双肩问:“江夜怎的喝那般多酒为孤高兴么”

    “高兴为何”江夜模模糊糊呓语,适才群臣激昂慷慨,鼓掌相庆,齐贺太子,似有一要紧事。

    他却似下意识忘却了,太子要来提醒他么

    “父皇下旨,将罗氏女赐我为妃,明年完婚。”太子缓缓道,取下他手中酒杯,喂他解酒水。

    江夜忽而耳明,适才情景皆从脑海中走过,心头大怖,似怨似恨,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愣愣笑言:“江夜恭贺太子抱得美人归。”眼角有泪,不自觉滑落,他犹自不知。

    太子抬手拭了泪,炯炯目光直视他双眼,口中沉沉道:“江夜,你当真为孤欢喜么”

    江夜抬手抹了一把面上无端流露之苦水,仰头道:“江夜贺太子与太子妃,亲密无间,不离不弃,心有灵犀,百年好合”

    有客不自觉笑道:“江公子是恼怒太子订婚么却不防事,也可随意挑一漂亮胡女”

    “江夜有些不胜酒力,头昏眼花,还望太子准江夜先行告退,休养则个。”江夜只垂头拱手,作揖敬辞。未与那瞎客说话。

    也是这般时候,他才倏然发觉,他竟从不曾这般礼数周全,进退有度。这些话语、动作,皆陌生疏隔,不知如何开口。

    “去罢。”太子微微沉吟。

    目视江夜拒了侍女,踉跄离去,太子目光复杂隐忍。虽不忍如此伤害于他,可时光无情,婚嫁之事奈乃人之必然,父皇赐婚以固势力,如此拳拳相护之心,他如何能拒

    他若敢拒,谁堪予他承诺与誓言只有一人,只要他不许,便是无论如何亦不应这婚事。

    可那人,贺他与新妇白头偕老。他虽心伤离去,其缘故是因失了他这可依怙之玩伴,或是嫉妒愤恨自己背叛于他

    太子不知,他能猜测一二,这次却赌气,非要他真实表露不可。

    江夜顶着朔风,踉跄奔向宫门,夜深人静,离了那热闹繁华地。他亦是第一次发觉,这皇宫其实静若坟墓,这宫道竟是如此阴暗漫长,这眼泪儿竟能无声无息流一个不住。

    往后日子里,江夜甚少入宫。太子早已不进学堂,他一伴读也何必生事,好容易入宫,便是向太子奏请允他回族学复课一事。

    太子却也未曾挽留,微微沉吟便允了。又似从前一般温煦笑问,“这般久来可有挨罚”

    “不曾。”何需挨罚,他似游魂一般,食不言,寝不语,一话不说,独座亭中,思想往昔,前尘往事,音容笑貌,皆如梦境一般。爹娘疼他爱他不及,如何肯罚他。

    “呵,江夜不来,孤少了文书誊抄,多了御膳房糕点,时有言语沟通无人可寻,却是不甚习惯也。”太子忽而笑道,声气爽朗,与目光中沉痛迥异。

    江夜却忽的迸出泪水,隐忍回道:“往后,太子可尽数说与太子妃听”

    “呵,却当如此”

    “启禀太子,皇上请太子前去乾坤殿,言婚期有变,请速去商榷。”忽有一小公公垂目敬道。

    江夜倏然浑身僵硬,心头泣血,一句也不成言。

    便这般快么

    无人能答。

    他先行请辞,“太子婚事为重江夜先行告退。”

    “去罢。”太子淡淡道。

    江夜心中不禁更添凉意,从前他们从不似这般分别,如今全然变了。果然呵,故人心易变,王孙不可信。古人诚不欺我。

    江夜黯然告退,转身离去那一刻,他决意今生再不会踏进这宫殿,哪怕只一刻。便让荏苒十年光阴之岁月,随着这婚事一同毙了罢。

    不多时,有人来报:“启禀太子,江公子未曾流泪,然奴才观其面目,却似悲痛欲绝,心如刀绞一般疼痛难忍”

    “够了”太子挥手止住,闭目叹息:“下去领赏罢。”不堪去想象他那般疼爱的人儿,竟会露出那般痛色,仅是这般思量揣测,心就比他痛上十分。

    他决意再试上一回,不成功便成仁。

    旦公公随太子一同返回书房,心中郁叹:哪里有什皇帝召见,不过是太子奸计罢了。

    十二月,国泰民安,京郊温泉宫已修葺完毕。为庆太子订婚事宜,皇帝携诸皇子皇女,王孙贵族,朝中重臣及其子女,赴行宫御寒。

    于时,江夜独自于泉中凫水游乐,思想昔年与太子游,想来此数月心中痛楚,亦是不堪回首。自水中凫出,忽见太子正灼然视他,大惊道:“太子,缘何至此”

    已有数月未曾相见,那人似比从前形容更甚,气色活然,似从无伤情。江夜不禁又叹。

    太子悠然道:“四处寻你不见,料想你应是贪玩儿,便寻到了此处幽静泉眼,果然如是。”

    寻我么为何这般久来,你可曾想起过我

    江夜心有怨怼,然此时自己浑身赤裸,而太子浑身济楚,仍是羞愧不已,潜入水中不出。口中呐道:“请太子稍稍移步,小臣随后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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