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太过突然,等曹旭反应过来时心口竟是疼得令人窒息,“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赳赳大康, 复我河山;血不流干, 死不休战!”沈长安低低吟道,“师兄,我还记得这些,纵然如今面目全非又如何?我还是当初的那个我。”
“赵帅为何会说你不是雍康之人?你……”曹旭依旧无法适应这个样子的赵墨阳,当初的墨阳何等恣意放肆,何曾这般低眉敛目?
“如今的我,是沈长安。”看着昔日好友的一脸震惊,沈长安咬了咬牙,“看你如今的表情想来是知晓这个名字的,不错,昔时师傅教的东西我都用上了……”
“啪”曹旭当场就给了沈长安一记耳光,“你别忘了你是谁!”
“不会再记错了……”沈长安望着雍安的方向淡淡苦笑了两声。
沉默良久,二人才见一小卒匆匆赶来了说是曹帅叫他赶紧回主城,申时不至便不用回去了——曹旭一怔,抛下了沈长安就是夺过了小卒的军马赶紧跑,这副怕他爹的德性还真是长多大了也变不了啊~
不过沈长安用脚趾去想也晓得此时定然不能骑马——依师傅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会让人轻易回了主城?看了看小卒一脚的泥就晓得这马他是牵来不是骑来的~所以那匹马定然有问题!师兄还真是记吃记打就是不长记性啊~
沈长安如是想着不觉便也勾了勾嘴角,不过笑不了几瞬也就开始嘴角抽抽了,师傅他老人家当初有多宠墨阳就该有多恨雍安的人,若是让师傅知道了自己就是墨阳估计接下来的活儿就别想干了,若是师傅不知道估计这一次自己还见不到他呢……着实为难。
第77章 奈何情远事事非(7)
酉时三刻,曹旭一身泥泞地回到了主城,“爹,我回来了。”曹旭蔫蔫地说了一句,然后他狠狠地在心里骂了墨阳千百遍,都是赵墨阳这混小子半路跳出来才害得他没能好好考虑一下老头子的损招!
“爹,我回来了!”曹旭依旧蔫蔫地站在门外,见人没反应又很“不合时宜”地补了一句。
曹林冷冷地刮了儿子一眼,然后极其淡漠地应了声“嗯,知道了。”
正当曹旭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墨阳的事,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老头子,然后还是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毕竟依着老头子对墨阳的爱重若是知晓沈长安就是赵墨阳那铁定是要冲进驿站去打断了墨阳的腿!估且看在那一声“师兄”的份上就替墨阳再瞒上一回吧。
“还有何事?”曹林皱了皱眉,“赵昱可是带了什么人来?”
曹旭在心里赞叹了一下自家老头子的脑子之后还是犹犹豫豫地看了老头子一下,这才低低回道“赵伯伯带来了沈长安。”
曹林手中明显一顿,不过很快又勾了勾嘴角“没想到沈长安会是他的人。”
“爹,那您明日要去见他们吗?”曹旭有些不安地看了看自家老头子,他总觉得有些不大放心。
“不,你安排一下,让赵昱来见我。”曹林忽然有些好奇地看了看驿站的方向,他甚是想念那只老狐狸啊!
“那沈长安?”曹旭有些怯怯地问道。
曹林皱了皱眉,道“你应当知道我最不想见什么人!”
曹旭在心底也是默默地为墨阳忧伤了一下,毕竟如今的墨阳既是老头子最想见的人,却又偏偏是最不想见的人啊。
“知道了,爹您也早些歇息吧。”曹旭行了一礼,然后小心地退了出去。
翌日,前来传讯的曹旭到了驿站便是同赵昱说清了他家老头子的意思,末了还一再强调着不用“沈长安”跟随,可是貌似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他这才有些忧伤地发现赵墨阳不再是那个同他一起长大的赵墨阳了,墨阳终究还是成了老头子最希望成为的那类人,只可惜他们两个站在了不同的阵营啊。
于是赵昱很不满地瞪了沈长安两眼,他是真想不到儿子如今的名声这般大啊!可是他又怎么可能不带儿子前去呢?最后还是很无赖地让儿子换上了侍从的衣衫——真是不明白为何到了这里墨阳还是要他瞒着!不过想来墨阳也定然是有苦衷的,所以也就只好配合着儿子一起去寻老曹借兵了呀!
“真是想不到沈公子也会大驾光临!”曹林没什么好气地举起了一杯酒,看着赵昱身后站着的沈长安,一本正经地笑了笑。
沈长安也只是扫了一眼赵昱,然后果断拒绝了。
居然拒绝?!曹林轻嘲了一声,“怕我如你一般在酒里下毒?”然后笑着仰头喝下。
这句看似无意的话却是让赵昱的脸色变了变,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墨阳,然后有些失神地愣了愣,紧锁着眉头想了很多。
“老赵,看来这沈长安还真是你的人啊!”曹林又大笑着给人添了些许酒水。
第78章 奈何情远事事非(8)
“老赵,看来这沈长安还真是你的人啊!”曹林又大笑着给人添了些许酒水。
赵昱这才从愣神中醒了过来,然后忽然觉得浑身无力到有些陌生了。
“老赵,看不出你还能埋下这样一颗棋子啊!”曹林举杯笑了笑,又看了看面色如常的沈长安,玩味地欣赏地看着。
后来他们又聊了很多,也喝了很多的酒,赵昱终究是醉了,沈长安愣着正想伸手去扶时却见曹林朝他招了招手,他只好缩回了手依旧站在了原地。
曹林冷冷地看了一眼沈长安,道“老夫也是看着沈公子是与我大康赵家军主帅同路才会待你礼遇有加,不过适才我又忽然改了对你的想法,沈长安,既然你如此不识时务倒也怪不得老夫了!”
不想沈长安也只是眉头皱了皱,却不曾多说什么——这副处变不惊的模样简直让曹林满意到了极点,可是与此同时曹林的眸中又闪过了些许诧异。
沈长安镇定地看向了曹林,道“若是长安可以助曹帅拿下豫州呢?”
曹林一愣之后也是大笑了两声,“笑话,豫州我曹家军三日前便已夺下,你沈长安的消息也不过如此嘛!”
沈长安依旧不慌不忙地看着曹林,“曹帅当真觉得自己已经夺下了豫州?长安倒是要斗胆问一句曹帅若是离了这豫州城,我雍安又或是冀州季家军横插了一杠进来,这豫州还是雍康的吗?”
曹林一愣,他想过雍安或许会横插一杠进来可他却没想过季家军……
“好了,我想你也不会白白助我‘取下’豫州,说出我所要付出的代价。”曹林笑着看着沈长安。
“渡墨江解秦岭之危。”沈长安淡淡地开口。
“你真的是一枚很好的棋子。”曹林一怔之后,忽然笑着看了看醉倒在桌前的赵昱,“可你这棋子不知有没有听过‘过慧易夭’呢?小子,你就不怕你成了一颗弃子?”
记忆深处的那个声音幽幽地传来——“你以为会两招花拳绣腿,就能上阵杀敌吗?须知这为将帅者,不懂天文,不明地理,不晓阴阳,不知奇门遁甲及阵图兵势乃庸才也。当今这世道,纵使你的武艺高到天边上,没有韬略筹谋,还不是上位者手中的一枚棋子……”这是当初师傅对他说的话,长安依旧记得很清楚,可是如今说他是棋子的人竟是师傅?!
本来沈长安在听完那句“棋子”之后整个人就已经不好了,如今又提起了“弃子”二字于他而言却又终是有些残忍,弃子,弃子,是弃了这颗棋子还是弃了这个儿子?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也一直不敢想。
“谋局定,天下动。”沈长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若是为这天下清晏,牺牲一个沈长安不算什么。”
“你难道不在意后世的评定?你本可以有更好的前程。”曹林也是忽然被这股子气势震惊到了,“你这样做没有任何人会记得你。”
沈长安眸光如刀,狠狠地刮过了曹林的心,然后极是冷漠地说道“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呢?这天下终究是他们这些人的天下!曹林忽然觉得有些遗憾,若是墨阳还活在世上,不知显露锋芒之时是否也是这般夺目?
第79章 奈何情远事事非(9)
“你真的在别人酒里下过毒?”躺在沈长安怀里的赵昱有些醉意朦胧地问道。
“那您信了吗?”沈长安为人拢了拢衣袍,又抱在怀里搂得更紧了些。
“墨阳不会给别人下毒,可你……不是墨阳。”赵昱意识迷离地嘟囔道,“不是。”
沈长安的手松了松,整个人也是忽然怔住了,不过他很快又是苦苦地笑了笑,“您又醉了。”
怀里的人儿沉沉地睡去,沈长安看了看马车之外的豫州风光,心里终究是多了几许惆怅,若是父亲知道自己把如玥也算计了进来会不会狠狠教训自己一顿?若自己是墨阳或许父亲真的会打断了他的腿吧?可是如今父亲似乎已经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了,甚至连自己也快忘了沈长安到底还是不是赵墨阳……
站在城楼之上的曹旭看着那辆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马车,心里终究还是一片怆然,这一次到底还是输给了这个混小子!不过,老头子怎会那样看着墨阳呢?难道墨阳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不,老头子眼中的神情分明是惋惜啊……
“爹,您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曹旭忽然愣愣地看向了自家老头子手中把玩着的那一枚铜钱,“怎么了?这枚铜钱真的这么有意思?沈长安留下的?那他可说是派上什么用场的?”
曹林心中终究是无奈,想他此生只收过那么两个徒弟,为什么自家儿子就这么不开窍呢?可他终究还是淡淡开口解释道“这枚铜钱本是冀州境内通行的货币,荆州尚未来得及改制,青徐二州、司隶之地仍沿用旧币,可是如今豫州大多地方已经在使用,甚至远远超过了季邯所控制的冀州,难道你想不明白是为何吗?这枚铜币乍看是看不出问题的,然而若用称来称量,便知含铜不足,分量较轻,是一枚假、币。”
“啊?假、币!”曹旭倒也不算太笨,听自家老头子那么一讲便也是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 “这个假、币只怕是沈长安在豫州的集市上发现的,所以我们才会看到豫州这一派富足的景象,其实我们一直都没能发现流通铜币中出现了造假的情况只是因为这个假、币分量只差了一星半点,十分能掩人耳目。”
曹林听完也终于露出了一丝孺子可教的知足,抚了抚儿子的头道“所以他才会说并非我们几日前取下了便可以真的‘取下’豫州,只要冀州的货币涌入了豫州,那么豫州就真的要乱了……”
“若墨阳还在这里,我倒是很想让他们俩见见。旭儿啊,你若是能有他们二人之中任何一人半分的灵气为父定是死也瞑目了。”曹林又有些忧伤地看向了天际的某片云,“我倒是很想知道究竟是何人教得出他那样的孩子。”
曹旭一怔,他没想到自己还是这样入不得老头子的眼,可自诩聪明一世的老头子不也终究让他最喜爱的墨阳给坑了吗?只是不知如此大放光彩的墨阳还能瞒到什么时候呢?他的嘴角终是浮现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80章 奈何情远事事非(10)
冀州新币自开皇十八年二月起,至四月,曹林惩治豫州富商巨贾汪氏囤货居奇,下狱,收没家财。后曹林又除盗铸钱令,使民放铸,物价之沸腾。虽未动气豫州根基,而曹赵联军趁机佯作率军过墨河以南,冀州季氏借此乱欲图夺取豫州,不想雍安又介入,冀州两面受敌只可保其一,舍豫州北部之地终渡过难关。史称“铜币之乱”。
——《雍史·豫州记》
沈长安将人扶回了驿站,为人宽衣解带,擦洗全身之后方见赵昱有了些许醒来的迹象,他便也吩咐了掌柜将备好的醒酒汤端来,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到了父亲的床榻前。
“墨阳,你这是做什么?”赵昱迷糊地揉着太阳穴,皱了皱眉问道。
“服侍阿爹喝醒酒汤啊~”沈长安笑着端起了汤匙,“您也替我挡了那么多酒呢。”
赵昱一愣,明显是让眼前的场景震惊到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墨阳还能如此乖觉地尽着一个儿子的心意,他忽然有些感动了?可这不该是一对寻常父子的相处模式吗?想来也的确如此啊,终究是他将墨阳与自己之间的距离拉得太开,他看惯了墨阳是沈长安的模样却总是莫名地忘了原来他们也是父子啊。
“阿爹,左右这两日也不会有事,要不您再睡会儿吧。”沈长安收拾了汤碗,回眸浅浅地笑了笑,赵昱也是笑着点了点头,“墨阳也累了,你早些歇息吧。”
沈长安上前来为人盖了盖被子,然后笑着离开了房间。
“公子。”沈长安行了几步,一个暗色的身影忽然飘了出来。
沈长安朝房里看了看,然后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向一处林中小榭行去。
“长安,看你今日气色倒是不错。”慕美玺亲自为人倒了一杯茶。
“有劳殿下关心了。” 沈长安接过茶来细细品了品,然后淡淡地接道,“大冀历代铸币官造,而自从天下大乱皇权衰微之后,各地最先开始私造钱币的便是商贸繁华的豫州,自从曹林掌权之后,又进一步允许私造钱币,也就是说在东南各地占有铜矿山的富绅巨贾、贵族豪门便有权按统一标准造币。这些能占有铜矿的豪门富商又无不是与冀州有着错综复杂的血缘或是利益关系,实际上豫州的商业也是由他们所垄断,自此曹家军一应军费粮饷也很大一部分仰仗这些人。近年天下纷争愈演愈烈,有人怕战火会燃到豫州境内皆时富贵不保,便想掺进不易发觉的假、币来聚揽财富。”
“可是这与我们有何关系啊?”雍王慕美玺不露声色地同样淡淡回道。
沈长安独饮了一盏,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容。“自然有关!长安只是在提醒殿下冀州造币这点是可以利用的,贵族富商怕被发现所以铜的成色不敢太差,如此一来对豫州商贸影响较小且缓慢,可我们反其道而行之,逐渐掺进成色更差的假、币,皆时市场上便会发现这一点,一旦假、币泛滥,铜不足值,起初还不会影响太大,但渐渐便可看出成效,豫州最自以为傲的商贸来往恐怕要陷入大乱,非好一番整顿不能抑制物价飞涨。只有当他们在攻打雍州之后兵劳师疲又因内政而自顾不暇的时候,我们才有机会攻击没有主力军驻守的豫州。不占豫州以北,则一无法窥探中原,二来,相隔千里尽是他人领土,何谈能够施展动作一统九州呢?”
第81章 何处繁华笙歌落(1)
这厮,慕美玺听闻沈长安此言,确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真是会为他们共同的目标如此耗尽心血。可他终究还是有些不大放心地问道“你又怎知冀州不是选择保住豫州呢?”
沈长安轻轻一笑,“那倒是更好了,冀州的钱币终究是不能通行了,何不将雍州币流入?”如此一来冀、豫二州即使不取也已成了雍州的傀儡。
“允许贵族富绅占铜山私铸钱币是曹林给他们的莫大好处,等同于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然而人心贪婪是无止境的,所以才出现了假、币。如果暗中派人以豫州即将难幸免于受战火波及等理由游说那些贪财好利的富商铸造成色更差的假、币也并非是难事,因为黄金与铜币的比例是豫州法定的,他们便可以假、币流通而贮存黄金储值。渐渐市场上其他商人也将发现假、币的存在,然而一旦假、币数量过多,百姓便想留着真币而把假、币用出去,富商则是想用更多成色不足的铜币来交易而换取黄金贮存。是以劣币驱逐良币,加剧假铜币的泛滥。继而物价上涨,商家趁机囤货居奇,更加剧各行业物价飞涨,商贸往来受制,与他国钱币兑换时信用受损,则对他国商贸亦受压制。这对刚刚打了这样多硬仗的曹家军来说,无疑是损失巨大的麻烦事。此刻这一连锁反应尚未如此明显,但不出数月定要浮上水面,有这么一桩事烦心,只怕一时他们半会不得安宁了。”
沈长安见对面的人低着头半晌不作声,微有些恼了。“殿下?你在听我说吗?”
“听着呢,可是以长安你悲天悯人的性子,不担心豫州真被搞得民不聊生吗?”慕美玺有些怀疑地看着沈长安。
“并无此忧虑。史书所载物价飞涨无外乎两种情况,一者战乱之下民生凋敝,如西汉初年,战国数百年之损耗,短短一统,未曾恢复,秦末又见纷争,实是人多粮少,一斗米难求。二者如三国蜀汉之时,刘备在荆州发行了铜币后硬性规定其兑换价值高出实际价值数十倍,一旦改换新币,等同于抢夺了民间财富而收为己用,必将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如此二种皆对百姓损害极大。而此番不同。虽假、币横行,然豫州粮食年年丰收,作物产量并未受战乱影响。且大量铜币交易集中在城市中,自耕自种的农人未必受到牵连。豫州历来农商并重,虽是上策,然而对商贸纵容过度,尤其豪绅巨贾,若不加以约束,则终将失控。即便我不让曹林鼓动,假、币之事已见苗头,愈演愈烈亦可想见。此刻必要趁此之乱一举收回铸币之权,借机彻查施以颜色。只要重新一概废弃旧币,推行新币改革,则困局可见,不至于长久贻害,于民生未尝不是助益。而于曹林,他要的是这个一鼓作气的机会,打过墨河迈出这一步,重新回到多年前分别时的雍州强盛之局,力图在中原能打开又一个全新的局面。”沈长安淡淡然地笑了笑。
慕美玺愣了愣,忽然有些感动地看了看沈长安,“你这么待我,我必不负你!”
“几经坎坷,生死边陲,愿以余生酬知己,无论下场如何,绝不言悔。”沈长安淡淡地将人望着。
第82章 何处繁华笙歌落(2)